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以幽默細膩的筆調(diào),書寫令人聞之色變的阿茲海默癥,小說情節(jié)大膽游走在記憶、回憶與親情的邊界。在文中,作者以母親與兒子的不同視角,呈現(xiàn)既溫馨又感傷的故事。在當下,較大的生活壓力往往迫使年輕人的關注點聚集于工作,對父母的關心較少,本書以細膩動情的文筆,娓娓敘述因患有阿茲海默癥而記憶出現(xiàn)問題的母親同兒子之間的親情維系,催人淚下。 小說家湯瑪斯的人生曾經(jīng)一帆風順,如今卻陷入低潮。他的作品曾廣受好評,現(xiàn)在卻再也寫不出像樣的東西,美麗女友也離他而去,他現(xiàn)在只能與老母親相依為命。然而這天,當母親叫不出他的名字,甚至認不出眼前就是她最鐘愛的藝術家兒子。他的世界瞬間崩解,就在這天,他成了第一個被遺忘的人。1.0p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在當下,較大的生活壓力往往迫使年輕人的關注點聚集于工作,對父母的關心較少,本書以細膩動情的文筆,娓娓敘述因患有阿茲海默癥而記憶出現(xiàn)問題的母親同兒子之間的親情維系,催人淚下! ∧夸洠骸 々ぉべM加洛報第一部分1.驟變湯瑪斯那一天的三年后“媽媽,早安。”“您是誰?”就這樣,我的天地瞬間驟變:短短的一句話,使我成了第一個被遺忘的人,?shù)律從且惶爝@天,我正從大賣場走出來。噢,只是很普通的一天,沒什么特別的,去補買周末要用的一些東西:買一些蔬菜,不是有機的,就只是一般蔬菜;還有買雞肉,和一些番茄。湯瑪斯自從在學校學到以后,便一天到晚跟我說:“媽媽,我告訴你,番茄是一種水果,真的!”從那時候起,我買菜列清單時,堅決再也不把“番茄”寫在“蔬菜”那一欄。我還買了幾根香蕉和一小網(wǎng)袋的蘋果。重點是,在我的環(huán)保購物袋里,裝著兩瓶不時互相碰得叩叩響的厚玻璃瓶,是加拿大進口的楓糖漿,準備配甜點用的。這個楓糖呀,我的三個心肝寶貝最愛拿來加在水果色拉里,這種濃郁的糖漿儼然成了我們家的一種傳統(tǒng),每當周日或節(jié)日,他們一起來家里聚餐時,必定人手一盅浸泡在滿滿楓糖漿里的水果丁。蜜糖的小小奇跡,就是能把任何大人瞬間變成小孩子。我從正對著第二十六號收銀臺——二十六是我的幸運數(shù)字,也是我的結(jié)婚紀念日——的大門出來時,忽然想不起自己把車停在哪里了。最近幾年,老是這樣,我常忘了車子在哪里,記不清楚我把它停在哪條通道上。我一直都有點這樣,八成是遺傳自我母親,她在世時老是忘東忘西,經(jīng)常把人名和日期搞混,永遠找不到鑰匙。我父親稱她“傻丫頭”,有好長一段時間,也不知為什么,我以為丫頭是某種鴨子,聽起來很像嘛。但想不起來的事情總會慢慢想起來的,只要稍微專心想一下就行了。好啦,我到底把車停到哪里去了,是靠右邊,購物推車的大遮棚那邊,還是靠左邊,愛心停車格那邊呢?我想不起來。慢慢來,別心急:一分鐘,不用,只要三十秒不到,一定就會想起來了。向來都是如此嘛。這一分鐘很漫長;它大概長達兩三分鐘。雖然我耐著性子,卻什么也沒想起來。我沒亂了方寸,最后決定在停車場里隨意走走,這樣遲早會和我的車子不期而遇。就在我步上右側(cè)第一條通道時,忽然間驚駭?shù)脛訌棽坏茫何野l(fā)現(xiàn),我最大的問題,其實不是不記得自己車子停在哪里。不是的,真正的問題,是我甚至不知道我要找的,到底是一輛小紅車,還是一輛大藍車。就這樣,這一天,我的天地瞬間驟變,我成了個健忘的人。湯瑪斯那一天的三年后“媽媽,是我呀!湯瑪斯呀!”“湯瑪斯,喔……湯瑪斯,呃,您是,呃……不,我不認識您。”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她忘記的偏偏是我?當然,我們早就知道會發(fā)生這種事,我們打從一開始就通通知道了,當時院方——以我們的例子而言,所謂的院方是個雙手太短的褐發(fā)小胖子——就已經(jīng)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我們說明過,說我們可憐的母親會很辛苦,說我們也是,說這病情只會每況愈下。我們知道衰退的過程,知道病情的每一個不同階段,知道自主能力將如何逐漸喪失,我們知道一些很刺耳的詞匯,像是失認癥、失用癥或失語癥和生命期望值。沒有什么比生命期望值這個詞更矛盾的了:如果有人跟你談這件事,那就是已經(jīng)沒什么好期望的了;說穿了,只剩等死,而唯一僅存的期望,就是期望這死別太緩慢,也別太痛苦。所有這些事,我們早就知道了,至少我早就知道了,我接受了,反正也沒得選擇。可是就算我接受了,也決沒想過會遇上這種情況呀!決沒想過自己竟會成了第一個被遺忘的人!這種事怎么可能會發(fā)生?她不論怎樣也不可以忘記我呀!“先讓你看一下電視,待會兒就會好點了,你會認得我的,一定會的。”“現(xiàn)在幾點?”“媽媽,現(xiàn)在是早上九點,我昨晚回我家。你有睡嗎?”“我不知道。”“你一定記得吧,昨天晚上,我就在這里陪你,現(xiàn)在早上我又來了,每天都是這樣呀!喏,我去幫你領藥來了。”“喔,您是來幫我打針?”“打針?打什么針?”“噢,我哪知道呀!拜托請您讓我好好看電視。”這一刻,我的心仿佛被甩了一巴掌:今天自從我來了到現(xiàn)在,她一直都是說“您”。我的母親稱我“您”。昨天晚上,我還是她的兒子湯瑪斯,但今天早上,她竟然對我用敬語。才不過一個晚上,她的腦袋里怎么沒有我了呢?打針,應該是她剛剛幫我打了一針才對:不是回神針,而是遺忘針。而且我覺得她把針插在我兩眼之間了,因為痛得要命呀。我瞪大眼睛想讓痛楚消退,但痛楚好像有點向兩側(cè)流淌。“拜托,我又不是醫(yī)生!媽媽,你看著我。先把電視遙控器給我,我把它轉(zhuǎn)小聲一點。你看著我。媽媽,你認得我吧,對不對?我不是來打針的,我是你兒子。你知道的,我是湯瑪斯,你最愛的兒子呀!沒啦,我開玩笑,你愛我們?nèi)齻愛得一樣多,對不對?你的三個心肝寶貝呀!你的三個小孩,你都愛得一樣多,對不對?你跟我聊聊你的小孩吧,然后就會想起來了。”“我的小孩?對,我有小孩,有!”“很好,講給我聽!”“老大是勞伯特,在我結(jié)婚后整整九個月出生!他就是俗稱的新婚之夜寶寶。噢,您都不知道,勞伯特小時候去上學以后,就變得很討厭自己的名字。我明明跟我老公說,用爺爺?shù)拿痔嫠麑嵲诓皇莻好主意,可是他爺爺是戰(zhàn)死的,又是為國捐軀而獲頒過勛章的,所以,身為退役軍人的孫子也不能說什么,所以還是把他取名叫勞伯特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要別人叫他鮑伯,因為他發(fā)現(xiàn)在美國,大家提到演員勞伯狄尼洛時,都是稱他鮑伯。但后來,他長大以后就不再介意了,現(xiàn)在他又叫做勞伯特。”“很好,很棒。”“他是法院執(zhí)達員。相信我,那是個很好的工作,連我們做父母的,賺的也沒他多。