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勤奮研究使他積累了豐富而獨(dú)特的治學(xué)經(jīng)驗與方法,通過對他不同時期采用不同的研究方法的分析,可以看出其思想觀念的不斷進(jìn)步與提高,對于我們今天從事文學(xué)研究也有參考價值。本文以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論文為主。 讀毛詩序 一 《詩經(jīng)》是中國古代詩歌的總集。我們要研究漢代以前的詩歌,非研究《詩經(jīng)》不可。雖然在《詩經(jīng)》以外,逸詩還有不少,然而有的是后人偽作的,如《白帝子》、《皇娥之歌》,有的是斷章零句,并非完全的,如《論語》、《左傳》所引的詩句;其他完整而有意義的詩篇,至多不過二三十首。而在《詩經(jīng)》里,我們卻有三百零五首的完整的古代詩歌可以找到。在這三百零五首里,有的是頌神歌,有的是民謠,有的是很好的抒情詩,差不多首首都是有研究的價值的。 凡是研究中國古代的文學(xué),古代的社會情形,乃至古代的思想,對于《詩經(jīng)》都應(yīng)視他為一部很好的資料;而于研究中國詩歌史的人尤為重要。所以我們可以說,我們要想研究中國漢以前的古代的詩歌,除了《詩經(jīng)》以外,不能更找到別的一部更好更完備的選本了。 然而《詩經(jīng)》的研究,卻是一件極不容易的工作。 《詩經(jīng)》也同別的中國的重要書籍一樣,久已為重重疊疊的注疏的瓦礫,把他的真相掩蓋住了。漢興,說詩者即有齊魯韓三家。其后又有毛氏之學(xué)。北海相鄭玄為毛氏作箋,《毛詩》遂專行于世!洱R詩》亡于魏,《魯詩》亡于西晉,《韓詩》后亦亡逸,僅有《外傳》傳于世。然毛傳雖專行,而王肅說《毛詩》又與鄭玄不同。其后孫毓作《毛詩異同評》,評毛鄭王之異同,多非鄭黨王之論。陳統(tǒng)又作《難孫氏毛詩評》以駁孫氏之說。到了唐代,韓愈對于《毛詩序》又生疑義。及宋,而《毛詩》遂被許多人攻擊得體無完膚。歐陽修作《毛詩本義》,蘇轍作《詩解集傳》,雖有懷疑之論,卻還不敢出《毛詩》范圍。到了鄭樵作《詩辨妄》,程大昌作《詩論》,王柏作《詩疑》,王質(zhì)作《詩總聞》,朱熹作《詩集傳》,《毛詩》才漸漸的失了權(quán)威。雖有周孚、呂祖謙諸人的竭力擁護(hù),而總敵不過攻擊者的聲勢。元明以來,朱熹的勢力極大,《詩集傳》用為取士的標(biāo)準(zhǔn),一切說詩的人,便都棄了毛傳服從朱熹。到了清代,反動又起,閻若璩作《毛朱詩說》,毛奇齡作《白鷺洲主客談詩》,陳啟源作《毛詩稽古編》,陳奐作《毛詩傳疏》,多非難朱熹之說,要把《詩經(jīng)》從朱熹的《集傳》的解釋的勢力下,回復(fù)到毛鄭的傳箋之舊。段玉裁寫定《毛詩故訓(xùn)傳》,孫燾作《毛詩說》,且進(jìn)一步而排斥鄭玄之說,要把《詩經(jīng)》從鄭玄的《毛詩箋》的解釋里脫出,回復(fù)到毛公的《毛詩故訓(xùn)傳》之舊。魏源作《詩古微》,陳喬樅作《三家詩遺說考》,龔橙作《詩本誼》,皮錫瑞作《詩經(jīng)通論》,王先謙作《詩三家集疏》,又更進(jìn)一步而不滿于《毛詩》,要把《詩經(jīng)》從毛公的《故訓(xùn)傳》解放出來,回復(fù)到齊魯韓三家詩之舊。此外又有姚際恒作《詩經(jīng)通論》,崔述作《讀風(fēng)偶識》,方玉潤作《詩經(jīng)原始》,脫去三家及毛公、鄭玄之舊說,頗表同情于朱熹,一以己意說詩。在這種紛如聚訟的注釋中,我們應(yīng)該誰從呢?到底是齊魯韓三家說的詩好些呢?還是毛氏的訓(xùn)傳好些呢?到底是朱熹的《集傳》對呢?還是毛鄭的傳箋對呢?許多人都是出主入奴,從毛者便攻朱,從三家者便攻毛。他們輾轉(zhuǎn)相非,終不能脫注疏、集傳之范圍,而所謂注疏、集傳,又差不多都是曲說附會,離《詩經(jīng)》本義千里以外的。 我以前初讀《詩經(jīng)》時,用的是朱熹的《集傳》,后來又讀《毛詩正義》,又看《詩經(jīng)傳說匯纂》,最近才看關(guān)于三家詩的著作。