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底片的真相


作者:珍妮?瓦倫堤;王淑玫     整理日期:2016-07-24 20:31:51

  本書入圍英國*連鎖書店Waterstone’s文學(xué)獎,故事中融合了懸疑及成長中的煩惱等元素,頗具看點。作者珍妮?瓦倫堤延續(xù)了《紫蘿蘭之謎》的主題──青少年面對家人消失的處境,情節(jié)鋪陳從一開始的霧里看花,到*后讓讀者有一種“啊,原來如此”的驚呼,獨具深意。作者特別著重描寫了家庭關(guān)系的重建,是青少年面對家人不在后處理孤寂情緒的直觀描寫,堪稱佳作! *次閱讀這本小說,在*時間會讓人以為是言情小說,誤以為作者所寫的是初戀故事,但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卻在帶些推理的故事情節(jié)中深刻描繪了成長中的重重?zé)⿶酪约凹彝コ蓡T中的各種關(guān)系,無不指向包容、關(guān)懷與愛,很能感動讀者。 這是一部外國小說。講述的是哥哥杰克的死給家人帶來了巨大的變數(shù):父母雙雙逃避現(xiàn)實,母親從此陷入哀傷的無底深淵,父親離家。15歲的羅文開始肩負(fù)起照顧6歲妹妹的責(zé)任。羅文偶然得到了一張底片,沖洗后發(fā)現(xiàn)照片中人竟是兩年前死去的哥哥。她懷著各種好奇開始尋找這張底片的根源。原來這張底片是她哥哥的女朋友故意借機(jī)給她的,希望她們一家能知道她哥哥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戀人,一個孩子。借此,希望這家人能重拾往日的溫馨! 々ぉぁ队l(wèi)報》
  本書富于同情心、不拘泥于傳統(tǒng),兼具精準(zhǔn)的觀察力,卻又帶著掩飾書寫技巧的恬淡風(fēng)格。措詞巧妙詼諧,處處透露著對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與浪漫懷想。──《星期日泰晤士報》
  用字淺顯,情節(jié)布置巧妙,行文感性洗煉。對于蘿文勇于面對卻又絕望的心情,本書具有敏銳的洞察力。
  ──《美國童書中心告示牌月刊》
  本書行文優(yōu)美,是青少年成長及尋求協(xié)助的精采故事。
  ──《出版家周刊》
  需要處理悲傷、在困頓中渴望愛情的青少年,值得一讀再讀。──《美國校園圖書館期刊》1那不是我的。不是我掉的,但是隊伍里有個男孩說是我掉的。那是一張底片,單格、刮傷、飽受折磨的底片。我甚至看不出那是底片,他的手指把那張底片遮住了。他遞給我的模樣,一副除非我接受,否則世界的運轉(zhuǎn)將會停頓似的,好像他除此之外無事可做。我不想拿,我也說了。我說我甚至連相機(jī)都沒有。但是這個男孩只是站在那里,臉上寫著“我知道我沒錯”。他長得不錯。友善的眼睛、開闊的嘴巴等等。他有一顆門牙缺了一角。不過,不錯的長相不等于不錯的人。如果你發(fā)現(xiàn)自己有這種想法,就該適可而止了。排在我身后的所有朋友大笑起來。收銀臺里的女孩試著找錢給我,而隊伍里的每個人都在看。我簡直無法相信這個男生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難道讓陌生人無地自容就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或許他口袋中有一大堆雜亂無章的東西——不光有底片,還有頂針、保險套、眼鏡和手銬。而我說不定算是幸運的了,不會太窘。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于是我說謝謝,天曉得我干嗎說謝謝?然后照理漲紅了臉,朝我的朋友扮了個鬼臉,假裝我其實知道這是個玩笑。我把這張底片連同橘子和蛋一起塞入包包。然后,他微笑了;丶业穆飞,我不斷地聽到“羅文,那是什么?”還有“讓我們看看”和“笑容不賴哦!”——那一群穿著制服的海鷗在我的四周尖聲怪叫、指指點點、跳來跳去。我像以往一樣在腦袋中拆解發(fā)生的事,直到它成為四散的碎片,讓我再也無法拼湊回去。我想要知道店里那么多人,他為什么挑上我?還有我應(yīng)該對此感到高興嗎?我想到他說的話“你掉了這個……沒有……我很確定”,還有我的應(yīng)對舉止(表現(xiàn)得像只被車頭燈照到的兔子,然后爭辯、投降)。表面上我好像在嘲弄這整個事件,但是又暗自覺得自己像個白癡。我對于可能發(fā)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毫無頭緒。我是羅文·克拉克,跟店里的那個自己不是同一個人,再也不是。羅文其實是一種能夠避邪的樹(原文為rowan,中文譯為“山梨”,為高約十公尺的落葉喬木。民間用于咒語療愈的配方,可凈化、保護(hù)、消除負(fù)面能量,或抵御惡意的法術(shù),或驅(qū)趕有害的妖精)。在過去還不太文明的年代里,人們用這種植物制作十字架來抵擋邪惡的巫婆;蛟S我爸媽是刻意幫我取這個名字的,也可能不是,但反正沒什么效果。倒霉事和我家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磁鐵般相互吸引著,完全無視于中間的阻隔。等到我?guī)еI好的東西回到家時,早就忘記底片的事了,因為有一大堆的事等著我做。媽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絲卓瑪正看著無聲的《詭異雙親(FAIRLYODDPARENTS)》。絲卓瑪是我的妹妹。她是以凱斯納斯(凱斯納斯為蘇格蘭郡名,位于蘇格蘭北部)外海的一座無人小島命名的。那座島在一九六一年之前還有人居住,其中之一就是我爸家族的祖先。后來,就只剩下燈塔里的一個人。等到燈塔演變成不需要人工操控時,那個人也離開了。那就是絲卓瑪和同名島嶼的共同點——逐漸地被遺棄。我做了炒蛋放在吐司上,配上切片的柳橙和一杯牛奶。我們在吃的時候,我問她今天過得如何,她說,棒極了!因為她寫了五個完整的句子,沒忘記句點等等,所以獲得本周之星。身為本周之星意味著能得到一枚用硬紙板做成的胸章,同時可以在說故事時間坐在軟墊子上。顯然,她說的是她在周末時做過的事。我說:“那我們做了什么事呢?”她開始扳起手指頭一一細(xì)數(shù)。“我去了動物園。跟媽媽和爸爸。我們看到老虎。我吃了爆米花。很好玩。”五個謊言,但是我沒吭氣。不一會兒,她抬起頭和我四眼相對,然后開始說起別的事,但是她滿嘴的柳橙害我聽不太清楚。絲卓瑪和我交談的時候,嘴巴里都是食物。這就是沒有家長在旁盯著看的好處之一。另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直接用手拿東西吃,還有,只要你高興,就可以先吃布丁。晚餐后我在洗碗,她畫了一張行刑室的畫。“這是我們?nèi)ビ斡尽?rdquo;她說著,便指著血流成的河和吊在墻上的那些人。我說:“如果你想去,我們可以星期六去。”她想去,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她要我畫只獨角獸,盡管最后看起來比較像根本該扔到垃圾桶里的犀牛,但是她為了表示挺我,仍舊將它涂成粉紅色,并且命名為“亮亮。”等她洗好澡、穿好睡衣之后,我們會一起讀一本書。只要覺得困了,絲卓瑪就會要媽媽。仿佛她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孩子,只能要求一名家長和她說晚安,其他的時候只得接受傭人的照顧。我說,媽媽得等十分鐘以后,因為我得先叫醒她。我播放著絲卓瑪有記憶以來每天晚上都聽的搖籃曲錄音帶,算準(zhǔn)在任何人來說晚安之前,她就會睡著。媽很痛恨被叫醒。一杯茶根本無法安撫她那怨恨的情緒。我們或許看得到世界入侵她的雙眼變成現(xiàn)實,但現(xiàn)實的重量又把她拉回去。她一醒來就只想再回去繼續(xù)睡。我知道得有耐心,我心里明白睡眠是她假裝生命不是垃圾的避難地,但是我也認(rèn)為兩個活生生的女兒或許值得她保持清醒。我?guī)退谋嘲茨α艘粫䞍海缓笳f絲卓瑪在等她。她推開我站起來說:“她現(xiàn)在又想要什么了?”仿佛一整個晚上都是她在喂、在洗、在跟絲卓瑪玩,而不是我。我說:“她只是想要一個晚安吻。”媽翻翻白眼,腳像是被黏在地上似的朝著樓梯走去,似乎那是她最不想做的事。我看著她,腦中浮起我一貫的思緒——那個舊媽媽被困在這個新媽媽的身體內(nèi),像個被困在高塔中的無助的公主;像手術(shù)臺上麻醉失效,使得她無法出聲或是動彈的病人——她只能看著我們陷于無可救藥的錯誤之中。等到大家都就寢,我的事情都做完,開始有空思考時,我記起店里的那個男孩,還有那張不屬于我的底片。我把底片拿出來端詳,確定從來沒有見過,只見它被折起來、被包包底層的灰塵覆蓋著。底片看起來好老舊,其中一面比另一面亮,邊緣布滿孔洞——實在是一種拙劣的影像傳達(dá)方式。我把它拿起來對著臺燈看。眼睛很難適應(yīng)底片上原本應(yīng)該是明亮的地方卻是黑暗的。畫面看起來好像是海洋生物或是菇蕈類,終于看出來是張開的嘴,而且我拿反了。嘴巴里的喉嚨深處應(yīng)該是最暗的,顏色卻最淡?床怀鍪裁炊四,只能看出:一張充斥著光線、張開的嘴和一雙火熱的眼,瞳孔是白色的,黑色眼球上的虹膜覆著點點光芒。那是一張打從心底綻放出光芒的面孔,眉開眼笑的,笑得嘴巴都合不攏,宛若正吐出一顆燈泡。2我還沒有提到我哥哥杰克,這其實很奇怪,因為他是那時候大多數(shù)人對我的認(rèn)識,不管我到哪兒,“杰克的妹妹”就是我的通行證。道理很簡單,大家都愛杰克,而我不需要做任何努力來博取他們的歡心。一切都打點好了。我會怎么向一個不認(rèn)識我哥的人形容他呢?我可以從長得很帥開始形容,他遺傳了我爸的身高、我媽的皮膚;或是聰明,因為對他來說,學(xué)習(xí)新鮮事物從來就像彈指般容易;或許風(fēng)趣,當(dāng)你和杰克相處一會兒后,我保證你的肚皮會開始發(fā)痛;還有大方,如果朋友有需要,他什么都能給。他不會用那種自鳴得意或是惹人嫌惡的方式,也不會讓你心生芥蒂——這就是杰克。我并不想說出惹人厭的話,但有人天生就是這么幸運。如果你問我,他就是那種只要他在場,就能讓整個氣氛變得更活絡(luò)、當(dāng)他離開后大家都會有點泄氣的人。我們兩個差兩歲,然后幾乎再差十歲才是絲卓瑪。所以,我和杰克像是第一輪的孩子,我猜想是計劃中的孩子。如果要我說一件跟杰克有關(guān)的事,那就是他的“宇宙地圖”了。我想那是《國家地理雜志》的贈品。