您一定不知道,可是對一個做母親的來說,看到自己兒子的人生有所成就,是很欣慰的,甚至是很驕傲的。”知道,我知道。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時,我爸媽呀,他們就很引以為傲。尤其是爸爸,我的那些書,他讀了又讀,都比我還熟了。媽媽也很引以為傲,但她比較內(nèi)斂。她要我替她簽名的那一天,起先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是認真的,我好像花了一星期才想出要題什么辭給她。唯一能給自己母親題的辭,是感謝;努力想盡辦法讓自己活著,還有什么別的方式比這更能感謝自己的母親?于是我寫道:獻給我的母親,她沒問過我是否想要活,但她每天都有辦法讓我期盼明天。她讀的時候沒說什么,我猜她感到失望吧,一句簡單的我愛你,想必要實在得多。我媽呀,對這種題辭根本不在乎吧,但想當然,我從來沒親口跟她說過我愛你,所以叫我用寫的就更那個了。“既然說到驕傲,說說你的下一個孩子吧!把他的事通通講給我聽!”“然后,是我女兒,茱莉葉。”“不對,在茱莉葉之前!”“勞伯特嗎?我剛講過啦!”“對,但勞伯特之后呢?”“之后就是我女兒茱莉葉呀!”才不是,勞伯特三年后是我呀!有我,然后再過兩年,才輪到小妹茱莉葉呀!“你說說她吧……”“您知道嗎,我女兒呀,她很乖呢,她開了自己的不動產(chǎn)經(jīng)紀公司,工作很忙,但她幾乎每天都會來看我!”哪有,才不是這樣的!她只有周末才來!是我每天都來,只有我隨時在這里,另外那兩個,他們住得太遠了,他們永遠都工作太忙,他們永遠沒空,媽的!我每天隨時都在這里!我他媽的天天都來,而你竟然不認得我了?“對,媽媽,但這兩個孩子中間,在勞伯特和茱莉葉中間,還有一個誰?還有一個誰呢……”她沒回答,只是望著我,一臉茫然。“還有我呀,媽媽!你的兒子湯瑪斯呀!你的作家兒子呀,你老是說:‘這孩子堅持要當藝術家,害我很煩惱,像他的哥哥和妹妹,至少不用擔心沒飯碗!’可是后來,你看到我上電視以后,還記得嗎?你好驕傲,隔天我回來的時候,你還坦言,說當藝術家其實是你小時候的夢想,說你很向往繪畫,可是家里太窮了,說窮人家里養(yǎng)不起畫布和畫筆!怎么樣,你想起來了吧?你的二兒子,你的藝術家、作家兒子呀!來,快回想一下,你有三個孩子:勞伯特、我,和茱莉葉!你自己說一遍:你先是生了勞伯特,然后……”“茱莉……”實在很可怕,但有那么一秒鐘,我好想甩她巴掌。又響又亮的一巴掌,就像電影里那樣,好讓她元神歸位。“嗯,好啦。茱莉葉,勞伯特……這些不重要。”我好想什么都不管,只生氣大哭,像個受傷的小男生那樣號啕大哭,好讓她看到我有多難過,讓她看到她把我弄得多難過……“不然,還好嗎,媽媽?你今天除了看電視,還做了什么?”瑪?shù)律從且惶煳乙锌恐徫锿栖囌谂锏膩喛肆γ,購物袋擱在兩腿之間,我正在經(jīng)歷最可怕的一種恐慌,感覺自己內(nèi)心一片茫然,完完全全的茫然,腦袋里有個無底大洞。仿佛我要發(fā)瘋了。那輛該死的車,到底長什么樣子呀?我想到一個辦法,或說是一種直覺,驅(qū)使我把整件事從頭回想起。我相信,如果依時間順序列出我所有的車子,一定會有所幫助。第一輛呢,我當然記得,是我用幫忙采收葡萄和送報紙打工所存的錢買的,是一輛破銅爛鐵,不值幾個錢,一輛很小的飛雅特,車身的漆實在太斑駁了,以至于媽媽和我忍不住拿刷子一起把它重漆了一遍。我選了黃色,我覺得這顏色應該會很特別。結(jié)果慘不忍睹,某些地方還可見到隆起不均勻的干硬油漆痕跡。我仍記得很清楚,這輛飛雅特連一年都沒撐完,據(jù)說是鏈帶耗損太嚴重,斷了,也把引擎毀了。于是我又找到一輛愛快羅密歐,車齡幾乎一樣老,但比較漂亮一些,也省得我自作聰明重漆了。過了幾個月,我把它賣了,因為這期間,我認識了麥克斯,我們一起買了一輛幾近全新的漂亮福特……我的思緒在此打住:我想到辦法了!打電話給麥克斯,問他我們的車子是哪一款!我來想個借口,這樣他就不會覺得太奇怪,再說都這么久了,他早就很習慣我的各種小怪癖……我把手伸進手提袋,撥開化妝包和眼鏡匣,然后手指直接握住了我的手機。我用拇指開啟了熒幕,然后開始瀏覽通訊錄里的名字。A、B、C、D,那是一種特別的期待感,仿佛一想到能和他說話,讓我頓時安心不少。E、F、G、H,隨著字母一個個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呼吸也變得平穩(wěn),這就是麥克斯效應呀,他總是能舒緩我,讓我變得平靜。I、J、K、L,終于,快到了,只要一通電話,所有煩惱都沒了,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而且誰知道,說不定這種事再也不會發(fā)生?到了M這個字母,只有五個聯(lián)絡人:Maison(家里)、Manucure(美甲師)、Medecin(醫(yī)師)、米羅和夢娜。我反復看了又看,把小熒幕關掉又重新開啟:“美甲師”和“醫(yī)師”之間什么也沒有。沒有麥克斯的Max。麥克斯……麥克斯?腦袋好像要燒起來了,因為我不但忘了自己的車子是哪一款,居然還把老公的名字忘了。湯瑪斯那一天的三年后她向我描述她的這一天時,只用了兩句話,中間還隔了漫長的三十分鐘沉默,她說她只有看電視,其他什么也沒做。我稍等了一會兒,親吻了她的額頭,然后就離開了。她向我說了聲客氣的“再見”。沒有人跟自己的兒子講話會客氣。剛才這幾分鐘,我一直都壓抑住了,但這下子我受不了了。我狠狠踹了垃圾桶一腳,朝全世界聲嘶力竭吼了一聲“媽的”,還有無盡的淚水。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太不公平了。她居然把我給忘了,我。∥铱墒桥判兄虚g的小孩!不論怎么想都沒道理呀!按照醫(yī)師們的說法,這個該死的病應該會先侵蝕最近期的記憶:如果是這樣,年紀最小的茱莉葉,才該是最先被她忘掉的!可是偏偏沒有,她連她的職業(yè)都記得!當然,打從一開始,醫(yī)師就有告訴過我們,每一位病人的病情未必會按照相同的模式發(fā)展——某天,某位算是擁有某種特殊幽默感的醫(yī)師曾對我說:“這方面嘛,要我說的話,算是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阿茲海默癥啦!”這個自以為搞笑的家伙,我會很樂意賞他一巴掌。所以很有可能,媽媽的情況是回憶的兩頭都受到侵蝕,舊回憶和新回憶同時受到影響,那么媽媽的回憶會從開頭開始褪色。如果是這樣,年紀最大的勞伯特應該最先被忘記才對呀!要么是茱莉葉,要么是勞伯特,我左想右想都覺得這樣才對!所以,搞什么?為什么是我,媽的!為什么偏偏是排行中間的我,這從醫(yī)學上根本說不通呀!除非……除非,或許她的腦袋會篩選?捎玫娜萘吭絹碓缴,所以它就選擇性失憶。它依重要性的不同,選擇保留或舍棄。顯然我呢,我不如我哥哥或妹妹來得重要:它進行冬季大掃除,我便是第一個被掃掉的人。其實很簡單嘛:媽媽愛我愛得比較少。我在她心中占的位子最小,所以在腦袋里占的空間也最少。