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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的2021私人書單
《生命邊緣的女孩》，花城出版社
《鄙視》，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模糊》，花城出版社
《不踐約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雙重時間：與西方文學的對話》，四川人民出版社
《泥土就在我身旁：葦岸日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高興，詩人，翻譯家，現(xiàn)任《世界文學》主編。著有《米蘭·昆德拉傳》《東歐文學大花園》等，譯有《安娜·布蘭迪亞娜詩選》《十億個流浪漢，或者虛無》等，主編“藍色東歐”系列叢書。
存在的萬千種面孔——2021年閱讀印象
高興|文
當代眾多作家都自覺地以文學的方式關(guān)注存在，探究存在，叩問存在，充當存在的勘探者。昆德拉如此，托卡爾丘克如此，格爾特雷斯庫如此，不少中國作家亦如此。讀他們的作品，我們就仿佛讀到了存在的萬千種面孔。
羅馬尼亞小說家米爾恰·格爾特雷斯庫的小說集《生命邊緣的女孩》（張志鵬、林惠芬、陳進、李昕譯，花城出版社2020年12月版）就是一本探索存在的書，也是一本五花八門的書，其中有小說，有故事，有神話，有寓言，有虛構(gòu)日記，有夢幻游記。作者承認“這些都是一些真實或虛構(gòu)的回憶，不是真實的圖景，而是頭腦從日常超現(xiàn)實中裁剪出來的情景”。在此意義上，它們都可被當作小說來讀。他希望這部他親自編選的集子正是馬拉美所說的“美麗之書“。這確實是部美麗之書，幾乎每篇都以其獨特的魅力吸引你，打動你，有的以深情，有的用怪異，有的憑性感，有的靠哲理、想象或夢幻。我個人特別喜歡《愛的褐色眼睛》《金炸彈》《生命邊緣的女孩》《速示器》等短篇，都是些迷人有趣的故事。格爾特雷斯庫作為詩人登上羅馬尼亞文壇，成為羅馬尼亞當代代表性詩人。進入21世紀后，他主要致力于小說創(chuàng)作，已在小說領(lǐng)域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小說創(chuàng)作顯然為他提供了更加廣闊更加自由的天地。他也因此迸發(fā)出驚人的創(chuàng)作活力。存在中的一切都能激發(fā)起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日常，情感，歷史，欲望，性，內(nèi)心，宇宙，未知世界，童年記憶，個人經(jīng)驗等等。很難用一個標簽來界定他的創(chuàng)作，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了讓人炫目的豐富性、內(nèi)在性和多元性。他什么都寫，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日記體，魔幻，神話，小品，科幻等各種各樣的作品，你都可以讀到。憑借超凡的想象，豐富的詞匯、飽滿的寓意和哲思，以及多變的手法和文體，他仿佛掌握了一套小說藝術(shù)點金術(shù)，能讓任何平凡的題材和古老的主題煥發(fā)出耀眼的光澤。我愿意稱他為一名充滿好奇、激情、想象的存在的勘探者。我甚至覺得，本質(zhì)上，他還是個充滿詩意的浪漫主義者。
意大利小說家莫拉維亞的長篇小說《鄙視》（沈萼梅、劉錫榮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7月版）探索的是婚姻存在。讀完這部小說，我再次驚嘆于莫拉維亞的心理挖掘能力，他絕對是心理現(xiàn)實主義大師。在這部小說里，莫拉維亞讓我們看到了無邊無際的心理的可能性，也給我們提供了無數(shù)種理解，或者進入這部小說的路徑，但他的小說智慧就在于，決不讓你限制于或停留于任何單一的路徑，無數(shù)的路徑同時敞開，每一條路徑都是一種可能，在此意義上，這又是一部無法真正讀透讀盡的小說，而復雜的人類境況，隱秘的婚姻狀況，幽微的心理狀態(tài)，常常如此，讓人難以捉摸。