我所最感痛苦的,便是諸家異說的紛紜,與傳疏的曲解巧說。當(dāng)讀毛鄭的傳箋的《詩經(jīng)》時,覺得他們的曲說附會,愈讀而愈茫然,不知詩意之何在,再把朱熹的《詩集傳》翻出來看,解說雖異,而其曲說附會,讀之不懂,解之不通的地方也同傳箋差不多。試舉一例,《鵲巢》一詩,《毛詩序》說是:“夫人之德也,國君積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鳩,乃可以配焉。”鄭玄據(jù)之,便把“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二句,解成“鵲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猶國君積行累功,故以興焉。興者,鸤鳩因鵲成巢而居有之,而有均壹之德,猶國君夫人來嫁,居君子之室,德亦然。室,燕寢也!蔽蚁肓嗽S久,也想不出此詩究竟與夫人之德有何關(guān)系。又把《詩集傳》翻出來看,朱熹的解說,卻更不易捉摸了,他說:“南國諸侯,被文王之化,能正心修身,以齊其家。其女子亦被后妃之化,而有專靜純一之德,故嫁于諸侯,而其家人美之曰,維鵲有巢,則鳩來居之。是以之子于歸,而百兩迎之也!卑!明明白白的四句:“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誰知道卻含有這許多正心,修身,齊家,以至被后妃之化,有專靜純一之德的大道理在里邊呢?象這種的解釋,幾乎在任何種的《詩經(jīng)》注釋里都可遇到,如照他們的注釋去讀《詩經(jīng)》,則《詩經(jīng)》真是一部含義最深奧,最不容易懂的古書了。 雖然姚際恒、崔述、方玉潤的幾部書,能夠自抒見解,不為傳襲的傳疏學(xué)說所范圍,然而究竟還有所蔽!对娊(jīng)》的本來面目,在他們那里也還不容易找得到。 我們要研究《詩經(jīng)》,便非先使這一切壓蓋在《詩經(jīng)》上面的重重疊疊的注疏、集傳的瓦礫,爬掃開來,而另起爐灶不可。 這種傳襲的《詩經(jīng)》注疏如不爬掃干凈,《詩經(jīng)》的真相便永不能顯露。 二 在這種重重疊疊壓蓋在《詩經(jīng)》上面的注疏、集傳的瓦礫里,《毛詩序》算是一堆最沈重,最難掃除,而又必須最先掃除的瓦礫。 雖然齊魯韓三家所說的詩并不比《毛詩序》所說的更好些,雖然近來很有些人極力表章三家詩,用以排斥《毛詩序》,然而三家詩的勢力究竟不大。當(dāng)劉向、劉歆作《七略》的時候,許多人即已不滿于他們的學(xué)說!稘h書·藝文志》說:“漢興,魯申公為詩訓(xùn)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蛉 洞呵铩罚呻s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逼浜,《毛詩》專行,三家詩漸漸逸亡,更是無人注意到他們了。自宋以后,朱熹、王應(yīng)麟以至龔橙、皮錫瑞雖多采用他們的話,而其效力止在于攻擊《毛詩》,對于一般讀詩的人影響仍然絕少。且他們的話,已搜集得的,也很零星錯落,不易得到頭緒。因此,我們可以暫緩對他們下攻擊令。 朱熹的《詩集傳》,雖然也是一堆很沈重,很不容易掃除,而又必須掃除的瓦礫,然而在他的許多壞處里,最大的壞處,便是因襲《毛詩序》的地方太多。許多人都公認(rèn)朱熹是一個攻擊《毛詩序》最力的,而且是第一個敢把《毛詩序》從《詩經(jīng)》里分別出來的人;而在實際上,除了朱熹認(rèn)國風(fēng)的“風(fēng)”字應(yīng)作“風(fēng)謠”解,認(rèn)《鄭風(fēng)》是淫詩,與《詩序》大相違背外,其余的許多見解,仍然都是被《詩序》所范圍,而不能脫身跳出,所以我們要攻擊《詩集傳》仍然須先攻擊《毛詩序》。 其余一般《詩經(jīng)》的注家,都沒有什么獨(dú)特的見解,他們大概都是擁護(hù)或反對《毛詩序》的。