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1886-1946),上虞崧廈人。早年赴日本留學(xué),回國后任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通譯助教,兼任舍監(jiān)和國文教員。支持新文化運動,推行革新語文教育。后回春暉中學(xué)、上海等地任教,并從事翻譯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創(chuàng)辦《中學(xué)生》雜志,曾任開明書店總編輯,中國文藝界協(xié)會主席。因拒絕為日偽辦事,被日本憲兵司令部逮捕,經(jīng)友人內(nèi)山完造等保釋出獄。在上海病逝,墓葬上虞白馬湖畔。有《夏丏尊文集》。 一 陰歷七月中旬,暑假快將過完,他因在家鄉(xiāng)住厭了,就利用了所剩無幾的閑暇,來到上海。照例耽擱在他四弟行里。 “老五昨天又來過了,向我要錢,我給了他十五塊錢。據(jù)說前一會浦東紗廠為了五卅事件,久不上工,他在領(lǐng)總工會的維持費呢。唉,可憐!”兄弟晤面了沒有多少時候,老四就報告幼弟老五的近況給他聽。 “哦!”他淡然地說。 “你總只是說‘哦,’我真受累極了。錢還是小事,看了他那樣兒,真是不忍。鴉片恐還在吃吧,你看,靠了蘇州人做女工,那里養(yǎng)得活他! “但是有什么法子羅!”他仍淡然。 自從老五在杭州討了所謂蘇州人,把典鋪的生意失去了以后,雖同住在杭州,他對于老五就一反了從前勸勉慰藉的態(tài)度,漸漸地敬而遠之起來。老五常到他家里來,訴說失業(yè)后的貧困和妻妾間的風(fēng)波,他除了于手頭有錢時接濟些以外,一概不甚過問。老五有時說家里有菜,來招他吃飯,他也托故謝絕。他當(dāng)時所最怕的,是和那所謂蘇州人的女人見面。 “見了怎樣稱呼呢?她原是拱宸橋貨,也許會老了臉皮叫我三哥吧,我叫她什么?不尷不尬的!”這是他心里所老抱著的過慮。 有一天,他從學(xué);氐郊依,妻說:“今天五弟領(lǐng)了蘇州人來過了,說來見見我們的。才回去哩! 他想,幸而遲了些回來,否則糟了。但仍不免為好奇心所驅(qū):“是什樣一個人?漂亮嗎?” “也不見得比五娘長得好。瘦長的身材,臉色黃黃的,穿的也不十分講究。據(jù)說五弟當(dāng)時做給她的衣服已有許多在典鋪里了。五弟也憔悴得可憐,和在當(dāng)鋪里時比起來,竟似兩個人。何苦啊,真是前世事!” 老五的狀況,愈弄愈壞。他每次聽到關(guān)于老五的音信,就想像到自己手足沉淪的悲慘。可是卻無勇氣去直視這沉淪的光景。自從他因職務(wù)上的變更遷居鄉(xiāng)間,老五曾為過年不去,奔到鄉(xiāng)間來向他告貸一次,以后就無來往,唯從他老四那里聽到老五的消息而已。有時到上海,聽到老五已把正妻逼回母家,帶了蘇州人到上海來了。有時到上海,聽到老五由老四薦至某店,虧空了許多錢,老四吃了多少的賠賬。有時到上海,聽到老五梅毒復(fù)發(fā)了,臥在床上不能行動。后來又聽到蘇州人入浦東某紗廠做女工了,老五就住在浦東的貧民窟里。 當(dāng)老四每次把老五的消息說給他聽時,他的回答,只是一個“哦”字。實際,在他,除了回答說“哦”以外,什么都不能說了。 “不知老五究竟苦到怎樣地步了,既到了上海,就去望他一次吧!庇袝r他也曾這樣想?墒峭瑫r又想到:“去也沒用,梅毒已到了第三期了,鴉片仍在吸,住在貧民窟里,這光景見了何等難堪。況且還有那個蘇州人……橫豎是無法救了的,還是有錢時送給他些吧,他所要的是錢,其實單靠錢也救他不了……” 自從有一次在老四行里偶然碰見老五,彼此說了些無關(guān)輕重的話就別開以后,他已有二年多不見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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