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鳳棲何方


作者:鳳棲何方     整理日期:2013-06-02 11:14:57


  鳳棲何方
  作者:柳明
  
  ——廣東外地女工生活紀實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迂兮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頑兮共翱翔。
  —樂府《琴歌》
  向南,向南,向南,火車、汽車、飛機,載著一大批一大批女人們,日夜兼程,向南,向南,越過黃河,越過長江,故鄉(xiāng)一步步遠了,更遠了,最后來到珠江之畔!澳洗箝T”的輕工工廠,為女勞力提供一個施展才能的天地;這里,成為以女勞力為主的勞務(wù)大市場。外地的、外省的大妞小妞們零星奔來,被家鄉(xiāng)有計劃地“投放”到這塊土地上。如今,在東莞市和保安縣,隨便哪個小鎮(zhèn)或近公路的農(nóng)村,常會看到三三五五操著鄉(xiāng)音,妝扮正向港澳靠攏的姑娘,或徘徊服裝攤檔,或出入商店酒樓。
  她們絕大多數(shù)來自窮鄉(xiāng)僻壤,她們也很坦率,“就是為了掙錢來的!
  四鄉(xiāng)八方的姑娘匯集到南國這塊土地上,她們長大著,獲取著。她們衰老著,失去著。她們一生中最美好的夢和這塊開放的土地聯(lián)在一起,她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也和這片土地密不可分。她們生活在這里,卻不知將棲在何方?!婚姻市場的競爭者
  人類自身的生產(chǎn),“性別”倒是“有計劃按比例”的,中國外國,誰聽過哪朝哪代剩下多少男人或女人“留種”呢?除戰(zhàn)禍使男人大量喪生,才會多出大批可憐兮兮的女人沒歸宿。冥冥中真是萬能的上帝對人類的賜福吧!也許因為,當初它造了一個亞當又造了一個夏娃,難改初衷了。然而,人類在追求物質(zhì)和享受的文明中,常又會失去這份固有的福氣。
  據(jù)東莞市勞動服務(wù)公司陳經(jīng)理介紹,東莞市這幾年已吸引來除西藏、青海、臺灣3省的全國25個省、 3個直轄市共500多個縣的40萬外來勞動者,再加保安和三角洲其他市縣,總數(shù)已逾百萬。這種現(xiàn)象,有人戲稱為:80年代“百萬大軍下珠江”。因其中80%以上為十七八歲至二十三四歲的女性,估計已近百萬,這就嚴重改變了性比例。 據(jù)一份調(diào)查統(tǒng)計,男女比例,保安縣為1:14;東莞市虎門鎮(zhèn)為1:8,東莞市虎門龍眼管理區(qū)為1:6。這個比例所形成的外地女“沖擊波”,固然沖擊著生產(chǎn)與消費市場,但就程度嚴重意義深遠而言,首先沖擊的是這里的婚姻市場。
  外來女冷不防打亂了這里傳統(tǒng)的婚姻秩序,攪起矛盾,掀起狂瀾,層疊陳雜,交錯繞纏,剪不斷,理還亂,使這里的婚姻市場出現(xiàn)了空前微妙而復(fù)雜的競爭局面。因為在女性范圍內(nèi)進行,它雖無情以至殘酷,但又有情而意錦綿。
  龍眼制衣廠女老板何太,很隨便地打量著站在她面前的小丫頭。
  A
  1985年2月一個挺冷的日子, 小丫頭腦后梳兩條短辮,一排齊整的劉海拘謹?shù)刭N在額頭上;上身一件嫌小的藍的卡“紅衛(wèi)”裝,緊包著大紅絨衣;下身的黑布褲子褲腳短短地吊著,細細的腳腕插在一雙自做的黑布鞋里。她身后走來走去的是披肩發(fā)、蝙蝠衫、健美褲、釘跟鞋身影。鮮明的對照,使她顯得瘦小土氣可憐,望著她讓人感覺時光起碼退回20年?伤袕埣t撲撲圓鼓鼓充滿活力的臉蛋,一雙正視何太時不慌不亂、不卑不亢的大眼睛。
  
  精明老練的何太已經(jīng)感覺到小、丫頭的勇氣和靈氣,她想起介紹人的話,“她呀, 原本考上了中專,不上中?芍鄙咧校軐懩芩隳苷f能干,只因下邊有5個弟弟,她老大,愿出來幫爹媽……”
  何太看著小劉,驀然想起40年前,她也是這么矮小土氣,隨介紹人從三角洲鄉(xiāng)下到香港學車衣服。后來,當她顯出“氣候”,她的老板對她說,看你剛來時那不慌不亂不卑不亢的眼神,透著勇敢和聰明,我斷定日后你是個“烈(意極能干)女”。一種惻隱之心,使何太希望這小丫頭也是只“丑小鴨”。
  劉愛珠太矮,上身短,坐在椅子上,雙手費勁兒地夠著在衣車臺上干活。她就到建筑工地找來一塊厚木板墊在屁股底下。
  半天工夫小劉就迷上了衣車,中午半小時吃飯,她洗過飯盆坐到衣車前,總共才用去15分鐘。 晚上下工,已近9點,還舍不得走。夜里常常莫名地興奮睡不著,索性想衣車上的活計,心里兩只無形的手把布料這樣那樣擺弄,讓它們一片接一片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次日依法一干,效率真高。這刺激她更留戀衣車。
  進廠頭3個月,小劉刷新建廠后的紀錄。2月,留給她只有8天,8天她拿了26.8元工資。 按規(guī)定,頭個月做足了只領(lǐng)50元。第2個月,她拿到114元。按規(guī)定,做足了領(lǐng)60元。 第3個月,小劉拿到130元。按規(guī)定,做足了領(lǐng)70元。這3組對比的數(shù)字使何大驚喜。她絕不怕工人拿錢多,工人拿得多她才賺得多。
  這年劉愛珠17歲。
  小劉身上也像裝了部發(fā)動機,坐下來,隨著衣車電鈕打開,身上發(fā)動機的電鈕也打開,因為排料科學,一片嗒嗒響聲中,一片料飛轉(zhuǎn),成品便水一樣流到貨箱里,她心里笑著,臉現(xiàn)紅暈,眼閃霞光,從進廠第三個月起,她月月超額,月月工資超平均的一倍。
  負責她那片的管理是一位香港老師傅,對小劉的聰明刻苦能干她全清楚。除她,廠里還有一個人也清楚,他是保管,本地的后生仔小張,他總是用欽羨的口氣說她:“沒的談!烈賽!”
  日子就像嗒嗒的電動衣車不停轉(zhuǎn)動, 眨眼到了轉(zhuǎn)年8月。這天沒電。凡沒電便是廠休。
  保管小張去虎門鎮(zhèn),來到公路邊,看到劉愛珠撐把花傘等車。平時在車間,他和她除了領(lǐng)料收活,很少交談。其他外資工廠不像我們“何爺”開的,三五投機者,可以關(guān)了電鈕,湊在一堆胡吹海聊。外資廠不允許,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聊幾分鐘罰多少錢,何況,小劉又靦腆,上班極少和誰談話。張保管雖早想和她聊聊,固因缺乏社交經(jīng)驗,實在也不敢。現(xiàn)在機會難得……可打招呼后說什么呢?他動著腦筋,猶豫著。隨著一身大汗?jié)B出體外,心似豁然,沖口喊出她的名字:
  “劉愛珠!”
  小劉轉(zhuǎn)過身。
  她長大了!兩條小辮兒變成一條大馬尾,自由自在地甩在腦后。一身價格不貴但合體的白紗裙,一雙塑料涼鞋,臉龐比剛來時略顯消瘦,但眼神更明亮靈秀。
  劉愛珠眨眨眼,微微一笑,雖覺他神情與往日不同,卻也沒往哪處去想,因為此時她正邏想著弟弟們在家的情景,也正享受著一種做姐姐的欣慰與歡愉,所以稍停片刻,問:“你也去虎門嗎?”