我們?nèi)绨阉麄冝q論的中心《毛詩序》打翻,他們便都可默然息爭了。 所以我們現(xiàn)在動手爬除壓蓋在《詩經(jīng)》上面的注疏瓦礫時,應(yīng)該最先下手的便是《毛詩序》。而《毛詩序》除了對于《詩經(jīng)》的影響以外,對于一般文學(xué)上的影響,也是很大的。 如《鄘·柏舟》一詩,《詩序》以為是:“共姜自誓也。衛(wèi)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絕之!倍院蟆鞍刂邸倍直愠闪诵稳莨(jié)婦的成語了。又如《召南·小星》一詩,詩序以為是:“惠及下也。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jìn)御于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倍院蟆靶⌒恰倍直愠闪恕版钡拇米至。又如美刺之義,自《詩序》始作俑后,文學(xué)作品里便多印上了這個墨痕。白居易作《新樂府》五十篇,每篇有自序,而其序便是摹仿《詩序》做的。如《七德舞》之為“美撥亂,陳王業(yè)也”!段鳑黾俊分疄椤按谭饨家病薄!缎U子朝》之為“刺將驕而相備位也”!缎仑S折臂翁》之為“戒邊功也”。《太行路》之為“借夫婦以諷君臣之不終也”。此種詩序,由作詩的人自己做出來,還不打緊,如果是后人代做的,則其附會穿鑿之處,真要令人嘆息不已。試舉一個很可笑的例: 蘇東坡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定。時有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北臼且皇缀苊利惖脑~,被張惠言選入他的《詞選》里,便引了鲖陽居士的話,把他逐句解釋起來說:“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dú)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仡^,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边@種解釋,真是不可思議,即使起東坡于九原,叫他自己去注解,我想也決不會注解成這個樣子。而他們因受《詩序》的影響太深,便不知不覺的帶上了藍(lán)眼鏡,把一切文藝品的顏色也都看成藍(lán)的了。這是《詩序》給與中國文藝界的最壞的影響之一。其他還有許多壞影響,現(xiàn)在也不一一列舉了!对娦颉啡绮淮蚍,則這種附會的文藝解釋,也是不能打翻的。 所以為了矯正這種錯誤的文藝觀念起見,我們也不得不攻擊《毛詩序》。底下舉出《毛詩序》對于《詩經(jīng)》的害處和他本身的矛盾與不能取信于人的地方。 三 《毛詩序》最大的壞處,就在于他的附會詩意,穿鑿不通!睹姟贩踩偈黄,篇各有序。除《六笙詩》亡其辭,我們不能決定《詩序》的是非外,其余三百五篇之序,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附會的,是與詩意相違背的。章如愚說:“二南之詩,謂之《周南》、《召南》,此蓋古人采詩于周之南,得之則為《周南》,采之于召之南,得之則為《召南》,……彼序詩者乃以《關(guān)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fēng),系之周公;《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fēng),故系之召公,謬妄之甚也。即以二南系之二公,則遂以其詩皆為文王之詩。見《關(guān)雎》、《葛覃》婦人之詩,則遂以他詩亦皆出之婦人。文王一人,在《周南》則以為王者,在《召南》則以為諸侯。太姒一人,在《周南》則以為后妃,在《召南》則以為夫人。豈夫子正名之意乎?以二南之詩所言,后妃夫人,多無義理。其間大可怪者,如《小星》之詩云:‘夙夜在公,肅肅宵征,抱衾與裯!蛎C肅宵征者,遠(yuǎn)行不怠也。