走出定東陵 ——對慈禧太后的復(fù)述 有一年深秋,我與專程從北京拐進百余里之外的清東陵,去看那道封建時代最墊底的風(fēng)景線。 出建國門一路向東,經(jīng)通縣過薊縣,車子拐上了丘陵里的山路。兩邊是深秋的疏林和偶爾出現(xiàn)的山村,依然清時的寂然。如同這丘陵一樣連綿不斷的封建史,在華夏大地上留有許多帝王與后妃的陵寢,我把那些高大的土丘想象成中國通史里的一枚枚書簽。游覽古陵,就是在溫習(xí)歷史,你可以一下子翻到某個朝代中,順著長長神道走至峨峨寶頂前甚或森森地宮里,去體味什么叫歷史,什么是過眼煙云,那些僵死在書籍上的史料突然之間就會活了起來,十分傳神地教你加深理解或干脆重新認(rèn)識你所一知半解的那段史事。所以,我游古陵一直興趣不減。 入關(guān)后的清皇室,有兩座墓區(qū),一座是北京東部的東陵,一座是北京西南方的西陵。清王朝共十二個皇帝,入關(guān)后有九位;東陵這邊埋著五個,西陵那邊埋著四個。前幾年去看西陵時,只覺得建筑最晚的那座皇陵區(qū)已經(jīng)非常壯觀了,但一踏上東陵的土地,就覺得西陵無論怎樣輝煌,也沒法與這里相比,因為,東陵長眠著的是怎樣的人物啊——康熙、乾隆、慈禧太后。 史書上告訴我們,慈禧太后,姓葉赫那拉氏,乳名叫蘭兒,她十七歲入選秀女進宮,先后被冊封為蘭貴人、懿嬪、懿貴妃、慈禧皇太后,后被不斷加銜,成了“慈禧端佑康熙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死后又被冠以“孝欽”二字,所以要念下她的全稱,是件很費勁的事,世人便以慈禧稱之;又因她入宮后與皇帝的第一夫人慈安皇后分居?xùn)|西兩宮,還被人稱為西太后。 慈禧無疑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傳奇的女人,在一向重男輕女的中國,這個滿族下級官吏(其父是吏部二等筆帖式)家庭出身的蘭兒姑娘,沒有任何背景,也沒有多少文化,竟然在深宮中完全憑自己的能力改變了大清朝的祖制,進而也改變了中國的近半個世紀(jì)的歷史,這不是天大的奇跡嗎?由于她的長時間的專政,由于她專政期間幾千年的封建沉疴轉(zhuǎn)為并發(fā)癥一下子爆發(fā)了出來,使曾很強盛的中國很快淪為了半殖民地。所以,除了滿清的皇親國戚之外,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很恨她,都理所當(dāng)然地把國運衰敗的責(zé)任歸咎于她。章太炎在慈禧七十“萬壽”時擬的一副對聯(lián),就顯示出當(dāng)時的這種公憤: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長安?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歌慶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臺灣,七十又割東三省,痛赤縣邦圻益蹙,每逢萬壽祝疆無。 從慈禧太后死后到現(xiàn)在,無論是中華民國的修史人還是共和國的史學(xué)家,誰不對這個女人咬牙切齒?而且,這種詛咒無疑會持久地流傳下去。不知埋在這里已經(jīng)九十年的慈禧太后,是否料到自己會有這么久遠(yuǎn)的影響。 占地足有2500平方公里之闊的東陵區(qū)內(nèi),有五座帝陵。順治驍勇,康熙偉大,乾隆光榮,但他們距現(xiàn)在太遠(yuǎn),太遠(yuǎn)的景像容易模糊。咸豐窩囊,同治短命,這爺兒倆活得過于倉促,倉促的時代讓人打不起精神來細(xì)看。只有慈禧太后,這個距我們最近的封建專制的頭號代表,她的成功與罪惡,她的韜晦與權(quán)術(shù),她的疾風(fēng)厲雨的一生與橫遭劫波的身后,無不令今人興致盎然。 