最不被疼愛,所以第一個被遺忘。這樣就很說得通了。然而三年前,事情真正發(fā)生時,她卻是打電話給我。不是打給勞伯特。不是打給茱莉葉。是打給我。瑪?shù)律從且惶煳液煤ε掠趾妹H,差點以為自己要昏倒了;然后我心想得打電話給湯瑪斯,他一定能理解的,他會來接我,我會把實情一五一十告訴他,讓他知道就算了。我會把這幾個月來不敢讓大家知道的事情、不敢讓我自己知道的事情,通通坦白告訴他。一定要一吐為快,我受夠了。以我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情境,腦袋里千萬個疑問翻來覆去,雙腿越來越無力,身體漸漸順著所倚靠的透明亞克力墻板往下滑,別人來插入銅板,一面拉開小鏈子取購物推車,一面對我投以異樣眼光,我非面對不可。我非說出來不可。在我手機熒幕上,我從字母M一路滑到T,祈求里面真的有湯瑪斯的Thomas,并祈求湯瑪斯真的是我兒子。R、S,接著是T:松了一口氣,有他。我按下綠色話筒的圖示,把手機貼到耳朵,手指感受到順著太陽穴流下的汗水。“喂?”“湯瑪斯?”“是。”“我的兒子湯瑪斯?”“對,媽媽,怎么了?”“你快來接我。事情不太對勁。”他沒多久就趕到了,大約十到十五分鐘吧,但我的狀況仍沒好轉(zhuǎn)。一位路過的婦人覺得我看起來怪怪的,說要拿水給我喝,我接受了,她拆開一組六瓶裝小瓶純水的塑膠外包裝,遞了一瓶給我。我向她道謝,把水喝了,繼續(xù)等兒子。我盯著停車場入口,一看到他的車子——他的車子,我倒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我就站起來,拉整了一下衣服,又撥了撥頭發(fā),免得自己看起來太狼狽。我朝他揮手,但他沒看到我,繼續(xù)開到更遠的車道去。我看到他的車子遠離又掉頭回來,于是我朝他的方向揮手揮得更大,并踮起腳尖,他終于看到我了。他朝我閃了兩次大燈,像在眨眼睛一樣,我這才把腳跟放回地面。我的腿有點酸。到了我面前,他伸直又長又細的手臂,替我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我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你怎么了,拋錨了嗎?怎么剛才都不肯告訴我?”我請他在稍遠處停下來,他在快到加油站前把車靠邊停。我要他把車子熄火,我說這說起來得花一點時間。我向他娓娓道來,從頭說起,至少是從我所記得的頭說起。我說個不停,終于能暢所欲言,感覺真好。我滔滔不絕,描述得巨細靡遺,甚至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關于自己遺忘了什么,我好像一丁點都沒漏掉。他不發(fā)一語,只靜靜聆聽。過了一會兒,他開啟車子的故障燈。我前前后后講了一個鐘頭。“很夸張,我居然以為你爸爸叫做麥克斯,還在手機里搜尋麥克斯這個名字!”“媽媽,可是爸爸的名字確實是麥克斯呀!”“啊,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所以我沒發(fā)瘋嘛!又是這個手機在耍……”“媽媽,爸爸去年夏天過世了。”2.謊言瑪?shù)律從且惶鞙斔归_車直接送我去醫(yī)院。我看著他和醫(yī)師會談了許久,我則坐在走廊上一張椅背壞掉的椅子上等待。我兒子好幾次以手掩面,他閉上雙眼,胸膛因吸氣而挺起,然后又因吐氣而變得有點駝背。我則根本嚇壞了。我很怕醫(yī)生,因為我知道湯瑪斯在跟他說些什么:湯瑪斯正在把我在車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他正在把真相告訴醫(yī)生。這個真相就是,幾個月以來,我常忘掉事情。不像以前那樣,不是的,不是之后就會想起來的人名或鑰匙那樣。不是的,我真的忘掉了。我忘得一干二凈,像個無底黑洞一樣。我自己一個人在家里,經(jīng)過廚房,發(fā)現(xiàn)有個鍋子正在爐子上煮水。必然是我把鍋子擺在那里的,但我怎么也想不起當天自己曾經(jīng)從上面的柜子拿出鍋子、把它盛滿水,曾經(jīng)拉開右邊的抽屜、抓一把粗鹽,再把鍋子放到爐子上。我也常忘掉談話內(nèi)容,有些事情,顯然大家都認為我昨天甚至幾個鐘頭前才說過或做過,他們在我面前聊起,但我簡直想發(fā)誓,從來沒有這回事。我從來沒有當著所有家人的面打破過那個盤子,我從來沒說過想要去看那部電影,我從來沒有把那瓶酒收進浴室里的柜子。然而,確實有呀。所以,我只好自圓其說,我會說“噢,是呀,當然!”或“哎呀,我開玩笑的嘛!”幾個月以來,我把待辦事項通通記在小本子里。起先,只是記一些我怕忘記的小事,但最近這段時間,我?guī)缀鯚o所不記。我知道這樣的行為不太正常。然而,這些跡象,我選擇視而不見。我寧可采取拖延戰(zhàn)術。我很樂意蒙上眼睛。醫(yī)師會見了我,開始詢問關于我遺忘和記憶流失的情形:我回答說我這方面沒有什么問題,“沒有呀,醫(yī)師,也許偶爾有一兩次啦,但也很少,仔細想想,其實幾乎沒有。”他和湯瑪斯互看了一眼。湯瑪斯對我說:“拜托,媽媽……”但我低頭不語,他沒再堅持。后來醫(yī)生想知道,我最近這段日子處理生活上的一些小事情,是否有遇到障礙,我跟他說:“沒有呀,醫(yī)師,一點障礙也沒有。”他再次看了看湯瑪斯,這次,換我兒子低頭不語了。過了一會兒,他翻找口袋,用一支像會發(fā)光的原子筆的東西檢查我的眼睛,他要我在一張普通白紙寫下我的姓名和地址。湯瑪斯問他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以及還有什么別的可能。醫(yī)生看了看我,沉默了許久,嘆了一口氣。我實在不知道該對他這漫長的沉默和嘆息作何感想。然后他回答說,像我的這些癥狀,有時可能是一些各不相同的身心因素造成的,譬如腦中風,“我最近確實經(jīng)常偏頭痛,噢!這里!對,我覺得應該就是這樣的”;譬如甲狀腺的問題,“說得對極了,醫(yī)師,我祖母以前也有過這種問題,真的”;譬如維他命B12不足,“啊,醫(yī)師,這真的很有可能,我的B12大概攝取得不夠”;或許甚至可能是憂郁癥,“醫(yī)師,您這么說很有道理,我先生去年夏天才剛過世,這樣非常合情合理呀”。他向我擠出一抹小得不能再小的笑容,比面無表情還更沒表情,然后他告訴我,接下來幾星期將讓我進行各式檢查。我跟他說,當然,我愿意接受檢查,但依我的看法,甲狀腺、憂郁癥、B12那些的,應該就已經(jīng)很夠他下診斷了。于是他站起來,走了三步,送我們出診療室,他伸長手臂指向出口。我們握手道別。我的手冒著汗。湯瑪斯那一天的三年后從好幾個月以前,早在醫(yī)師診斷之前,甚至一年多以前,勞伯特、茱莉葉和我,就已經(jīng)知道媽媽的情況不對勁。她經(jīng)常說話詞不達意,有時顯得無精打采,仿佛恍神了,有時又易怒且兇巴巴的。她向來喜歡讓家里一塵不染,后來家里卻出現(xiàn)一些污漬,有時沒掃地,家具上面和下面都逐漸累積灰塵。