夙夜在公者,勤王之事也。詩之此語多矣。抱衾裯而夜行者,皆不憚勞役之意,豈非命之不均乎?故曰:‘實命不猶!藷o疑其為使臣勤勞之詩也。今其序乃曰:‘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jìn)御于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不知進(jìn)御于君,何用肅肅宵征,夙夜在公為哉?又何用抱衾與裯而往乎?注云:‘諸妾夜行,抱被與床帳,待進(jìn)御之次序!柙疲骸m君所有裯,亦當(dāng)抱衾裯而往。’學(xué)經(jīng)不知理,乃至于此,豈不貽有識者之笑!既曰,召南之國,被文王之化,《兔罝》之武夫皆好德,又安得強(qiáng)暴之男,侵陵正女,而致《行露》之訟?又安得有女懷春,而吉士誘之,如《野有死麕》之辭?謂文王太姒之化,只及婦人,不及男子已非也,況婦人果皆正潔,則亦如漢上之女不可犯,安有無感我?guī),無使尨吠之語?序于此為說不行,乃云:‘被文王之化,雖當(dāng)亂世,猶惡無禮!M護(hù),亦以勞矣。”(《經(jīng)義考》卷九十九引) 朱熹說:“《詩序》實不足信。向見鄭漁仲有《詩辨妄》,力詆《詩序》。其間言語太甚,以為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始亦疑之,后來仔細(xì)看一兩篇,因質(zhì)之《史記》、《國語》,然后知《詩序》之果不足信。因是看《行葦》、《賓之初筵》、《抑》數(shù)篇,序與詩全不相似。以此看其他詩序,其不足信者煞多。以此知人不可亂說話,便都被人看破了。詩人假物興辭,大率將上句引下句,如《行葦》‘勿踐履’,‘戚戚兄弟,莫遠(yuǎn)具爾’!缎腥敗肥潜刃值,勿字乃興莫字。此詩自是飲酒會賓之意,序者卻牽合作周家忠厚之詩,遂以《行葦》為仁及草木。如云:‘酌以大斗,以祈黃耇’,亦是歡會之時,祝壽之意。序者遂以為養(yǎng)老乞言。豈知祈字本只是祝頌其高壽,無乞言意也!舐使湃俗髟,與今人作詩一般。其間亦自有感物道情,吟詠情性,幾時盡是譏刺他人。只緣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說,將詩人意思盡穿鑿壞了。且如今人見人才做事,便作一詩歌美之或譏刺之,是甚么道理!”(《朱子語類》卷八十) 他們說的真痛快!《詩序》解詩,象這種附會的地方,幾乎觸目皆是。大概做《詩序》的人,誤認(rèn)《詩經(jīng)》是一部諫書,誤認(rèn)《詩經(jīng)》里許多詩,都是對帝王而發(fā)的,所以他所解說的詩意,不是美某王,便是刺某公。又誤認(rèn)詩歌是貴族的專有品,所以他便把許多詩都?xì)w為某夫人或某公、某大夫所做;又誤認(rèn)一國的風(fēng)俗美惡,與王公的舉動極有關(guān)系,所以他又把許多詩都解說是受某王之化,是受某公之化。因他有了這幾個成見在心,于是一部很好的搜集古代詩歌很完備的《詩經(jīng)》,被他一解釋便變成一部毫無意義,而艱深若盤、誥的懸戒之書了。后來讀詩的人,不知抬頭看詩文,只知就序求詩意,其弊害正如朱熹所說:“故此序者,遂若詩人先所命題,而詩文反為因序以作。于是讀者傳相尊信,無敢擬議。至于有所不通,則必為之委曲遷就,穿鑿而附合之,寧使經(jīng)之本文,僚戾破碎,不成文理!保ā对娦蜣q說》) 所以我們十分確信的說:《詩序》之說如不掃除,《詩經(jīng)》之真面目,便永不可得見。吳澂說得好:“舍序而讀詩,則雖不煩訓(xùn)詁而意自明,又嘗為之強(qiáng)詩以合序,則雖由生巧說,而義愈晦! 這就是我們要排斥《詩序》的最大的原因。 四 就《詩序》的本身而論,他的矛盾之處,也盡足以使他的立足點(diǎn)站得不穩(wěn)。 假使我們退一百步而承認(rèn)《詩序》所說的美刺之義是不錯的,我們竟用了他的美刺之義去讀詩,然而結(jié)果卻更不幸,我們反而加載了許多懷疑之點(diǎn)在心上。