慈禧的定東陵不光比丈夫的定陵好得多,而且是全東陵161 座墓中最為豪華和精致的一座!就為了這塊她自己看好的“萬年吉地”,工匠們前后兩次修建了長達三十五年! 不過,正是這個女人過于奢靡和張揚的造墓與歸葬,招至了死后的橫禍。1928年——在她亡命整二十年之后,7 月某日,突然有駐軍貼出布告曉喻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他們多是世襲的滿族守陵戶):自即日起本軍將在陵區(qū)舉行軍事演習(xí),全體鄉(xiāng)民一律不得出門,如有傷亡本軍概不負(fù)責(zé),云云。簽名是國民革命軍六軍團二十五軍軍長孫殿英。當(dāng)時,還沒多少中國人知道這位土匪出身的軍閥的大名。那一天,被堵在家中的人們忽然聽到了來自乾隆爺和西太后的陵那邊傳來沉悶而回響深遠(yuǎn)的爆破聲,自此,孫殿英一夜臭名昭著,熏遍整個中國。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孫殿英盜東陵事件。 “滿清殺了我孫家祖宗三代,我不得不報仇革命。孫中山先生有同盟會、國民黨,革滿清的命;馮煥章有槍桿子逼宮。我的槍桿沒幾支,只好崩皇陵,革死人的命。不管盜不盜墓,我是對得起祖宗的,對得起大漢同胞的! 這是1943年在太行山上與日軍對峙的孫殿英對軍統(tǒng)高級特務(wù)文強講的一段話。鬧了半天,這個厚顏無恥的家伙,非但不知掘人祖墳破壞文物是罪,反以為自己為祖宗和大漢同胞做了件了不起的好事呢! 還是文強的那篇文章,詳細(xì)記錄了孫殿英的“光榮”回顧。在太行山里的某個小山村的酒桌上,雜牌軍孫軍長得意洋洋地告訴眼前這位負(fù)有監(jiān)視自己動向使命的軍事委員會少將高參:“慈禧太后的墓崩開后,墓堂不及乾隆的大,但陪葬的寶物就多得記不清楚了。從頭到腳,一身穿掛都是寶石,量一量大約有五升之多。慈禧的枕頭是一只翡翠西瓜,托雨農(nóng)(軍統(tǒng)局局長戴笠的字叫雨農(nóng))代我贈給宋子文院長了。她口里含的一顆夜明珠,分開是兩塊,合攏是一個圓球,分開透明無光,合攏呢,透出一道綠色的寒光,夜間在百步之內(nèi)可照見頭發(fā)。聽說這個寶貝可使尸體不化,難怪慈禧的棺材劈開后,老佛爺好象在睡覺一樣,只是見了風(fēng),臉上才發(fā)黑,衣服也有些上不得手。我將這件寶貝托雨農(nóng)代我贈給了蔣夫人。宋氏兄妹收到我的寶物之后,引起了孔祥熙部長夫婦的眼紅,接到雨農(nóng)的電告后,我選了兩串朝鞋上的寶石送去,才算了事。那把九龍寶劍,究竟贈給了委員長(蔣介石)還是何部長(何應(yīng)欽,時任國民政府軍政部長兼軍委參謀總長),到如今還不明白……” 清代規(guī)定,皇后先死,得停尸暫厝,等皇上死后一塊兒埋入帝陵中;而皇帝先死,其未亡人則不能再驚動地下的亡靈,她們要按嚴(yán)格的祖制傍帝陵另筑陵寢。定東陵就是附屬于咸豐的定陵的皇后墓。因位于定陵以東而得名。嚴(yán)格地講,定東陵是兩座建筑,一處是慈安的,一處是慈禧的。令人不解的是,兩位皇后生前的居所是,慈安在東,慈禧在西;但到了這里,卻變了位置:慈禧在東,慈安在西。自晚清以降,定東陵成了慈禧陵墓的代稱,遙遠(yuǎn)而微弱的慈安成了被人忽略不計的襯景。猛一看,定東陵的兩座后陵格局完全一樣,只一道小山溝相隔;但近前打量,就知其處處蘊著的不同了——不待言,慈禧的陵大大精巧且輝煌于慈安的陵。 自南而北的那些皇家專用陵寢建筑大同小異,因而乏善可陳。倒是院內(nèi)的隆恩殿是可以好好觀賞的。從殿前的龍鳳陛石,至大殿里的彩繪,無不令人喟嘆其精致與華美。 