她遺忘事情已是家常便飯,所以有時多忘一點,或有時少忘一點,我們倒也沒有大驚小怪。此外,向來那么好笑的她,后來失去了幽默感。最后,我們自己深入長談之后——但絲毫鼓不起半點勇氣,哪怕只是試著和她提起這個話題也沒辦法——我們的結(jié)論是,由于爸爸過世,她正在經(jīng)歷一段憂郁低潮期。我們真是三個不學無術的臭皮匠,自以為有了網(wǎng)絡上成千上萬的網(wǎng)站和討論區(qū),就能不靠醫(yī)生。也必須說,媽媽呀,也難怪她正經(jīng)歷低潮期,也難怪她不想再說笑,爸爸過世這件事,當然是個原因;尤其是他過世的過程、他是如何當著我們的面消逝,仿佛是在我們懷里過世的一樣。譬如我呢,從那之后,再也無法寫作,只要我一靠近計算機想打幾行字,眼淚馬上嘩啦嘩啦流不停。勞伯特呢,根據(jù)嫂嫂告訴我的,他是借酒澆愁,至少,她面露不悅地強調(diào)說,他比平常喝得更多了些。至于茱莉葉,我不知道,茱莉葉她反正從來不談傷心事,所以我猜她大概加倍工作,把自己一天的總工作時數(shù)增加到二十八小時,甚至三十小時吧。如果他的死,對我們?nèi)齻的打擊都這么大了,那么媽媽所受的打擊簡直難以想象,三十八年的共同生活,其中包括三十七年的婚姻,都還沒歡慶六十歲大壽就已經(jīng)成了寡婦,偶爾忘掉兩三個字,也是無可厚非嘛!這正好說明了為什么她說話時越來越少玩文字游戲,越來越少講冷笑話,越來越常喜怒無常,且偶爾出現(xiàn)奇怪的想法,不是嗎?結(jié)果并不是的。是否認的心態(tài),才會讓你以為,從你媽媽口中說出一個不存在的字詞,譬如“服他維”,是她笨拙地為了逗你笑,才發(fā)明的新詞匯。是鴕鳥心態(tài),才會讓你在她浴室發(fā)現(xiàn)一把菜刀時,忍不住嘆氣搖頭且嘴角泛起微笑。是愛和害怕受傷害,讓你閉上了眼睛。三個號稱聰明的成年人,自以為只要不去在意,這些不正常的事情就會自己消失不見,對于居然會出現(xiàn)這種荒謬又不負責任的行為,還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神奇念力。某方面來說,算是我們對抗成人世界僅存的一點赤子之心吧。我們每個人都使用神奇念力,我們當中某些人甚至天天用到。一個在等A的撲克牌玩家,會在心里對正要翻起來的紙牌說“一張A,一張A,拜托,一張A”,仿佛他的思緒有辦法影響已經(jīng)握在他手中的紙牌。簽樂透的人也是這樣,他會對電視機說:“來吧,給我一顆二十八號吧!”仿佛那臺開獎機聽了會想:“啊,好吧,既然是電視機前的阿班要求的,那我就來出一顆他要的二十八號吧!”我爸爸向我解釋神奇念力這檔事的時候,我訕笑不已,我心想,這些人噢,實在是……后來有一天,他因為要出席一場會議,只好看數(shù)個小時后的球賽重播,看到他聲嘶力竭地替自己所支持的橄欖球隊加油,我忍不住對他說:“爸爸,你這樣替他們加油很蠢耶,比賽早就結(jié)束啦!”我話音一落地,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荒謬:我確實認為加油可以幫助球隊贏球,前提是必須現(xiàn)場實時加油。神奇念力這種事呀,原來我也是相信的。我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我們都是些好好的普通人,勞伯特、茱莉葉和我,我們以為只要不翻開媽媽的病這張牌,就能達到保護她的效果。大錯特錯。3.結(jié)果瑪?shù)律從且惶斓牧鶄月后短短幾個星期已足以排除腦中風、維他命B12、甲狀腺和憂郁癥等那些假設。不過憂郁癥呢,我的確是有的,但它并不是我生的病,而只是其中一個癥狀而已。我做了一大堆書寫和視覺方面的檢查,他們甚至還要我解習題,就像以前上學時那樣。有好幾排單詞的一些奇怪考試。然后終于,診斷結(jié)果出爐。阿茲海默癥。當然,這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但我說什么也不肯賦予這個病一個名字。我甚至光是連“病癥”這個詞都不愿去想。但就這樣了,事實擺在眼前。阿茲海默癥。是依發(fā)現(xiàn)這病的人,或發(fā)明這病的人,或描述了這病的人而命名的,我不知道怎么講才對。醫(yī)院發(fā)給我們幾張倡導折頁,孩子先拿去讀了,讀完后他們試圖掩飾看了令人害怕的驚慌和難過,折頁上面說,了不起的阿洛伊斯·阿茲海默醫(yī)師發(fā)現(xiàn),如果罹患了這種尚無藥可治的神經(jīng)衰退病癥,腦皮質(zhì)會逐漸萎縮,最先受影響的是內(nèi)額葉,其次是海馬回,兩者都是掌管記憶的重要區(qū)域。在一個小框框里,一段斜體字寫道,如果罹患了阿茲海默癥,腦部細胞會開始衰退并死亡。簡化成這樣,至少醫(yī)師解釋起來并不復雜,病人理解起來也并不困難。為求簡單扼要,甚至可以把全文濃縮成四個字:腦袋萎縮。然后,這樣病了一陣子以后,人就死了。阿茲海,默默死掉了。呵呵,這個還蠻好笑的。我忍不住想,像我這么喜歡玩文字游戲和說冷笑話,這會不會是我的最后一個笑話。一定會很好笑,或很可悲,見仁見智吧。我的目光不禁被這份折頁上的一組圖片所吸引,一邊是一個正常腦部的剖面,一邊則是罹患阿茲海默癥的腦部。我忍不住莞爾,因為生病的腦袋又癟又皺,很像一顆萬圣節(jié)南瓜。仿佛它在扮鬼臉一樣。我也覺得,一個人被取名叫阿洛伊斯·阿茲海默真是奇怪。如果我小的時候,班上有同學叫做阿洛伊斯·阿茲海默,我一定會故意鬧他,喊他作“阿阿”。再說,他大概真的很希望別人感激他,才會愿意拿自己的名字替這么糟糕的東西命名。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流名后世的方式。怪怪的喔,這家伙。我知道自己生病了,也明白了這個病的原理。我想,得知生病的消息時,我應該蠻鎮(zhèn)定且蠻勇敢的。再聽后續(xù)的解說就比較困難一點,因為某方面來說,這要怪我:我太自欺欺人,拖延了太久,結(jié)果跳過了前期和早期,直接被診斷為所謂的中期。因為以阿茲海默癥的語言來說,“中”和字典里的意思完全不同,“中”不是中庸或中等的意思,而是嚴重的意思,是晚期的前一期,晚期又叫作末期。這一期至少字面上語意清楚多了。就是這樣了,我正處在末期的前一期。已經(jīng)來到失智的開端了。我也去查了字典:失智,確實與發(fā)瘋是相同的意思。湯瑪斯那一天的三年又六個月后正式確診為阿茲海默癥之后,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第一句話,再普通不過了:一切再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以前媽媽還認得我。因為最糟的不是她認不得我,真正的悲劇,是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了。以前。以前一切都好。才不過五年前,我大概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之一。