  “啊……是,”小張不知再說什么,便沒話找話著,“我去買件衫。”其實他并非去買衫,他已忘了去干什么。倒是愛珠自自在在模樣,緩解了他緊張的神經(jīng),才想起該問“你去干什么”。
  “我?”小劉有意頓了頓,“我去寄錢,弟弟們要開學了!
  寄錢。 我問過多少外來女, “你來后最高興的事是什么?”幾乎全部回答:“往家寄錢!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每天12小時到14小時重復(fù)枯燥的機械勞作所耗失的體力,顯然她們現(xiàn)有的三餐營養(yǎng)難以補足,汗水、疲勞、困乏,在漫長酷熱的夏季里,時刻從頭到腳襲擊著她們。有時對著一面小鏡會情不自禁惋惜面頰的紅暈漸漸退去,可是,一想到隔三五個月可以往家寄上三五百元,一種貧窮孩兒家的責任感,摻著小小虛榮的滿足感,便補償了一切。
  小張雖是已經(jīng)富裕起來人家的兒子,但他沒忘過去時日的艱難,當聽說劉愛珠是去給弟弟們寄學費,心里頓生一種感佩之情。比起本地一些開了工資立刻甩出去換回靚衫的女仔,他心里覺得她可貴難尋。
  這次邂逅后,張保管格外注意劉愛珠一舉一動。但這個女孩子,敦厚質(zhì)樸,絕不輕舉妄動,這使得小張最大動作就是走到衣車旁,久久看她操作。
  保管的動向全在聰慧的愛珠視角之內(nèi)。但她矜持著,有意關(guān)緊自己的一顆心,不管他在一旁站多久,她都不看他一眼。她總記著一輩子靠耕田養(yǎng)育一家的父親的話——“出去做事,要靠自己立得起來”。她想“找愛人,也是,我立得起來,不怕找不到。我該先有能力!”為了印證自己,她勞作更努力,后來,每次新產(chǎn)品試產(chǎn),都由她擔當。
  何太看到“丑小鴨”在一天天變?yōu)槊篮玫陌滋禊Z。她下了決心,1987年5月1日,任命劉愛珠為管理,這是過去香港師傅的位,從此,凡是女裝,全由小劉負責,看圖,技術(shù)指導(dǎo),質(zhì)量檢查。
  外來女獲得這職位,實屬殊榮。在眾多外來加工業(yè)中,關(guān)鍵工序,外來女沒份兒, 怕是一旦人走,技術(shù)報銷,生產(chǎn)受阻。何太不怕,絕非冒險,她積辦廠5年之經(jīng)驗,看到這里不少年輕后生已開始有眼光,尋伴侶不只貪求“貌”,也求“才”,他們希望的妻子不僅是生兒育女,而要具備一定知識和才能。劉愛珠可謂才貌雙全,在愛情上何不相信,小劉同樣具有競爭力。
  果然被何太估中。
  幾年商品糧,喂硬了張保管的翅膀,他積了錢,也積了經(jīng)驗。信心、力量,不再甘心只當個廠保管,要闖蕩出個名堂來,眼前有榜樣,同村佛恩大哥,不是已成為虎門、成為東亮赫赫有名的企業(yè)家了嗎?佛恩大哥騰達輝煌事業(yè)中,就有位誰也代替不了的人,那便是他的妻子。想到這里,愛的沖動巖漿一般涌滾在他的胸膛。于是,在他離廠挑門立戶做生意的這一天,向小劉求愛,“答應(yīng)我,做朋友……”
  水到渠成,聰明的劉愛珠也生怕錯過機會,爽快答應(yīng)了。
  同廠女工聽說張保管愛了劉愛珠,劉愛珠愛了張保管,納悶地議論,對許多外地女“那么難搞的事”,劉愛珠這么容易就得到了,有什么奧秘呢?
  她已經(jīng)做了媽媽。傅傳花,她自己說:“我已經(jīng)24啦!”大約是生活幸福,模樣像不過十七八的女學生,上下通體一副純情。身材嬌小,酷似青年“阿信”的臉龐,短短的娃娃發(fā)。南國10月天,上身寬松白色套頭衫,下著牛仔褲,足登一雙運動鞋。瀟灑自如。在她的家鄉(xiāng)河南商丘農(nóng)村,24歲的小媳婦無論如何也不是這種打扮吧?
  B
  她快言快語,知我來意,滔滔說來:“我算是好命了。1983年我投奔姑姑來,進了手袋廠當工人。見這地方好,不想走。過了兩年,有人給我介紹一個男朋友。他大我兩歲,是個體戶,干建筑鋼窗的,高高大大,理想的男子漢。沒承想,性子軟軟順順。我非常滿意。他對我也滿意。我們在一塊兒,總有說不完的話。他說,過去,有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女仔,都沒什么文化,沒一個能談到一塊堆兒。他是高中生,說一定要找個文化高的。我正兒八經(jīng)的初中畢業(yè)。不是家里窮,我一準升高中了。別看這里有錢,農(nóng)村女仔初中畢業(yè)的少,工廠開得早,妹子們稀里嘩啦退出了學堂打工了!
  “他提出結(jié)婚,我有顧慮了,我們家窮。有的外地女工說,這兒人勢利,特別老人,不愿娶北方窮家姑娘。誰知他媽讓我想不到地開通。她對我說,她們也是窮過來的,才富了不幾年,還說,照這政策,過幾年我娘家那塊也能富起來。我聽了別提多高興了!”
  “我們拍拖了一年多,1986年春節(jié),他成了我丈夫!毙「嫡f到這兒才喘口氣,咧嘴笑著,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兒。
  “我得介紹介紹我公公!毙「嫡f這話時,微微往前探著上身,顯出幾分莊重和崇敬,“他是大隊支部書記,老革命了。那作風,就是咱黨的干部!群眾可擁護他了!我姑父也是老黨員,在這里船上,姑姑也是干部。長一輩兒互相沒的說,信任到頂了!比缓笏洲D(zhuǎn)上她的小家,“結(jié)婚后他對我非常好。見天,天一亮,他就起來干活,這幾年掙了不少錢,可是他自己儉樸著呢,吃穿隨便,手里抓著錢就不懂給自己買件衣服,吃住就三頓飯,像人家飲早茶,吃宵夜,上酒樓,他全沒有!可老讓我買時興衣服。我衣服挺多,上工,這樣兒滿好了。以前他讓我買,我就買,現(xiàn)在我不聽他的,買那么多摳在柜子里,浪費呀!對我家,他從來沒說過一句‘你們家窮’,倒是他總惦記著給我家寄錢。去年,我弟弟快結(jié)婚了,他沒跟我說就寄了100元錢。然后說,你要買什么是你的事了。這真讓我感動。咱北方女子結(jié)了婚,就怕男人說‘瞧你那窮娘家’ !你說,這不讓我感動嗎?我們結(jié)婚3年,沒爭過什么,他關(guān)心我,我心疼他。他辛苦,我天天要給他做有營養(yǎng)的飯菜,每天早晨起來騎車去買各種副食品,放回家后才吃早餐上班。我可舍得買。他身體要緊!
  “1987年我生了一個女兒。開始我心里有點慌,不管怎么說,他家是農(nóng)村人哪!誰不盼頭生是仔呢!他可寶貝這女兒了!讓我更感動是我婆婆。她沒一點封建思想,說男女一樣,現(xiàn)時政策,女仔不一樣掙錢養(yǎng)家嗎?月子里,婆婆對我照顧得不能再好了,一天吃五六餐,還喂我女兒,我沒奶呀。我尋思這跟這兒開放有關(guān)系,另一層跟我公公有關(guān)系。她疼孫女,一直由她帶,舍不得送托兒所。我們兩口子給她做工作,說送托兒所有多少好處,她才同意了。我下班稍晚,她就接回她那兒了。禮拜天一天在她家。”
  “噢,對,我們不一塊住,隔不遠,兩三分鐘的路。這樣好,大家都自由,將來照顧他們也方便。我們自己有幢房!