中國所有的皇陵,都有龍鳳戲水或追云的雕石,獨這里的圖案與眾不同:大殿周圍一圈漢白玉石欄,每一塊都是鳳在前龍在后;而正門前的丹陛石,更是鳳在上龍在下。慈禧為了體現(xiàn)她生前的赫赫政績,竟然違背舊例改變圖案,足見這老娘們兒是根本不在乎后人對自己是如何評價的。 大殿天花板也是罕見的,彩畫全是用金箔鑲貼而成,無與倫比的絢麗與精美,令人仰之眩暈!四壁的磚雕也異常富麗,并以黃金為飾,真是奢侈得可以!殿內(nèi)已被東陵管理處改了模樣,成了“慈禧太后塑像館”,殿內(nèi)再現(xiàn)了慈禧太后七十大壽時的一張照片,不過比那張流傳下來的黑白照片更為美麗和傳神——三尊真人大小的蠟像赫然在目,個個栩栩如生讓人不免心駭。老太太端坐蓮花臺上,一副普渡眾生的菩薩相,其右是某親王之格格扮成的龍女,左側(cè)是又丑又老的大太監(jiān)李連英扮成的善財童子。從這幅放大了的真景里,你就可以想象到當(dāng)年退居二線的“老佛爺”是怎樣的膩歪的了,整天呆在些人造景觀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百無聊賴,只好像現(xiàn)在的姑娘一樣愛照化妝照。難怪她一聽說光緒皇帝對自己圖謀不軌便急三火四地往紫禁城里趕——她還是在臺上習(xí)慣。 清史告訴我們,慈禧是二十六歲那年成了寡婦的。缺乏雄才大略而又沉溺女色的咸豐皇帝,那時被攻占了大沽炮臺的英法聯(lián)軍嚇得逃到了熱河離宮,在那里呆到第十一個月時終因荒淫無度而“駕崩”。死前,三十一歲的皇帝讓他惟一的兒子繼承王位,令八個隨他到離宮的親貴重臣為“贊襄一切政務(wù)”的顧命大臣。但同時,奄奄一息的咸豐還有一旨:賞小皇帝和皇后各一方圖章,凡八大臣擬就的諭旨,起訖處皆得蓋有這兩方章,否則無效——因為五歲的孤兒與正宮娘娘皆不能寫字。在政事上皇上遠(yuǎn)比在房事上有節(jié)制得多,他是怕以肅順為首領(lǐng)的八大臣日后飛揚跋扈以致冷落了新皇帝母子。政治講究相互制約,左右上下前后制約得好,國運才昌,反之,則衰。咸豐留下了歷史遺留問題,讓雙方互相牽制治天下。 1983年五一節(jié)期間,我曾去承德旅游。那時,那座塞外小城還挺安閑,避暑山莊里沒多少游客。在那座有著一片高大虬松的“煙波致爽”殿前,無知的我第一次知道,清代歷史上還有一次宮闈政變,而政變的惟一得利者,就是慈禧太后。 我曾數(shù)度在故宮里游覽,而大大小小的殿房里,最有看頭的是慈禧垂簾聽政的養(yǎng)心殿。老慈禧往東暖閣的黃緞子紅木椅上一坐,幾步遠(yuǎn)正襟危坐的皇帝便成了傀儡,門里門外跪著的大臣們便口服心服,天下大事便一一定案。慈禧真是厲害! 在母以子貴的封建時代,慈禧靠當(dāng)了皇帝的兒子成為獨掌朝廷的太后——排名在前的慈安太后只是個橡皮圖章而已。但娘太貪權(quán),兒子就不好過,所以,同治皇帝無法與簾后的母后大人“同心治理”,娘兒倆關(guān)系并不融洽。同治在位13年,死時年僅19歲,其子尚在皇后的腹中。 這一年的慈禧,正好40歲。 40歲的女人深知兒子的死對自己意味著什么。按規(guī)矩,應(yīng)該選兒子的下一代當(dāng)皇帝了。但那樣一來,自己豈不成了太皇太后,由可以問政的娘成了被高高晾起的奶奶了嗎?她不甘自動退出歷史舞臺。于是,在養(yǎng)心殿里,慈禧連夜下令,讓兒輩的載過繼給她和慈安為子,弟承兄位,兩太后在小皇帝成人之前繼續(xù)聽政。于是,一個4 歲的睡得一塌糊涂的孩子被迎進宮來,一通“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喊后,光緒皇帝即位了。 慈禧沒見過載,雖說這小子是她親妹妹所生,按輩得叫自己大姨。之所以選中他完全是政治需要的偶然光顧。反正要有個載字輩的男人接替兒子坐御座,非此即彼,關(guān)鍵是要把這個繼任者培養(yǎng)成自己的馴服工具。