他保存好多年了,就貼在他衣柜門的內(nèi)側(cè),但是沒有人真正仔細(xì)地看過。有一天媽正在抱怨屋子里到處亂七八糟,抱怨大家四處亂扔垃圾,害她無法清醒地思考。你可以聽見她邊上樓,邊自言自語地碎碎念。她拿著一疊干凈的衣物進(jìn)入杰克的房間。大部分的咖啡杯都被他拿到這里來了,里面長滿了霉菌;床單揉成一團(tuán)扔在地上;床墊斜靠在衣柜拉出來的抽屜上,因為他正在教我如何跳到上面再滑下來;垃圾桶滿了出來還發(fā)臭,還有,地上到處都是書和紙屑以及沒裝入外殼的CD,簡直讓人找不出踩踏的地方。“為什么,”媽說,“我得這么累?”她環(huán)視四周,然后低頭看著她自己笨到拿上來的燙好的衣物。我感覺到她的長篇說教要開始了,于是我試著把自己融入墻壁。杰克只用雙手抱住她,說:“來看這個,媽。”他讓她站在衣柜前,并站在她身后用雙手扶著她的肩膀。那時候他已經(jīng)比她高多了。當(dāng)他打開衣柜門時,所有的衣物都像巖漿般流瀉出來。我覺得里面好像還有水果皮和馬鈴薯脆片的袋子。媽幾乎是暴喝出聲并握緊拳頭,雙眼緊閉,然后有那么一會兒靜默,讓我以為她馬上就要發(fā)作了。但是杰克說:“不!不是這個,不是要你看這個,真的。”他大笑著,不讓她發(fā)脾氣。明知道這時候大笑不好,但是我快忍不住了,所以我無法看著他。他指著地圖說:“這是已知的宇宙。”同時模仿電影預(yù)告片中那種雷霆萬鈞、有點嚴(yán)肅作態(tài)的聲音。媽手上仍抱著衣物。她翻翻白眼,要開口說話,但是杰克阻止她。他手上拿著斷掉的收音機(jī)天線,然后像老師、氣象播報員一樣地指著地圖。“這個小點,”他說,“是地球。它就在這個圓錐體內(nèi),也就是我們的太陽系里面。那是太陽和所有的行星,對吧?你知道的。”媽的腳尖以雙倍的速度叩著地板,臉上寫著“趕快結(jié)束”,明顯的不耐煩。“現(xiàn)在這個圓錐體,也就是我們的太陽系,有太陽、行星等一切東西,是這個鄰近星團(tuán),這個圓錐體中的,這個小點。”他頓了一下做做效果,仿佛正對著一整班的科學(xué)家說話。“然后這個鄰近星團(tuán)是這個稱為超級星團(tuán)的圓錐體里面的這個小點。你懂嗎?”總共有五六個圓錐體,最后一個是已知的宇宙。“已知的宇宙,”他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已知的。”媽說:“這個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嗯,”杰克雙手張開,臉上掛著“愛我”的撒嬌表情,“現(xiàn)在,從萬物的比例來看,整齊的房間到底有多重要?地圖上哪里有標(biāo)記?”于是媽笑了,所以我們也能笑了。杰克給她一個大大的熊抱,她說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接著把他的干凈衣物扔在地板上的一堆東西上面。然后她說:“你還是整理干凈。”正如我說的一樣,有些人就是能讓場面變得更有意思。我并不是說杰克很完美。我不會假裝他不曾把我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或不曾用力地踹我,或者沒強(qiáng)迫我吃泥巴之類的事,因為他當(dāng)然都有做,也許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會這樣。只不過他也照顧我,讓我笑,說我很棒,然后教我一些除了哥哥之外沒有人會教我的事。所以,我想他。我們都想他。我們已經(jīng)想了兩年多了,而且會永遠(yuǎn)一直想他。3碧應(yīng)該和杰克同年級。我知道她,但沒說過話。大約在杰克死后一年,她才從別處搬過來。我對她一無所知。我注意到她的唯一原因,是因為那天在餐廳里她盯著我看。起先,我以為是偶然——那種兩眼發(fā)呆,然后突然回神,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直盯著別人看,讓他們一直在猜為什么的那種。她正盯著我看,我等著她突然清醒,但是她沒有,反而走上前來,當(dāng)我是獨自一人,身旁的朋友都不在似的。她微笑著,看了一下四周,便對著我說“哈羅”,然后她說:“那是什么?”就這樣沒頭沒腦的。我說:“什么是什么?”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碧說:“他給你的東西。他給你什么?”我說:“誰?”她說:“店里的那個男孩。”我問她怎么知道這件事,她說她就站在我們后面的隊伍中。我試著去回想那天在店里的人盯著我看的樣子,但是碧不在這些人里面。都已經(jīng)過了好多天了。“我在場,”她說,“我都看到了。他長得很帥。那是什么——他的電話號碼嗎?”我笑得比其他人都大聲,說:“不可能,跟真的一樣咧!”然后朝自己的鞋子看。碧說我抗拒了好久,我說:“嗯,因為不是我的。”她說:“什么不是你的?”我不確定我是否還帶著那張底片。我在包包中翻了好一陣子才找到。她舉起來對著日光燈看,那張折得皺巴巴、可憐兮兮的負(fù)片。我們靜默了一會兒,然后碧說:“那是誰?”我說:“我不知道。”她說:“你覺得是男生還是女生?”我其實看不出來。她說:“真是詭異,拿到這種東西!”我說,那正是我想拒絕的原因,因為那顯然是個誤會。“他可能看到你掉了。”碧說。但是他沒有,因為我沒掉,我對她也這么說了。她問我,怎么可能會有人想編這種故事,有什么意義?我想到那男孩的微笑,以及這世上有那么多人其實我們完全不認(rèn)識。“什么樣的人都有。”我說著,便伸出手把底片要回來。碧還給我,我把它夾在書本內(nèi)好壓平一些褶皺。她問我要拿它怎么辦,我說還沒想到。然后鐘聲響起,七百五十個人開始同時向餐廳門口走去,包括碧,回頭走向她來的地方,也沒說再見,好像我們之間不曾對話過。那時,我們家仍舊像座紀(jì)念館。杰克無處不在:他在房間外微笑;九歲、十一歲和十四歲的他在樓梯上看著什么;他的頭發(fā)旁分,梳得整整齊齊;雙耳突出、孩子的嘴里含著大人的牙齒。媽在以為只有她獨自一人時,會對著照片說話。我聽見了。仿佛是尋常講電話般,仿佛他根本沒死,不過是搬出去,就在電話線的另一端而已,那種他一輩子每星期都會接到她打來的電話那樣。你甚至?xí)詾,死亡能夠讓他不用常被這樣騷擾。我從來不曉得她有什么好說的。我還在,可是她幾乎不跟我說話。家里就像紀(jì)念館一樣的安靜,好像在教堂里面,全是壓低的音調(diào)和昏暗的燈光,還有肅穆的臉孔。再也沒有杰克制造的噪音了:沒有大聲的音樂,沒有鬼叫聲,沒有吃早餐時拿餐桌當(dāng)鼓敲的嘈雜音。沒有,什么都沒有了。我的房間原本在樓梯轉(zhuǎn)角的平臺。絲卓瑪出生時,我們需要空間,爸用一道新墻另外隔出空間來,再安上一道門,但是那里對嬰兒來說實在是太冷了,所以絲卓瑪?shù)盟轿业呐f房間,而我就搬了進(jìn)去?臻g很小,因為原本不過是讓人在樓梯上轉(zhuǎn)彎而已。沒有暖氣,電源是從廚房拉過來的延長線,所以我常覺得很冷,而且永遠(yuǎn)不能鎖門。杰克的房間和媽還有絲卓瑪?shù)姆块g在同一樓層,隔壁是廁所。他的房間有兩扇窗戶,一個大書架,還有一張老舊的木頭書架。墻壁是稱作“大象氣息”的暖灰色。那是整棟房子里最悲傷的地方了,那是承載著每個人哀傷的活生生的有呼吸的母艦。就算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再為杰克難過,似乎一切都已恢復(fù)常規(guī),但只要走進(jìn)那間房,就會從頭開始想念他了。偶爾,我想要這樣的感覺。有時候,我會放一些他的音樂。有時候,我會拿起他的吉他,但是我仍舊只會彈《斯卡保羅集市》(這是一首古老的英格蘭民謠,原名為ScarboaoughFair,其起源可一直追溯到中世紀(jì),原唱歌手為保羅·西蒙(PaulSimon)和加芬克爾(ArtGarfunkel)。莎拉·布萊曼(SarahBrightman)翻唱過該歌曲,收錄于2000年專輯《LaLuna》。此外來自英倫島嶼的GREGORIAN格里高利合唱團(tuán),又稱“教皇合唱團(tuán)”,也曾翻唱過該歌曲,并因為曾是電影《畢業(yè)生》之主題曲而成為膾炙人口的名曲)前面的六個音符,所以永遠(yuǎn)彈不久。我甚至不喜歡那首歌。通常,我會在他的床上躺成大字形,看著窗外的天空。那天晚上,我背貼著墻,下巴靠著膝蓋坐著,手指頭不斷翻轉(zhuǎn)著底片。我想到碧說的話,想著接下來要怎么做。“什么都不做。”我心想,然后把底片對準(zhǔn)旁邊的垃圾桶,再繼續(xù)思念我哥。我不確定絲卓瑪是否想念杰克,應(yīng)該不會。她會把她和克拉克爺爺、海倫姨婆(她大概只見過兩次),還有兒童新聞節(jié)目里面的人,一起放在祈禱的結(jié)尾中。但是我覺得他一離開,她八成就忘了他。反正,她幾乎不怎么看到他,也許在早餐,他還不怎么清醒的時候;或是在車子里他戴著耳機(jī),當(dāng)絲卓瑪是空氣。不過杰克也帶絲卓瑪做了許多很棒的活動,像是帶她去公園或是教她怎么折紙飛機(jī),但是我想她太小,記不得了。她根本就不認(rèn)識他。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一切拼湊在一起的,家中的這個陌生人死了,然后把她的家人變成了陌生人。我得告訴絲卓瑪,因為沒有人做這件事。就在他們告訴我的第二天早上。她還不知道杰克死了。她的世界整個都變了,而她努力地不去注意。她抬起頭看著我說:“媽咪怎么了?”我說她很傷心。她問我媽咪傷心什么。我說:“杰克走了。”然后絲卓瑪繼續(xù)哼著一段旋律,從小茶杯中倒空氣出來。然后她說:“去哪里了?”我說我不知道。她拿起杯子和盤子遞給我。她說:“要吹一吹,真的很燙。”我說:“他死了,絲卓瑪。他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我感覺到剛剛有個重量,在腦袋中形成一股向下竄的壓力,我覺得自己可能會陷下去或是內(nèi)爆,因為我剛大聲地說出口了。絲卓瑪安靜了一分鐘,然后嘆口氣、直勾勾地看著我說:“我現(xiàn)在能吃東西嗎?我好餓。”事情就那樣開始了,我落到要照顧她。我走進(jìn)廚房去弄吐司,可是沒有面包,連面包屑都沒有。我敲了媽的房門,拿了一些錢,帶著絲卓瑪去買東西。我不斷把東西放入籃子里,一邊努力搞清楚我們買得起什么,一邊對棉花糖說不,卻對巧克力、餅干說歡迎,同時琢磨著我們的晚餐要吃什么、早餐吃什么。我沒時間失控。我沒時間在轉(zhuǎn)角的小店中躺下來尖叫、拍打地板直到雙手流血。我沒有時間想念杰克。絲卓瑪繼續(xù)不斷地說話,為形狀新奇的意大利面條興奮不已,并且在小東西中找到快樂,就在那時候我已然想到,或許她也在照顧我。