  她說話快得不容我問,好容易她又透口氣,我才插上嘴,“你們的是二層小洋房?”
  “二層半。上下加起來200多平米!
  “里邊裝修一定很高檔吧?”
  “我們倆都無所謂的,我隨便,他更隨便,全知足,不講究這些,我們更看重精神生活,天天兒也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多話,還像拍拖時候似的。嘿嘿……”她一別頭,沖身旁的人笑笑,感到挺有趣,又有點納悶。
  “其實,我自己爹媽也夠好的,家里就我這么一個女兒,窮雖窮,我也照樣兒嬌啊!聽說我要嫁在這兒,可夠意思,一不阻擋,二不要分文彩禮嫁妝,只要女婿人好就成了。臨結(jié)婚時候,還給我寄50塊錢來。在我們家,這50可頂大用呢。我知道爹媽怎么著才緊出來的。拿著錢,我哭了,一想他們,二疼他們?墒俏夷樕嫌X得光鮮,在我愛人面前我就不矮一截呀!”
  “你說是我命好吧?好人全湊到我身邊兒了!”她終于講完了,長吐口氣,一臉興奮,用手把鬢邊短發(fā),撩在耳后,往沙發(fā)里邊坐得舒服些。剛拿走茶杯,聽到有人喊她,忙放下,霍地站起來,“我得走啦,月底了,等我這道工序交貨呢!”
  說走就走,一溜小跑隱沒在長長的走廊盡頭。
  這個傅傳花,原來許多外地女都知道她:“噢,她呀,好命!”“她老公人好極了,什么條件都好!闭f的人一臉羨慕。
  去虎門,我每次都在鎮(zhèn)府招待所落腳。環(huán)境幽雅,整潔,而且有個可人的姑娘招呼。
  C
  她吸引著我老往她的工作房跑。
  她的工作房,一分為二,一半是小書房,像學生宿舍。書桌書架上排著許多書刊,文學作品,修養(yǎng)叢書,時裝化妝,表明著她的愛好和審美情趣。書桌上端墻上有個條幅:寧靜致遠。這么年輕,掛這一條幅,我不覺更認真看看她。
  她愛美,也會美。正是初冬,上身黑綠相間寬條松身毛衣,下面一條黑色健美褲,黑皮鞋,沒一點脂粉,烏發(fā)松松散下來。簡單,自然,隨便,瀟灑。又總感到她身上的魅力還遠不止這些。
  后來知道,她從武漢來,高中畢業(yè)。我這就懂得了,為什么在眾女仔中,她顯得那么脫俗,這是因為華中這個大城的陶冶,和較高文化的折光。
  常常,晚上她的小屋坐滿男女朋友,歡笑一陣,傾談一陣,話題幾乎總是從新出的刊物引出來。
  這次,6個男女手中有了本不同的《港臺文學選刊》,正談瓊瑤。
  “你喜歡瓊瑤嗎?”我問她。
  “我看了20多本,開始喜歡得不顧吃不顧睡,貪極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她書里的人和我們太遠,夠不著邊,迷勁就小多了。我們文學研究會……”
  “你們什么文學研究會?”我問。
  “噢,我們虎門有個虎嘯文學研究會,會長是省作家協(xié)會的,我們寫,主張貼近生活!
  “你寫的能給我看看嗎?”
  “哎,可不行噢!”她抬高了聲音,標準湖北腔,“我正構(gòu)思,以后吧!”
  “你有!”一個女友捅她,泄著她的秘密,“她寫得有啊,寫了好多啦!”
  “啊,就是有,現(xiàn)在也不該給人家看哪!要認真改好唦!”
  座中一個英氣勃勃的小伙子,他始終不說話,但只要她說話,他那雙深情的目光便凝聚在她的臉上。
  原來這是一次小小的文學沙龍。
  最近的一次去虎門,我告訴她是采訪外地女工愛情婚姻問題的。又是晚上,她屋里有兩位女友。一個女友朝她努嘴,“好羅,不用去找啦,她有成功的經(jīng)驗?zāi)!?br/>  “去——!什么成功的經(jīng)驗,我可不知道!”她佯怒著,推了一把身邊的女友,頃刻又承認了。我只輕輕一催,便毫不忸怩端出來。
  未婚夫是公職司機,父親擁有一間百余工人的毛織廠,是把港商倒閉了的廠起死回生的!皟晌焕先硕歼不到50歲。他的廠還會有發(fā)展!彼潛P未來的公公,為他感到挺開心,笑瞇瞇的。
  “那,你是小老板太太了!”我玩笑一句。
  “那是他父親的廠,和他沒關(guān)系,和我更沒關(guān)系了!”她神態(tài)頓時嚴肅起來,沉吟片刻,補充說、“我們談的時候,他家還沒這間廠呢。”
  “談?wù)勀銈兿鄲劢?jīng)過可以嗎?”我的好奇心來了。
  “怎么說呢?常一塊玩玩,談文學,談社會,談人生,”她爽朗一笑,“哈,就是有共同語言吧!”
  她女友忍不住了,“有次,我們的小沙龍,他也在,你見到過的!
  “噢——!”我恍然。人常這樣,當時雖有點什么感覺,但說不清,過后,經(jīng)人稍一指點會頓時醒悟,我認定是那個沉默而帥氣的小伙子。
  “你真聰明!”她鼓勵了我一句,又沖女友會意一笑。
  我佩服年輕司機的眼力,因為,無論哪方面她的條件都屬一流。這樣的姑娘不愛,一輩子會后悔的。
  她仿佛窺見了我這一剎時的心里活動,轉(zhuǎn)身向著我,說:“我在這兒沒家,人家看,沒根基,好像巴不得有個男仔要。其實,我們外地的女仔,挑別人挑得更厲害呢!離家?guī)浊Ю铮改覆粐诟,自己也會想。這里不少男仔有錢,可是水水的,浮浮夸夸,只貪女仔靚。這樣的,誰稀罕?!跪下求都不睬。這里的男仔,也分好多層次,不求他創(chuàng)大業(yè),起碼高雅,有追求,能理解人。反正我打定過主意,不適合絕不要!
  “他都適合了嘛!”女友搶著說,用肩輕輕撞著她,嘻嘻望著她,“適合了還說什么不適合……”
  “我的想法嘛——!”她同樣嘻嘻著用肩輕輕撞回女友。
  那女友又沖我說:“你不知他多崇拜她哪!”