后娘便開始板下臉來塑造新兒子。她有過教子失敗的教訓(xùn),所以,對自己的外甥開始毫不留情的家教。她成功了,光緒成了一見她就打哆嗦的綿羊。到了光緒二十多歲時,隨侍在慈禧身邊的德齡小姐驚愕地發(fā)現(xiàn),皇上一站在太后前,就害怕得像個死人似的。這孩子天生膽小,聽到打雷就就發(fā)憷,再讓嚴(yán)厲無比的娘用家法(包括罰跪、掌嘴與挨板子)這么一訓(xùn),非但沒出息成一個大有作為的中興大帝,反倒成了廢物一個。 現(xiàn)在揣想慈禧的心,肯定是極度失望。她斷然想不到光緒會是這么樣的一個人。慈禧是個剛強的女人,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女強人,這種女人看不起同性人,對那些普通的男人也天生沒有多少興趣。她們表面上強悍自立,但骨子里隨時渴望一個強有力的男人出現(xiàn)在視野里,他長得高矮胖瘦丑俊大小都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要有一副敢做敢當(dāng)?shù)挠补穷^,得像個男人樣兒!慈禧的生命里幾乎沒出現(xiàn)過這樣的男人。肅順?biāo)阋粋吧,但那家伙討厭自己干政,所以不殺不足以平積憤;小叔子恭親王也行,但他位高權(quán)重頗易生異心,所以不得不防。 1898年,國難日深,皇上整日憂國憂民,大小臣工惴惴不安,天下學(xué)子不甘于功名,假晉京考試之機,一呼百應(yīng),聚會上書以至“衣冠塞途”。春雷隱隱可聞,維新暴雨勢必將至。痛恨自己沒有實權(quán)的光緒讓某親王轉(zhuǎn)話給在頤和園里頤養(yǎng)天年的太后:如不給我實權(quán),我就不干了。太后回話:就依你,放手干去吧,等干不出模樣再說。皇帝被維新領(lǐng)袖康有為的幾番上書所打動,“決意變法”。他去頤和園請示老太太——親政后的他,真的是三天兩頭去老遠(yuǎn)的頤和園里向母后大人請安問計。老太太說,行,但是,皇帝不要操之過急。于是,轟轟烈烈的維新變法運動開始了。 但光緒不聽娘勸,還是性子太急了,他可能太想從此擺脫“娘”的影子了。這么多年,總是在太后手底下悠蕩,從來沒真正主過國家大事,所以,他太急于求成了!然而,以帝王之尊,他無法找志同道合的人推心置腹地商量一步步的改革進程——接見康有為那一次還惹得老臣們非常不滿呢!因為按大清制度,皇帝只能接見四品以上的官員,而康有為才是個六品的工部小吏,一番周折之后皇帝才與宮外的改革派領(lǐng)袖見了一面,而且還不是在宮中,皇上選的地方是慈禧居住的頤和園,顯然他怕惹得老太太不快;他與梁啟超、譚嗣同幾位維新大將也都只見過一兩面,可悲的是他聽不懂梁大將的滿口“鳥語”(當(dāng)時梁啟超只會講廣東話),明君賢臣能有多少要緊的話來得及商量啊。彼時,他最信任的老師、所謂維護他利益的“帝黨”領(lǐng)袖翁同和老人已經(jīng)被慈禧趕回老家,其他幾位“帝黨”成員因在權(quán)力中心外而無法時時晉見。于是,28歲的光緒一反猶柔寡斷之常態(tài),他孤注一擲,剛愎自用,連出重拳:他未與慈禧商量便找了個很小的借口免掉禮部的正副部長們,而這些久居高位的大臣們都是太后寵信的人;他不肯信任軍機處,而打算新設(shè)一個只屬于自己的智囊團以架空那班老臣;甚讓人憂心的是,他居然對康有為的設(shè)立只屬于皇上本人的參謀本部、更改年號和朝服、遷都上海等日本明治維新式的妄議表示贊同!當(dāng)然,這一切都不足以令日日焦慮地注視著宮中的慈禧太后盛怒,終于把她惹翻了的是皇上竟然同意了“亂黨”的提議,欲動用武力包圍頤和園,劫持太后,誅殺大臣,強行推進維新運動。 原先人們總把“企圖包圍頤和園”一說當(dāng)成是保守派對光緒和維新黨人的誣陷,是他們悍然發(fā)動政變的借口。