我三十年來平步青云,而且不是隨便哪一朵青云,而是福星高照且照得很亮的那一朵。對,真的,我不是因為如今烏云罩頂了,開始懷念從前了,才回過頭來說當年有多好,不是的,我當時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么快樂、幸運、順遂到頂了。我有一對堪稱典范的父親和母親,一直以來都無懈可擊;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他們當然有他們的缺點,但他們真的也很棒,而且重點是,我的女友漂亮、有趣、體貼、善解人意,且床上功夫一流。除此之外,我的寫作生涯三年來算混得不錯,作品陸續(xù)出版中——這意味著我已經(jīng)一千多個日子不用上班,完全就是我人生的美夢成真——我有很多朋友,很開心,常一起吃大餐,也有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但那是因為我想要獨處。人生如此,夫復何求?沒有,老實說,沒什么好求的了。這就是完美人生。然后有一天,人家把你一條腿砍了:你父親死了。一年半后,人家告訴你,你的另一條腿壞死了,沒救了:再過不久也得把它砍了。短短十八個月之間,你在人生中的漫步忽然喊卡。沒辦法再前進了,可是才不久以前,你還能看到前方那邊所有一切的可能。而且這條路走起來感覺挺好的。這條路呢,有一部分算是我父親替我鋪好的。當然,我對此渾然不覺,他不說人生大道理,不會動不動就發(fā)表長篇大論。沒有,他只以身作則而已。直接去愛,別啰里吧唆;將心比心,別批判太多;常相聚首,多多分享和歡笑,別太計較。如果你從小就經(jīng)常這樣耳濡目染,那么可說根基已經(jīng)扎好了,前途一片光明。我也知道,很多人會說,只要和父親感情好,只要一路順遂,那么父親當然很棒,這樣很正常呀。但我呢,我有證人。這并不是一種盲目,就像所有做父母的都有一種天生的本能,會覺得自己的寶寶是全世上最可愛的寶寶,哪怕這個小家伙某些地方皺皺的、某些地方腫腫的也一樣,不是的,我父親真的很特別,有點像所有嬰兒的父母總會站在同一個襁褓前說“啊,這個真的是最可愛的,他是獨一無二的”那樣。下葬的那一天,有很多人來跟我握手,跟我說我父親改變了他們的一生,說他是無可取代的。我不知該說些什么,他當然改變了我的一生,他當然是無可取代的。儀式過程中,在這混亂的一天,他有一位朋友說了唯一一句有道理的話:如今不是一個人過世了,而是一棟大樓倒了。他說得很貼切:我父親是一棟大樓,我們好多人都住在里面。所以他的心臟停止跳動后,我們流落街頭,把我們的愛像包包一樣背在背上。再也沒有人夠?qū)捄駛ゴ,能和我們分享這份愛;于是我們知道,他的逝去將永遠像重擔一樣壓在我們肩上。我父親是在我生日那天下葬的:有些人認為這是一種征兆,是他最后一次向我致意,好告訴我他有多愛我、對我的書和我正起步且前途看好的寫作生涯多么引以為傲;很多人不論什么蛛絲馬跡都可以看成征兆,“世上沒有巧合啦”?墒俏夷,從來就不知該對此作何感想。幸好這些人沒看到其余的事,因為不然的話,那些征兆呀、那些“世上沒有巧合啦”,可有得他們看了。它們通通收錄在我的第一本小說里,也是我父親最喜愛的一本。那些征兆從來沒有人發(fā)現(xiàn)過,譬如我父親是六十歲過世,小說的主角同樣也是六十歲過世。而且重點是,我身邊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在這本小說里,主角的父親是在他兒子生日當天過世的。對此,我也不知該作何感想,頂多就是慶幸自己不太迷信,這樣也少了些理由去增加一些不必要的失眠。說到迷信,我覺得有趣的是,身邊所有那些在我父親過世時認為處處有征兆的人,在我想不通為何自己會成為媽媽第一個遺忘的人時,居然也是他們劈頭就說:“這只是巧合,她生病了嘛,別把這當成征兆或什么的呀!”征兆這檔事,真希望能有人跟我好好解釋解釋……原理是什么,是可以自己選嗎?只要順我們的意,就是征兆,不順我們的意,就什么也不是,只是倒霉而已?因為此時此刻,要是有人解釋給我聽,能向我證明征兆真實存在且具有神奇力量,那么我一定會拿出我最漂亮的筆寫一本書,書中我媽媽一點病也沒有,辭世時非常安詳,是在很高壽時的睡夢中過世的,也別太高壽了,譬如九十一歲之類的。我也會特別仔細挑選她辭世和葬禮的日子,會是一個在家族中不具任何意義的日期,譬如我就挺喜歡二月二十九日這個日子。我們家族里沒有人是二月二十九日出生。而且這么一來,只需要四年難過一次就好了?墒菦]有任何人向我解釋過什么,我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盡管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媽媽確實有微乎其微的概率在二月二十九日這天辭世,但至于年齡就實在沒轍了。因為以媽媽的病情來看,她只能再撐個幾年,也許再四五年吧。“希望”,醫(yī)師曾這么說。希望什么?希望出現(xiàn)征兆?那本該死的書呀,或許我真該把它寫出來。瑪?shù)律從且惶斓牧鶄月后我今年六十歲,我即將發(fā)瘋。發(fā)瘋是無可避免的:我得學會接受它。六十歲還很年輕呀,如今大家都這么說。尤其是,以我的例子,我滿六十歲的時候——女人并不會慶祝自己六十歲了,就只是滿六十歲了而已——大家都告訴我“噢,哪有,你看起來頂多只有五十五或五十六歲吧!”所以,身為一個看起來像五十五歲,或頂多五十六歲的女人,教我如何能接受這折磨著我的失智癥?從那時起,一種奇怪的流程便自動登場了:有好幾個星期,我的每一個思緒,或所有的一舉一動,都變得疑神疑鬼的。心頭不間斷地浮現(xiàn)許許多多疑問:“我已經(jīng)腌過肉了,可是我還想再加一點鹽,這是不是因為我瘋了,我今后會不會隨時隨地到處撒鹽?”或者是“為什么我要搔耳朵,這已經(jīng)是今天第三次了吧?瘋子都會有這種怪癖,老是重復相同的動作,這下子我真的瘋了!”又或是“我眼前所看到的,是真的嗎,還是只是因為我發(fā)瘋了?我兒子真的正在和我說話嗎,還是這是幻覺,就像瘋子會有的那種假想朋友?”過了一陣子,我心想,會把我逼瘋的其實是這些永無止境的懷疑。于是,我不再監(jiān)控自己,我決定要盡量放輕松,好好享受現(xiàn)有的相對正常,并且相信如果要發(fā)瘋,以后多的是時間。那個狡猾的家伙,并沒有拖多久就來了:起先,我甚至沒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現(xiàn)身。湯瑪斯那一天的三年又六個月后停車場的該死的那一天,媽媽后來其實很快就想起爸爸已經(jīng)過世,傍晚,她甚至還沒到醫(yī)院就想起了她車子的款式和顏色。這讓人放心不少。接下來三年當中,安排某一天或某一周的活動,即使是像算賬、做飯、繳賬單這類的簡單小事,她都明顯越來越有困難;聊天時,她越來越;猩,有時會忽然冒出幾句奇怪的話或幾個聽不懂的字。顯然,她忘掉了很多很多事情,或通通混在一起。