它們都是存在的一部分。莫拉維亞寫短篇時特別注重玩技巧，但他寫長篇時卻完全貼著心理，扎扎實實地寫。這部寫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小說，即便放在今天，依然具有相當?shù)默F(xiàn)實針對性。小說故事可以發(fā)生在意大利，也可以發(fā)生在中國，或者發(fā)生在世界任何國家。莫拉維亞的厲害之處還在于，他寫出了一種普遍的婚姻狀況，一種普遍的人類境況，因此，《鄙視》具有世界的普遍性，存在的普遍性。
讀完田中禾長篇小說《模糊》（花城出版社，2020年12月出版）后，我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就像一個演員由于過于投入而一時難以出戲。心緒依然停留于故事和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地點——西域之中。一個書生，就因本真和單純，就因善良和坦率，就因耿直和幼稚，就因熱愛文藝，富于理想和浪漫情懷，竟遭遇了一連串的厄運。小說分為兩部分：無名作者的無名書稿和尋訪故事的主人公。這一結(jié)構(gòu)仿佛故事引發(fā)出故事，或者故事外的故事，有相互補充、對照和呼應(yīng)的作用，同時還傳遞出了作者的一個思想，或者一種追問：無名書稿中的章明就完全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張書銘嗎？書稿中的主人公與生活中的原型完全吻合嗎？章明，或者張書銘，有沒有可能某一天就是你，我，和他？文學和現(xiàn)實的邊界到底在哪里？荒誕難道僅僅是歷史的一種偶然，還是人類的宿命? 都說人生如戲，或者戲如人生，可有時文學永遠趕不上現(xiàn)實的節(jié)奏，現(xiàn)實常常超乎人們的想象。人類可以通過記憶去抵御和防止荒誕重演嗎？通過這樣的結(jié)構(gòu)設(shè)計，作者還自然而然地調(diào)動起了不同的角度，讓故事和人物愈加飽滿，復雜，鮮活，深入特殊的時代語境，避免簡單的道德評判。這是部特別好看的小說。迷人的西域景致和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苦難單調(diào)的時光，和熾熱動人的情愛，書稿中的講述，和書稿外的尋找，都構(gòu)成了《模糊》特殊的張力和精彩。模糊是書中的章明，或張書銘；模糊是荒誕的時代和人性；模糊也是命運的面孔。命運，尤其是荒誕時代中人類的命運，變幻莫測，你永遠看不清它的面孔，而這常常也是存在的一種面孔。
張煒的《不踐約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1月版）是2021年我所讀到的最奇特的長詩。我以往讀過的中外長詩大多有一個故事線索，成為支撐文本的基本結(jié)構(gòu)，但《不踐約書》不同，沒有明確的外在的線索，只內(nèi)含著一條隱約的情感線索，特別內(nèi)在，有時甚至難以辨認。有明晰的故事線索，實際上，既是寫作上的依靠，也是寫作上的限制。而沒有明晰的故事線索，首先是一種寫作挑戰(zhàn)，應(yīng)對得當，便能讓寫作變成無邊的天地，便能讓寫作獲得最大的自由，從而也讓寫作獲得某種現(xiàn)代性。這需要才情和能量。張煒顯然具備這樣的才情和能量。不得不承認，初讀《不踐約書》時，竟有暈眩的感覺�！恫慧`約書》語言十分樸素，細節(jié)十分清晰，怎么還會讓我有暈眩的感覺呢？恰恰就是因為那種無邊，那種自由，那種現(xiàn)代性。這是一部時空穿越之書，是一部自由探尋和漫游之書，又是一部對話和沉思之書。貫通古與今，中與外，歷史和目下，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如果要用幾個關(guān)鍵詞來形容這部長詩，我會想到跳躍，靈動，打通，穿越，轉(zhuǎn)換，連接，呼應(yīng)。而底色又是如此樸素。樸素的詞匯，樸素的場景，樸素的人物。樸素，卻又極具感覺，比如：“我們做游戲，對歌，吵一點架�！北热纾骸翱蓱z這邊廂枯坐的一位老翁/吮一下鉛筆寫一行情詩。”