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詩序》之所美所刺,是沒有一定的標(biāo)準(zhǔn)的。譬如有兩篇同樣意思,甚至于詞句也很相似的詩,在《周南》里是美,在《鄭風(fēng)》里卻會變成是刺;蚴怯袃善凇缎l(wèi)風(fēng)》或《小雅》里的同樣的詩,歸之武公或宣王則為美,歸之幽王、厲王則為刺。而我們讀這些詩的本文時卻決不見他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試舉幾個實例。 我們試讀這兩首歌,誰能找出他們的異點(diǎn)來?《楚茨》的辭意很雍容堂皇,《鳧鹥》的辭意也是如此,毫無不同之處。而因《楚茨》不幸是在《小雅》里,更不幸而被作《詩序》的人硬派作幽王時的詩,于是遂被說成:“刺幽王也。政煩賦重,田萊多荒,饑饉降喪,民卒流亡,祭祀不饗,故君子思古焉”了。至于《鳧鹥》則因他是在《大雅》里,于是《詩序》便美之曰:“守成也。太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祇祖考安樂之也。”我不知《楚茨》的詩里,有那一句是說“祭祀不饗”的?“絜爾牛羊,以往烝嘗”與“爾酒既清,爾肴既馨”有什么不同?“報以介福,萬壽無疆”與“福祿來成”、“福祿來為”又有什么分別?為什么《楚茨》便是刺,《鳧鹥》便是美呢?這種矛盾之處,真令人索解無從。 我們試先讀這三首詩的本文;我們立刻便知道《關(guān)雎》是寫男子思慕女子,至于“寤寐求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月出》是寫男子(?)在月下徘徊,見明月之光,而思念所愛之人,以至于“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的;《澤陂》所寫的更是悲慘,他思念所愛的人,至于“寤寐無為,涕泗滂沱”,“轉(zhuǎn)輾伏枕”了。試再讀《詩序》:他所說的真是可驚。原來《關(guān)雎》是美“后妃之德”的,是“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jìn)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的;《月出》卻是“刺好色”,是說“在位不好德,而說美色焉”的;《澤陂》卻是“刺時”,是“言靈公君臣淫于其國,男女相說,憂思感傷焉”的。我真不懂:為什么同樣的三首情詩,意思也完全相同的,而其所含的言外之意卻相差歧得如此之遠(yuǎn)?我真不懂:為什么“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二句,在《周南·關(guān)雎》之詩里,便有這許多好的寓意,同樣的“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二句,在《陳風(fēng)·澤陂》之詩里,便變成什么“刺時”,什么“靈公君臣淫于其國……”等等的壞意思呢?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了! 這八首詩的意思也差不多都是很相同的。《草蟲》是描寫未見君子與既見君子時的心理的。《采葛》、《晨風(fēng)》與《都人士》都是描寫不見君子時想望之情的!讹L(fēng)雨》、《菁菁者莪》與《裳裳者華》都是描寫既見君子時愉快之感的。無論誰,在這幾首詩里都可以很明白的看出他們都是包括同樣的情意的,至少也可以說他們的情意決不至相差很遠(yuǎn)。而不料《詩序》于《草蟲》詩中的“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數(shù)句,則釋之為“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于《晨風(fēng)》詩中,與“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同樣語氣乃至文字的“未見君子,憂心如醉”二句,則釋之為“刺康公也。