  “我承認哪!你知道不知道,我也崇拜他呀!”她扭頭沖女友,一仰身,又得意又驕傲地。
  她絕不是處在被動地位的人。她是愛情的主人,不是奴仆。她表明著,外地女絕非只是因“稀有”而珍貴的男仔追逐對象,她們同樣追求著。這種雙向追求,雙向選擇,說明著她們不僅僅只有愛,而且也有實力。
  ……采訪后回頭想想,這三個外地女的愛情故事,很不浪漫,也聞不到競爭廝殺的火藥味兒,沒姿沒彩,太平淡了。真是只因她們“好命”嗎?……不。在東莞和虎門的十數(shù)家外來加工廠里,我結(jié)識了近百名外地女,有的不乏美色,有的機遇連連。然而,愛神始終不叩她的門。為什么呢!再回頭想想……對,今天,這塊開放土地上崛起的新一代男人,對愛情婚姻,已開始追求高層次內(nèi)涵,事業(yè)、情趣、理解。共同語言,這些常見在都市里的字眼正日益顯出作用。而且,由于“天時地利”,他們居于少數(shù)比例的地位掌握著選擇的主動權(quán),他們再也不會重復(fù)他們父輩的路——“摸摸腦袋是女人就點頭”那個時代已過去了——他們苛刻地挑剔著,那么顯然,作為女人,僅僅是女人,只有愛,在愛情世界里是不夠了。不論在哪里,干哪一行,要獲得自己理想的愛情、幸福的婚姻,必須具備足以令對方傾心的實力與魅力。
  那么,這三個外地女在婚姻市場上競勝的故事,盡管平淡,仍能給人以啟迪。
  淚灑青春路
  她們渴望愛情。她們敢于追求一種全新的生活,有能力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她們就有足夠的勇氣和膽識去追求愛情。她們坦率回答我的詢問:“是,我想在這里找個愛人。”
  而婚姻機制的先天不足——上帝絕不是萬能的,它做不到一夜間改變失調(diào)的性比例,使每個外地女都能獲得一個如意郎君,何況,還有人間的戶籍,使她們無法取得久留的資格,于是,不少外地女為急求根基,慌不擇路,“破釜沉舟”,結(jié)果釀出杯杯苦酒。
  A
  熾熱的8月,臺風前夕,氣壓低,沒一絲風。
  酒樓打工的小戴,午夜后下工,剛邁出酒樓大門,身后的冷氣一消失,頓時感到透不過氣。她天天這時候下班,不敢遲疑,快回家。家——她也算有個家。她和阿貴同居已經(jīng)快兩年了。他家在鎮(zhèn)外的村里。他有錢,上邊只有一個老母,弟弟妹妹都在深圳打工,一幢二層洋樓,上下6房2廳。衛(wèi)生間的浴池仿照大賓館的格式,一碼淡綠瓷磚;廚房,盡管不時要燒柴,也是一碼的瓷磚。家的外殼富裕又幸福。那位老母近年雙眼模糊。一切家務(wù)全得她干。都說年輕體力容易恢復(fù),可她就總覺得累。她常感到自己不是的24歲,而是42歲,已經(jīng)過了大半輩子辛勞的日子……街上很多人,都慢悠悠地走著,消磨悶熱的時間,惟她快走。天天回去要拖地,上上下下200平方米,不知他又和誰吃吃喝喝,那廚房……
  她開了門,說不清是哪兒,使她感到異樣。細看看,又和往日差不多。
  老母早睡了。他呢?不管他。她開了電扇,換了拖鞋,拿地拖、水桶,放水,沒拖幾下,周身汗?jié),疲勞困頓,口干舌燥,她打開冰箱,取出一瓶汽水,還沒打開,阿貴從樓上下來。
  “不用拖了,鑰匙呢?”他一臉冰冷,伸著手。
  小戴扭頭,心猛一跳。不明白什么鑰匙?心一陣猛跳,雙手下意識地把汽水瓶緊抱在胸前。
  “這房的鑰匙,全部鑰匙,給我!卑①F坐在身邊的沙發(fā)上,臉上越發(fā)冰冷,日光燈下,臉發(fā)青,看也不看她。
  “做什么?!”小戴睜大眼,一陣驚慌,汽水瓶“啪”地掉在地上,一片碎玻璃。一身疲乏頓時被驅(qū)走了,而她的心,卻癱軟了,朦朧的預(yù)感……不會吧?
  沉默。
  外面呼啦啦刮起風。沒兩分鐘,噼噼啪啪掉下雨點。門外的一只大鋁盆,“當當當”,聲音越來越響,越響越密,片刻嘩嘩如注,鋁盆不響了。大雨鋪天漫地,仿佛虎門港外太平洋翻了個個兒。
  小戴一陣昏暈,趕緊扶住墻。
  不知什么時候阿貴上了樓,也不知什么時候又下來。當小戴聽到阿貴喚她名字時,看到她的腳邊有兩只旅行袋。
  “你的東西全在里邊。給我鑰匙。不要拖地了!卑①F逼視著她。
  “什么?!”小戴叫著撲向阿貴。
  阿貴一閃,小戴撲倒在地,幸好頭落在沙發(fā)上,不然,這種花釉磚地,太可怕了!
  小戴急了,爬起來,又撲向阿貴。這次阿貴用兩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澳銥槭裁匆易撸繛槭裁!我不走!我不走!”小戴掙扎著,叫喊著。
  “嘿,你冷靜點,雨小點就走,今晚一定要走。把鑰匙拿出來!卑①F冷笑一聲,放開她的胳膊。
  “不,啊,啊,”小戴大口喘息著,“不,啊,啊!
  阿貴把她搡在一只沙發(fā)里,抓起小戴的手袋,一下兩下抄出鑰匙,“好了,從此我們一刀兩斷。我們的關(guān)系不合法!闭f完,把她的東西放到屋外門廊的地上!白甙桑 彼淅涞卣f,逐她立時出去。
  嘩——雨狂怒地潑下來。
  “我不走,我不走,阿貴,我求你,你別讓我走。阿貴,阿貴……”小戴跪在他腳邊,哭著,求著。
  “哎呀——!”阿貴厭惡地踢踢她,見她仍不起來,硬是把她提起來,像剛才放她的行李那樣把她放在她的行李旁邊。轉(zhuǎn)身哐地鎖上了門。
  可憐的小戴,深更半夜,風雨交加,她去哪兒呢?這里不是她的家,也該算她的家了。她使他愉快,使他享受,天天深夜,她都是疲憊地上床。他不容她躺好。便壓到她身上,他說他愛她,就是昨天夜里,他也還是這樣。她愿意相信。可現(xiàn)在……
  她想不清楚,她怎么也想不清楚,她什么也想不清楚了……她想撲向門,她要問清楚,卻抬不起手,隨著淚水忽地滾滾而下,她癱軟地順著墻滑倒在地。
  門燈熄了。一片漆黑。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惟有狂暴的雨聲。附近各家的燈都熄了。熾熱漸漸散去,人們舒服地睡了,繁忙了一天的虎門鎮(zhèn)舒服地睡了,都在積蓄著迎接明天的精力。惟有她醒著,卻是更深地陷入一片混沌迷茫之中……不明白,想不清楚……黑暗這么深,她大睜著眼,看不到一絲光亮。雨這么狂暴,像要吞噬這片土地。她漸漸明白了,她被他拋棄了。但為什么他這么殘酷?!不知什么時候了,天色已是灰蒙蒙,緊挨著的一幢小樓門響了,主人出來了。一種尊嚴,一陣屈辱,使她猛地站起來,提起兩只旅行袋,冒著漸漸減弱的雨踩著泥水逃一般離開村子。
  回到原來住的酒樓宿舍,才5點鐘。女工們正熟睡。
  她是從這間屋子搬出去的,搬到那個終于沒成為她的家的“家”……
  她來自天津,苗條條,水靈靈,臉蛋嫩得就像天津盛產(chǎn)的鴨梨,捏捏會流出蜜水,是一所重點中學初中畢業(yè)生。來后沒兩個月,這個酒樓開張。她一米六的個頭,聰明伶俐,可是酒樓服務(wù)小姐的最佳人選。經(jīng)理托人把她從一間塑料廠“挖”了來。
  在酒樓她也是出色的。天津人說話聲音里也像摻了蜜,那一聲“您好!”直讓當?shù)囟嗌倥型暸d嘆!
  如今的虎門,開放的太平港,連接世界各地;公路連接廣州深圳。水陸發(fā)達,又有農(nóng)業(yè)基礎(chǔ),得天獨厚,是商品的主要集散地。外商港商官商私商走馬燈似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就給酒樓業(yè)務(wù)提供了興旺發(fā)達的好條件。
  小戴如魚得水。 包吃包住凈拿25O元。時裝香水迪斯科,在天津大城市她也沒見過多少,當工人的爸爸管束嚴緊,馬路都不許軋,現(xiàn)在,如意愜意,自由自在。每月寄回家100元,其余全部用來置購衣物。她出落得更美了。
  一位闊綽的青年人常來光顧,他已經(jīng)知道小戴在樓面那一片服務(wù),每次來都光顧這一角落。
  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交際,名片遞出,馬上成“老友”。
  這個年青人便是阿貴,深圳某公司駐虎門代辦。遞了名片后,他天天晚上來等她,去吃宵夜,去另間酒樓聽歌,她倒休,他們就一起去深圳,沒一個月,兩個人火熱。
  小戴已長到20歲,開始了女人一生重大的思考——歸宿。她不想走,天津城大,名好聽。但她認為人還得追求實在的。
  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她只等著阿貴說,“嫁給我吧!”