比如：“用余下的半生寫一封長箋/記下無所事事的外鄉(xiāng)”等等，等等。就連《不踐約書》的腔調(diào)也是樸素的，樸素得特別有個性，有辨識度。我還驚訝于這部長詩的豐富、變幻和張力，無論在情緒上，在節(jié)奏上，在場景上，在意象上，還是在色澤上。徐和急，輕和重，淡和濃，溫柔，豪邁，悲愴，滄桑，舒緩，緊張，都控制得如此自然而又恰當。字里行間，我們也就能時時感覺到一種刺人心腸的張力和魅力。與其說張煒寫出了這部長詩，還不如說這部長詩其實一直在等著張煒寫出。我想說的是閱歷、積累和修養(yǎng)。此外，我還感覺到了作者的一種自覺意識，也就是對源頭的確認。說到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我們都會想到橫向移植的巨大影響。不可否認，在百年新詩中，橫向移植影響極大，效果也極明顯。我甚至覺得影響有點過大了，以至于不少詩人忽略了本土文化的滋潤，因而也就出現(xiàn)了文學營養(yǎng)的失衡�，F(xiàn)在恰恰到了這樣的時刻，需要適當?shù)那謇�，適當?shù)幕貧w，適當?shù)姆此肌M向移植中，哪些影響是真正有益的？哪些影響可能阻礙了我們自己的寫作？橫向移植中，是否存在著歐美中心主義傾向？在橫向移植的巨大氣場中，我們是否最終形成自己的風格，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些都值得我們好好反思。而張煒對此早有清醒的意識。他說過：“幾十年來中國當代自由詩主要吸納了西方詩，準確點說是譯詩。這似乎是一條不可更易的道路。但是想一想也會有問題，甚至有點后怕：割斷了本土源流。這源流包括了形式和氣韻。這個土壤的抽離讓人心虛�！彼姓J自己較少沉浸在西方譯詩中心安理得，而是深深地懷疑和不安。吸納，融合，對源頭的確認，讓張煒的這部長詩絕對既有本土的形式和氣韻，又有普世的情懷和高度。
2021年讀到的非虛構(gòu)作品中，閱讀印象最深的要數(shù)柏琳的《雙重時間：與西方文學的對話》（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4月版）和三卷本《泥土就在我身旁：葦岸日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雙重時間：與西方文學的對話》讓我驚喜，也令我感嘆。退回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我們想都不敢想一個年輕的中國女作家能夠與這么多世界文壇上聲名顯赫的作家進行從容、平等的對話。這需要修養(yǎng)和實力，也需要底氣和勇氣。這部對話錄最大的意義恰恰就在于，它為讀者提供了N種走近西方文學的方式。
日記，已然是一種正在消失的寫作方式，但葦岸生前卻一直在記日記。這些珍貴的日記顯然已成為他寫作的一部分，讓我們得以了解他的寫作，并窺見他的內(nèi)心。葦岸是我所接觸過的罕見的純粹的人，純粹的作家。一晃，他離開人世已二十余年了。我曾在紀念葦岸的文章中寫道：“每每想到他的為人和為文，我都會想到他的樸實、本真、寧靜、真摯、善良和純粹。葦岸是面鏡子，對照葦岸，我常常為自己感到羞愧。我一直在想，自己該更樸實些，更本真些，更寧靜些，更真摯和純粹些，才配寫紀念葦岸的文字。換句話說，紀念葦岸，需要不斷提升自己、完善自己，已具有心靈和精神性質(zhì)。從這一意義上說，紀念葦岸，將是我和我們一生的事情�！贝丝�，讀著葦岸日記，我有種奇妙的感覺，仿佛又在聽他以極慢極慢的語速在說話，在交談，又在看他以極認真和負責的態(tài)度寫下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拔覒�(yīng)該能看到生命，每天發(fā)生變化，感到泥土就在我身旁。能夠戰(zhàn)勝死亡的事物，只有泥土�！比敯对谌沼浿腥绱藢懙�。是的，泥土就在葦岸身旁，他已融入泥土，因此，他永遠都是“未曾消失的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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