忘穆公之業(yè),始棄其賢臣焉”;于《菁菁者莪》詩中“既見君子,我心則喜”,則釋之為“樂育材也”;于《裳裳者華》與《隰!范姡c上面那二句語氣乃至文字都相同的“我覯之子,我心寫兮”與“既見君子,其樂如何”,則俱釋之為“棄賢者之類”,“小人在位,君子在野,思見君子盡心以事之”。為什么辭意與文字都相同的詩句,美刺之義,乃如此不同呢?尤可笑的是:《采葛》之“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絲毫無讒間蔽明之意,而序卻釋之曰:“懼讒也。”《都人士》之“彼都人士,臺笠緇撮”諸語,不過是形容所不見之人之辭,為“我不見兮,我心不說”作襯托,而《詩序》卻注重于彼,以此詩為“周人刺衣服無!。《風(fēng)雨》一詩,明明白白的說,“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而《詩序》卻故意轉(zhuǎn)了好幾個大彎,把他釋成:“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边@真是從那里說起!難道做《詩序》是連詩文也不看一看,便閉了眼睛去瞎做的么?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他的道理來。后來一看《召南》、《鄭風(fēng)》、幽王、《秦風(fēng)》等字,才豁然大悟,原來做《詩序》的人果然是不細(xì)看詩文的,果然是隨意亂說的,他因為《草蟲》是在《召南》里,所以便以為是美,《風(fēng)雨》是在《鄭風(fēng)》里,所以不得不硬派他一個刺,《隰桑》、《裳裳者華》為因已派定是幽王時詩,所以便也不得不以他為刺詩。其他如《關(guān)雎》之為美,《月出》、《澤陂》之為刺,也是如此,《關(guān)雎》幸而在《周南》,遂被附會成“后妃之德也”;《月出》、《澤陂》不幸在《陳風(fēng)》,遂不得不被說成刺好色,刺淫亂了。這種美刺真是矛盾到極點(diǎn)了。 《詩序》的精神在美刺。而不料他的美刺,卻是如此的無標(biāo)準(zhǔn),如此的互相矛盾,如此的不顧詩文,隨意亂說! 他的立足點(diǎn)已根本搖動了。 五 在這個地方,我知道一定有人要出來反駁我。他們一定以為詩意本來是深邃不易知的!对娦颉酚蓙硪丫,其所說必有所據(jù)。安知《草蟲》與《隰桑》之本義,不是如《詩序》所說的一樣呢?豈能以生于千載后的人的臆想,來決斷千載前的事? 這個駁問,可以分兩層來回答: 第一,所謂“詩意深邃不易知”的話,閻百詩(若璩)在他的《毛朱詩說》里,也曾以之為回護(hù)《詩序》攻擊朱熹的武器,他說:“朱慶余作《閨意》一篇,獻(xiàn)水部郎中張籍曰:‘洞房昨夜;T,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此即掩其題,可知是以生平就正于人之作。竇梁賓以才藻見賞盧東美,盧東美及第,為喜詩曰:‘曉妝初罷眼初瞤,小玉驚人踏破裙,手把紅箋書一紙,上頭名字有郎君!巳粞谄湫彰,有不以為婦喜夫登第之作乎?詩有難辨如此,吾欲誦以質(zhì)晦翁。” 這一層最容易回答。我以為古人作詩,詞旨俱極明白,決無故為艱深之理。我們看唐以前的詩便可以知道!对娊(jīng)》里的詩,文辭俱極樸質(zhì),更不會包括什么啞謎在里面,F(xiàn)在之三百篇所以成艱深,乃《詩序》之曲說附會有以致之,詩文固極明瞭,固不艱深也。閻百詩所舉的朱慶余、竇梁賓的詩,分明是《詩序》的影響,豈可反據(jù)之以證《詩序》?此正如白居易的《新樂府》都是自己作序,他也言美,言刺;但是誰都知道這完全是摹仿《詩序》而做的,決不能反據(jù)之以證“《詩序》是詩人自為之”的無稽之言。 第二,所謂“《詩序》由來已久,其說必有所據(jù)”的話,古來也已有許多人曾以之為回護(hù)《詩序》,攻擊反對派的武器。