4信不信由你,那時候?qū)W校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其他的地方感覺都很累人,學(xué)校能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我不需要去想那些顯而易見的事。杰克在學(xué)校的空缺,很快就被某個腦袋聰明、善于跑步、花蝴蝶般的人給填補了。對我而言,在學(xué)校就像休假一般。當(dāng)然這不會發(fā)生在家里,家里沒有發(fā)生事情的空間。有時我會想,如果杰克正從上面往下看我們的話,他一定會覺得被騷擾得無以復(fù)加,一點都不能自由地享受死后的生活。我想,到后來爸媽因此把彼此給逼瘋了。在爸搬出去前三個月,他們就不再說話了。他們的周圍有種奇怪、沉重的寂靜氛圍。我們避開了他們;蛟S他們是因杰克而分開的,因為他們看到彼此時,只看到杰克;蛟S他們本來就朝著分開前進(jìn)了。也或許他的死反而讓他們在一起更久。我不知道。當(dāng)爸終于坦承要離開時,我們老早就知道了。他睡在沙發(fā)上好一陣子了,假裝他在辦公室,基本上是閃避我們。他大可不必鼓起勇氣告訴我們這樁舊聞,就連當(dāng)時才五歲的絲卓瑪都很清楚。早在他離開之前,他就已經(jīng)不在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然后當(dāng)他離開后,事情變得更糟。因為我們也得想念他。反正,上學(xué)就好像放假,如果你能想象的話。不知道我以前怎么會忽略掉碧,因為我們說過話后,不管在哪兒,她就成了我在人群中第一張看見的臉孔。不管我和誰在一起,我會突然意識到她就在附近,好像特別打了一盞燈,讓她很容易被看到。問題是,一旦看到碧,幾乎就得告訴自己不要去看。表面上,我們大概差不多:或許身高差不多、膚色也差不多等等——可以列出一長串。但是碧擁有我所沒有的。她的皮膚和頭發(fā)是不同層次但又相同的蜂蜜色調(diào)。她的姿態(tài)是那樣的挺拔、輕松又優(yōu)雅,我不懂她是怎么辦到的。而且,不只是我這樣想。因為我總是看到別人在注視她,努力地想為什么自己長得不像碧那樣。第二回碰見她是在放學(xué)后,她表現(xiàn)得很詫異,但是我有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她在等我。我得回去接絲卓瑪,她就問我想不想去買個冰淇淋還是什么的。我們?nèi)巳チ耸肄r(nóng)場路前端的路口,那里有一家開了很久的店。他們在臨街的窗口賣冰淇淋甜筒,不過客人也可以選擇進(jìn)去吃高腳杯里的圣代和銀杯里的冰淇淋球。絲卓瑪坐在碧的腿上,雖然里面大概有三十九個空位。她嘰里咕嚕地說著,她班上有一名叫卡爾·迪恩的男孩,故意用剪刀把自己的衣服剪了一個洞,因為他想要那個顏色做拼貼。她毫不費力地就讓我們大笑。我想起杰克九歲我七歲的時候,我們就在這家店舉辦生日派對。我想到所有來參加的孩子,他們現(xiàn)在到哪去了?是否有人還記得杰克?或是知道他死了,甚至在乎的?我回想著他當(dāng)時坐在哪一張椅子上,是否就是我現(xiàn)在坐的這一張。店里空蕩蕩,很亮很安靜。我看到我們班上一群人從窗外走過,大聲鬼叫跳著舞,吸引不少目光。過去那也可能是我,但是現(xiàn)在我很高興能和一個說不到十次話的女孩在一起躲在大理石桌旁。絲卓瑪說她吃不下,我和碧就把她的薄荷巧克力吃完。碧試著用餐巾紙折出一只天鵝卻失敗了。我們看著墻上的照片——一張張從來沒聽過的名人的簽名照。女侍帶著絲卓瑪去拿更多免費的薄酥餅時,碧問我是否還有再想過那張底片。沒有,一點都沒有。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在說什么。她看起來很感興趣,于是我說會拿去洗出來,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我希望說出得體一點的話,好和她多相處一會兒。我知道底片在杰克的垃圾桶里,因為我是唯一會倒垃圾的人,每個星期二晚上都會倒。那是他垃圾桶里唯一的東西,我們沒再用過。但是,我還是想萬一那張底片弄丟了,我就再弄一張。反正她也不會知道。過了一會兒,她說:“如果你想要洗出來的話,我可以幫忙。我知道怎么做。”她說話的方式讓人很愉快,一點都不強(qiáng)迫,而且她說我可以帶絲卓瑪一起去。于是,我說好。我們在接近周末的時候去她家。碧和她爸爸還有小弟住在費迪南庭園的頂樓公寓,從里面看出去,前面有座游樂場,還看得見整個倫敦,也可以看見電信塔(BritishTelecomTower)。大門口走道兩側(cè)種了天竺葵和雛菊。碧的爸爸叫卡爾,他有一頭很長的淺色頭發(fā)和凹陷的雙頰,一眼就知道他會彈吉他。她弟弟大約兩歲,光著屁股穿著一件史努比T恤晃來晃去,這個光景立刻讓絲卓瑪大笑起來。他頭發(fā)的顏色和卡爾一樣,但是卷卷的黏成一片。“我不知道你有弟弟。”我說。“其實你對我了解得不太多。”她微笑地說著,“我們才剛認(rèn)識。”我們注視著他肉肉的背部,搖搖晃晃地穿過走道,絲卓瑪緊跟在后,像只牧羊犬般的照顧著他。“他叫什么名字?”“桑尼。”卡爾把絲卓瑪和桑尼帶到廚房去做些果醬塔。絲卓瑪止不住地咯咯笑著。我想她可能會笑到站不穩(wěn)。碧把浴室柜子里的東西翻出來。她說直接把底片掃入Photoshop,然后在熒幕上直接看影像會快多了,但是她沒有掃描器,反正她會用顯影劑沖洗照片。那是卡爾教她的,那些東西都是他的器材。她說老式的做法比較好,因為她喜歡未知,然后花點時間讓事情自然發(fā)生。水龍頭開著,她的頭埋在水槽下,一邊跟我說,這種方式叫“慢活”,意思好像是,自己烤面包,而不是沖到最近的店里去買;花一整天做午餐;還有坐船、搭火車再坐船,而不是搭飛機(jī),因為旅程就是意義所在,而不僅僅是從一地到另一地而已。她告訴我的這些事情,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大衣都還沒脫下來,不過我想我大部分都聽懂了。碧的腦筋犀利而迅速,她讓人看事情的方式,就像她的外表那樣不同凡響。等待的同時,我拿起一本書開始翻閱。碧說,其中有張照片是攝影史上第一張照片,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由一名叫達(dá)蓋爾的法國人拍的。(一八二六年,法國陸軍退役軍官尼瑟佛爾·尼埃普斯以瀝青油涂在鉛錫合金板上,曝光八小時,拍下第一張攝影作品《鴿子棚》,目前保存在法國博物館,這張照片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早的照片。一八二七年,尼氏受邀至英國皇家學(xué)會作發(fā)明專題演講,并奏請英王喬治四世駕臨,不料尼氏臨時未赴約,這一行為讓英國當(dāng)局十分反感,所以尼氏的大發(fā)明也被否認(rèn)。一八三九年,達(dá)蓋爾利用水銀蒸汽熏沐涂有碘化銀的銅版進(jìn)行顯影,曝光時間約三十分鐘,申獲法國政府的專利,被譽為人類攝影史上的偉大發(fā)明。)她說,那時候他們用的是很巨大的銀版相機(jī),如果想要拍到照片的話,得一動也不動很久。那時候有特制的頭架,把人固定起來好拍人像照,否則拍出來都是一團(tuán)糊。她給我看的照片并不是人像照,至少不是刻意的。達(dá)蓋爾將相機(jī)從窗戶伸出去拍他居住的街景。那是一條忙碌的巴黎街道,到處都是人,可是照片中看不出是人,看起來宛若鏡中的鬼魂。在那一群鬼魂當(dāng)中,只有兩個人——一個男孩在幫一名男子刷皮鞋,只有他們在同一地方停留得夠久而成為真人。我愛那張照片。我看著在不遠(yuǎn)處的兩個模糊的人影,告訴自己,有時候人們不需要做些英勇事跡或特別的事,也會在無意間被注意、被記得和被欣賞。碧從不同柜子里搬出來的東西有:一個有點像大型顯微鏡的東西、一顆紅色燈泡、三個長得很像用來蒔花弄草的淺盤、一只手電筒、一對夾子和幾只黑色瓶子。她在跟我說話的同時,也不斷地把東西拿出來,將淺盤放在澡缸中,把液體倒入淺盤中;蓮蓬頭放開后,只剩一條水管;把天花板上光禿禿的燈泡換成紅色的。她拉下百葉窗,關(guān)上木制窗板,再放下橫桿,讓外頭光線進(jìn)不來。然后鎖上浴室的門,打開紅色的燈,這下我們都染成了紅色,空間感也變了個樣。所有東西的線條都變?nèi)岷土,碧的眼白看起來跟她暗淡的紅發(fā)、嘴唇、皮膚是一樣的顏色。“底片在哪兒?”她問。我從包包中取出底片的時候,她用兩支鉛筆把頭發(fā)盤起來。我把底片遞給她,她輕巧地把它滑入大型顯微鏡上方,這臺顯微鏡平穩(wěn)地架在水槽上的一片夾板上。然后她撥了開關(guān),我的底片……呃,反正不知道是誰的底片,就變成A4大小映在下方的一塊白板上。我那時候就應(yīng)該認(rèn)出來,但是我沒有。碧估算了底片尺寸的大小,概略標(biāo)示出區(qū)塊,擺好位置。“受損得太嚴(yán)重了。”她說:“沒辦法把所有的刮痕去掉。”那是室內(nèi)唯一的白色光線。她在調(diào)整影像的焦距,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影像隨之起伏,如同幻影般,仿佛是照片的鬼魂,或是鬼魂般的照片。我不自覺注視著影像上的那雙眼睛,就像一碰觸就會產(chǎn)生火花的電漿球。碧完全地投入,自言自語地說著影像的品質(zhì)、光圈等等我聽到了就立刻忘記的東西。她說要先試一下,好找出最佳的曝光時間,然后她開始計數(shù):“一、二、三、四……”一共數(shù)了四回,便把某種液體倒入這些淺盤,再用特制夾子將相紙放進(jìn)一號淺盤。房間里很臭,是那種我的肺部會拒絕吸納的強(qiáng)烈酸性毒氣。“注意哦,”碧說,紙開始變暗并且起霧。“這只是其中的一小段,可能只有一點點臉頰或是下巴。”她夾起來,浸入二號淺盤,在液體中拽來拽去。“這是定影劑,”她說,“可以防止影像消失。”我點點頭,但是她沒有再看我。她打開門溜入明亮的走道一下。“十秒,”她再度進(jìn)來的時候說:“十秒應(yīng)該就夠了。”然后,鬼魂出現(xiàn)了,碧數(shù)到十,然后再把另一張相紙放入顯影劑的淺盤中。而我憋著氣。我猜,在有什么東西出現(xiàn)之前,我至少已經(jīng)數(shù)到二十了。碧說得沒錯,等候的片刻——是期待。藥水的臭味讓我的胸口發(fā)緊、呼吸淺短,而一切都聚焦在這張即將在紅色光線中改變的白紙上。事情的發(fā)生往往令人措手不及。突然,他出現(xiàn)在上面了——直直地盯著我們,雙眼閃閃發(fā)亮,嘴巴因大笑而敞開。