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簡介: 這是以中國古代唐朝為背景的三部作品構成的長篇。這組作品的主人公,是古代的知識分子和傳奇人物。他們作為一群追求個性、熱愛自由、想按自己的價值觀念精神信條生活的人,充滿了強烈的創(chuàng)造欲望和人道需求,但被當時的權力斗爭控制和扭曲了心態(tài)與行狀、竟將智慧和愛情演變?yōu)榛[劇。作者在這部長篇中,借助才子佳人、夜半私奔、千里尋情、開創(chuàng)偉業(yè)等風華絕代的唐朝秘傳故事,將今人的愛情與唐人傳奇相拼貼,使唐人傳奇現(xiàn)代化,在其中貫注現(xiàn)代情趣,并通過對似水流年的追述,讓歷史與藝術相融合,最終確立了對生命終極價值的體認,引出了一種由敘事者隨心所欲地穿行于古今中外的對話體敘述方式。 本書是王小波作品系列之時代三部曲中的一本,是最新典藏插圖本。該系列入選《亞洲周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國當代文壇“最美的收獲”!饵S金時代》、《白銀時代》和《青銅時代》是王小波作品的精華。“時代三部曲”表面上是王小波作品的合集,每部之間似乎沒有什么聯(lián)系,但其實是有一個邏輯順序的。這個邏輯順序就是:《黃金時代》中的小說寫現(xiàn)實世界;《白銀時代》中的小說寫未來世界;《青銅時代》寫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過去。 目錄: 《青銅時代》序:我的師承 萬壽寺 紅拂夜奔 尋找無雙 《黃金時代》 《白銀時代》 《黑鐵時代》《青銅時代》萬壽寺? 第一章 【一】 1 莫迪阿諾在《暗店街》里寫道:“我的過去一片朦朧……”這本書就放在窗臺上,是本小冊子,黑黃兩色的封面,紙很糙,清晨微紅色的陽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誰的,我觀察了許久,覺得它像是件無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來看;但心中惕惕,隨時準備把它還回去。過了很久也沒人來要,我就把它據(jù)為己有。過了一會兒,我才驟然領悟到:這本書原來是我的。這世界上原來還有屬于我的東西——說起來平淡無奇,但我確實沒想到。病房里彌漫著水果味、米飯味、汗臭味,還有煮熟的芹菜味。在這個擁擠、閉塞、氣味很壞的地方,我迎來了黎明。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病房里有一面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上,陽光穿過不平整的窗玻璃,在對面墻上留下火紅的水平條紋;躺在這樣的光線里,有如漂浮在熔巖之中。本來,我躺在這張紅彤彤的床上,看那本書,感到心滿意足。事情忽然急轉而下,大夫找我去,說道,你可以出院了。醫(yī)院缺少床位,多少病人該住院卻進不來——聽他的意思,好像我該為此負責似的。我想要告訴他,我是出于無奈(別人用汽車撞了我的頭)才住到這里的,但他不像要聽我說話的樣子;所以只好就這樣了。 此后,我來到大街上,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不知該到哪里去。一種巨大的恐慌,就如一團灰霧,籠罩著我——這團霧像個巨大的灰毛老鼠,騎在我頭上。早晨城里也有一層霧,空氣很壞。我自己也帶著醫(yī)院里的餿味。我總覺得空氣應該是清新的,彌漫著苦澀的花香一如此看來,《暗店街》還在我腦中作祟…… 莫迪阿諾的主人公失去了記憶。毫無疑問,我現(xiàn)在就是失去了記憶。和他不同的是,我有張工作證,上面有工作單位的地址,循著這個線索,我來到了“西郊萬壽寺”的門前。門洞上方有“敕建萬壽寺”的字樣,而我又不是和尚……這座寺院已經(jīng)徹底破舊了。房檐下的檁條百孔干瘡,成了雨燕筑巢的地方,燕子屎把房前屋后都變成了白色的地帶,只在門前留下了黑色的通道。這個地帶對人來說是個禁區(qū)。