  他沒說這話。一天已過午夜,他把她帶回家,徑直帶到他的房里,黑暗中,他把她按在床上,求著“給我”。她答應(yīng)了。她認為“一睡可以定終身”。既成了事實,嫁,只是早晚的事。后來隔三五天她便留在他家。兩年前索性搬了去……
  一陣窸窸窣窣,女工宿舍門開了。
  “啊——?!”最先出來的女友見到小戴這副模樣大叫一聲。幾個鐘頭不見,她怎么落到如此?往常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干枯了,凹陷下去。一臉死灰。
  當小戴被擁著摟著坐到她原來的空床上后,誰問什么她也說不出來,只是哭,哭。
  大她一歲的廣西姑娘咽不下這口氣,晚上早早下工,去找阿貴。
  這么巧,在阿貴門口碰見同鄉(xiāng)阿珍。阿珍盡管穿一件寬大的豎條裙袍,也看得出她肚子隆起了。她一把拉住前來的老鄉(xiāng),顯得挺高興,“哎呀,你怎知我來啦?我原想辦完婚禮再搬過來,后來想想,早過來好……”說著朝樓上翻著眼,見老鄉(xiāng)還鬧不懂,便拉到一邊,貼耳根悄悄地,“他呀,幾次要我打胎,要和我斷,要溜,哼,那么便宜!我回家養(yǎng)起來,前天打來電報,說今天到他家!我聽說,他又搞上一個,所以一下車就來了。讓四鄰八舍知道我跟他已經(jīng)有孩子了!”
  仗義的廣西妹素知她這老鄉(xiāng)潑潑辣辣,吵起來能震搖地基,小戴卻一副斯文。“啊喲,斯文害人哪!”她心里慘叫著。
  廣西妹沒告訴小戴這一切,只用一種無所謂的口氣勸說,“算了,算了,好就在一起玩,不好,各走各的,拜拜!”她這種寬容,一半出自安慰小戴,一半也是無可奈何,去爭去吵只有丟自己的臉,只有算了。
  沒多久,小戴聽說阿貴結(jié)婚了,娶了一個大肚子新娘。
  B
  她和他約好晚8點鐘到這兒來,F(xiàn)在不到6點,她已經(jīng)來了。
  這是離鎮(zhèn)鬧區(qū)不遠的農(nóng)田,一年里她和他常常晚上在這兒幽會。他們舍不得花10塊錢去茶座聽歌,也不愿軋馬路。這里清靜。
  春天,迷蒙的小雨,他們共撐一把傘,屁股下墊塊塑料布。夏天,四處蟲鳴,空氣里彌漫著禾香,夜空瓦藍,綴滿星星,大海送來涼爽的風,一天12小時勞作的疲乏,頓時蕩滌無存。秋天,田里的晚稻收割了,土粒散著特有的沉郁香氣,他們想起家鄉(xiāng)——火車往北,過了坪石,進入湖南的第一個站,郴州的農(nóng)村。冬天,這個冬天,他們常常緊緊擁著坐在一起。北風時候,手凍得也疼。而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周身就暖暖的,像春、夏和秋一樣,他們依然坐到深夜才離去。
  她心底漸漸浮起一陣悲傷。這個冬天還沒過完,還沒到下一個春天,她的夢便破了。趁天還沒黑,她用心看望四周。石槽,農(nóng)田,樓房,北邊,是廣東有名的沙角電廠,一個個高聳的大煙囪,她要好好看看這地方,這是她愛情的見證,他的真誠全記在這里,她相信這塊土地長存,她對他的愛也將永恒。
  這個23歲讀過高中一年級的農(nóng)村姑娘癡癡地坐著。
  天漸漸暗了,暗了,終于黑了。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斑斑點點的燈光中匆匆奔過來。他還沒到她身邊,她就遏止不住啜泣起來。
  他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跪在她面前,雙臂將她的頭抱在懷里!扒锓,秋芳,……秋芳……”他連連輕輕喚著她,想不出怎么勸。他只恨……命運!
  她啜泣得更厲害。
  他的雙眼也閃著淚光。
  過了許久,她才止住啜泣,他挨著她坐下來。
  “你以后千萬不要來找我!彼豢此,把身體移開些,淡淡地說。
  “我們還是好朋友,你需要我干什么,還像過去那樣……”
  “不用,我不耽誤你,你該考慮了,既然……不可能……”
  “……”他往她身邊移移,慢慢伸出手,擾著她的腰。
  她情不自禁把頭歪在他的肩上。
  之后,兩個人再也不說話。默默地坐到深夜,臨走時,她說,“忘記我吧!別因為我影響你的大事!碑敎I水又涌到喉口時,她把它一口咽到肚子里。他沒說什么。兩個人默默地回到鎮(zhèn)上,在一個丁字路口分手。
  分手了。那塊農(nóng)田里再不會有他們的身影了。世上為什么消失了這樣一對真誠相愛的戀人?
  只因窮,他們的愛情便不能開花結(jié)果。想當年多少青年男女投奔革命根據(jù)地,那里雖赤貧, 但真心相愛的男女都能成眷屬。“革命+愛情”,使多少青年男女譜寫了輝煌的一頁。如今,多少青年男女投奔開放的沿海,投奔這里,這里已開始富裕,但“金錢+愛情”卻難使有情人成眷屬,為什么呢?
  她一個月可掙400元,他一個月也掙200元,內(nèi)地人乍聽400元一定以為不錯了,而在這塊高消費的土地上,他們是“下中農(nóng)”!外資廠沒家屬宿舍,要自己租房住,附近農(nóng)民房一間月租金就是100塊! 他們還全要往家里寄錢,將來還要有孩子。還有一關(guān),戶口!雖然“親不親故鄉(xiāng)人”,雖然,他和她都覺得他們在一起最安全。可是,如今愛情的基礎(chǔ)還是經(jīng)濟。真正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那片理想世界,不屬于他們。
  思來想去,愁煞了這對情人。
  一次幽會臨分手時候,他吞吞吐吐說,“結(jié)了婚你回去,只有這一條路!
  “回家?”她驚呆了!她從沒想過回去,她的家,那片山區(qū),她能干什么?那里的年輕人都想出來找門路呢,她在外邊的還要回去?她不情愿,難為得她抽抽噎噎哭了。這個山區(qū)姑娘,天真善良,也執(zhí)著追求新生活,可她沒力量面對這么嚴峻的社會現(xiàn)實。但她愛他,以一顆赤誠樸實的心愛他,不愿難為他。經(jīng)過幾個失眠的夜晚,她終于想通了:分手。
  那最后一次幽會的哀傷,至今也未平復(fù)……
  C
  去年3月,陰雨綿綿中,在通往深圳的公路某地段上,幾乎天天傍晚可見到她,癡癡地站著,不穿雨衣,不撐傘,頭發(fā)滴著水珠,一件大紅尼龍綢兩用衫已淋透了,天知道里邊的衣服已濕成什么鬼樣兒。白色旅游鞋污黑不堪。她牙齒一陣陣打戰(zhàn),臉上凍得一塊塊青紫,但她執(zhí)拗地一二個小時地佇立著。她等他。這是他從工廠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每天這時候,他回家吃飯。……兩年前,她和他偶然相識。他是鄰廠的修理工。在一間個體商店買食品,他聽她是四川口音,好奇也好玩地湊近問:“四川來的?”