杰克!盤中晃動的液體在他的臉上輕拍蕩漾。他看起來好像淹死在里面了。我雙膝著地,臉頰貼在冰冷的澡缸邊緣。我不確定自己是怎么變成這樣的。我的口水吞了又吞,嘴巴里卻不斷泛濫著。碧夾起我哥哥,將他滑入定影劑中。她一句話也沒說。杰克大笑地看著我,一直笑到浸完了定影劑,碧把他放在流水下,把化學(xué)藥劑沖洗干凈。當(dāng)碧清理周圍、換回?zé)襞、打開窗戶時,他依舊笑著。他一直笑著,被夾在晾衣繩上,在澡缸上方滴著水。 5在絲卓瑪還更小的時候,經(jīng)常試著要看東西的各種視角角度。每一次只要有人讀《大象巴巴》給她聽時,她會在巴巴的媽媽被獵人射殺的那一頁停下來,扭轉(zhuǎn)身體只為了要看到獵人的臉。我從來沒告訴她,你是看不到平面紙張的所有視角的。她后來一定也發(fā)現(xiàn)到了,因為她不再看了。我讓自己想著絲卓瑪,一邊躲在碧的浴室中,一邊尋找杰克相片上看不出來的東西。他的眼睛淡而透明,黑色眼球環(huán)繞著虹膜,瞳孔細(xì)小如針孔。灰色的相片,看起來好像鏡子,我以為可以看到上面反射出什么,就像在湯匙背面或是別人的太陽眼鏡上面那樣,但無跡可尋,只有我這張臉的陰影凝視著相片上的亮光。最后是碧的爸爸把我給弄出浴室,因為桑尼要用馬桶,他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則會弄得一團(tuán)糟。遠(yuǎn)離這張照片,就好像在陽光普照的日子里走出電影院一樣,眼睛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因為不再看著杰克了。絲卓瑪在走道上抓住我,興奮急促地說著她如何搟面皮、如何用特殊的切割器在每一片餅皮上只放半匙果醬……還有,問我想不想看他們做甜點,要嗎?要嗎?但是我不要。碧遞給我一杯水,和我在客廳坐下來。她看著窗外,雙手放在大腿上,背挺得筆直,下頜緊縮,仿佛強(qiáng)迫自己咬住牙齒。對她而言,這一定很尷尬。我問:“你知道那是誰嗎?”她點點頭。“怎么會?從學(xué)校紀(jì)念冊知道的嗎?”她又點點頭。我猜她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如果她有話要說的話,我也聽不進(jìn)去。剎那間,對我的耳朵而言,所有的聲音都顯得好大聲,呼吸開始不順,有種強(qiáng)烈地想要在黑暗中獨處、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聽的感覺。桑尼走了進(jìn)來,兩手、臉上、T恤,全身幾乎沾滿了果醬。他拿我當(dāng)攀爬架,好像我不過是另一件家具而已。“抱歉。”碧說,然后抱住他的腰提起來轉(zhuǎn)圈圈,親吻他鼻子上的果醬。“走,去找爸爸。”我渾身麻木不覺。我把底片留給碧,用信封把杰克帶回家。媽還在床上,即使聽見我們進(jìn)來也不會有反應(yīng)。我?guī)徒z卓瑪開了罐頭濃湯,省略了洗澡程序,便為她讀了手邊找到的最短的故事。我答應(yīng)絲卓瑪,如果媽起床,會叫她來親她。然后,我?guī)е腋绲椒块g,靠著門坐下,免得有人進(jìn)來。然后我看了又看。我常常想,杰克在死后改變了多少。別問我改變多大,但是他的確已經(jīng)不是他了。為學(xué)校紀(jì)念冊還有球隊拍照,又梳頭又微笑的,又怎么樣?你又不能亂動。反正都不是真正的他。杰克永遠(yuǎn)不會允許媽拿那些照片出來給別人看?赡艿脑,他會把它們燒了。他們?yōu)檫@事吵過架。他的房間仍維持原來的樣子,卻又截然不同,好像是一個場景,像博物館中的展覽品,一間虛構(gòu)的男孩子的房間。他活著的時候,印象中我沒有看見過他的床鋪好過。他可以放任盤子、杯子在桌子上堆積、發(fā)霉好幾個禮拜。他的床底下藏著食物,對著窗外抽煙,就算風(fēng)直接將煙圈吹進(jìn)房內(nèi),讓所有東西混合著熟透的香蕉和臭襪子的味道——而不是空氣芳香劑、灰塵以及停滯的時間——他還是抽。當(dāng)我想到科特·柯本(譯注:超脫合唱團(tuán)的主唱,自殺身亡。)瑞凡·費尼克斯(譯注:杰出的年輕演員,自殺身亡。)或是瑪麗蓮·夢露這樣的人,總覺得他們這輩子最出名的事就是“早死”。他們不再當(dāng)真正的人——說謊或是上廁所或是隨便干什么的真人。一夜之間,他們成了圣人和天才,成了任何人期待的樣子。杰克也是一樣。他是個圣人;我們不過是活人。我描繪著媽那具躺在房間里魂不守舍、不言不語的皮囊。她哀悼的這個男孩,這個值得她終身為他而活、值得讓她忘記她還有兩個活生生的孩子的完美男孩——到底是誰?毫無疑問的,她愛他,但是我不記得他活著時,她有這么景仰崇拜他。我記得她罵過他狗屎,也曾因為他未經(jīng)許可,就從她的錢包中拿錢而將他禁足。我記得她在早晨用尖嗓門吼他起來,還有警告他不要在室內(nèi)盆栽上尿尿。杰克即使活著,也比不上他死去的自己。媽仿佛借由失去杰克,讓自己想要的兒子重生——一個在杰克出生之前,她就想擁有的那種兒子,只不過卡在他的個性上而已?粗菑堈掌闹蓄I(lǐng)會到有點不同于家中墻上四處都是的照片。照片上他的頭發(fā)看起來沒有梳過,也不會過度發(fā)亮。看起來濃密、深色而且凌亂,就像普通的日子一樣。他的皮膚看起來仿佛伸出手就觸摸得到。那么的清晰——眉骨上水痘留下的疤、泛紅的雙頰,還有他有心時足以完全改變他的臉的微笑。他有種明亮的味道。他很快樂,不是在一個俗氣的背景前面表演的模樣。那是私底下。那是真實的。那是我想念的人。那是我看過最像杰克的一張照片了。 6我試圖弄清楚我哥的臉怎么會這樣出現(xiàn),但根本沒必要,反正都說不通。一個陌生人給我一個我從沒見過的東西,結(jié)果居然還真的是我的。我應(yīng)該有什么樣的感覺?如果我沒見過的話,怎么可能是我的?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擁有某件東西,又怎么可能會掉?我檢查大衣的襯里、包包內(nèi)部,所有東西的口袋,并沒有找到任何我沒見過的東西。還有,那個把底片遞給我的男孩。我試著回想他的長相,深色頭發(fā)、深色眼睛,我記得一些細(xì)節(jié),但是卻記不清楚他的長相,甚至不確定下次見到時能不能再認(rèn)出他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還是那只是巧合而已?到底哪一種狀況較糟?我不相信巧合、還有命運之類的事。如果怎么做都無法改變,甚至沒有一丁點的掌控權(quán),那會讓我覺得做任何努力都沒有意義。再說了,我認(rèn)為若有“巧合”,就一定會有“注定”,事情只是恰巧沒發(fā)生而已。而且,因為根本沒預(yù)期會發(fā)生,所以根本就不會知道差一點就會發(fā)生了。不論我走到哪里,都想象著杰克剛好要離開,然后消失在轉(zhuǎn)角,或是即將到來,只不過是在我離開后。這種感覺糟透了,讓人覺得像是被困在箱子里的線團(tuán)。我沒有給家中任何人看那張照片,無論是媽、爸還是絲卓瑪,都沒有。我獨自保留,把它藏在床鋪底下最陰暗的角落,晚上我伸手就拿得到,但是其他人永遠(yuǎn)不會去找的地方。它找到了我,所以就是我的。這就是我的想法。媽不時會去看醫(yī)生,證明自己有在吃藥,并沒有拿去黑市轉(zhuǎn)售。她吃的那些藥丸八成花了國家醫(yī)療體系一大堆錢。我發(fā)誓她的藥一定開錯了,自從媽開始吃藥之后,唯一的差別就是她變瘦了,不只手,還有臉,變得更形銷骨立,仿佛地面雪融之后的光禿嶙峋。也許政府得確認(rèn)花在她身上的錢是否值得。我有一長串的問題要問醫(yī)生,例如:他們是否知道我媽的病因是失去親人,而不是體重過重?媽是否有跟他們說過一句話?因為她在家里幾乎不出半點聲音;我也想問他們,接下來媽會怎么樣?但是他們不肯跟我說,因為我還未成年,這一切都是天大的機(jī)密,不能泄露給我知道。但那些人不知道為什么每次都是我和媽一起來,是因為沒有我,她根本就不會來。我是唯一那個能確保她毫發(fā)無傷、安全抵達(dá)醫(yī)院,而且讓她舉止正常的人,但他們卻對這個事實視而不見。候診室充斥著無聊的小孩和性病傳染的海報。到處都看得到彬彬有禮的公開警告,上面說若是毆打接待員,你的麻煩就大了。媽坐在我身邊,雙眼緊閉,鼻子和嘴巴都用圍巾包起來。根本就不冷。絲卓瑪用力玩著三塊樂高積木和一本沒封面的書。當(dāng)擴(kuò)音器叫到媽的名字時,她理都不理。我看著她低頭極力地把自己埋在衣服里面。絲卓瑪說:“媽咪,該你了。”然后開始拉著她。接待員正注意看著。醫(yī)生的聲音又響起:“珍·克拉克,第五診間。”絲卓瑪勉強(qiáng)拉起媽的袖子,但是媽動也不動,手臂只是在大衣中無力地垂掛著,如同她剩余的身心,毫無生命力,只是躲著。“來吧,媽。”我拉著她的另一只手,讓她站起來:“你得站起來去看醫(yī)生。”我們看起來荒謬極了,一定的。兩個孩子試著強(qiáng)迫一個成年女人移動。最后,有人朝著電話嘟囔了幾句,一名醫(yī)生下來帶媽上樓。“沒用的!”我對他說,“不管你們做什么都沒用!”在靜默的候診室內(nèi),我的聲音顯得更大聲、更生氣。我又坐下來,等大家不再盯著看。絲卓瑪爬到我的大腿上,用一只手臂圈住我的脖子。一部分的我想把她推開,然后走出去;另一部分的我,卻親吻她的頭頂,環(huán)視四周。那就是我看到他——那個男孩的時候。他就坐在我對面左手邊的長條凳上,在角落里,而且他正在看我們。絲卓瑪八成感覺得到我全身肌肉緊繃,因為她抬起頭問:“怎么了?”我搖搖頭說:“沒事。”但是我的目光沒有移開,因為無法移開。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連帽上衣,帽子戴在頭上。我看到他時,他沒有移動、沒有閃躲,甚至沒有左顧右盼。他的表情一點都不驚訝,只是微笑,令我想起牙齒上的缺口。我覺得我的臉好像不是我的,緊繃而且僵硬,所以沒有報以微笑。我只是將下巴放在絲卓瑪?shù)念^上,繼續(xù)盯著他。我知道我得問他杰克照片的事。我知道這是我的機(jī)會。我正在想要怎么開口的時候,接待桌旁的女人說:“賀柏·格林?賀柏·格林?麻煩你填這張表,可以嗎?”那個男孩站了起來。這時,媽出來了,面無表情、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絲卓瑪見了便從我身上跳下來。她們朝著大門走去。我不能讓她們兩個人自己過馬路。“你的地址,”那個拿著夾板的女人對男孩說,“你沒寫地址。”他有點口音,大概是美國腔吧,我不記得了。“市場路。”他說,“七十一號。”他說出地址的時候,雙眼直視著我。市場路不是女生能輕松漫步的一條路。