不管誰走到里面,所有的燕巢邊上都會出現(xiàn)燕子的屁股,然后他就在繽紛的燕糞里,變成一個面粉工人。燕子糞的樣子和擠出的兒童牙膏類似。院子里有幾棵白皮松,還有幾棵老得不成樣子的柏樹。這一切似曾相識……我總覺得上班的地點不該這樣的老舊。順便說一句,工作證上并無家庭住址,假如有的話,我會回家去的,我對家更感興趣……萬壽寺門前的泥地里混雜著磚石,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干凈。我在寺門前逡巡了很久,心里忐忑不安,進退兩難。直到有一個胖胖的女人經(jīng)過。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拋下了一句:進來呀,愣著干啥。這幾天我總在愣著,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但既然別人這么說,愣著顯然是不對的。于是我就進去了。出院以前。我把《暗店街》放在廁所的抽水馬桶邊上。根據(jù)我的狹隘經(jīng)驗,人坐在這個地方才有最強的閱讀欲望,F(xiàn)在我后悔了,想要回醫(yī)院去取。但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主意。把一本讀過的書留給別人,本是做了一件善事;但我很懷疑自己真有這么善良。本來我在醫(yī)院里住得好好的,就是因為看了這本書,才遇到現(xiàn)在的災難。我對別的喪失記憶的人有種強烈的愿望,想讓他們也倒點霉——喪失了記憶又不自知,那才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對于眼前這座灰蒙蒙的城市,我的看法是:我既可以生活在這里,也可以生活在別處;可以生活在眼前這座水泥城里,走在水泥的大道上,呼吸著塵霧;也可以生活在一座石頭城市里,走在一條龜背似的石頭大街上,呼吸著路邊的紫丁香。在我眼前的,既可以是這層白內障似的、磨砂燈泡似的空氣,也可以是黑色透明的、像鬼火一樣流動著的空氣。人可以邁開腿走路,也可以乘風而去。也許你覺得這樣想是沒有道理的,但你不曾失去過記憶——在我衣服口袋里,有一張工作證,棕色的塑料皮上烙著一層布紋,里面有個男人在黑白相片里往外看著。說實在的,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既然出現(xiàn)在我口袋里,除我之外,大概也不會是別人了。也許,就是這張證件注定了我必須生活在此時此地。 2 早上,我從醫(yī)院出來,進了萬壽寺,踏著滿地枯黃的松針,走進了配殿。我真想把鞋脫下來,用赤腳親近這些松針。古老的榆樹矮小的冬青叢,都讓我感到似曾相識;令人遺憾的是,這里有股可疑的氣味,與茅廁相似,讓人不想多聞。配殿里有個隔出來的小房間,房間里有張桌子,桌子上堆著寫在舊稿紙上的手稿。這些東西帶著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過去的我?guī)е刂丿B疊的身影,飄揚在空中。用不著別人告訴,我就知道,這是我的房間、我的桌子、我的手稿。這是因為,除了穿在身上的灰色衣服,這世界上總該有些屬于我的東西——除了有些東西,還要有地方吃飯,有地方睡覺,這些在前都不緊要。目前最要緊的是,有個容身的地方。坐在桌子后面我心里安定多了。我面前還放了一個故事。除了開始閱讀,我別無選擇了。 “晚唐時,薛嵩在湘西當節(jié)度使。前往駐地時,帶去了他的鐵槍!惫适戮瓦@樣開始了。這個故事用黑墨水寫在我面前的稿紙上,筆跡堅挺有力。這種紙是稻草做的,呈棕黃色,稍稍一折就會斷裂,散發(fā)著輕微的霉味。我面前的桌子上有不少這樣的紙,卷成一捆捆的,用橡皮筋扎住。隨手打開一卷,恰恰是故事的開始。走進萬壽寺之前,我沒想到會有這么多故事?梢詫憥讉字來對照一下,然后就可認定是不是我寫了這些故事。但我覺得沒有必要。在醫(yī)院里醒來時,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有黑色的墨跡。這說明我一直用黑墨水來寫字。在我桌子上,有一個筆筒,里面放滿了蘸水鋼筆,筆尖朝上,像一叢龍舌蘭的樣子;筆筒邊上放著一瓶中華牌繪圖墨水。