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通過竺欣慰與冷春蘭長達30年的姐妹情誼與命運糾葛,勾畫了一幅貫穿民國、“文革”、當代的歷史長卷。欣慰出身于銀行界新貴,是個活潑好動思想前衛(wèi)的女孩,而春蘭出身于沒落世家,是個內向靦腆、冷艷傲氣的姑娘。1941年,她們相識、相知于一起學唱昆戲的卞家花園,青春年少的她們纏綿于多情而傷感的昆曲情境里,全然不知生逢的亂世,已悄悄決定了多舛的命途。 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汪偽覆滅,蔣介石還都南京;1949年新中國成立,蔣介石敗逃臺灣;20世紀60年代,“文革”又帶來新的浩劫……被一段段殘酷時代摧殘得遍體鱗傷的兩個女人,在命運的河流里相互凝視,用只屬于各自的性情活著或者死去,終于從夢一般的甜美到鐵一般的冰涼,冷卻成歷史舊夢中被遺忘與被消失的一部分…… 作者簡介: 葉兆言,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馬文的戰(zhàn)爭》《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蘇珊的微笑》《一號命令》等。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創(chuàng)作總字數(shù)約400萬字。 目錄: 第一章 南京,1941年3月30日 第二章 北京,2008年的大雪 第三章 上海,南京,1941年12月8日 第四章 卞家六少的故事 第五章 肉聯(lián)廠的冬天 第六章 小芋的寂寞 第七章 欣慰之死 第八章 第九章2011年,南京,上海 后記 《馳向黑夜的女人》后記 文/葉兆言 1971盛夏某一天,父母從外面開會回來,神色十分凝重。我們家向來吃飯熱鬧,那天卻一聲不吭,就聽見碗筷在空氣中碰撞,大口大口的咀嚼,氣氛讓人覺得很奇怪。終于父親開口,說李香芝怎么會落得這樣的結局,話音剛落,母親非常緊張,也許怕兒子知道不好,她瞪了父親一眼。過了一會,父親忍不住又嘀咕: “沒想到真的會被槍斃。” 李香芝是父母熟人中唯一被槍斃的一位,轟轟烈烈的文革中,槍斃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并不稀罕,然而,如果這人碰巧是你的熟人,是你身邊曾經(jīng)相處過的某個大活人,情況可能完全不一樣。接下來,他們躲進臥房議論,很顯然不想讓兒子知道在說什么。作為文藝工作者,我父母的出身和李香芝背景相似,都是1949年前參軍,都是文工團員,都是差不多時期參加共產(chǎn)黨。他們萬分震動極度恐慌,在后來的歲月提到李香芝,忍不住要問一聲為什么,都以為很了解她,覺得她比自己更進步更革命,可是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一點都不明白這個女人。 李香芝的故事始終是個迷,文化大革命開始,我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李香芝被槍斃,我已經(jīng)十四歲,孩子們在一起說悄悄話,賣弄各自的小道消息,有孩子透露了一個驚天秘密,說李香芝膽大包天造謠誣蔑,竟然說毛主席他老人家化裝成特工人員,千里迢迢跑來南京跟她睡覺。這無疑是找死,是活得不耐煩了,這樣的女人不槍斃才怪。我們都覺得這個胡說八道太可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想法。后來才知道,她是在一種精神失常狀態(tài)下,產(chǎn)生了臆想和幻覺。 大約也是在這段時期,有位靠邊站的省委副書記像隱居的陶淵明一樣,經(jīng)常溜達到我們家來借書,借閱世界文學名著,他住的地方不遠,一借就是一大包書。每次來都會與父親說閱讀體會,聊聊天,講講自己的被隔離審查。說那些年輕的造翻派折磨人,一點不比萬惡的國民黨反動派差勁。說他們在他頭頂上澆開水,一滴一滴往下澆,大冬天讓他光著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年輕人一個個很歹毒,不止一次暗示可以選擇自殺,實際上是想方設法逼他死,說人要結束生命太容易,要死誰都別想攔住,譬如說吃飯,兩只筷子分別插在耳洞里,用勁一拍,也就一命嗚呼了。面對這樣的逼迫,在死亡威脅和引誘下,還能活下來真不容易。