當(dāng)碧慫恿我去見這個賀柏·格林時,我立刻這么回答。我提醒她,走在那條路上的女孩子,大都在努力工作償還她們嗑藥欠下的債務(wù)。她說:“那就別用走的。如果騎腳踏車讓你感覺比較好的話。”我們就坐在攝政公園的樹下,看著桑尼和絲卓瑪把板栗裝入垃圾袋中。絲卓瑪有機(jī)會就喜歡當(dāng)老大,她把桑尼呼來喚去的,仿佛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對桑尼貢獻(xiàn)的板栗挑三揀四,但桑尼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我一直在談那張照片,一直在跟她聊杰克的事。我說:“我就是想不通,他怎么可能就這樣無端地冒出來,好像想試圖跟我說什么似的。我從來沒想過我會說出那些屁話。”“那男孩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你應(yīng)該要問他。”“我才不要。”我說。碧聳聳肩,抬頭望著樹葉。“真的,”我說,“我才不要。”“你是膽小鬼。”她小聲地說,仿佛并不想要我聽見:“你真是窩囊。”我說她說的沒錯,我是膽小鬼,但是我是理智的膽小鬼。難道這不是在成長過程中,尤其是對女孩子三令五申的話嗎?不要上聊天室,不要單獨出門,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跟陌生人說話,還有,絕對不可以和他們見面。我被強(qiáng)烈地灌輸安全、安全、超級安全的觀念,而我像海綿一樣全部吸收到骨子里了。除非綠燈亮了,否則我?guī)缀醪粫┰今R路。如果門沒鎖或者我知道有扇窗戶沒關(guān),我就睡不好。如果天黑后出門,我會把鑰匙握在手中,讓鑰匙尖端從指縫間突出,隨時應(yīng)變;就算天還亮著也是如此;冬天時,即使只是從學(xué)校走回家也一樣。所以我為什么要去那種地方,找一個我沒理由信任的陌生男孩?我告訴碧,我和絲卓瑪有一回沿著運河邊走路的事。我們在空無一人的步道上轉(zhuǎn)彎后,前面出現(xiàn)一個正在釣魚的男人。他的衣著看起來一副看太多戰(zhàn)爭電影的模樣——野戰(zhàn)靴、狗牌還有鏡面太陽眼鏡。他赤裸著亮白、太過骨感的胸部。我立刻就不信任他。我腦袋里出現(xiàn)他拿著一把亮晃晃的大刀切開一條魚的畫面。我抓起絲卓瑪?shù)氖洲D(zhuǎn)身就跑,還回頭看他是否有在追我們,一邊還拖著我可憐的妹妹穿過蕁麻和狗大便。他沒追,可憐的家伙,他根本什么事都沒做。“他不過是在釣魚。”我說,“可是我不這么覺得,因為我疑心病重。這就是我要說的。”碧聽過之后說,她了解陌生人的危險。她說謹(jǐn)慎是件好事。但她也說謹(jǐn)慎和什么都怕是兩回事。她說:“活在恐懼之中是行不通的,恐懼的東西會是什么呢?炸彈?一條暗巷?某個從地上撿起一張照片的男孩?你覺得害怕就能阻擋壞事發(fā)生嗎?”“不。”我說。“那你何必呢?”她說。我們靜默了一會兒,然后她說:“他不是某個五十幾歲的老男人在網(wǎng)絡(luò)上假裝成少女啊,羅文。”“我知道。”我說,“可是他仍有可能是揮舞著斧頭的神經(jīng)病。”“管他的,”碧說,“他也可能是很不錯的人。如果你堅持不相信你不認(rèn)識的人,只因為你不認(rèn)識的話,你的世界會很寂寞。”“我朋友夠多了。”我說,“我有很多朋友。”碧笑了,說那是她聽過最悲哀的事了。她改變坐姿轉(zhuǎn)向我說:“你希望怎么死?”我說我一點都不想死,她又笑了,說我必須選一種方式,我說不出來。“那你想要怎么死?”我問她。她說:“我想要從飛機(jī)上掉下來。”“什么?”我說,“你在開什么玩笑!為什么?”她說她真的想知道自己時候到了,而且完全沒希望了,這樣她可以把自己拋出去,直接跳下去。“而且,”她說,“我會在飛。”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還真是勇敢。”我心想。碧說:“好吧,那你呢?”現(xiàn)在我不想說了,覺得自己像個笨蛋。“在睡眠中,等到我老的時候。安穩(wěn)而平靜。”我說,“我以為大家都這樣想。”“你真讓我驚訝,羅文。”碧說,“你做的都是些沒用的屁事。但在某方面來說,我又覺得你其實要勇敢多了。”我們坐在樹下,我思索著死亡。媽和爸幫我們轉(zhuǎn)學(xué),因為他們覺得那樣比較好。為了安全,他們搬家。他們讓我們上游泳課、戴腳踏車安全帽、上自我防衛(wèi)課,還有吃均衡的飲食。他們幫我付電話費,這樣子有急難時,我們不會信用破產(chǎn)。他們承諾如果我們永遠(yuǎn)不抽煙,就會在我們滿二十一歲的時候給我們五千英鎊。但是,我們家還是有人死了。我能說什么呢?死亡是一種你千方百計要避開,但是終究要直接面對的事。我看著樹影下碧的美麗側(cè)臉。我想到她知道的事,還有去過的地方以及讀過的書。我想到只因為認(rèn)識她就讓我覺得好過多了。我想到她、卡爾和桑尼,還有他們家滿是花朵的門庭。我想更像她一點應(yīng)該沒什么不好。在事情發(fā)生前就害怕有什么好處?為什么不等事到臨頭再處理?“你說得對,”我說,“你一直是對的。”“那就去做。”碧說,“難道你會有什么損失?”這就是我在某一個灰蒙蒙的下午四點半,淋著雨、被盯著看,不疾不徐地騎著腳踏車,數(shù)著市場路上門牌號碼的原因。而碧幫我照顧絲卓瑪,那是她為了“說動羅文去做”所砌上的最后一塊磚。7市場路很長,建筑物之間的距離相當(dāng)遠(yuǎn)。距離馬路蠻遠(yuǎn)的地方有座大型社區(qū),占地有六個街區(qū)之大,各有類似“鴉疤”、“冷河”這類令人振奮的名牌。我試著表現(xiàn)出有決心(但不是做生意)的模樣持續(xù)前進(jìn)。然后我開始懷疑七十一號是否存在,結(jié)果錯過了。七十一號坐落在轉(zhuǎn)角處,一家釘著木板、覆蓋著鳥糞、破爛老舊的酒館。招牌漆成黑色,“七十一號”用白色亮光漆涂在前門上?雌饋沓锁澴右酝,沒有人住在這里。我絕對不會走進(jìn)去。我在錯過門牌號碼后,在路邊停下來回頭看。我一只腳踩在地上,邊平衡著腳踏車,邊搜尋著手機(jī)要打給碧,告訴她狀況多么讓人失望時,剛好看見停在建筑物外面轉(zhuǎn)角處的貨車。那是輛老救護(hù)車,后方有一道長形的對開門和條紋狀的窗簾。駕駛座的門對著人行道敞開著,賀柏·格林就坐在那兒,座位往后推到底,兩只腳翹在擋風(fēng)玻璃上。他正在看書。我大概發(fā)呆了十秒鐘。他的頭發(fā)短到看得見頭皮和頭骨的形狀。我喜歡他的臉孔。我可以把他的部位拆解開來,形容他的鼻子很挺直、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等等,但是描述不出臉組合起來的模樣。就像杰克曾說過的,當(dāng)好事發(fā)生時你得在現(xiàn)場。我看著他慢動作的呼吸,他眼睛迅速地掃描著頁面。我喘了一口氣,心里想著:“碧會怎么做?”等到我從腳踏車上下來,牽著車朝他前進(jìn)時,他回過頭微笑著,仿佛一直在等我似的。然后,他站起身消失在座位的后方,然后打開車屁股的對開門,就像在老救護(hù)車上接待客人的樣子,仿佛大家都知道那就是應(yīng)門的方式。我們同時打招呼。我不太敢直視他的雙眼。“我是賀柏。”他說。我點點頭說:“我知道。”但是我應(yīng)該回應(yīng):“我是羅文。”于是,等我終于反應(yīng)過來時才說。“很高興認(rèn)識你。”他說,然后將雙手塞入口袋中,我想那取代了握手。“這就是你住的地方?”我說。“目前是。”他說,“我到處搬來搬去。”“在市場路上?”我說。他大笑地說:“是啊,風(fēng)景很好,而且停車不用錢。”我問他從哪里來的。他說:“紐約。你呢?”“就這附近。”我說。我指著路邊的酒店。“誰住在那里?”“噢,沒有人。”他說:“我想他們搬走好一陣子了。里面亂七八糟的。”“我喜歡你的救護(hù)車。”他微笑。“我也是。”很奇怪,賀柏在閑聊,而我想問的事卻被我拋在一邊。“你要進(jìn)來嗎?”他說。“我想,不用了。”我仍握著腳踏車把手。他問我是否擔(dān)心腳踏車。我搖搖頭。我說:“你為什么把東西給我?”“什么?你掉的東西嗎?”“我才沒掉東西。”“我看到了。”他說,然后他微笑著,似乎難以相信我居然在和他爭辯明知是事實的事,“你掉在門口,我撿起來了。”我告訴他,起先我以為那是他在開玩笑。“我以為你隨便給別人東西好捉弄人。我以為你想要讓我在大家面前出丑。”他說,那實在是太奇怪了,我們都笑了,但只維持三秒鐘。“更奇怪的是,”我說,“我從來沒有看過那張照片,但確實是我的。”他問我是什么意思。我說:“那是我認(rèn)識的人。”“難道不是因為是你掉的,所以是你的?”他微笑著,雙手在身邊攤開,一副為什么我們還在討論這事的模樣。“我不知道。”我說,“或許真的是我掉的,但是我還沒弄清楚。”“我不懂這有什么問題。大家隨時都會掉東西。”我覺得他開始覺得我很奇怪,我是說,覺得我神經(jīng)有問題。我說:“那是我哥哥的照片,可是他死了。”我強(qiáng)烈地希望他不會說出一些軟趴趴的話。“天哪,我真抱歉。”他說,然后,“要不要喝點什么?”有點軟趴趴,有點有說等于沒說,但還可以。我把腳踏車靠在墻邊,坐在救護(hù)車的門口。在賀柏忙著掀開小型隱藏式燈具的蓋子,并且用腳踩著地板就把茶壺裝滿的時候,我說:“你知道為什么很詭異嗎?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那張照片,然后你發(fā)現(xiàn)了,結(jié)果竟是我哥。”他說他真的沒有要嚇我的意思。他說:“我猜,那是在你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變成你的。”“是啦,但是就算是那樣也讓我昏頭。我不可能擁有過,結(jié)果卻忘得一干二凈。那真是一張很棒的照片。”“那是秘密,”他說,“我懂了。你得解開謎題。”箱型車的后門敞開著,我們坐在這輛車的底盤上,雙腳著地。茶有點辛辣,那是從寫滿保健常識的包裝中,拿出來煮的姜茶之類的東西,不過味道很不賴。他說:“你一直都住在這附近嗎?”“北倫敦女孩。”我說。他笑了。“上紐約州男孩。”我從來沒去過紐約,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我不知道“上州”是什么意思。我說了“哇”或是類似的空洞字眼,然后問他幾歲。去年八月滿十八,比杰克大三個月。我說:“你是怎么辦到的?離家然后四處旅游……”“我一直想這么做。”他說,“世界這么大,我們得早點開始。我想要動身、離開。”“離開什么?”我問。他聳聳肩。“一切,不管是什么,我只是想要移動。”