但近年有戊戌變法研究者從東鄰日本找到了確鑿證據(jù),皇帝真的想對他的母后來點非常手段。這也是慈禧極為痛恨光緒、至死也不能原諒他的原因。 于是,我們看到,9 月21日政變當(dāng)天,慈禧回宮一見到“兒子”就怒喝:“我撫養(yǎng)你二十多年,你竟然聽從小人的話來謀害我!”“癡兒,今天沒有我了,明天還會有你嗎?”軟骨頭的皇帝見真相已露,立時嚇得“魂飛齒震”,承認(rèn)了陰謀,但為了活命,把責(zé)任全部推到了康有為他們那里。 面對這么一個犯糊涂的軟皮蛋,慈禧肯定絕望已極。對光緒的能力,慈禧比所有的人都有數(shù)。她一個60多歲的老婆子了,已經(jīng)執(zhí)政30來年了,若兒子不背地里胡鬧,她也許不愿第三次聽政。詳細(xì)記錄了當(dāng)時情景的《清廷戊戌朝變記》里說得很明白:“然推之太后之心,未必不愿皇上能勵精圖治也,未必不愿天下財富民強也;至變法當(dāng)變不當(dāng)變,未必有成見在胸也!焙髞,在諸王大臣“紛來哭訴”中她感到皇帝的改革方案已經(jīng)要危害到江山的穩(wěn)定了,才出面制止,“非廢立皇上、逐殺新黨、一概歸復(fù)舊制不足以安天下之心,不足以存宗社之守。于是有八月初六之變焉! 同時代的一位高官也在筆記里說:“實則孝欽并無仇視新法之意”。 這大概是個比較真實的慈禧吧。 從現(xiàn)在人們所能考證出的文字來看,慈禧最初并沒反對維新。沒有她的同意,光緒的全面改革宣言《明定國是詔》能出臺嗎?“康梁亂黨”們能被破格提拔到朝廷里任職嗎?一個最有實權(quán)的領(lǐng)導(dǎo)者,往往也是最高權(quán)力機構(gòu)里左派與右派或曰激進與保守兩派中間的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者和仲裁者,而最初不是某一派的代表;他不需要等局勢控制不了時再出來收拾舊河山的。但當(dāng)某一方動作過大甚至有假時機一舉改變政治均衡時,受擠的一方就會拼命抗?fàn),并鼓噪領(lǐng)導(dǎo)者出面平衡政治力量。而此時,豐富的宮廷斗爭經(jīng)驗也會提醒領(lǐng)導(dǎo)者,進攻的一方正在利用全社會的動蕩改變統(tǒng)治機制,于是,他的承受力到了極限,就會幡然出面,撕毀一切客套,直截了當(dāng)?shù)卣镜角芭_,親自操舵,讓大局按自己的既定方向走。慈禧的第二次訓(xùn)政,循的就是這樣的路。 不過,在宮中侍奉兩代太后的信修明在他的《老太監(jiān)的回憶》中,寫到慈禧第二次聽政時的內(nèi)情竟與世人熟知的過程大不一樣:“乃至戊戌政變,太后并無再出來垂簾聽政的心思。曾見太后當(dāng)時痛苦流涕地說:”自古太后垂簾,沒有得世人之好評的,我好容易脫開苦惱,國家大事辦好辦壞有皇上他一人主張,我是不回宮了!畼s祿說,’皇太后為自己主張,對列祖列宗就不顧了嗎?‘老佛爺聽榮祿之言,這才哭著連夜回到宮內(nèi),二次垂簾聽政。“ 慈禧不會為眼前的太監(jiān)們“作秀”才哭出淚來的,她怕天下人罵也是正常的心理。她所以遵從保守派大將所請出面拯救時局,恐怕還是那句話:老太太認(rèn)為兒子不行。 盡管慈禧一生中發(fā)動了兩次政變,但結(jié)果往往是只改變了具體的人事安排,而沒有徹底改變有利于國情的政策,不知這一點人們充分地注意到了沒有:第一次政變,她殺了桀傲不馴的肅順等人,但實行的是一條沒有肅順的肅順路線——大膽重用漢臣,使曾國藩、左宗堂、李鴻章等漢官成為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棟梁之才,“故卒能削平大亂,開一代中興之局!薄肚彖b》上的這句話算是佐證吧。