然而,在這我所謂的“第一階段”期間,我覺得她其實表現(xiàn)得挺不錯的,或至少,她的狀況沒有我想象中的差。六個月前,“第二階段”開始時,也就是她把我遺忘了的那一天,我的人生當然發(fā)生了難以想象的驟變。但最令我錯愕的,是她的生活倒是一點都沒變。彈指之間,我從她的腦袋、從她的生活、從她的心中消失了,但除此之外,其他并沒有什么太大改變。當然,當時我立刻打電話給她的醫(yī)師,請求做檢查;他顯得不太自在,試圖盡量清楚地告訴我,的確,并沒有跡象顯示她的狀況出現(xiàn)嚴重惡化,還說這一切請容我引用他的屬于“病情的正常發(fā)展”。最好是啦,她把我忘掉了,偏偏忘掉我,可是除此之外,一切正常,一切照舊,她還記得一大堆事情和一大堆人,她甚至認得隔壁酒鬼鄰居家養(yǎng)的狗,還叫得出它的名字飛飛!我母親把我忘了,我從她的人生中被抹去了,可是她居然完全記得小狗飛飛!然后竟然還有人敢告訴我說這樣并沒有任何異常?說這樣很正常?有幾次,正確來說是三次,她曾當著我的面談起我。或應該說是她提到我的名字,因為我一直無法確定她到底是真的在談我,還是在談別的和我同名的人。我每次都鼓勵她、詢問她,但沒辦法,來得快,去得也快。頓時之間,我不禁納悶她把我遺忘的這幾個月以來,她對于我天天陪著她究竟作何感想,我問她我是誰,問她是否認得我;她回答說認得,她認得我,我有時是“那個和善的年輕人”,有時是“那位護士”。我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此而已。我完完全全成了一個外人。一個,因為我是獨一無二的,永遠陪在她左右,而外人,因為我不存在。這是個徹徹底底的矛盾,卻是她每天最理所當然的生活。當然,這個情況令我高興不起來,我愿意付出一切好讓她想起我,但能夠陪在她身邊和幫助她,這一切對我也有好處。如果不能再看到她,那等于我壓根不存在了。再說,我原本以為情況會更糟得多,以為病情會很嚴重,結(jié)果到后來,發(fā)現(xiàn)情況確實還算正常,甚至可接受,我便偶爾還能不去想我母親罹患了不治之癥。總之,我勉強過日子,甚至允許自己偶爾缺席一下,去參加了三場好心邀請我的書展活動。重溫過去的作家生活,讓我得以喘口氣。是從某次書展回來,也是我成為第一個被遺忘的人的將近六個月后,事情才開始變得嚴重。是真正的生病,是煩惱的開始,是絕望的初兆。簡單來說,就是最鳥的鳥事出現(xiàn)了。當時是個周日晚上,我的火車奇跡似的準時返抵家門,我把行李整理好,好好沖了個澡;我正吃到最后一塊冷凍披薩時,茱莉葉在我口袋里震動了:“你在哪里?”這個呀,完全就是茱莉葉的風格,急性子且有條不紊,她很清楚我的火車幾點到站,她等待了一段她認為合理的時間,但由于到了她預期的那個時間,依然不見我出現(xiàn)在媽媽家——這要怪比薩,把烤箱預熱總是需要老半天——她便開始緊張了。必須說,茱莉葉很少這么長時間遠離她的孩子們、她的檔案,以及各式瑣事;她向來總是忙得停不下來,在媽媽家待上兩個整天,對她而言應該感覺特別漫長且困難。我趕緊把比薩吃完,不到二十分鐘后,我便已擁抱抱著手臂站在大門口等我的妹妹。“一切還順利嗎?”“算是吧,我們幾乎沒做什么,她也沒什么動力就是了……你覺得真的有必要讓我從早到晚陪著她嗎?她幾乎不跟我說話,我覺得自己好像派不上用場。”“這很難說……”“我是為了你才留下來陪她,但除了吃飯和吃藥以外,她并不需要我。我其實可以偶爾來幾個鐘頭,看看是否一切都好就行了,你不覺得嗎?湯瑪斯,我覺得她目前仍能夠自己生活……只要替她先把飯做好、把瓦斯切掉,再把幾樣危險的東西藏起來,以防萬一,這樣就好啦!但是她還沒到重度階段,這一點你和我一樣清楚!而且,你呀,該不會隨時都在這里吧,有嗎?”“……”“真的嗎?隨時都在?”“沒有過夜。”“可是除了過夜呢,你每天都來?每天白天都陪在這里?”“對。但你也知道,寫作的話,在這里或在我家也沒差……”“你在這里有辦法寫作?”“呃,沒有,暫時沒寫什么……”“我也是這么想。”“可是自從爸爸的事以后,我一直沒什么靈感,你也知道的……”“我知道,可是我認為,你待在這里并不會比較好?傊,我覺得媽媽不需要隨時有人看著,不過呢……她真的什么都忘了,對不對?至少我自己這么覺得啦,你覺得呢?”“什么叫做什么都忘了?”“以前的東西,以前的事情,這些呢,都沒問題,算是啦,她有時候會分不清某些名字或人,但她記得很多事情……我比較擔心的是,她會不記得自己剛剛才做的事。譬如你問她今天做了什么,或這幾個星期做了什么,她常只記得兩三件事,想半天,什么也答不出來,然后就轉(zhuǎn)移話題,或說她累了,然后……”茱莉葉被媽媽的聲音打斷,媽媽從客廳那頭喊:“是誰在那里呀?”“是我,湯瑪斯!”“哪個湯瑪斯?”我妹妹皺了一下眉頭,我回答說:“就是照顧你的那個護士啦!”茱莉葉朝我胸口輕輕打了一下,因為她很不喜歡我和媽媽這么說:對她而言,不論如何,我都必須再三告訴媽媽我是她兒子,就算媽媽聽不懂也一樣。我聳了聳肩,之前她無數(shù)次這么告誡我時,我也都是這樣,她一面低聲對我說:“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一面把我擁入懷里安慰一下,幾乎算是加油打氣。這讓我感覺頗好,然后我去客廳找媽媽。她坐在小沙發(fā)上,這以前是爸爸的沙發(fā),擺放正對著電視;她的雙腿伸長放在茶幾上的一個小抱枕上,她穿著一件浴袍和一雙大襪子:這是我第一次覺得我母親老了。她看到我時,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容,感覺她好像認出我了。她對我說:“啊,是你呀!我好想你哦!”她朝我伸長手臂,我的心頓時激昂起來:從她的眼神中,我清楚看得出她認得我。她很高興我來陪她,我感到自己眼眶濕了,可是忽然間,她停頓不動,仿佛麻痹了一般,眼神直直盯著我背后。我轉(zhuǎn)過頭來:只不過是茱莉葉而已,她剛披上了外套,正在調(diào)整包包的背帶長度;她朝媽媽過來,準備和媽媽擁抱道別。“好了,我該走啦,媽媽,換湯瑪斯陪你啰!親一個!怎么了,你不親我一下嗎?”“還敢要我親你,你這個賤人!喏,親這個吧!”言談之粗魯,把我們嚇了一大跳,茱莉葉更是愣住了,完全沒看到我們的母親揮起手摑了她好大一耳光。媽媽的手打在我妹妹臉頰上,清脆的聲音在空中回蕩許久,茱莉葉一面后退,一面踢到茶幾。有整整一秒鐘的沉默,一段宛如真空的時間,然后媽媽的聲音又吼了:“還嫌不夠嗎,賤人?還要我再賞你幾巴掌嗎?”媽媽舉起了手,但這次我介入了,阻止了她。茱莉葉目瞪口呆向后退,媽媽則繼續(xù)破口大罵。“賤貨,混蛋!”“媽媽,拜托!你冷靜一下呀!”“王八蛋,混賬!”“瑪?shù)律彛?rdquo;我喊了她的名字,喊得很大聲。她嚇了一跳,看了我一眼,我從來沒見過她露出這種眼神。她輕輕地說:“可是……你為什么……”她沒把話說完,很快起身,以一種奇怪的姿態(tài),仿佛很狼狽似的,以小步伐奔向走廊。我們聽到她甩上房門,然后,沒有聲音了。