  “嗯,重慶!彼龥]什么想法,這種事多著呢,又友好地問:“去過嗎?我們重慶……”
  “去過,去年跟師傅一起。哎呀,天天大霧。批把山公園過癮,在上邊看重慶夜景,有點小香港味道。嘉陵江,美!你們的辣椒嚇死人哈,喲——”他后一句學的四川音,怪像的。
  她對他的熱情,健談,還有對她家鄉(xiāng)的贊譽立時產(chǎn)生好感。那時,同來的另兩個女友轉(zhuǎn)到另個廠做工,這里只剩她一人,她正感到孤寂,便一下子把他當成半個老鄉(xiāng)般親熱。
  是有意呢,還是偶然,反正隔幾天他們便在這個商店碰巧見到。這種偶然中的必然,不少異性相戀的初級階段似不少見。其實都是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的作品。他們不同的是,巧遇幾次后,感情的水銀柱迅速升到沸點。彼此似乎不需要知道對方更多什么東西,也壓根兒沒想過,一對男女結(jié)合應(yīng)該相互知道彼此很多東西。便“一睡”決勝。他以得到一個大城市妹仔為驕傲,她以得到一個本地仔有了歸宿感到安全。
  對有些人,這也許夠了,也會成為一對自我感覺良好的夫妻。幸福的婚姻也是各有各不同的幸福的。何況,這種“高效率”在這里相當一些年青人中挺時髦。多元的價值觀念必有多元的婚姻模式,誰能說非得如何如何才標準呢?就是在這種社會心理支配下,她感到挺幸福。
  7月外面太陽撒下火網(wǎng)。 中午的水泥地,看一下都燙眼睛。廠休,她難得睡個午覺。她睡不著,回味著那天,她和他……那滋味兒,那體驗……從沒有過的……許多不乏真誠的少女在嘗到“禁果”滋味兒后常會這樣。
  “呯呯呯!呯呯呯!”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她的回味,接著有人喚她下樓。外面有人找她。
  她下來。烈日炙烤下站著一個女仔。她不認識這個女仔。但一眼看出她是本地女,黑黃的膚色,大眼下凹,唇厚口大,身材矮小,沒一點曲線。她已曬得滿頭大汗。
  重慶女正想請來人上去,還沒容她張口,這位本地女沖口噴出一句粗話:“丟你老母黑!”
  重慶女雖然仍不諸廣東官話,但這句廣東話罵她是懂得的。沒緣沒故不明不白,憑什么挨她的罵?!頓時火起,“你憑什么罵呢?”這時,本地女一手叉腰,一手點著重慶女鼻子,操著本地官話,“你,我同你講,你走開!如果你再纏住他,你試一下!”
  “你說的么事呀?我纏住哪一個?”重慶女甩出兩句又辣又限的四川腔。
  “詐傻!還有誰個他?!”本地女大眼睛一眨,使勁挾了一下重慶女!澳阒恢液退鞘裁搓P(guān)系?講給你知啊,我們不是一般關(guān)系!”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重慶女木愣愣地站著,臉上,頸上,臂上,汗珠滾滾淌下,她像被楔在地里,腿怎么也拔不起來了。突然,眼前掠過一絲寒氣,一陣金星飛舞,昏倒在地。她不知怎么又回到樓頂?shù)乃奚崂铩?br/>  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騙了我……”想著,眼角悄悄地出現(xiàn)兩條晶亮的水線,越流越長!罢宜ァ彼钩龊艽髣欧瓊身,臉貼在枕頭上,哽哽咽咽哭著。一種少女的自尊,一種非得要忍受的屈辱,一種不憤不平不甘心,一種未來茫茫無依無靠無著的孤獨,攪在一起,咬著撕著燒著剜著她的心……
  兩天后的晚上,他來了,和以前沒一點異樣。等她洗涮妝扮一番,一同走出村,他又要帶她回家。
  她猶豫地站住了。她想罵他,甚至想扇他個耳光,她這四川人祖輩承襲下來的寧折不屈的脾氣眼看發(fā)作了,剎時又軟下來,因為他用一只手攏住她的腰,嘴貼著她的耳根說,“我要的就是你,你別理那個爛女!”
  重慶女像許多軟弱輕信的女人那樣,經(jīng)不住男人一句好話。滿腔怨恨頓時化作烏有。她忍住涌上眼眶的淚水,又感到一陣安慰。在朝他家走去的路上,這種安慰像透過三棱鏡幻化出各色折光,一種勝利者的得意,一種妒恨者的詭譎,一種預(yù)謀者的無情,一種非達到目的不休的頑強,這些已代替了往日肉體的渴望,也丟去迷人的色彩,完全變成為得到他的一種手段,一種最有力的法寶。要保住他,她不知除此還能怎樣。
  后來的一個多月,雖不時被膽戰(zhàn)心驚騷擾,但終“安全無恙”。
  這日,她和他又巧遇在那間店鋪里。他正和一個也是一眼就知道是本地的女仔在飲雪藏汽水。這本屬正常。但她見他突然臉紅了,目光躲躲閃閃,想走又似乎不知怎樣才可拔腿就走,尷尷尬尬。戀愛中的女人最敏感,重慶女馬上意識到內(nèi)有蹊蹺。可她不敢發(fā)作。
  那女仔也是機靈靈的,順他的目光發(fā)現(xiàn)了重慶女。對這重慶女,這女仔已早有耳聞,聽重慶女的口音,看重慶女的神態(tài),便斷定無疑了。她一步站到重慶女面前,拉開架式,雖沒出手,那夾雜廣東話的普通話比前一個更凌厲,皮鞭似地抽打重慶女:“我早知你啦!你在你四川找不到老公,到我們這里搶我們的老公來啦!哈!你估我不知么?!你們這般人那,不怕丑!我講給你知,你搶不到,你不看看你是什么人?!真是無道理!……你走!滾開!”
  重慶女經(jīng)過上次鍛煉不再縮頭縮尾,往前一步,沖著這“第二個”指著她的男人(她自認為),抬高一口川腔,“你兇啥子?你曉不曉得我是他什么人哪!我是他婆娘哎!你莫吵啦!吵啥子都無用哩!”
  “第二個”轉(zhuǎn)身要他對證。他借進來看熱鬧的人遮身閃出去了。她于是把滿腔爐火全潑到重慶女身上,一把抓住重慶女的胸口,“流氓,爛女!我們誰不知你們這般人!勾引我們的男人!……”
  生活怎么這么艱難?!女人怎么這么不幸?!這塊土地上,女人求生的路子寬了,而女人生活的路子卻更窄了。是哪個女人的過錯呢?重慶女?本地女?還是這三女人爭搶的這個“人物”——他的過錯?怪誰?恨誰?可憐誰?懲罰誰?