我用鞋子撥動腳下的碎石子。“一切。”我說,“我也想要遠(yuǎn)離那些事。”對面的運動場上在進(jìn)行足球比賽。我們可以看到球員的頭在墻的上緣冒出來,快速移動著。“嗯,不妨讓你知道,其實并不見得管用。”他說。“那是什么意思。”“噢,我不知道。你依然是你,不是你人在哪里。”我想到“女言玄語”的杰克式哲理。以前只要有人希望杰克提供一些“走鮮有人走的路”等等自立自強(qiáng)之類的建議,他常以這種抽象言辭回應(yīng)。這不禁讓我嘴角彎了起來。如果我和賀柏比較熟的話,我就會告訴他這為什么好笑。所以我只問他到目前為止去過哪些地方。“嗯,我從紐約飛到巴黎。我想要坐船,但是花費太多了。我想要在大海中央,一連幾個禮拜除了海水以外什么都沒有;想看看我是否會發(fā)瘋;蛟S改天吧。我和朋友在蒙帕納斯(編按:法國地名。)待了一陣子,然后我搭火車來這里。我才剛開始沒多久,還是個新手。”“接下來你要去哪里?”“嗯,我才剛到這里,還不到一個月。我想要去蘇格蘭、挪威、西班牙,隨便哪里都行。另外,錢不夠的時候,我得盡量利用機(jī)會工作。反正看著辦吧。你咧?”“噢,什么都沒有,哪兒都不去。”我說,“我什么都還沒做過。”他似乎覺得很有趣,所以我沒跟他說那其實不是說笑。他問我關(guān)于媽的事。我真希望他那天在醫(yī)生那里沒看到她。我告訴他,她實際上不是那樣的,那是謊話。我告訴他,他們在調(diào)整她的藥方,所以現(xiàn)在只要等就好了。我支持她,因為我知道理當(dāng)如此,但如果我是賀柏的話,我一句都不相信。他說:“跟你一起的是你妹妹嗎?”我說是,然后不知怎的,杰克的事、我爸基本上不過是兼職父親、我被迫照顧一切等等的事情全都脫口而出。我告訴他,我的朋友都覺得我很無趣,因為我不能跟大家鬼混太久,否則通常都得拖著一個六歲的小鬼。我聽見自己向這個剛認(rèn)識的人抱怨發(fā)牢騷,然后告訴自己:“停!要風(fēng)趣一點,有禮貌一點。夠了,不要再抱怨了。”可是都是真的,我實在無法把自己腦袋里的念頭趕出去。我的朋友在想他們的牛仔褲搭配靴子看起來是什么模樣時,我想的是冰箱里還有多少牛奶。他們在聊化妝品和男生時,我聽見的是洗衣機(jī)和兒童節(jié)目頻道。我說:“我沒辦法再輕松愉快地和朋友相處了。”賀柏站起身來,將剩余的茶水倒在街邊的一株蔓生植物上。他說我剛剛說的事,他自有想法,如果我不介意的話。大約六點半的時候,我站起身來,開始調(diào)整腳踏車上的燈。我其實還不想離開。賀柏說:“你要留下來吃飯嗎?我菜燒得還不賴。”“不行,我得去接我妹,還有事要做。”我謝謝他的照片。我說:“我完全不知道照片從哪里來的,但是我想是我的,而且很高興有這張照片。”“不客氣。”他說,“我很高興是你的。”我騎車離開這條逐漸變黑的街道,掠過一個可悲的怪人和街頭游民還有球員,賀柏一直揮手直到我再也看不見他。我的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我回到碧家時,她問我沒收到她的簡訊嗎,她至少發(fā)了三封簡訊。“我沒收到你回話時,就連我都開始懷疑他是揮舞斧頭的殺手了。”我沒檢查手機(jī),沒想到她會擔(dān)心。“他住在救護(hù)車?yán)锩妗?rdquo;我說,因為我知道她會喜歡聽:“他來自紐約。”“你喜歡他嗎?”“沒錯,我喜歡他。”“你們聊了些什么嗎?”“沒什么。我沒去那么久。”“有,你去了很久。”碧說,“你去了差不多三小時。”“也許吧。他在旅行。他很有意思,也很友善。”“就跟你說吧。”她說。“我很喜歡他。”“進(jìn)行得怎樣?”“什么進(jìn)行得怎么樣?”“你們有談那張照片嗎?我以為那是你去的原因。”我說有談到,但是其實沒有。“我不知道。或許我真的掉了,一定是我掉了。”“你還要再跟他見面?”我聳聳肩,好像那不是我能主宰的事。就算我真的想要和賀柏相處,我還得考慮到絲卓瑪。我用手捂住絲卓瑪?shù)亩,跟碧說了這些話,絲卓瑪一直扭來扭去想要掙開。我說拖著一個孩子很難做什么事。碧對著我挑起眉毛。她說我不需要把生活搞得那么復(fù)雜,她隨時都可以照顧絲卓瑪,“不是每個人都介意和小孩相處。”我站在那里,想到我的朋友寧死也不愿意和我妹妹一起出門。我想到他們說,難道不能把她留在什么地方、任何地方。然后和他們一起出門嗎?每一次暗自希望能丟下她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像個壞人。我說:“你永遠(yuǎn)是對的嗎?”“當(dāng)然不了。”她告訴我,“只不過還沒錯過。”我?guī)еz卓瑪回到家時,天氣已經(jīng)變冷了,而且燈都暗了,仿佛沒人在家。黑暗中,媽坐在沙發(fā)上。我把我們的大衣和絲卓瑪?shù)臅鼟炱饋,然后清理她的餐盒。她坐在廚房餐桌邊畫畫,而我燒開水煮意大利面,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把青醬上的絨毛刮除掉。若是收音機(jī)播放了很棒的音樂,我們就跳來跳去。絲卓瑪爬到桌子上,全心全意地投入畫畫。我們倆都不提屋子里欠缺家長的事實,也不期待親吻、微笑,或是一杯熱巧克力。我們都不說為什么別人家里每天晚上都不是這模樣,我想,那時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答錄機(jī)上有兩則爸的留言。他能從媽身上得到的就只有這樣了——她很久很久以前所錄下來的“我們不在家”的聲音。那也是他每個禮拜最接近擔(dān)任家長角色的時刻,因為他工作的時間太長,而且我們在家的時候,他總是忘記打電話回來。他會說些類似“絲卓瑪,別忘了刷牙”“羅文,希望你有在讀書”還有“我希望你們兩個最棒的女孩表現(xiàn)良好”這些話,我們翻了翻白眼便繼續(xù)做我們在做的事。其實真的很可悲。我記得媽和爸宣布他們要再生一個寶寶的那一天。那是他們?nèi)耘f喜歡彼此的時候。我們正在吃早餐,試著不去想他們有性關(guān)系。杰克說:“拜托,我在吃飯。”我躲在玉米片后竊笑,然后我們都被趕回房間。很明顯,他們完全看不出四十歲懷孕可笑的一面。杰克說:“你想,他們是不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不再可愛,所以要再生一個取代我們?”當(dāng)時杰克差不多快十二歲了,他坐在地板上,兩條腿幾乎占據(jù)所有的地方。他突然變得好大,我想:“天啊,搞不好是這樣。”杰克和我還小的時候,媽和爸總是陪著我們做所有的事。我們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媽總是坐在沙發(fā)上等著。我以為她一整天都坐在那里等著我們。爸用早餐麥片盒和蛋盒做太空船和宮殿。媽把面包卷起來、切成片,制作成果醬卷三明治給我吃。爸做的咖喱辣到我們眼淚直流,連喝水都像火燒著一樣。我們自覺是宇宙的中心,我想因為我們是在他們宇宙的中心。他們對待絲卓瑪也是一樣。所有的東西都用糖霜、亮片或是顏料覆蓋起來。爸在垃圾場幫她找到一輛腳踏車,翻修之后,看起來像全新的一樣。每天晚上他回家后,就會帶她去騎腳踏車,就算她累斃了,只不過在街頭繞一圈而已,也是一樣。有一年圣誕節(jié),媽幫她制作仙女服,熬夜用手工把粉紅色緞帶縫制在翅膀上,直到凌晨兩點。他們玩尋寶活動、舞蹈、做姜餅人,沒停下來過。杰克和我都說他們是電視兒童節(jié)目主持人,嘲笑他們的運動褲和頭發(fā)上的顏料。我們說他們應(yīng)該有點自尊心,好好表現(xiàn)出該有的年紀(jì)。但我們不過是在吃醋,因為我們不再是他們的中心了。我們只是開玩笑,我們只是壞心眼。絲卓瑪出生的那一天,當(dāng)我們等著要看她的時候,媽說人的心竟能蘊藏這么多的愛,實在叫人吃驚。她說,她以為我和杰克已經(jīng)把他們的心房填滿了,但是居然另一間寫著絲卓瑪?shù)拿。他們一定是把心房的鑰匙給弄丟了。因為現(xiàn)在“我”是那個花幾個小時撿拾沙發(fā)上的黏土和地上玩具的人;是“我”發(fā)現(xiàn)OK繃立即修復(fù)的能力,以及絲卓瑪一頓飯能吃多少豆子;是“我”給絲卓瑪抱抱、唱歌、說床邊故事。而不是媽或爸在街頭蹦蹦跳跳地喊著:“我們要去獵熊!我們要抓一頭大熊!”再也不是了。變成是我。但是,我永遠(yuǎn)不可能取代他們,而且我也不想,不想從早到晚擔(dān)任這種角色,不只因為沒有別人了,而是我的心態(tài)都表現(xiàn)出來了——我不是媽或爸。絲卓瑪有時發(fā)脾氣,并不是因為她的泳裝配備不齊,或是娃娃屋的踩腳墊臟了,也不是香蕉皮有棕色斑點,而是這些事都壓在她身上,而她受夠了。我早就知道沒有所謂正常的家庭。也許我們以為自己擁有正常的家庭,但是總會發(fā)生一些事來證明我們的想法錯了。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學(xué)校里有些學(xué)生的狀況比我們還糟,而且糟多了。我也知道我的父母是好人,只是壞事發(fā)生在他們身上,不是他們的錯。但是杰克死后,他們保護(hù)自己的方式,就是拒絕愛我們這些還沒死的孩子,讓我們自力更生地努力活著,直到有一天有個誰想起我們還在。 8第二天,我和碧坐在餐飲部中,看著她同年級的男孩們進(jìn)行食物混戰(zhàn)。她說:“他們怎么有辦法玩成這樣,頭發(fā)還能一絲不亂?有上那么多發(fā)膠嗎?”我大笑說:“以前杰克對這里的一些女孩也有些意見。”“什么意見?”“他以前常抱怨唇彩的味道,還有她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檢視自己在反光表面上的模樣。他的講法害我笑到不行,笑到我得答應(yīng)他,我絕對不會變成那種人。”“嗯,你不是。”碧說,“我也不是。”她站起來把自己的東西放入垃圾桶內(nèi),我和其他所有的人都盯著她看。我希望杰克還在,可以認(rèn)識碧。突然我感到一陣心痛,這種事再也不可能了。他一定會像我一樣地喜歡她。我想要告訴她,但是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所以什么都沒說。“你今晚要做什么?”當(dāng)我在包包里翻找不記得做過的功課時,她問。“燒飯吃飯、幫絲卓瑪洗澡、送她上床,然后躲在我房間里。”我扳著手指頭數(shù)著,只差大拇指沒扳起來。“你們兩個何不來我家過夜?”她說,“卡爾不會介意。”“是啊,還可以讓我媽休息一下哩。”我說,試著讓這句話表現(xiàn)出更多趣味。碧問:“你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發(fā)生的事就是‘她永遠(yuǎn)無法接受她兒子死亡的事實’。”