坐在這個桌子面前,我想到:假如我不是這個故事的作者,也不會有別人了;雖然我一點不記得這個故事。這些稿子放在這里,就如醫(yī)院窗臺上的《暗店街》。假如我不來認領,就永無人來認領。這世界上之所以會有無主的東西,就是因為有人失去了記憶。 手稿上寫道:盛夏時節(jié),在湘西的紅土丘陵上,是一片肅殺景象;草木凋零,不是因為秋風的摧殘,卻是因為酷暑。此時山坡上的野草是一片黃色,就連水邊的野芋頭的三片葉子,都分向三個方向倒下來;空氣好像熱水迎面澆來。山坡上還刮著干熱的風。把一只殺好去毛的雞皮上涂上鹽,用竹竿挑到風里去吹上半天,晚上再在牛糞火里烤烤,就可以吃了。這種雞有一種臭烘烘的香氣。除了風,吃腐肉的鳥也在天上飛,因為死尸的臭味在醋熱中上升,在高空可以聞到。除了鳥,還有吃大糞的蜣螂,它們一改常態(tài),嗡嗡地飛了起來,在山坡上尋找臭味。除了蜣螂,還有薛嵩,他手持鐵槍,出來挑柴禾。其他的生靈都躲在樹林里納涼。遠遠看去,被烤熱的空氣在翻騰,好像一鍋透明的粥,這片山坡就在粥里煮著一這故事開始時就是這樣。 在醫(yī)院里,我那張床就很熱,我一天到晚都像在鍋里煮著,但我什么都不記得,也就什么都不抱怨,連個熱字都說不出,只覺得很快樂。我不明白,熱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這篇稿子帶有異己的氣味。今天早上我遇到了很多東西:北京城、萬壽寺、工作證、辦公室,我都接受下來了,F(xiàn)在是這篇手稿——我很堅決地想要拒絕它。是我寫的才能要,不是我寫的——要它干啥? 手稿上繼續(xù)寫道:薛嵩穿著竹筍殼做的涼鞋,披散著頭發(fā),把鐵槍扛在肩上,用一把新鮮的竹蔑條拴在腰上,把龜頭吊起來,除此之外,身上一無所有,F(xiàn)在正是盛夏時節(jié)。假如是嚴冬,景象就有所不同:此時湘西的草坡上一片白色的霜,直到中午時節(jié),霜才開始融化,到下午四點以后,又開始結凍,這樣就把整個山坡凍成了一片冰,綠色的草都被凍在冰下,好像被罩在透明的薄膜里一原稿就是這樣的,但我總懷疑熱帶地方會有這樣冷——薛嵩穿著棉袍子出來,肩上扛著纏了草繩的鐵槍一如果不纏草繩子,就會粘手。他還是出來挑柴禾。春秋兩季他也要出來挑柴禾——因為要吃飯就得挑柴禾——并且總是扛著他的大鐵槍。 我依稀記得,自己寫到過薛嵩,每次總是從紅土丘陵的正午寫起,因為紅土丘陵和正午有一種上古的氣氛,這種氣氛讓我人了迷。此處地形崎嶇,空曠無人,獨自外出時會感到寂寞:在山坡上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天低了下來,連藍天帶白云都從天頂扣下來,天地之間因而變得扁平。再過一會兒,天地就會變成一口大碗,薛嵩獨自一人走在碗底。他覺得自己就如一只搗臼里的螞蟻,馬上就會被粉碎,情不自禁地丟掉了柴捆,倒在地上打起滾來。滾完以后,再挑起柴來走路,走進草木茂盛的寨子,鉆進空無一人、黑暗的竹樓。此時寂寞不再像一種暖昧的癲狂,而是變成了體內的刺痛。后來,薛難于忍受,就去搶了紅線為妻。這樣他就不會被寂寞穿透,也不會被寂寞粉碎。如栗感到寂寞,就把紅線抱在懷里,就如胃疼的人需要一個暖水袋。如果這樣解釋薛嵩。一切都進行得很快。但這樣的寫法太過直接,紅線在此時出現(xiàn)也為時過早。這就是只寫紅土丘陵和薛嵩的不利之處。所以這個故事到這里截止,從下一頁開始,又換了一種寫法。 讀到薛嵩走在紅土丘陵上,我似乎看到他站在蒼穹之理,藍天、白云在他四周低垂下來,好似一粒凸起的大眼球。這個景象使我感到親切,仿佛我也見到過。只可惜由此再想不到別的了。因此,薛嵩就擔著柴禾很快地走了過去,正如槍尖刺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輕飄飄地滑過了……如你所見,這種模糊的記憶和手稿合拍。看來這稿子是我寫的。 既然已經(jīng)有了一個屬于我的故事,把《暗店暫》送給別人也不可惜。但找不知道誰是薛嵩,也不知道誰是紅線;正如我不知道誰是莫迪阿諾,誰是居伊?羅朗。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