  他辭了工作不知去向。她厚著臉皮找到他家,遭到拒之門外的冷遇。她四處打聽,知道他調(diào)了廠,每天這時候下工回家!,打在公路邊紫荊樹圓大的葉片上,發(fā)出“嗒、嗒、嗒”沉重的嘆息,五瓣紅紫色的花被冷雨揉搓得再也不見往日的嬌嫣,蔫萎地垂著,被打到地上的更可憐。她站到了樹下,想借它避一避雨水,等他……
  悲劇不幸,而它警示著后人。
  當外來女議論起哪個女仔被欺侮的時候,正義與相憐使她們用詞頗激烈。
  “誰稀罕那些男仔,流里流氣,我一個也看不上!”——吃不到的葡萄都是酸的。阿Q精神萬歲。
  “他們不就有幾個臭錢嗎?有錢沒文化,更缺德!”針砭時弊,有理。
  “要是我,到法院告他!”可至今法院尚未受理一件這類民事案件。她們怕丟人。
  溫和些的也有,“生活習慣不同,將來也搞不到一起!眴“统渣S連,有口難言。
  雖然慷慨陳詞之后對這塊土地仍依戀不舍,但為了尊嚴,也出于無可奈何,只有減少癡心妄想,轉(zhuǎn)而現(xiàn)實地對待自己的現(xiàn)實。
  而本地女議論本地某仔找了哪個外鄉(xiāng)女時候,則有另番氣氛。充滿狡黠、機敏、醋意和輕蔑的一陣笑聲后,淡淡重復(fù):“不理它!薄八倍嗪x:那某仔,那件事加給她們的那種種體驗,甜蜜、幸福和痛苦、不幸,都不想再理它。但這兩年人們發(fā)現(xiàn),她們在不屑一顧后走出一條自己的路——本地女一到18歲(有的更早,17歲),便著力打扮,以嬌艷的女性魁力把“靚仔”、“烈仔”吸引過來。她們幾乎都擁有一個開始富裕起來的家,有著牢靠的根基,可以放心追求自己想追求的。而這年紀的外來女,蒙查查一頭扎到車間要多掙些錢,愛的需求沒提到她們的日程上來呢。無疑,本地女絕大多數(shù)是勝利者,外地女除極少數(shù)佼佼者,絕大多數(shù)必定失敗。
  飛出復(fù)飛回
  她們在機器旁邊伴著疲憊長大了。桃紅色的夢,在無數(shù)次祈盼中遲遲不出現(xiàn),紅顏、嫵媚在淌不盡的汗水中一點點消逝著,盡管沒日沒夜的勞作填充了她們除去吃飯和睡覺的全部時間,而空虛和孤獨卻是越來越頑固地占據(jù)她們的心。這時,家鄉(xiāng)的父母也一封封信地催她們回去。他們叮囑女兒辦份嫁妝就回來,不要錯過嫩嫩的黃花時期,更怕有什么閃失。
  女人,歸根到底要嫁個男人。這些女兒們絕對相信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既然好夢難成,大多數(shù)誠實而守規(guī)矩的外來女,便不枉費心機,轉(zhuǎn)而頻頻往家寫信,通過親戚、朋友、同學、搭橋牽線找“朋友”,一有眉目便請假回去探親,待下次再回家,便“告老還鄉(xiāng)”,“葉落歸根”。
  A
  “明年我就不來了。 ”在龍眼管理區(qū)玩具廠已經(jīng)干了6年的丘蓮芬,家在廣西玉林地區(qū)農(nóng)村,在她“告老還鄉(xiāng)”的一個月之前我采訪了她。她以一種既高興又遺憾的口氣說,“不來了。我在玩具廠干活,但我也學會了車衣技術(shù),回去看能不能進廠。我家是個小鎮(zhèn),這兩年也開始有點發(fā)展。要進不了廠,我干縫紉個體。以后……”她不說了,但望著我的一雙眼睛,似乎在告訴我她有個宏偉計劃。
  我催問了幾次,才說,“我想找?guī)讉同縣的人,在縣里聯(lián)合干,可以生產(chǎn),可以經(jīng)營銷售,也算產(chǎn)經(jīng)銷吧!”
  她說這些時的神態(tài),很容易讓人想到一些女管理,精明、老練。一張雖瘦但有棱角的臉龐,微陷的一雙大眼,一頭出奇濃厚的短發(fā),這時更富個性、倔強、不易馴服。所以,我猜想的她的年齡比實際的大。原來她才23歲。
  她穿得未免過于寒酸了。這天沒電,廠休。初秋時光,她上衣卻是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對襟中式衫,一條殘舊的藍色的確良長褲,腳上是一雙已經(jīng)發(fā)黑的藕色塑料涼鞋。在龍眼,50歲以上的婦女穿得都比這花哨?磥恚窃诎衙恳环皱X都變作他日的資本呢。
  后來,她把虎門與她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作比較,深情地憂思著故鄉(xiāng)的落后閉塞。
  “那你的婚姻怎么考慮呢?在家鄉(xiāng)有朋友了吧?”
  “這個……怎么說呢?”她眼神頓時黯然,略思一下,放慢了語調(diào),“這就不像我剛才說的了,還沒什么打算!闭f完,埋下雙眼,看著互相交叉在腿上的雙手。
  我心一動。我后悔扯出這個話題。
  沉默片刻,她平靜又大方地向我述說了她的故事……相鄰管理區(qū)一個當?shù)厍嗄,司機,人家說他能掙錢,心眼兒好。經(jīng)人介紹他們相識了。他傾慕她有高中文化,有思想,在她面前很謙虛,“我小學畢業(yè)生,希望你多幫助我!倍丫佣嗄甑睦夏笩o論如何不愿仔討個外地媳婦,一天幾趟找介紹人,嘮嘮叨叨,“討個窮媳婦,我仔一年到頭為她外家打工!”“日后我仔做死做活,她大包小包掏空!边@個窮了多半輩子的老寡婦怕結(jié)窮親戚。貧窮嚇怕了她。司機不理老母,他有他的價值觀念,照樣和蓮芬“拍拖”。丘蓮芬理解老太婆,心想以后多孝順她也許她會轉(zhuǎn)變態(tài)度。這時,一個意外事件驚動了他們。村里另個老太婆,不同意兒子找的愛人。兒子偏要。她對兒子說,“你要討她我就死!”這位兒子以為一旦生米成熟飯,她也就認可了!斑@種事現(xiàn)在多著呢!”他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與愛人到廣州、桂林旅游去了。他們走后第三天,老人的小兒子回來,發(fā)現(xiàn)他老母的房鎖著,強打開一看,老母早已冰涼涼僵硬硬。她的床頭有一個裝“樂果”農(nóng)藥的空瓶子。老人之死震動了全村,震動了附近大片人家,震動了司機的老母親。這個老人借助死去的老人威嚇自己的兒子了:“你討她吧!你討她吧!”她咽下的那半句就不用說了。
  善良的蓮芬,心疼戀人的母親,為不影響他們母子關(guān)系,主動和他分手了。說完,她雖極力控制自己,臉上依然顯出苦澀。
  愛情受倫理制約,愛情歸根到底受經(jīng)濟制約。
  后來, 她不無凄然地又說:“我17歲來虎門,轉(zhuǎn)了幾個廠。6年青春都是低價賣給這里的。每天干十三四個小時。有時竟干過17個小時,人都麻木了,往嘴里塞塊糖就像塊蠟。我原來又紅又肥,現(xiàn)在,你看,又黃又瘦。我相信這里該記住我們這些人的。這里,我來時,不是這樣。你看到的水泥路,自來水,都是這兩三年的事。我喜歡這地方,這里還會有大發(fā)展……不過,這里有一樣不好,看不起窮人,這讓我受不了。我們不窮便不到這里打工了。我們外來女有人說,他們剝削了我們。也是這么回事?墒歉F,沒人剝削一分錢都掙不到。我倒不怨這個,誰讓我們窮呢?”
  “現(xiàn)在,我想通了,該回去了。我倒不是急著回去找丈夫,慌什么?28找不到合適的也不慌。我要回去,趁別人還沒干起來我快點干,要是以后你來我們玉林,一定到我家來看看,真的!”說得她雙眼亮晶晶的,興奮激動,又像蒙上一層淚光。
  我很感動。我不禁沉思:她失去很多,她獲得更多。生活苦了她,生活也會寵她的。
  B
  18歲的漁家女兒林枝芳,一下子讓我想到大海里潔白的珊瑚。
  她來到虎門已經(jīng)兩年,苗條的身材外面,裹著的還是從家鄉(xiāng)——福州市霞浦縣西洋島——帶來的那件紅底白點燈芯絨上衣,一條藏藍的卡長褲,一雙黑帆布球鞋,兩條齊胸的辮子,樸拙,天然去雕飾,使她在眾多時髦女中獲得一種奇突的效果。
  于是我們從衣服打扮談起。
  “噢,我覺得我這樣挺舒服。”她一歪頭,一笑。
  “你不喜歡這些時髦的玩藝兒嗎?”我問。
  “也喜歡。”
  不少外鄉(xiāng)女一到這里,從頭換到腳,這當然也沒什么不對。而她,顯然屬“守舊”型。但她那雙眼睛,又讓人感到她心中藏著的秘密更時髦,更新潮,更得意。
  談著談著,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會在這里找愛人的。”
  我倒有點奇怪。我沒打算問她這個,她還小,一時我倒不知說什么了。
  她笑笑, 自愿接著說下去。“我喜歡我們的小島。乘小輪船7個小時到福州。我們的西洋島不大,非常美,你見過珊瑚吧?它就像珊瑚一樣美,到處干干凈凈,這里亂糟糟的!