她問媽是否生病了。“我不知道。”我說,“如果是病了,那藥應(yīng)該有效吧,我想。我覺得她是有史以來最哀傷的人了。”“噢,老天,”碧說,“想想看她的感覺。”我說,她沒留給我們太多的想象空間,她表現(xiàn)得很明確。碧看著我,一副她正在厘清什么的模樣。“你很氣她嗎?”“有什么用?”我說,“我根本就沒有生氣的對象。她根本就不在。”放學(xué)后我用手機(jī)打給媽。她當(dāng)然沒接,但是我留言了,還留了碧的電話號碼,怕萬一她有什么需要。留她一個人過夜讓我覺得怪怪的,好像她是我的孩子似的,好像她應(yīng)該要有個保姆才對。我留言說,如果她希望我們回家就打電話來。我多希望她會打來,但是我知道,她也許寧可要一個沒有我們的寧靜夜晚。我知道她幾乎不會察覺到我們不在;丶业穆飞希铱粗z卓瑪像牛皮糖般黏在碧的腰上,希望碧不會像幽閉恐懼癥患者那樣焦慮恐慌。走到一半,絲卓瑪突然停下來,因為她忘了帶泰迪熊和睡衣。我差點就撞上她。碧說:“你可以穿我的T恤。”“我也可以用你的牙刷嗎?還是那會有細(xì)菌?”絲卓瑪問。碧說她覺得她的牙刷應(yīng)該很安全,但是桑尼的可能比較適合。絲卓瑪說:“可是我的嘴可以嗎?”碧嗅嗅她的口氣,然后說她覺得應(yīng)該也很安全?粗鴦e人照顧我妹實在是一種解脫。我們抵達(dá)碧家的時候,桑尼正在哭,隔著門就聽得到他的哭聲。他一看到我們,哭得更大聲了?枱o奈地看著碧,似乎桑尼已經(jīng)哭得太久,令他不知所措。“我來,爸。”碧說。她朝桑尼張開雙臂,他立刻就爬了上來。她帶著他走出敞開的前門,沿著步道走。他的雙臂繞在她的脖子上,穿過頭發(fā)的指頭交織在一起。他還在大哭。絲卓瑪和我被留在玄關(guān)上,和看起來極度不希望屋子里再多兩個人的卡爾在一起。我有種空洞的感覺,感覺繼續(xù)留下來實在很糟糕,而我得采取溫和的方式讓絲卓瑪失望。“現(xiàn)在是不是不方便?”我問。絲卓瑪發(fā)出呻吟。那種“你干嗎這么說”的聲音,好像如果不能留下來全都是我的錯。“噢,他不過是情緒不好而已。”卡爾說。他搓揉著耳朵,仿佛桑尼的噪音鉆進(jìn)去不肯出來的樣子。“這種時候碧最有辦法。他厭倦我了。”他問我們是否要喝飲料或是吃點點心什么的。他對絲卓瑪說:“你忙了一整天,一定累斃了。”此話一出,卡爾立刻成為絲卓瑪心目中全世界最有趣的人了。我看著碧和桑尼一起搖晃著。她對著他的頭發(fā)說話,他玩著她的頭發(fā),仍舊嚎啕大哭著。不知他們的媽媽在哪兒。碧在步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很久,等到她回來時,桑尼已經(jīng)在她肩膀上睡著了。她把他放在沙發(fā)上,沒有吵醒他。卡爾說:“謝啦,孩子。我沒皮條了。”碧聳聳肩說:“甭客氣了,爸。很高興為你服務(wù)。”絲卓瑪坐在桑尼身邊擺弄著他的毯子,仿佛她是南丁格爾之流的人物。她對著他的臉頰、睫毛還有起伏的胸口嘆息著,一副他是她見過最可愛的東西似的,但其實她不過才比他大四歲而已。“他還好嗎?”我問。碧說:“他有點發(fā)燙。心情不太好,感冒了。”我問,我和絲卓瑪是否該離開。我不想制造更多麻煩。“噢,不必。”卡爾說,“其實你們來得正好。我會在這位少爺醒來之前做一點晚餐。你們兩個愛怎樣就怎樣。絲卓瑪,來幫我的忙,當(dāng)我的二廚。”他們消失在廚房內(nèi),我們待在原來的地方,像看電視一樣地注視著桑尼。“他很可愛。”我說。“他美極了。”我覺得自己實在很糟,老是在抱怨絲卓瑪,讓碧聽起來好像是某種苦工似的。我心想碧一定幫了很多忙,而且做得比我好,而且從來不抱怨。我說了些關(guān)于她是個善良的人之類的話。“你隨便說說的吧。”她說:“我哪里比你好?你在說些什么?”她大笑。“嗯,你對大家都很好,從來不抱怨。”“我只是沒大聲說出來而已。你應(yīng)該聽聽我腦袋里面的想法。”“里面住著一只怪物嗎?”我說。碧一臉嚴(yán)肅,嚴(yán)肅到好笑。她瞇起眼睛:“你想象不出來。”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杰克是個善良的人嗎?”她說:“你介意我問嗎?”“一點都不。我喜歡談他,你知道的。”“了解,所以他是個善良的人,就好像你覺得我很善良那樣?”“他是最棒的人了。”我說,我笑得很自然:“大家都知道這一點。他總是在幫助別人。我是說對朋友,而不是爸媽。但是,他會為朋友付出一切。”“他的朋友有誰?”碧問。“噢,有住在街尾的梅莉,還有和你同屆的彼特和奧斯卡,不過彼特現(xiàn)在離開了,是不是?他大部分跟他們混。”梅莉、彼特和奧斯卡在杰克走后,不知道要跟我說什么,他們毫無頭緒。但是他們盡力了。“我喜歡奧斯卡。”碧說:“他的話不多,但是有話說時就很有趣。”“我想他。”我說:“我是指杰克。”“我知道你想他。”她說,坐在我身后幫我編辮子。絲卓瑪和卡爾做了飯,搭配綠花椰菜、番茄還有炸魚柳,分量夠大家吃。桑尼醒過來后,巴著卡爾不放,吃了好多。晚餐后,碧帶他去洗澡,卡爾陪我和絲卓瑪玩圖形游戲。就是先隨便畫個形狀,下一個輪到的人必須用不同顏色的彩筆把它畫成另一個東西。碧后來也加入了,還有剛洗過澡還滴著水的桑尼,畫在自己的腿上,這讓絲卓瑪又笑了。大家都忙著讓六歲的孩子快樂,這和只有我的時候大不相同。七點半時,卡爾拿著牛奶瓶帶著桑尼上床,而我在沙發(fā)上念故事給絲卓瑪聽。她裹著百納被卷成一團(tuán),拇指放在嘴里開始玩我的頭發(fā),就好像她以前玩媽的頭發(fā)那樣。過一會兒,我放松了,親吻了她的額頭。她說:“我們明天也可以待在這里嗎?”稍后,碧和卡爾還有我一起做清理工作。我們哼著同一首旋律,在狹小的廚房中,踏著舞蹈般的步伐,繞著彼此,完成手上的工作。我不知道東西該放到哪里,因為根本沒有櫥柜。我完全猜想不到上面擱著收音機(jī)的木制檔案柜,是他們收納鍋碗瓢盆的地方。餐具則是擺在一個放內(nèi)衣褲的五斗柜左上方的抽屜里。我記得果醬和蜂蜜放在右邊,其余都放在餐桌上。比那些墻上掛著塑料櫥柜、什么東西都有地方可收納的廚房好多了。比在家做清潔工作好玩多了。清理工作結(jié)束后,卡爾開始幫絲卓瑪做第二天的午餐。我說:“我可以明天早上做。”他看著我。“你知道嗎?今晚你休假。去,上樓看電影還是什么的。”我問是否可以泡澡,碧就去幫我放水。等我到浴室時,她已經(jīng)點了蠟燭還弄了泡泡,突然覺得自己一整晚和絲卓瑪一樣:被照顧。“沒有你,我該怎么辦?”我說,而且是真心的。“這些事你早就在做了。”碧告訴我,“堅持下去。我們都是這樣。”夜里絲卓瑪醒來,忘記自己在哪里。她鉆入我的睡袋里,立刻又睡著了,只留給我狹小的空間和看天亮的機(jī)會。以前杰克也睡不好。我們還小的時候,他會把我搖醒說:“沒事咯,羅文,你做了個噩夢。我會照顧你。”我一直知道其實不是我做夢,我也知道他不想丟臉,所以我從來都不說。以前我也總是清醒地躺著聽他在我床下打呼。我沒注意到天色極為緩慢地從黑暗轉(zhuǎn)為明亮,突然警覺已是早晨。絲卓瑪伸展小小的身軀睜開眼睛,就醒來了。她完全地清醒過來,便以音速展開一天的生活,整個空間充斥著她的問題、話語和歌唱聲。我挪到她留下來的溫度位置,閉上眼睛,感覺那種準(zhǔn)備再度沉沉睡去時周圍發(fā)生的事。我聽得見桑尼在樓上對著某人含混地說話,走廊底有廁所沖水的聲音,絲卓瑪拉開廚房抽屜的聲音。然后,我強(qiáng)迫自己離開被窩,穿上衣服做早餐?栒f他可以送桑尼去保姆那邊,然后上班前順道送絲卓瑪上學(xué),于是我可以和碧一起上學(xué)。終于有一次準(zhǔn)時到校。“天啊,卡爾人真好。”我們在等公車的時候,我說。“可不是嘛。”碧對著我微笑,“他是稀有人種。”“他做什么工作?”“他在哈克尼的一所學(xué)校工作,每個禮拜兩三天。他和那些老師已經(jīng)束手無策的孩子在一起。他是他們的朋友。他說他也不喜歡老師。其余的時間他都陪桑尼。”我們站在那里一會兒,盯著公車應(yīng)該要出現(xiàn)的街尾。“你媽到哪兒去了?”我說,希望她不會介意。碧說:“噢,她其實不算我們家的一份子。她生我的時候很年輕,差不多就是我的年紀(jì)。她有回來過幾次,但是都待不久。她讓爸很傷心。”“那桑尼怎么辦?”我說,“他一定很想她。”她聳聳肩。“不,我覺得他這樣比較好。”我覺得自己好想再刺探,于是我說我很抱歉。“我三不五時會和我媽見面。”碧說,“她蠻瘋狂的。她很像人體模特兒和專業(yè)嬉皮。她現(xiàn)在在馬德里幫某個瘋狂作家烹調(diào)養(yǎng)生飲食。她在那里兩年了。我不介意。”她對著我笑,仿佛這件事她已經(jīng)說過好幾千遍,自己都聽膩了。“不必感到抱歉,因為我不介意。我九歲的時候,卡爾帶我去印度。我們在威爾斯的一個社區(qū)住了一陣子。他教我如何拍照和種菜,他很投入順勢療法。(編按:又稱同類療法,屬自然的藥物科學(xué),應(yīng)用不同的植物、礦物或動物所制成的天然藥物,以非常小的劑量來刺激與誘導(dǎo)病人與生俱來的免疫系統(tǒng),增加人體自我調(diào)節(jié)與防御功能,達(dá)到治療的目的。)他會說意大利文還有……”“好啦。”我說,“‘抱歉’是我表達(dá)不當(dāng),我一點都不覺得抱歉。”可是,我感到抱歉,因為我覺得再也不想回家了。 9再次遇見賀柏,是在絲卓瑪和我放學(xué)后去小游樂場的路上。我們吃著裝在紙袋里的魚柳和洋芋片,配上大約四五十包番茄醬。這是我們有時候會在星期五做的事,慶祝一周的結(jié)束。我想要邀請碧,但是她和桑尼、卡爾不知道去哪里了。除此之外,我注意到碧大多是吃豆腐、沙拉還有豆芽,我不認(rèn)為在冷風(fēng)里裝在油膩紙袋中的晚餐會吸引她。我看到救護(hù)車停著,我說:“來,絲卓瑪,我們?nèi)ヒ娨娢业囊晃慌笥选?rdquo;賀柏不在。我抱起絲卓瑪,一同透過窗戶看他的生活方式。櫥柜的門開著,所有的架子都有突起的邊緣,這樣子轉(zhuǎn)身的時候,杯子才不會滑落。畫盒前面用透明板隔著,不用攤放在地板上就可以看清楚書背。墻上釘著一張地圖和一些照片。有食物柜和一臺冰箱,還有可以收納枕頭、毯子和衣物的空間。東西都有雙重功能。后座是雙人床(車頂也是),爐臺是書桌,桌子拆解后可以塞入駕駛座后方,F(xiàn)在我對此熟悉得宛如自己的手背,但是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時候和絲卓瑪站在外面朝里面看的感覺。對我們兩人而言,那里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賀柏回來時,我們?nèi)耘f站在那里,鼻子緊貼著玻璃。我不敢進(jìn)去,我怕自己會不想再出來。