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文學青年
作者：夏丐尊 整理日期：2022-12-29 14:06:46
夏丏尊1886-1946），上虞崧廈人。早年赴日本留學，回國后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通譯助教，兼任舍監(jiān)和國文教員。支持新文化運動，推行革新語文教育。后回春暉中學、上海等地任教，并從事翻譯和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辦《中學生》雜志，曾任開明書店總編輯，中國文藝界協(xié)會主席。因拒絕為日偽辦事，被日本憲兵司令部逮捕，經(jīng)友人內(nèi)山完造等保釋出獄。在上海病逝，墓葬上虞白馬湖畔。有《夏丏尊文集》。
致文學青年
××君：
承你認我為朋友，屢次以所寫的詩與小說見示，這回又以終身職業(yè)的方向和我商量。我雖愛好文學，但自慚于文學毫無研究，對于你屢次寄來的寫作，除于業(yè)務余暇披讀，遇有意見時復你數(shù)行外，并不曾有什么貢獻你過，你有時有信來，我也不能一一作復。可是這次卻似乎非復你不可了。
你來書說：“此次暑假在××中學畢業(yè)后，擬不升學，專心研究文學，靠文學生活�！眽言沾酥荆〉乙詾槟愕念A定的方針大有須商量的地方。如果許我老實不客氣地說，這是一種青年的空想，是所謂“一相情愿”的事。你懷抱著如此壯志，對于我這話也許會感到頭上澆冷水似的不快吧，但你既認我為朋友，把終身方向和我商量，我不能違了自己的良心，把要說的話藏匿起來，別用恭維的口吻來向你敷衍，討好一時。
你愛好文學，有志寫作，這是好的。你的趣味，至少比一般紈绔子弟的學漂亮，打牌，抽煙，嫖妓等等的趣味要好得多，文學實不曾害了你。你說高中畢業(yè)后擬不再升大學，只要你畢業(yè)后，肯降身去就別的職業(yè)，而又有職業(yè)可就，我也贊成�，F(xiàn)在的大學教育，本身空虛得很。學費，膳費，書籍費，戀愛費（這是我近來新從某大學生口中聽到的名辭），等等耗費很大，不升大學，也就罷了，人這東西，本來不必一定要手執(zhí)大學文憑的。愛好文學，有志寫作，不升大學，我都覺得沒有什么不可，惟對于你的想靠文學生活的方針，卻大大地不以為然�？课膶W生活，換句話說，就是賣字吃飯。（從來曾有人靠書法吃飯的叫做“賣大字”，現(xiàn)在賣文為活的人可以說是“賣小字”的。）賣字吃飯的職業(yè)（除鈔胥外）古來未曾有過。因文字上有與眾不同的技倆，因而得官或被任為幕府或清客之類的事例，原很多很多，但直接靠文學過活的職業(yè)家，在從前卻難找出例子來。杜甫、李白不曾直接賣過詩，左思作賦，洛陽紙貴，當時洛陽的紙店老板也許得了好處，左思自己是半文不曾到手的。至于近代，似乎有靠文學吃飯的人了�？墒前粗畬嶋H，這樣職業(yè)者極少極少，且最初都別有職業(yè)，生活資糧都靠職業(yè)維持，文學生活只是副業(yè)之一而已。這種人一壁從事職業(yè)，或在學校教書，或入書店、報館為編輯人，一壁則鉆研文學，翻譯或?qū)懽�。他們時常發(fā)表，等到在文學方面因了稿費或版稅可以維持生活了，這才辭去職業(yè)，來專門從事文學。舉例說罷，魯迅氏最初教書，后來一壁教書一壁在教育部做事，數(shù)年前才脫去其他職務，他的創(chuàng)作，大半在教書與做事時成就的。周作人氏至今還在教書。再說外國，俄國高爾基經(jīng)過各種勞苦的生涯，他做過制圖所的徒弟，做過船上的仆歐，做過肩販者，挑夫柴霍甫做過多年的醫(yī)生，易卜生做過七年的藥鋪伙計，威爾斯以前是新聞記者。從青年就以文學家自命想掛起賣字招牌來維持生活的人，文學史中差不多找不出一個。
你愛好文學，我不反對。你想依文學為生活，在將來也許可能，你不妨以此為理想。至于現(xiàn)在就想不作別事，掛了賣字招牌，自認為職業(yè)的文人，我覺得很是危險。賣文是一種“商行為”，在這行為之下，文字就成了一種的商品。文字既是商品，當然也有牌子新老，貨色優(yōu)劣之別，也有市面景氣與不景氣之分。并且，文學的商品與別的商品性質(zhì)又有不同，文字的成色原也有相當測度的標準，可是究不若其他商品的正確。文字的銷路的好壞，多少還要看世人口胃的合否。如果有人和你訂約，叫你寫什么種類的東西，或翻譯什么書，那是所謂定貨，且不去管他。至于你自己寫成的爾西，小說也好，詩也好，劇本也好，并非就能換得生活資料的。想以此為活，實在是靠不住的事。
你的寫作，我己見過不少，就文字論原是很有希望的，但我不敢斷定你將來一定能靠文學來生活自己，至少不敢保障你在中學畢業(yè)所就能靠賣字吃飯養(yǎng)家。最好的方法是暫時不要以文學專門者自居，別謀職業(yè)，一壁繼續(xù)鉆研文學，有所寫作，則于自娛以外，不妨試行投稿。要把文學當作終身的事業(yè)，切勿輕率地以文學為終身的職業(yè)。鄙見如此，不知你以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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