第二次政變她保留了維新運動的一個成果——京師大學(xué)堂亦即現(xiàn)在的北京大學(xué),數(shù)年后推行新政,裁汰冗衙,設(shè)立新機構(gòu),推出一系列改革的措施,比光緒的“百日維新”走得還遠(yuǎn),以至令瞠目的封疆大臣們遲遲不敢表態(tài)。甚至她還赦免了幾乎所有的維新黨人,當(dāng)然,她深惡痛絕的三個在野黨領(lǐng)袖不在此列:“特赦戊戌黨籍,除康有為、梁啟超、孫文(孫中山)外!边@些史實,古人遺墨皆在,可惜人們總要帶上自己的感情去對這個女統(tǒng)治者先定罪,后舉證。 慈禧為什么這么招人忌恨?走入她的地宮時,我在不停地問自己。 這是我所看到過的第四座帝后陵墓的地下宮殿。最早的是明代的那個定陵,十三陵中唯一被挖開的,就是萬歷皇帝的地宮。第二個,是光緒的崇陵的地宮,在西陵那邊,如明定陵一樣,現(xiàn)在也是連地宮一塊兒對外開放。第三座地宮,是距定東陵不遠(yuǎn)的裕陵的地宮,也許這是人世間所能看到的最為瑰麗的地下宮殿吧。與他們的地宮相比,慈禧的長眠之地反倒顯得不怎么排場。 倒是軍閥孫殿英沒有分寸,當(dāng)年為了他的“革命”,為了給他的軍隊弄點軍餉,竟然把老太后的尸體拽到了巨大的棺外,把這金絲楠木制作的金漆棺槨里外砍砸翻騰得一蹋糊涂!現(xiàn)在的棺槨,似像復(fù)制品,雖然也有金漆剝落的模樣。寶床前的說明文告訴游人,考古人員已經(jīng)將慈禧的遺骸仍安放在里面了。真不知是該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要相信小木牌上的文字。挺時髦的四燈吊燈默默垂在券頂,橙色的燈光無言地浸潤著被洗劫一空的四壁,讓人一時無語。 慈禧時代,中國之船經(jīng)歷了多少狂風(fēng)駭浪啊:洋鬼子看中國好欺負(fù),就紛至沓來,能搶一把就搶一把,能偷一塊就偷一塊。英法聯(lián)軍來過,她隨丈夫跑到了熱河;八國聯(lián)軍來過,她帶光緒避逃到西安;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慈禧難逃其咎。對外如若不是她的決策失誤,中國的災(zāi)難尚不會進一步加深的。 翻案不得人心,我無意為遺臭萬年的慈禧平反,她為了一己私欲(權(quán)力欲),對內(nèi)不惜殺功臣貶顯宦囚皇帝戮黨人,對外先傲后倨,先和人家宣戰(zhàn)等打不過了時再不惜“量中華之物力,結(jié)與國之歡心”,這樣的極端利己主義者和權(quán)力狂,的確給中國帶來了更深的災(zāi)難。但若把歷史的沉疴統(tǒng)統(tǒng)加在某一個人的頭上,是不是也太苛求統(tǒng)治者了。明代最為昌盛時期的君主,是沉溺酒色的萬歷皇帝,他居然幾年不上朝卻在位48年;而亡國之君崇禎,倒是個勵精圖治的帝王,但朱明江山將坍時,一軀弱體奈若何?他最后還不得跑到煤山找棵樹吊死? 舉國上下都痛恨這個中國歷史上當(dāng)政最長的女人,我們心理上的共鳴點究竟在哪里?我從一本“戲說”的《清宮十三朝演義》中,似乎看出了點答案。書上引用了當(dāng)時無名氏的一首詩,詩云:滿清至斯國運剝,牝雞伺晨家之索。 曩昔武后是前車,婦人當(dāng)國亡此祚…… 原來如此,是嫌母雞打鳴啊,而且,還搬出了唐代的武則天為前車之轍,說明“家之索”的原因。這在個男人為主宰的社會,無論一個女人怎樣能折騰,終不得好。我們男人啊,就這么點兒肚量呀! 明白了這個理兒后,我已經(jīng)走出了定東陵的地宮。 天高氣爽的秋里,讓人把遠(yuǎn)在天邊的景象看得越來越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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