葉適說:“《詩序》隨文發(fā)明,或紀(jì)本事,或釋詩意,皆在秦、漢之前,雖淺深不能盡當(dāng)。讀詩者以時考之,以義斷之,惟是之從可也。若盡去本序,自為之說,失詩意愈遠(yuǎn)矣!秉S震說:“夫詩非序莫知其所自作。去之千載之下,欲一旦盡去自昔相傳之說,別求其說于茫冥之中,誠難事矣!”范處義也引了許多《詩序》與《左傳》及其他古書相合之處,以為:“使《詩序》作于夫子之前,則是為夫子之所錄,作于夫子之后,則是取諸夫子之遺言也。庸可廢耶?” 我以為他們的話,也都很容易回答!对娦颉肥墙忉尅对娊(jīng)》的,我們自當(dāng)以詩文為主,不能據(jù)序以誤詩!对娦颉啡缗c詩意相合,我們便當(dāng)遵他;如大背詩意,則不問其古不古,不問其作者之為孔子抑他人,皆非排斥不可。何況《詩序》之決非古呢?且《詩經(jīng)》本甚明白。廢序而說詩,較據(jù)序以言詩且更明了。(參看上面駁《詩序》的話)所以葉適、黃震的話,是沒有什么理由的。 何以說《詩序》之決非古呢? 《詩序》作者之為何人,自漢迄宋已眾論紛紜,莫衷一是。沈重?fù)?jù)《詩譜》以為《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逗鬂h書》又以《詩序》為衛(wèi)宏作!端逯尽穭t以為《詩序》是子夏所作,其后毛公、衛(wèi)敬仲又加潤色。王安石則以為是詩人所自制。程頤則又以為《詩大序》是孔子作,《小序》是國史作。王得臣亦以為《詩序》非孔子不能做,孔子只做頭一句,其下為毛公發(fā)明之。蘇轍也只取《詩序》的首句,以為是孔氏之舊。在這許多議論中,王安石與程頤、王得臣的主張最為無據(jù)。他們所謂詩人自作,所謂孔子作,國史作,都是逞臆亂說,毫不足信,我們可以不用去管他們。其比較的有根據(jù)的,共有三說:(一)是子夏作,(二)是衛(wèi)宏作,(三)是子夏、毛公、衛(wèi)宏合作。第三說只是《隋志》折衷眾說而來的,本不大可靠。第一說則韓愈與成伯瑜都已懷疑他。大概鄭玄他們所以主張《詩序》是子夏作的緣故,不外借重子夏以堅《詩序》的信仰而已!P(guān)于這一層韓愈也已說過——子夏敘詩之說,經(jīng)傳并無明文!墩撜Z》上曾記子夏與孔子論詩之語,孔子雖許其知詩,但并不曾說到敘詩,決不能便以此為子夏敘詩的根據(jù)。如必欲以此為據(jù),則明豐坊偽作之《子貢詩傳》,其可靠不也同《詩序》一樣么? 魏源的《詩古微》曾證明《魯詩》、《韓詩》之源,與相傳的《毛詩》傳授之源是相同的。然而《毛詩序》之釋詩,與魯韓俱不相同。如《漢廣》,韓以為“悅?cè)艘病,《毛詩序》則以為是“德廣所及也”!囤ぐ刂邸,魯以為是“衛(wèi)宣夫人作”,毛則以為是“言仁而不遇也”!对娦颉范鲎酉幕蚩组T,決不會與他們相差得如此之遠(yuǎn)。且“設(shè)若有子夏所傳之序,因何齊魯間先出,學(xué)者卻不傳,返出于趙也?序既晚出于趙,于何處而傳此學(xué)?”(鄭樵說)是知指《詩序》為子夏作者,實亦無據(jù)之談,與詩人所自作及孔子或國史所作之說,同樣的靠不住。最可靠者還是第二說。因為《后漢書·儒林傳》里,明明白白的說;“衛(wèi)宏從謝曼卿受學(xué),作《毛詩序》,善得風(fēng)雅之旨,至今傳于世。”范蔚宗離衛(wèi)敬仲未遠(yuǎn),所說想不至無據(jù)。且即使說《詩序》不是衛(wèi)宏作,而其作者也決不會在毛公、衛(wèi)宏以前。有幾個證據(jù)可以幫忙這個主張的成立。 第一,我們知道《詩序》是決非出于秦以前的。鄭樵說:“據(jù)六亡詩,明言有其義而亡其辭,何得是秦以前人語?《裳裳者華》‘古之仕者世祿’,則知非三代之語。” 第二,我們知道《詩序》是決非出于毛公作《故訓(xùn)傳》以前的!对娦颉分,如在毛公以前,則毛公之傳,不應(yīng)不釋序。尤可怪的是,序與傳往往有絕不相合之處。如《靜女》,序以為是刺時,是言“衛(wèi)君無道,夫人無德”。而傳中并無此意,所釋者反都為美辭。又如《東方之日》,序以為是刺衰,是言“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禮化”。