有一次說著說著,他像小孩子一樣哭起來,這給我留下了非常奇怪的印象,不明白一把年紀的他為什么會這樣。 很快官復原職,平調到外省去當領導。他只是一位副省級干部,還有一位同樣靠邊站的省長也不止一次來過我們家,這省長就是惠浴宇,貨真價實的正省級官員,前前后后一共做過十五年省長,江蘇歷史上最長的一位省領導。他的顯著特征是肥胖和聲音洪亮,上世紀三十年代,我的姑夫在南京國民黨軍人監(jiān)獄與他一起坐過牢,因為這層關系,因為這段革命歷史,母親托他幫忙開后門,為她單位一位工宣隊妻子調動戶口。工宣隊陳師傅的妻子在安徽插隊,想調到南京郊區(qū)去當農(nóng)民。今天說起來根本不是事,那年頭卻是很大的麻煩,操作起來非常困難。要說工宣隊中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這位陳師傅是文學青年,在我父母隔離審查期間曾偷偷地有過關照,因此他們心存感激,覺得他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對他妻子的調動十分熱心。不僅父母熱心,賦閑的惠省長也仗義,一口答應幫忙,喊上了當時靠邊在家的省公安廳洪廳長,到我們家來一起商量這件事情。 印象深刻的是這位惠省長喜歡爆粗口,領導干部成為老百姓,自有一種平易近人的親切。在兩位下崗官員鼎力幫助下,陳師傅妻子順利調到了南京郊區(qū)。我重提此事,無非想說明文革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走資派必定一直倒霉,知識分子必定被輕視,文化名人都會被別人看不起。事實絕對不是這樣,文化大革命是條不斷流動的河流,綿延曲折,要拐過無數(shù)道彎,每一段河道都不一樣,每一段流程都有自己的故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其實在文革中,即使下臺干部,即使手上完全沒有權,也依然會掌握著不一般的人脈關系,辦點什么事比一般老百姓要容易得多。 何況他們很快被三結合,林彪事件后,絕大多數(shù)老干部都重新開始恢復工作。哪朝哪代,做官的還是做官。做官永遠會是個好買賣,老百姓永遠老百姓。逞一時之快的造翻派根本沒快活幾天,文革中的深挖五一六分子,基本上是為了收拾他們。文革以后清查三種人,也是針對那些曾經(jīng)一度大出風頭的運動積極分子。當官的被打倒,知識分子和文化名人遭受苦難,遠沒有大家假定得那么嚴重。事實上,很多人只要扛過一時,熬過最艱難的那幾天,眼前便會豁然開朗。“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爬出來吧,我給你自由!边@些詩句在文革中曾悄悄流行,激勵過很多人,然而文革說到底,卻是個為狗爬出的洞也緊鎖著的荒誕時代。在這沒有尊嚴的年代,很多人為尊嚴而自戕,死了也就死了,基本上是白死,相對于他們的一生榮譽和死后追捧,平民百姓才是真正的永無出頭之日。有的人苦難一時,苦難變成永遠的資本。有的人苦難一世,苦難永遠是苦難,元朝張養(yǎng)浩《潼關懷古》說得最明白: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因為家庭關系,在文革中,我常常可以聽見一些文化名人的消息。1966年8月底,作家老舍投湖自殺,當時我祖父正在家里看馬克﹒吐溫的《赤道旅行記》,不知道什么原因,七十二歲的老人會突然要看這個,除了《赤道旅行記》,幾乎在同時,他還看了《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接下來,進入9月份,天氣開始涼爽,又開始閱讀雨果的《悲慘世界》。這時候,教育部的造翻派貼出了一張四千字大字報,標題是“堅決打倒文教界祖師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字眼說祖父是“橫在社會主義大道上的僵尸”,應該“剁成塊,燒成灰,揚入河”。四千字小說只是小短篇,四千字大字報貼墻上,會給人一種鋪天蓋地排山倒海的感覺。堂哥三午將大字報全文抄下帶回家,老爺子看了郁悶很多天,他是個講究臉面的老人,一肚子不痛快,獨自關在房間里,痛苦得不愿意出來見人。 士可殺不可辱,如果老人家一時想不開,悲憤也好,羞愧也好,來個自殺了斷,不過是在長長一串被迫害致死的名單上加上自己名字。