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劉寧 一 公元1969年9 月1 日,我讀書了。父親早早把我從床上喚起,給挎上一個嶄新嶄新的仿軍用小書包,然后拉著我的小手,親自步行送我到與地委大院一墻之隔的第九小學注冊報到。記得很清楚,當時那書包是綠色的,一條長長的布帶挽著,正面上方印了一個光芒四射的毛澤東領袖頭像,下方印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父親的手很大很暖,是珠砂掌且斷紋,他喜歡用他的大手把我的小手整個包裹起來握著,然后在街上大步大步地行走。每到過馬路的時候,父親的手就會一下的發(fā)厚收緊,并且泛起一股暖流,使我從小就能感應到,父親是用他的整個心身來愛并保護著他的子女的。 那一天,父親離開學校后,我就像一只棋子似的被擺進了一年級三班課室的某個座位里。課室是一溜的平房,課室的木門一再打過補丁的,門的顏色因而有深有淺并不統(tǒng)一。窗戶都是大敞著的,窗外樹影婆娑,小麻雀蹦蹦跳跳,蟬聲知知。窗的玻璃有幾塊可見已經(jīng)裂了卻還沒來得及修理,據(jù)說這些都是剛畢業(yè)的一些學長在放假期間惡意留下的“紀念”——那年代正值“文革”,許多事情都是正統(tǒng)而混亂。課室講臺的上方,正中仍是印著那個光芒四射的毛主席領袖頭像,兩側也是印了那條毛主席語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惴惴地坐在了50多位小伙伴的中間,而那50多位小伙伴其實也跟我一樣,都是惴惴的。那時是男生跟女生共桌,入學前就有高年級的師兄告訴我們,書桌中間是畫了一條線的,倘若看到同桌的女生手肘“過線”就打——這是傳統(tǒng)規(guī)矩,但我們那陣子緊張得彼此還來不及看對方一眼,更遑論留意那一條線了。然后,不知什么時候就聽到有人喊:“老師來了!”課堂的空氣陡然間變得凝固起來了。然后又有人教導,老師進來的時候大家聽到叫“起立”就都要馬上站起來立正。于是隨即聽到了一聲口令:“起立!”我們50多個小家伙連忙笨拙地從座上立起,或高或低慌慌張張地站了一大片。門口其時就出現(xiàn)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個頭不高,齊耳短發(fā),胸口前赫然可見一小片濕濕的奶漬(也是待我長大以后才明白那是奶漬),眼睛是嚴肅而亮堂的,比較明顯的特征就是嘴唇有點上翻,可整張臉的結構和擺設是慈祥的。她用帶有濃厚本地口音的普通話堅定地說:“同學們好!”“老師好!”——按程序我們本該這樣大聲回答的,但我忘了當時我們有沒有足夠的聰明和乖巧去依程序辦事。我只記得大家坐下的時候,課室里頓然響起了一片乒乒乓乓的凳子與桌子的碰擊聲……。然而,不論怎樣講,這就是我們的啟蒙典禮。就是由了這位慈祥的老師的一聲“同學們好”,我們這一屋50多位互不相識的小家伙,從此就都義無反顧地被結下了一生的“同學”緣。 那位老師姓蒲,現(xiàn)在想必早已退休了,但那開學的一幕,至今牢牢銘刻在了我的記憶之中…… 二 30年后的一天,已經(jīng)是新世紀2000年的時候了,忽有難得的有心人熱情出來聯(lián)絡:小學的同班同學來一次聚會吧!這一聲號召猶如一股清風,把我們塵封多年的那一道情感之門又吹開了。 在畢業(yè)這么多年里,我嚴格說來只回過母校一次。那是1997年應一位忘年小校友——適子同學——也就是我的女兒之邀,在某個星期天悄悄地回去母校參觀了一次。事緣那次適子同學向我反映,第二天下午他們班有體育課,要求測驗攀爬桿,可她無論如何努力練習,至今仍還是攀爬不上去。我一聽急了,決意看在母校的份上,怎么也要幫這位忘年小校友一把。同時也奇怪,想當年我們上課最大的快樂就是上體育課了,而攀爬竹桿的玩意兒更是課間必要連續(xù)上下幾個回合的活動,有何難哉!怎么他們這一輩的小校友居然會害怕上體育課呢?!正是抱著助人為樂的美意以及一點點人皆有之的好奇心,我開車直接進入了母校大門——過去母校的大門只能勉強通過一輛三輪車?赡感5慕裉烊儤恿,已經(jīng)變得令我這位老學生幾乎認不出來了。下車徒步繞校一周,首先發(fā)現(xiàn)是操場旁邊的那一口老井不見了,其次又發(fā)現(xiàn)校園深處的那一棵參天老楊梅樹也不見了,再次又發(fā)現(xiàn)甚至那全校唯一的一間供師生們新陳代謝的老廁所也不見了……。學校原有的課室?guī)缀跻讶坎鸾,代之而見的是兩座高大肅穆的教學大樓;原來那個被我們最引以為豪的全市小學里面積最大的黃沙足球場也被拆了,代之而見的是一個別致精巧的升旗廣場。不知為何,彼情彼景不禁令我幽然生出幾許傷感。而更令我失望和懊喪的是,當我繼而躍身要給適子同學示范高超的攀爬桿動作時,卻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現(xiàn)在已中年發(fā)福,根本攀爬不上去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因而那一陣子,我真不禁“嚓”的閃起了一種滄桑的感覺:這個學校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們了! 