我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茱莉葉淚眼婆娑,一手摸著臉頰,來靠在我身旁:“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做錯了什么?”“什么也沒做錯……”“她整個周末都好好的呀,我也沒對她怎樣……”“茱莉葉,這不是你的錯。”她放下包包和外套,倚靠我的肩膀哭泣了許久。她離去后,我自己一個人窩在沙發(fā)上睡覺。窩著睡覺,說是這么說啦,其實根本沒合眼,我忍不住想,怎么可能會發(fā)生這種事,我親眼看到且不斷回想我母親的眼神,當下那一刻,她的眼睛是陌生人的眼睛,無比陌生。我想到茱莉葉,她從小就是模范女孩,長大直接變成模范女人,從來不曾被我們父母責備過,所以一個耳光,對她而言是想都沒想過的事。我猜她應該也無法成眠,我試著想象那個耳光和那一番話傷她傷得有多重。于是我忍不住哭了,為了一切曾想象過但將不會發(fā)生的未來而哭,也為一切無法想象但遲早要發(fā)生的未來而哭。夜里,我起來過三四次,或許五次吧,我去把耳朵貼在媽媽的房門上,說不定會聽到她也在哭泣?但沒有,一點動靜也沒有。隔天早上,她起了個大早,這段插曲早就忘得一干二凈。我問她周末和茱莉葉相處得如何,她說:“很好,茱莉葉對我好好哦!”然后就聊別的事了。顯然,她又記得自己的女兒了。我的心先是揪痛了一下,因為我沒有這么幸運,沒能再度回到媽媽的思緒里,但我很快就把這種想法拋到腦后,而開始感到害怕。其實是心痛多過害怕,因為就算不是醫(yī)生,也看得出媽媽昨天是失智發(fā)作了,這是她的第一次。而這只是個開端而已,以后的路還很漫長呢。茱莉葉告訴我,那一巴掌到今天還在痛。當然,我能感同身受,但要是她知道我現(xiàn)在每天過著什么樣的日子……事情發(fā)生得好快好快……4.日常生活瑪?shù)律從且惶斓囊荒旰笪沂欠褚l(fā)瘋了?我經(jīng)常不知道今天是幾號,或現(xiàn)在是幾點。我閱讀完后,下一秒立刻忘記讀到了什么。我指的還不是閱讀一本書,那根本想都甭想了,我指的只不過是電視節(jié)目周刊而已。我在看第一臺將要播映什么,才剛把周刊放下,我就忘掉了。于是,我把周刊又拿起來,但我忘了今天是幾號。所以我集中心神,努力回想,但我連自己到底忘記了什么都想不起來,這一切令我心煩氣躁,于是我大吼大叫,把這該死的周刊撕爛丟掉。等冷靜下來,我難過哭泣。我覺得自己好些了的時候,經(jīng)常忍不住去讀其他病人的心情分享或醫(yī)療報導,想讓自己先有個心理準備。那很可怕,但我實在克制不了自己,就像有些人會把車速放慢,想看看事故現(xiàn)場,看看躺在地上、蓋了白布的機車騎士;我呢,也放慢了速度,也想看看,只不過白布下面的機車騎士呢,就是我自己。我對于自己有一種病態(tài)的好奇,這真是可怕。我知道自己將來會怎樣,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當然,有很多種可能的形式——沒有誰的阿茲海默癥和別人的一模一樣,這是這種病的一大特色——但大致上,我都知道。重點是,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我的腦袋會漸漸清空。這才是叫人最難接受的。得了阿茲海默癥以后,我的記憶將慢慢變成寄居蟹:將來有一天,等它受夠了這個頭殼,它將徹底離開,丟下我無意識的軀體泡在水里。這就是最可怕的事:我知道自己將成一具空殼。只要一想到這些事情,其實天天都會想到,我就會試著想想別的事,讓自己轉(zhuǎn)換一下心情,也順便讓這顆該死的腦袋活動活動。不曉得哪天我的記憶丟下我時,是否真的會像寄居蟹那樣,去找另一個更大、更適合、更舒服的空殼。有時候我會想,所謂的瘋子,其實是些空殼里裝了好幾個像我這種的記憶,好幾只寄居蟹在他們腦袋里打架,所以瘋子當然瘋瘋癲癲的。以后我的記憶徹底拋下我的那一天,說不定它會跑去精神急診室,跑去某個男人的腦袋里,這個人會說自己叫做瑪?shù)律彛f自己有三個可愛的孩子……別人會替他打一針,然后他和我將在大醫(yī)院里,和其他太過擁擠的空殼一起,彼此試著和平相處。然后,誰知道?假如他長得帥,說不定在他的腦袋里,我們可以來一場黃昏之戀也不一定……湯瑪斯那一天的四年后我決定今天起搬進媽媽家住。坦白說,我沒得選擇,前兩天,小時候偶爾照顧過我們的老鄰居瑪希太太告訴我,真的,媽媽的情況很不好。她越來越常大聲吼叫,尤其是夜里,她會摔東西,把一些玻璃瓶或其他東西往窗外扔,雖然這一帶的人都認識媽媽,且蠻喜歡她的,但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閑言閑語,有人說要叫警察或消防隊來,好讓她安靜一點,或把她帶走一陣子看看。失智發(fā)作越來越頻繁,她經(jīng)常對我破口大罵,有時會發(fā)脾氣,然后又平靜下來,幾乎恢復正常。但顯然入夜后的情況更糟。因此我想需要有人看著她,而除了我,還能是誰呢?我和勞伯特談過這件事——媽媽一個月前曾罵他“沒種”,上星期另一次發(fā)作時則罵他“孬種”:我實在不明白她對我哥哥有什么不滿——也和茱莉葉談過,他們認同媽媽需要有人看著。不過呢,他們認為,或至少茱莉葉認為,這件事不該由我來做,他們認為他們有能力花錢請人來,他們認為我已經(jīng)每天白天陪著她,這樣夠辛苦了,所以晚上呢,應該請看護來。請人來看著我們的媽媽?請一個對她完全不了解,而我們也完全不了解的外人來?他搞不好會偷她的東西或虐待她,近來一天到晚聽說這種案例呀!不行,不行,這件事該由我來。而且至少,這樣也比較方便,我每天為了洗澡和睡覺,都必須往返我家,實在太麻煩了,如果搬來這里,至少生活能比較穩(wěn)定一點。當然,得想一套說辭騙一騙媽媽。茱莉葉對我的說法根本不買賬,結(jié)果是勞伯特幫忙想辦法:“那個護士”現(xiàn)在變成全職的了,從現(xiàn)在起搬來家里住,這樣更能好好照顧她。她大概已經(jīng)很習慣天天看到我,聽了并沒有什么特別反應。我真納悶她腦袋里是怎么想的:有個男的天天出現(xiàn)、喊她“媽媽”,現(xiàn)在還大剌剌搬進她家來,可是她毫無訝異之意。仿佛她并不覺得這是個問題;仿佛她已不再有任何問題。勞伯特把我們準備的說詞講了一遍后,便幫我搬家,東西不多,主要是衣服和我的大電視。頓時之間,我發(fā)現(xiàn)我的住處大小適中,但家里沒什么東西,尤其因為艾瑪搬走的時候,一并帶走了她住在這里時買過的無數(shù)小家電,“很正常呀,既然你不肯讓我分攤房租,我就負責買設備,除了你的微波爐,這里沒有任何你的東西!”艾瑪呀,說話總是有點夸張;最起碼,我有一臺電視,然后應該還有一些別的什么吧;氐阶约阂郧暗姆块g,感覺頗怪。我在父母家待到相當晚,一直待到二十七歲左右吧。我大可早一些離開,但我在那里住得很舒服,并不急著一個人生活,茱莉葉比我更早就離巢了。我把電視機放在床前方的矮柜上,但愿柜子能承受得住它的重量才好。我把衣服一一掛到大衣柜里的衣架上,要掛很久,而且把衣服掛到衣架這件事,很快就變得很煩,尤其是襯衫,至少得把最上面的扣子扣上,還有就是你媽媽不斷在你背后碎碎念說:“我女兒告訴我,您跟您女朋友分手了?