而傳中也絕無此意,且釋東方之日為“人君明盛,無不照察也”,釋妹為“初婚之貌”,與序意正相違背。如以序之出為在毛公前,或以序為毛公所作,或潤色,都不應(yīng)與傳相歧如此之遠(yuǎn)。所以我們知道《詩序》決是出于毛公之后。 第三,我們知道《詩序》之出,是在《左傳》、《國語》諸書流行以后的。為《毛詩序》辯護(hù)的,都以為其與史相證,事實明白,決非后人之作,而不知其所舉事實,乃皆鈔襲諸書,強(qiáng)合經(jīng)文,絕無根據(jù)。范處義以為《詩序》與《春秋》相合,可以證其為圣人之作,而不知《十月之交》一詩,《詩序》以為刺幽王,即鄭玄也已懷疑他,以為當(dāng)作厲王。其他之不足信,都與此相類。凡《詩序》與《左傳》諸書相合的地方,正是《詩序》從他們那里剽竊得來的證據(jù)。鄭樵說:“諸風(fēng)皆有指言當(dāng)代之某君者。唯魏檜二風(fēng),無一篇指言某君者。以此二國《史記》世家、年表、列傳不見所說,故二風(fēng)無指言也!比纭对娦颉烦鲈谥T書以前,則不應(yīng)諸書所言者,序亦言之,諸書所不言者,序即缺之。 第四,我們且可以證明,《詩序》是出于劉歆以后的。鄭樵說:“劉歆三統(tǒng)歷妄謂文王受命九年而崩,致誤衛(wèi)宏言文王受命作周也。”文王受命之說,不見他書。作《詩序》者如不生于劉歆之后,便無從引用此說。 第五,還有一層,我們也可以引之為《詩序》后出之證。葉夢得說:“漢世文章,未有引《詩序》者。惟黃初四年有共公遠(yuǎn)君子,近小人之說。蓋魏后于漢,宏之《詩序》,至此始行也! 有了以上的幾個證據(jù),我們便可以很決斷的判定《詩序》是后漢的產(chǎn)物,是非古的。漢人傳經(jīng),其說本靠不;一方面抱殘守缺死守師說,而不肯看看經(jīng)文,一方面又希望立于學(xué)官,堅學(xué)者之信仰,不得不多方假托,多方引證,以明自己的淵源有自。而因此,經(jīng)文乃大受其禍了!对娦颉分畞y詩,其情形正有類于此。惟漢儒才能作如此穿鑿附會之《詩序》,《詩序》如非漢人作,我敢斷定他絕對不會這樣亂說。 至此,《詩序》由來已久,其說有據(jù)之論,已不攻自破。 六 把上面所說的話總結(jié)起來說,便是: 《毛詩序》是沒有根據(jù)的,是后漢的人雜采經(jīng)傳,以附會詩文的;與明豐坊之偽作《子貢詩傳》,以己意釋詩是一樣的。 《詩序》的釋詩是沒有一首可通的,他的美刺,又是自相矛盾的。 但他的影響卻極大,所以我們?yōu)榱艘选对娊?jīng)》從層層疊疊的注疏的瓦礫堆里取出來,作一番新的研究,第一必要的,便是去推倒《毛詩序》。 豐坊的《子貢詩傳》,說詩的人都知道是他自己偽作的,誰也不相信他。獨(dú)對于衛(wèi)宏偽托子夏的《詩序》,卻自漢以來,沒有人敢完全擺脫了他,即攻擊《詩序》極力的人也不敢毅然的說他完全無據(jù)。為什么因為他出于后漢便相信他,出于明便不相信呢?這和知笑退走百步的兵士而不知鄙夷退走五十步的兵士有什么分別呢? 昔梅賾偽作《古文尚書》,欺世者且千年,自閻百詩之《古文尚書疏證》出,梅賾的偽書,才完全失其威權(quán)。《詩序》之亂詩,其禍且甚于偽《書》,我希望在最近的時候,能夠也有人出來作這種工作,把《詩序》詳細(xì)的攻駁一下,把他從《詩經(jīng)》里永遠(yuǎn)逐出。 除去這個毫無根據(jù)的,偽托的,自相矛盾的,最為《詩經(jīng)》之害的《詩序》,是可以絲毫不必遲疑的。我這篇文章意思極為淺近,且多前人已經(jīng)說過的話,只可算是這種掃除運(yùn)動里的小小的清道夫的先鋒而已。 本文里第四節(jié)所引的幾首詩的三個比較表,都是我的朋友顧頡剛先生制的,他允許我先在此處引用他們,這是我所最為感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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