但絲卓瑪進(jìn)去了,爬進(jìn)去跳出來、爬進(jìn)去跳出來。賀柏把剛剛在廣場上摘的蒲公英和金鳳花插在桌上的蛋杯里。車?yán)锩娑际囚~和薯條的味道。“你換地方了。”我說。“一兩天了。”他說,“明天就會有人打電話抱怨了。”他說這附近的人太習(xí)慣有錢有勢的生活,自以為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他說他遇過一個在議會工作的人,他們曾收到當(dāng)?shù)鼐用竦囊环庑,抱怨海鷗飛入內(nèi)陸制造太多噪音,并且在他們的土地上大便。議會回信告訴他們,可以聯(lián)合起來買一只車驅(qū)趕海鷗。我說:“他們說不定還真買了。”我問他,如果他可以去任何地方,為什么要待在倫敦?他說他不確定救護(hù)車能開多遠(yuǎn),他還沒測試過。“反正,我是個觀光客,記得吧?”他說,“我愛倫敦。我可以離開并不表示我想要離開。我才剛到呢。”我問他倫敦哪里好。我只認(rèn)識我家附近。我只認(rèn)識我們的學(xué)校、公園、商店、我們家,還有這些地方的道路,到處都是狗大便、垃圾和賭場。“有那么多人從別的地方來,這里每天都說著那么多不同的語言。這很刺激,不是嗎?在這個城市里,你不需要真的去那些地方就像旅行一樣。”賀柏說倫敦和紐約不一樣,紐約被切割成一塊塊四方形,分成不同的區(qū)域而且運作很緊密。倫敦比較像一個大型圍塊,里面什么都不同,卻全部回旋成一體,一片混亂。我對于自己的無趣和欠缺好奇心覺得丟臉。生活在此,卻完全看不見這一切,簡直可笑。對于自己居然還問這問題感到愚蠢。絲卓瑪對著后窗呵氣,然后在上面畫圓。賀柏問我們,想不想和他一起進(jìn)城去看些東西。如果我們周末沒有別的事又想要去的話,明天可以去一整天。絲卓瑪尖叫起來,我回頭看她,她在吐出的云上面寫著“好”。第二天早上,我和絲卓瑪很早就溜了出來。仔細(xì)想想,這其實蠻蠢的——征詢某個根本不在意我們根本在不在的人的許可。所以,我留了一張紙條,然后一聽到汽車引擎的聲音就出門了。賀柏在街道的另一側(cè)停下來,箱型車后面的窗簾尚未拉開,灰色的光線中,唯一看得到的是他的微笑。他在那一家販?zhǔn)蹘ぬO果酥餅的咖啡店買了早餐。絲卓瑪仍像平常一樣,嘰嘰喳喳地說酥餅吃起來有指甲的味道。我端起大人的臉孔說“不要挑剔禮物,很沒禮貌”之類的話,像爸會說的話。我真不敢相信我嘴里會吐出這樣的話。賀柏有本書叫《土地下》(編按:原書名為《TheFieldsBeneath》,在講倫敦如何從一些田地和驛站開始發(fā)展、擴(kuò)張、演變。)我上車的時候,書就放在乘客座位上。他說,在這里,到處都看得到過去的吉光片羽,久遠(yuǎn)到足以讓大多數(shù)紐約客驚愕不已。“像那棟房子,”我們沿著主要干道前進(jìn)時,經(jīng)過路邊一棟原本和地鐵站的當(dāng)鋪緊鄰的建筑物時,他說,“朝那個方向就不對,因為鐵路原本是從那邊過的,那時候它還是獨立的建筑,要一天才能抵達(dá)市區(qū),周圍都是田野。那本書里有那棟建筑物的照片,還有一幅畫。”我回過身看著我從來沒注意過、來自另一個年代的房子消失。我心想:“他才來五分鐘,就比我還要了解我住的地方。”我原本就很擔(dān)心在車上要說些什么,我在移動的車輛中可以非常安靜。事實上,在必要的時候,我很不會說話,話得先經(jīng)過腦中的關(guān)卡才能從我嘴里出來。我想象自己說的話,就像對方的回應(yīng)及整場的對話——全部都在我腦袋里面進(jìn)行,沒有人真的開口說半個字。賀柏沒有關(guān)卡問題。這個男孩有太多問題要問,有太多的話要說,而且他知道很多事實、數(shù)據(jù)和不相干的資訊。不知他到底是怎么記住那么多東西的。我們?nèi)チ颂乩訌V場、圣馬汀教堂和中國城。那是我在真正看過之前、已見過太多次的地方,也是我在等公車、或是校外教學(xué)時候落在隊伍最后時,注視著的地方。賀柏對于所看到的一切都很熱衷。他讓絲卓瑪坐在他的肩膀上,和她聊著經(jīng)過的建筑物、雕像,還有人群。我們?nèi)チ藝宜嚴(yán),在那里待了將近兩個小時。絲卓瑪從來沒去過,根本舍不得離開。我覺得自己好像一直閉著眼睛在看。我收到碧傳來的簡訊:“你在哪兒?”我回她:“和絲和賀在環(huán)游世界。”她下一封簡訊寫著:“我會想念你。”于是我回復(fù):“睡覺前會回去,啾~”賀柏問我在笑什么,我告訴他是誰。“再說一次碧是誰?”他問。“我的另一個新朋友。”我回答,“你會喜歡她。”在回家的路上,去看了一下電影院那邊的住宅(因為賀柏想看),我們開車穿過羅素廣場的花海。那條路又長又灰撲撲,直到起風(fēng)了,我才注意到樹。突然,周圍揚起細(xì)細(xì)小小的淺粉色——花瓣在空中翻騰飛舞。賀柏得啟動雨刷才看得見前方的路。在漢普斯迪路的平房外頭,有一群我們認(rèn)識的孩子,什么年紀(jì)都有。絲卓瑪?shù)膶W(xué)校有很多孩子都住在那里。她先看到他們,身子就半掛在小小的車窗外揮手、喊叫著。我也加入,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我們都笑了——我們兩個坐在一輛改裝的救護(hù)車上,呼嘯而過。“城市的問題就是,”賀柏停在我們家外面的停車格中說,“如果你走了,它一點都不會留戀。你可有可無,它甚至不會注意到你不在了。”“那是件好事,不是嗎?”我說,“少了你,城市照常運轉(zhuǎn),這樣不好嗎?”他微笑,說他從來沒這么想過。我們從箱型車中下來。絲卓瑪累壞了。開始下起雨來。仿佛沒有人在家似的,不過那不代表任何意義。“你不會有事吧?”他說。我想要謝謝他,我實在是好得不得了。但是站在我們黑暗、悲傷的家門前,我實在無法說太多,只是微笑點頭。絲卓瑪緊抱著他的腿,說她星期一早上在學(xué)校有好多事可以寫了。他彎下腰,親吻她的頭頂,然后看著我說:“再見了。”“拜托,當(dāng)然希望能再見。”我心想,然后走上小徑,把鑰匙插入門上的鑰匙孔。我們回到家才十分鐘,絲卓瑪正在玩,爸就來電了。“羅文,你一整天跑到哪兒去了?”我心想,實在是太有意思了,好像他突然在意起這回事來了。“出去走走。明天是你的日子,是吧?”他用那種完全不能理解某件事、永遠(yuǎn)無法了解的方式笑了。他笑了,然后說:“哈維克太太早上九點打電話給我,說看到你上了一輛見鬼的救護(hù)車。”他的聲音愈來愈大,而我得把電話拿遠(yuǎn)一點。我說:“那不是救護(hù)車,爸,真的不是救護(hù)車。那是朋友的箱型車。”“你媽知道你去哪里嗎?為什么那個女人從來不接電話?”我想要說,要么是因為她吃了藥,所以一整天都在睡;要不然就是電視開得很大聲,根本聽不見電話響。我想要說,管它電話響多久,她已經(jīng)好幾個月都不接電話了。我想要說,她甚至忘記自己有手機(jī)了。我想要說,她根本不知道我們在不在家。但是我不希望爸把“不適任”和“母親”這兩個字眼連在一起,于是我只說:“她知道。你有過來嗎?”“沒有。”他說,“我在上班。我得開會。”“星期六?”“那沒有人受傷嗎?”他說。“沒有,爸,我們都很好。我們不過是跟朋友在一起而已。”“哈維克太太說是個男人。”爸說。“他十八歲,爸。”“我見過他嗎?”“他叫賀柏,你沒見過。”爸嘟囔了幾句如果媽覺得沒問題的話,他應(yīng)該也會同意。然后我說她認(rèn)可,但是現(xiàn)在我得去幫媽弄晚餐了。“我能和她說幾句話嗎?”他說。“不行,”我告訴他。“要燒焦了。”“好吧,讓哈維克太太知道你沒事。”他說,“她會擔(dān)心。”見鬼!去他的哈維克太太!如果我們的日子像小說一樣,當(dāng)一切都走樣的時候,就會有某個你從來沒聽過、但是溫暖親切的阿姨去打擾,然后嘮叨著把我們?nèi)繋У侥硞地方。但是現(xiàn)實并不是那樣,除了一些死掉或是住在天邊從不往來的親戚之外,沒有別的人了。我并不在乎我們家族只有我們,不像某些人的家族像地鐵路線般蔓延擴(kuò)張。只是我覺得,如果家里人口少,卻又開始出現(xiàn)裂縫時,失去的將遠(yuǎn)比可以投靠的三十五張面孔還多。哈維克太太是我們延伸家族圖譜最近的人了,她住在隔壁,基本上是個聞起來有痱子粉味道、行事雞婆而無趣的老女人。我們?nèi)齻小孩都不喜歡她。多年前,她幫媽照顧過我和杰克。她家有很多東西上面都有女王的肖像——杯子、茶巾,還有掛在墻上的盤子。她對你什么可以摸、什么不能摸,規(guī)定得非常嚴(yán)格。在她家的時候,我們都呈現(xiàn)腦殘和別扭的狀態(tài),最后總是無端地吵嘴,不歡而散,所以她可能也不怎么喜歡我們。等到絲卓瑪出生的時候,哈維克太太已經(jīng)不再帶小孩,轉(zhuǎn)而蓄意地拉扯她家的窗簾,弄得嘖嘖作響。哈維克太太搞不懂媽。她以為媽不應(yīng)門、拒絕海綿蛋糕或是不想喝杯好茶聊天等等的舉止,只是沒禮貌而已。畢竟,哈維克先生已經(jīng)過世十年了。當(dāng)時哈維克先生過世的第二天,哈維克太太就化了完整的妝,頂著一絲不亂吹好的頭發(fā),帶著一人份的采購單出門了。而且她也不厭其煩地一再告訴你,她對于那些成天穿著睡衣、窗簾也不拉上、隔著墻都能聽見在哭的人,沒有一點同情心。我不知道,或許她覺得這樣的人不夠努力。我懶得告訴她我們安全無虞,反正她一定看到我們回來了。什么都逃不過她的法眼。就那么一次,那天晚上我沒有想到杰克。我想著賀柏。我想到那天早上我們什么都沒說,一直對著彼此微笑,感覺很愉快,因為某些人會感覺很怪。跟某些人在一起,我一定會在腦中大呼好尷尬。但是和賀柏,不過是不說話的打招呼。我想到他的牙齒整齊又潔白,好美麗!不管你怎么想,其實真的很不賴。我想到第一次去市場路見他的時候,他害羞到不敢握我的手,把手藏在口袋里頭、撇開臉的模樣。我想到他的手,還有他那么大、那么高,那么充滿著喜樂,像是個裝在大人身體里的孩子,就像是我的對比。我想到他對一切都充滿精力,以及他對我總是擦身而過的事物是多么著迷。我想到他從哪里來、他看過的事物,還有他將要去的地方。我想到他對絲卓瑪多么親切,多么注意她,和她說話并且讓她微笑。這種入睡方式比平常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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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片的真相的作者是珍妮?瓦倫堤;王淑玫,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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