她叫安娜,是嗎?她背著您偷吃對不對,又是個水性楊花的賤女人,又來了!”然后我還得回答她,已經(jīng)分手一陣子了,而且她叫艾瑪,不叫安娜,安娜是我們的表姐,且據(jù)我們所知,她并不是個水性楊花的賤女人。其實,艾瑪也不是。艾瑪呢,我并未把她當成女朋友,而是把她視為我的準妻子。她離去時,也帶走了我一部分的靈感,就像爸爸一樣;自從他們不在以后,我就空掉了,我再也沒有什么好說、沒有什么好談、沒有什么好創(chuàng)作的。然而,如果回到三年前,我會覺得自己構想太多了,多到幾乎得做出抉擇,得犧牲掉某些書,因為我深深知道自己沒有那么多時間把它們通通寫出來呀!這些寫作構想,我依然清楚記得,但如今,它們已了無意義。在我眼中,那些故事已不值得寫,我拿它們沒轍了。說到底,我不知道靈感這種東西是否真的存在:也許只有想要或不想要而已。 等一切安頓好,結(jié)果其實沒有多少東西,勞伯特先回去了,我則躺在自己的床上,有點想試試看床墊是否仍堪用。我的床,我的房間。到了我這個年紀,說我的房間感覺很奇怪,因為家里其他的空間并不屬于我。這樣自己好像變回小孩子,雖然我的房間早已不像小孩子的房間了。房間內(nèi)的布置將近十年沒變動過,媽媽擺了一些她自己的小玩意兒,窗簾顏色比以前的鮮艷;黑白格子的床罩則好像仍是以前的。我躺了幾分鐘,然后才去客廳陪媽媽。我想要獨處,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大概是一種懷舊的心情,想要回到十年前,回到曾在這個房間里有過的快樂時光吧。當年,朋友們經(jīng)常跟我說:“喂,湯瑪斯,你和大家一樣有一份工作了,那就和大家一樣,自己租個房子呀!干嗎還賴在爸媽家里呢?”以前,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F(xiàn)在,我知道了。我在把握和父母相處的時光,我在享受他們的關愛,而且我是對的,太對太對了。我累積了許多回憶,如果不是這樣,我不可能擁有這些回憶,事后也無從彌補。關于光陰似箭和歲月如梭,想必可列出成千上萬的名言:詩人寫過千古傳頌的詞句,哲學家發(fā)表過鏗鏘有力的論述,歌手將這一切譜成膾炙人口的旋律;但關于時間,并沒有什么好說的,因為時間不存在。時間,只是幾個物理學家發(fā)明的一種計算項目;對我們所有其他人來說,沒有所謂的時間,只有逐步逼近的死亡。所以,在死亡到來之前,要盡量累積回憶,回憶就是我們無人能奪走的寶物。我呢,和我父母一起相處了這么些年,累積了許多美好回憶,我在這方面非常富有?墒菋寢屇,她的回憶,依然被偷走了。我母親被阿茲海默搶了。那個王八蛋。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回憶著這一切,但從今以后,我完全不知將來會遇上什么。瑪?shù)律從且惶斓囊荒暧至鶄月后好了,我瘋了,我已經(jīng)發(fā)瘋了。我原本覺得一切正常,忽然間,我發(fā)現(xiàn)我房間變得亂七八糟,我老公以前的西裝和領帶通通攤在地上和床上;還有些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家廚房里到處都是已經(jīng)在地下室堆了好多年的東西,譬如茱莉葉那輛有小輔助輪的粉紅色腳踏車,居然擱在桌子上,洗碗槽里也堆了好幾本舊百科……我知道這一定是我弄的,家里只有我,大門是鎖上的,我隨時都會去檢查,但我敢發(fā)誓,這不是我弄的。前兩天晚上,一位鄰居來按門鈴,問我是否一切都好。我告訴他“很好”,他說他聽到喊叫聲,覺得不太放心,還說他太太堅持要他來看看我,像我這樣可憐的老太太自己一個人住,大半夜的,這年頭呀,凡事都很難說……喊叫的人是我,這是一定的,因為只有我住在這里?墒悄遣皇俏。我把所有東西搬來搬去,我鬼吼鬼叫,但那不是我。我什么都不記得,而且呀,我從來就沒有把那些西裝和領帶拿出來過,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大聲吼過,自己一個人就更不可能了,所以,我瘋了。假如只是這樣,偶爾瘋癲一下倒也還無所謂,但事情不只如此。最讓我心痛的,是我在孩子們眼神中所看到的。有不舍,有恐懼,有悲傷,偶爾還有同情:這些都是愛的一種形式,但何其苦澀。我一文不值了,一點用處也沒有了。我今年六十一歲,至少我記得的是這樣啦,而毫無未來可言。我的時間將一點一滴被瘋狂所蠶食,再過不久,我將一天發(fā)瘋一小時,說不定我早就是這樣了,然后會是兩小時,再來是一半的時間……最后我終將徹底瘋掉。時時刻刻都發(fā)瘋。我將成為負擔,成為孩子們的負擔,我可憐的三個寶貝孩子呀,我將成為社會的負擔,成為不知哪間醫(yī)院或哪間收容我這種白癡的機構的負擔,自己什么也做不來,連吃飯或擦屁股都不會。這就是不久以后將會發(fā)生的事,將會有個我不認識的人,被聘請來替我擦屁股,而到時候的我已成了一個愚蠢又空洞的東西。這就是我的未來嗎?這就是我出生的目的?我生來這個地球上,就是為了這樣的下場?可是為什么?用意何在?還不如早點死掉,一了百了。我經(jīng)常有輕生的念頭,但我不能對孩子們做出這種事,那樣他們太可憐了;不然的話,他們將被迫接受我漫長的煎熬,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哪樣比較好。不如,趁我睡覺的時候,來個心臟病吧,再過幾個星期好了,趁我大多時候還神智清楚。這樣他們就有一個真正的母親可以懷念,她也許晚年出了點狀況,但她好愛好愛他們……要是他們知道我有多愛他們就好了。一個做母親的,哪有辦法讓孩子明白自己有多么愛他們?不治之癥唯一的好處,就是讓人不用再偽裝,不用再過著自己好像永遠不會死的生活。一旦知道了自己正在死亡,就能面對現(xiàn)實,F(xiàn)在呢,我知道了,我面對了,可是叫我睜大了眼睛要做什么呢?這樣有助于我說出什么嗎?不曉得,也許我可以各寫一封信給他們,給他們在我離開的那一天讀,寫一封長信,把身為母親該告訴孩子的通通告訴他們,留給他們一個可以永遠收藏的告別,趁我現(xiàn)在還能做這件事,也許該來寫一下?因為我知道,再過不久,就會太遲了。再過不久,有些事我再也無法告訴他們,因為它們將不復存在。對,或許我就要這么做,給每個孩子寫一封信,等我死了以后,他們會知道我并沒有遺忘他們。而且,趁現(xiàn)在還可以,我要去買樂透彩,因為除了這棟房子,我沒有什么可以留給他們;一棟房子如果要給三個人分,通常會被賣掉。我并不希望有陌生人住進這棟房子,這是麥克斯和我的,我們的家,我們在這里白手起家、打造了一切,我希望它繼續(xù)傳承下去,所以如果我中了樂透彩,就能再買兩棟房子。我在遺囑里,要把這棟留給湯瑪斯:這里仍有他的房間,所以他一定會留著這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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