幸而現(xiàn)在有了有心人出來張羅,小學年代的種種有趣與歡樂隨即又重現(xiàn)心頭。我當下表示:今后只要有人吹哨集合,我保證積極參加老同學的活動。我想我作這個表態(tài)還是有必要的,事因小學的時候我是出了名最“無組織無紀律”的,以至臨畢業(yè)的時候,老師是為了要湊齊“全班同學都已光榮加入了紅小兵組織”之數(shù),才在照畢業(yè)集體相的前一天正式批準給我發(fā)了當屆同學中的最后一條紅領巾的。 小時候形象太差,沒辦法!但我還是記住了這位有心人的名字—小茹同學。 三 及至再次收到小茹同學的哨子聲,其時我正在嫩綠的北京。她說近期打算召集老同學們聚會一次,以建立起通信錄。這當然是一件莫大的好事,更何況我們大部分同學畢業(yè)二十幾年來,多沒見過面呢。正是東飛伯勞西飛燕,十年人事幾番新。我連忙說,我會很快飛回來并參加活動的。果然,等我一回到佛山,就又接到了通知:聚會地點金湖酒店,時間就在今天傍晚。 當一幫同窗共讀五春秋的小伙伴們,分別了二十余年后,突然又“呼”的一聲被召集在了一起,其可以想象的熱鬧,原該是多么令人神往呀!然而,我沒有想到,同學們久別重逢,在現(xiàn)實中所表現(xiàn)的卻原來是那么的克制和冷靜。顯然,二十余年久別的陌生,已遠遠壓倒了孩提時代朝夕相處的無拘無束。于是相見的程式,開始便略顯見得有點如同婚姻介紹所的別扭了。傍晚時分,小茹同學積極熱心地為同學們互相引見著,又頻頻地在一個本子上記錄下各人的地址、電話。而同學們隨著那一陣陣“噢,原來你是……”、“喲,若在街上碰見我們肯定不敢相認了……”之類的對白,其彼此重新執(zhí)手相看的情景,竟逐漸逐漸地又有點演變成如同臺灣老兵回鄉(xiāng)認親般的場面了。趁此,我稍稍留意了一下,發(fā)現(xiàn)個別男同學身形模樣方面的變化可能是略大一點——主要也就是發(fā)福了——這包括我本人,而女同學們的樣子其實倒是改變不大,這許是因為她們都比較注意瘦身保養(yǎng)的緣故—有的看上來甚至比年少時愈發(fā)出脫得美麗端莊了——而這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過去男女生來往極少而至我一向不曾發(fā)覺吧。而至于大家見過面以后的交談,還好。大家都沒有提起些什么養(yǎng)兒育女、油鹽醬醋的煩瑣,也沒有議論或者抱怨些諸如分配不公、官場腐敗的悶事。大家只是禮貌地、關心地、溫情地、懂事地圍坐在一起,共同回味和分享著舊時的有趣與如今的歡愉。應該說,那后來的情形,使人更容易聯(lián)想起當年同學們參加的周末學習小組活動。此時,作為一個寫作人,我的心開始暖暖的有點感動了,我感受到了我們這班同學的純樸、善良、友好甚至可愛。 經(jīng)最后清點,小茹同學告訴大家說,我們終于可以列出一份有著四十多人的名錄來了——這包括了我們在座各位可以回憶得起名字、面目以及能夠尋找到聯(lián)系方式的同學。這是一項大家都高興的成績。我拿過名單細細端詳,看到我們這個班,迄今為止,既沒有出現(xiàn)一個什么江湖大盜之類的大奸大惡,也沒有見過一個什么能一言九鼎的大富大貴。大部分同學都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在本市生活著,極小一部分人則遠涉重洋、出國謀生。這樣的狀況,我以為是很好的,很適合我們當初所接受的教育。同時這也說明了,我們一般說來,是“生逢其時,生逢其地”的。我們不僅有幸生活在一個安穩(wěn)的時代,而且有幸生活在一塊安樂的土壤。 這時有人說,XX同學據(jù)傳好象已經(jīng)去逝了——他的父親原是一位中央部級的領導。又有人說,另一位XX同學最近又再次入院了,病情危殆——這種病好象不易治愈。再有人說,XXX 同學數(shù)月前車禍撞斷了腿,如今還在醫(yī)院躺著呢——他好象至今當著單身貴族。于是就有同學打了電話去醫(yī)院問候,那邊廂的同學聽了問候即激動起來喊:“什么?小學同學聚會?嘩,我也要參加,你們把聚會搬到我病房這里來吧!”聞者先啞然,而后均唏噓不已。 再后來,時近凌晨。同學們就合影留念,閃光燈閃過三遍后,就都散了。各走各的,相互間都沒有再多說一句話,恍若當年散堂放學,十分默契。而正惟其如是,我不禁大為感慨:我看到了!——不,是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我分明感受到了這分別二十余年后的同學們,正存有著一份彼此依依、相互珍重的情分,這份情分淳樸厚沉,濃得是怎么樣都化散不開了。這從審美的角度而言,也許正是最最美麗的結局吧。 回到家時,我的忘年小校友適子同學已經(jīng)酣然入睡。我用手把她的小手整個輕輕包裹在掌心里,握了又握。然后來到書房,打開電腦,我把胸中的一腔溫熱全然敲成為了一行小字兒:似水流年…… 2000年5 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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