經(jīng)歷了一個多星期的思想斗爭,老爺子讓另一位堂哥永和陪他去王府井走走,他們去了中央美院,專門溜進去看大字報,那里的大字報很精彩,配上了絕妙的漫畫,收藏到今日都是了不得的文物。稍稍有點名氣人的畫家,誰還能沒有這錯那錯,誰都有些丑行罪行,若沒有個七八張大字報檢舉揭發(fā),你都不好意思說出來。然后又拐到文化部,仍然到處大字報,是地方便貼滿了,干脆搭起長長的蘆席棚供人繼續(xù)張貼。是個官就得讓人痛罵,五花八門的古怪罪名琳瑯滿目,牛鬼蛇神紛紛上榜,妖魔鬼怪統(tǒng)統(tǒng)現(xiàn)形。所有這些都讓祖父大開眼界,一直蝸居在家的老爺子不知道外面世界已變成這副腔調,現(xiàn)在目睹了這么多荒誕,看到了那么多鬧劇,原本嚴肅頂真認死理的祖父,立刻頓悟,變得想不幽默都不行,想不開也想開了。什么批斗會,什么抄家游街,要來就盡管來吧。 我父親是個右派,是那種老實巴交的右派,真心認罪,認栽,認倒霉。還有些右派不認邪理,一有風吹草動便跟著蠢蠢欲動,譬如父親的難兄難弟方之先生,在文革初期居然也成了造翻派,他想為自己正名,結果被逼得真的玩了一次自殺。又譬如上海的王若望先生搞逆襲,膽大妄為地貼出了大字報,要自己解放自己,活生生把罪名越搞越大。文革中很多事千萬不能太當真,多一事永遠不如少一事,所有折騰注定都是讓人更吃苦頭。文革的最大特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大的事過去也就過去。記得我在生活的大院里看見的第一張大字報,標題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當然是針對走資派,是革命群眾對當官的一種強烈反應,可就在同一個位置,同一面墻上,過了沒多久,風向轉了形勢變了,又出現(xiàn)一張大字報,標題只換了一個字,就是把拉下馬的“拉”字,改成了有點拍馬屁的“扶”字,兩張大字報的作者是同一個年輕人。 出水才看兩腿泥,文化大革命中很多年輕人同樣也會俗不可耐,并不像想象的那樣無私無畏,他們敢造翻,敢打,敢砸,敢搶,是因為后面有人撐腰。城頭變換大王旗,他們想打倒誰,不是因為有理想,是意識到這個人可以打倒應該打倒。墻倒眾人推,說白了一句話,很多人造翻就是趁火打劫,跟著風頭起哄,在混水里摸魚?倳兄豢床灰姷氖衷诒澈蟛倏v,呼風喚雨,文革開始時我還是個孩子,因此免不了會用一種童年的目光來看待,在一個小孩子眼里,年輕人站在時代風頭浪尖上,神氣十足風光無限,行為浪漫很有詩意,那些被打倒的走資派,被批斗的文化名人,已成為死老虎或者死狗的地富反壞右,一個更比一個弱智,一個更比一個可憐。時過境遷,風水輪流轉,現(xiàn)在回過頭看,當年的年輕人再神氣再風光,再浪漫再有詩意,仔細想想都脫不了幼稚,免不了俗氣,都是牽著線的木偶,玩得再好也只是貌似天真而已。 這部長篇小說接近尾聲,讀到了林昭的《十四萬言書》,讀了《祭靈耦文》,看到她為那個叫柯慶施的老男人寫下那樣的文字,看到她準備以身相許,愿意為柯獻出年輕而美麗的生命,幻想著能與他冥婚,讓他們的“靈魂而今如何兩情繾綣以膠投漆”,我感到天昏地暗,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差不多有兩天時間,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人生難免太多的無法理解,難免太多的不可思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一部新的長篇小說終于完成,也許拖得太久,也許想得太多,在后記里已無話可說。很多朋友問起這小說完成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究竟想說些什么,它精彩嗎,有讀者愿意看嗎,和以往作品相比有怎樣變化,是不是又屬于集體懷舊的俗套,所有這些真說不清楚。好在讀者明察秋毫,眼睛總是雪亮,懇請大家能有耐心讀一讀這小說,試玉要燒三日滿,它究竟怎么樣,想說什么,精彩不精彩,親愛的讀者,盼望你們能告訴我。 2013年8月13日 河西 “馳向黑夜的女人”是詩人多多1979年《青春》中的詩句,我當年非常喜歡的一個意象,很多朋友都覺得比原書名《很久以來》更貼切,更容易被讀者接受,因此有必要在這個后記里說明一下。 2014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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