  “到這里來,除了掙錢,我就是想見見世面。都說廣東開放發(fā)展得好快,初中時候上地理,老師講到廣東,講得人流口水了!我還要學技術(shù)。嘿嘿,我覺得我是來留學的,自費留學,一邊打工一邊學習。真的像啊!在手袋廠,我已學會了車衣服的技術(shù)。我自己正學裁剪,有空逛服裝市場,我就留心各種花樣。我喜歡畫畫,心里記住的樣子我回來能畫下來。我家里不需要我寄錢回去,我每月節(jié)約出100元,我打算干五六年,回去后買部縫紉機,先干個體車衣戶。我們島上沒手工業(yè),沒車衣個體戶,漁民車衣服多數(shù)劃船到霞浦縣。我賺多了錢,開個時裝店,先大眾化,以后是精良品。四面墻上也裝大鏡子。到時候……”她隨著退想講著,一副天真可愛的女孩樣兒。
  手袋廠工會負責人黃阿姨說,“這女仔實在不錯,干活認真,很有毅力,難的活,有人不肯動腦子問來問去,她就認真鉆研,工廠有意留下她呢。”
  但林枝芳說,“不,我回去!
  “你相信你會成功嗎?”我又問。
  “開始我怕過,后來看到這里的老板,有的不和我們一樣嗎?慢慢不怕了。不過,我還得學學管理。我的店也要招收工人哪!現(xiàn)在政策這么好……”她的雄心壯志,她的激情確實令人不能小看她,“我相信我能奮斗成功。”
  “像你這年齡的,有你這想法的多不多?”我懷著極大的欣慰又問。
  “有,不多。人和人想法不同。不過,我們在一塊時都說,來虎門,兩不該,不該談戀愛,不該白來一趟。”
  “不該談戀愛,不該白來一趟!憋@然,她們是知道這里的男男女女的事的。她們接受了“前人”的教訓。把愛情視為“雷區(qū)”,盡管難免偏頗,但這畢竟是一種理性的表現(xiàn)。短短六七年,就使一批人獲得一種新的進步。這令人多么高興!而這也正是時代對女人的要求。林枝芳的故事雖然很算不得一個故事,但她是一種現(xiàn)象。這就是,匯集到這塊開放土地上來的外鄉(xiāng)女,不僅自身勞動力獲得解放,思想感情也在逐步深化地獲得著解放——意識到女人應(yīng)是獨立的,女人是可以有作為的。
  完全應(yīng)該相信,經(jīng)過六七年的“冶煉”和“塑造”,她們再回到家鄉(xiāng),絕不會簡單重復(fù)她們母親的路,以至姐姐們的路。將來,當她們做了母親,她們兒女的血液里也會融進競爭與自強的因子。她們現(xiàn)在不過是“打工女”,但歷史一定會證明,80年代的“百萬大軍下珠江”,不僅對南國建設(shè)立下一功,也是婦女解放運動中不可忽視的現(xiàn)象。在那些閉塞的山鄉(xiāng),若干年后年輕一代看她們,也許會像如今我們看當年留法勤工儉學的前輩那樣,充滿崇敬和贊賞。
  C
  圍我坐著的同一間制衣廠的5個外鄉(xiāng)女,分屬5個。簭V西、貴州、湖南、河南、湖北。過幾天,開了工資她們就“告老還鄉(xiāng)”了。她們在家鄉(xiāng)全談好了“朋友”。
  廣西妹22歲,燙著流行短發(fā),一身價昂質(zhì)好的粉色針織衣,襯得膚色減褪微暗顯出亮度。 大鼻厚唇,長相雖一般,但舉止瀟灑,有股都市女的派頭。另4個外鄉(xiāng)女說,她月月工資開到二百七八十。是個“烈女”。
  貴州妹24歲,瘦高,一身駝色化纖半舊西裝———這里的新潮女是不穿西裝的,“那是酒樓的工作服。”她的家藏在黔西北婁山的一個地少糧缺的窩窩里,吃穿年年靠政府救濟。她常感到自卑,沉默寡言。
  湖南妹24歲,面龐粉白豐腴,個子矮胖,南北混雜的打扮,南北混雜的腔調(diào),滑稽,爽朗,“嘿嘿嘿,我工資開得不多喲,夏天,我白天要睡大覺咧!一間屋,8個人, 上上下下沒一絲風呀,熱得人睡不得,我家鄉(xiāng)夏天好涼爽,為這,我也走啦!”
  河南、湖北兩女芳齡全是23,臉上都是青春痘,燙著同一種發(fā)型,頭上頂著層層碎碎小圈兒,后頸一排直發(fā)插進衣領(lǐng)。快言快語,大大咧咧,滿不在乎,幾乎同時大聲說,“做夠啦,做夠啦,該回老家享享福啦!”
  談話輕松又有點揶揄。
  “反正沒希望了,不如早點回去,不要兩頭都趕不上趟兒!”河南妹說,“在俺家那塊兒,男的到了二十二三歲,還沒找到媳婦就讓人看不起了。他們一到20,家里人就緊張多了。媽呀,俺在這兒,二十三四還沒動靜,你說不急是假!”“我?……找著了開拖拉機的,跑運輸?梢粤。咱咋打算,回去瞧瞧再說吧!”
  鄂西來的張嘴前先一陣捧腹大笑,笑得溢出眼淚,讓人莫名其妙。“哎喲,我都……岔氣兒了!哎喲!你知道吧?我們嚇著了這地方的女仔了!怕我們搶走她們的老公,瞧她們,急忙忙慌張張的,還沒夠上婚姻法的杠杠,就嫁了!忙啥子喲!該歸準歸誰嘛!”
  “好啦,好啦,能留的留,該走的走,天下太平無事,不好羅?”廣西妹模仿著香港電視女星的調(diào)侃口吻,嫣然一笑。
  只是貴州妹始終一言不發(fā),冷靜又冷峻。
  “你們一下子全走了,不會影響生產(chǎn)嗎?”我問。
  “哈呀!誰操這個瞎心呢?你知道吧?我們一來,廠子就做著我們走的打算啦,押金啦,咱國家廠就沒這一說吧?外來人沒幾個干關(guān)鍵工種的,走10個馬上頂上10個。別操心,別操心!”
  “嗐!一批十七八干完6年就回家。這批走了下批來,年年都有十七八!是吧?”鄂西妹順口謅了4句。
  “噢——!”河南妹鼓掌應(yīng)和。
  另三個相視無言。
  沉默。沉思。
  亞熱帶的陽光和辛勞的作業(yè),雖沒耗盡她們初來時的單純和熱情,但經(jīng)過商品經(jīng)濟五花八門林林總總的鍛造,她們再也不是當年的她們了。作為人,掙到一把錢固然得到一種滿足,而作為女人,她們懂得還有更高的渴求。為了滿足這種渴求,固然還需要繼續(xù)掙錢,然而,錢再多未必如愿。她們陷入初來時預(yù)想不到的困擾中。無疑,她們比沒走出家門的姐妹有了一份幸運,但隨之也多了一份清醒后的遺憾和痛苦。
  要回去了。家鄉(xiāng)不會像迎接凱旋的英雄迎接她們。生活雖然還會頑固地按常規(guī)安排她們的命運,但要相信,以南國這里為樞紐的這把巨大的“扇子”,正帶著開放的經(jīng)濟和觀念,扇形地輻射出去,新的壓抑會繼續(xù)刺激她們,而且,還會影響著別的女人去覺醒。她們不會白來一趟的。
  時勢造就英雄。時勢造就真正的男人和女人。時勢也造就著她們。
  
  1988年10月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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