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時，馬庫斯踩上了一堆紙。是花花綠綠、亂七八糟的郵件，有信件，也有包裹。一個政客在咧著嘴笑。新開張的店鋪，古伊多家比薩。請喝啤酒。兩個穿泳裝的女人。一個黑色信封————有人上了天堂。還有一封信貸銀行的信，里面是很普通的賬單。馬庫斯撿起這堆紙，將賬單塞進衣袋，其余的都丟進了垃圾箱。然后他出發(fā)了。
雨滴順著他的頭發(fā)和后脖頸流進了領(lǐng)口。他從衣袋里抽出信貸銀行的信，撕開信封。前天他買了一雙鞋，收音機也是非修不可。但是并沒有花太多……
信沉甸甸的，雨在上面畫出了深色的斑點。馬庫斯將它舉起來，瞇著眼睛認(rèn)真讀。
他真的沒有吃驚。羚羊、蒼白的鬼魂、陽光照耀下的大海，這些才是值得驚訝的東西，而不是濕漉漉的紙上印刷得很糟糕的一行數(shù)字。肯定弄錯了，難道還有別的可能嗎?銀行也是會犯錯誤的……他苦澀地微笑了一下。
忽然，他喘不過氣了。他停下腳步，靠住一戶人家的墻。一支細而鋒利的箭滾燙地射穿他的身體，周遭雨點噼啪，世界在劇烈地晃動。
“您不舒服?”一個聲音問道。馬庫斯嘟囔了一句，又邁開步子，小心翼翼地讓步伐適應(yīng)左右搖擺的地面。一把綠色的長椅旋轉(zhuǎn)著來到面前，馬庫斯向椅背伸出手，卻沒有抓住，他摸索著繞過去，坐了下來。頭頂?shù)乃畤W嘩流動著，一個乳白色的頂篷為他擋住了雨。公共汽車在他面前停下，門打開，等待著。馬庫斯沒有上去。車又開走了。
馬庫斯盯著那張紙，仔細數(shù)著第一個數(shù)字后面的零。每一個零都代表乘以十，一個零又一個零讓數(shù)字在純粹的數(shù)學(xué)王國里盤旋上升�？蛇@是錢。錢!他賬戶里的錢。
這錢當(dāng)然不是他的。它并不真正存在，這只是一個錯誤，打印錯誤。它是由數(shù)字組成的沒有軀體的幽靈，永遠不可能變成實體，變成可以點一點的票子，變成可以放在褲袋里摸著玩的硬幣。眼前的不是錢，是墨水點。
然而，精神的力量是強大的。鈔票不也只是花花綠綠的紙嗎，它不過是一種象征，至于到底象征了什么，誰也說不清楚。那些交易所里環(huán)抱著胳膊、打著領(lǐng)帶的人，不過是在一種理念意義上的市場交易。錢，是一種理念，把他們的生活限制在紙和屏幕上————然而它是一個擁有控制現(xiàn)實能力的理念!見鬼，如果這上面的錢屬于我……
我至少應(yīng)該放膽一搏吧。只不過像一個小小的惡作劇，沒有絲毫風(fēng)險。比如，如果這樣說，“我想提空我的賬戶”，那會怎么樣?他們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不過，也許，也許，也許————是啊，也許不會發(fā)現(xiàn)。其中沒有什么風(fēng)險。他勉強為自己荒唐的念頭微笑了一下，可是，一群閃爍著微光的形象涌進他的腦海，亞哈和伊什梅爾，吉姆老爺和諾斯特洛莫。，偉大的諾斯特洛莫。那又怎樣呢，你們不屬于這里!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你們的模樣在這雨中的郊區(qū)街道上多么可笑!諾斯特洛莫咧著大嘴笑著，黑胡子亞哈的木腿卡在下水道的柵格里，大捕鯨又在瀝青地面上碰出了聲響，他擰著腿掙扎出來，卻摔倒在地，他抓住旁邊的路燈桿，又拖著僵硬的步子威嚴(yán)地走開了�；孟箫w走了，馬庫斯·梅靈坐著，被司空見慣的汽車噪音包圍，感覺身體里有某種東西騰起，某種類似決心的東西。
他看看表，上班時間已經(jīng)到了。哦，他還從來沒有遲到過，那也沒什么大不了，他會找個借口。現(xiàn)在到銀行去吧。他站起身，邁開腳步，起先走得很遲緩，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信貸銀行。一幢銀色的建筑，大廳很寬敞，像水晶一般明亮，被兩排莊嚴(yán)的大理石柱環(huán)繞著，每一寸都閃著榮華富貴的光芒。這家銀行在盧森堡、蒙得維的亞、香港、拿騷、布宜諾斯艾利斯都有分支機構(gòu)。顧客形形色色，有勤勞樸實的小儲戶，也有會說多種語言、從遙遠的國家坐私人飛機來的國際政客。這家銀行的所有者是一個有著拉丁文名字的公司，至于這個公司是屬于誰的，誰也不知道，據(jù)說反正不是讓·霍夫博士的，他是銀行的總經(jīng)理，法語說得和他那身西裝一樣得體。不過，通常來講，信貸銀行是是一個對支付能力幾乎沒有任何限制的機構(gòu)，這一點毋庸置疑，人人都可以信賴它。玻璃門開了，馬庫斯·梅靈走了進去。
多年前他就成了這里的儲戶，因而讓他頭暈?zāi)垦５牟皇谴髲d的奢華。他緊張地摸索著領(lǐng)帶結(jié)，慌亂地四下看看，然后走向一個柜臺。我在這里干什么呀?見鬼，我要干什么?
這顯然又是一個巧合。坐在這個位置上的原本應(yīng)該是一個二十七歲、聰明上進的姑娘，對他的經(jīng)濟狀況略知一二，可這個姑娘現(xiàn)在正躺在家中的床上。
P6-P9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