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止于詩 作者:韓石山 一位年輕朋友,大略知道我的經(jīng)歷,一次閑談中說,他要有我這樣的經(jīng)歷就好了。我聽了正色言道,還是沒有的好。凡事都得有個度,苦難更是這樣?膳绿幵谟冢嚯y的度,是不可預知的?梢灶A知后果的苦難,也就不成其為苦難了。 該是怎樣的一個度呢,年輕朋友問。想了想,我說:止于詩。就是說,如果這個苦難,還有些詩意,能引發(fā)你的詩興,就是在度內(nèi),若是沒有詩意,引發(fā)不起你的詩興,怕就在度外了。這時你就要特別留意,不是留意有沒有詩意,而是想辦法先活下來再說別的?此荒樀囊苫,我便說了自己的幾件小事。 文化大革命中最讓人害怕的懲罰,有一種叫“辦學習班”。我就被辦過一次。那是1970年春節(jié)后的事。當時山西大學“戰(zhàn)備疏散”到昔陽縣,就是大寨所在的那個縣。我們歷史系的師生,住在一個叫紅土溝的村子里。一天晚上,已睡下了,突然來了幾個人,有工宣隊的師傅,系革命領(lǐng)導小組的老師,還有班上的頭目,叫開我和幾個同學住的民房,一進來就讓我穿衣起來,交出“反動日記”。我從高中起就寫日記,一本一本全在床下的箱子里,不知哪個同學告發(fā)了。抵賴是沒有用的,只好乖乖地拖出床下的箱子。經(jīng)清點,共十三本,全部拿走。走之前鄭重宣布,明天起辦學習班。 重新躺下。我很害怕。這叫抄家,辦學習班的第一步,搜集證據(jù)。當時全國都在“一打三反”,打者,打擊反革命分子也。全校已開過幾次斗爭會,揪出好幾個反動分子,或者說是反革命分子,有老師,也有學生。偏偏這天晚上,我又做了件蠢事。抄家的人走后,我又悄悄起來,將沒有抄走的幾頁日記塞進身邊的火爐里。剛要用鐵杵捅火,那邊炕上一個同學,大喝一聲“你要干什么!”撲過來從爐口里搶走那幾頁日記,然后拿著贓物找工宣隊去了;貋砗髿夂吆叩卣f:“明天再說!” 再也睡不著了。明天肯定要開批判會。辦完學習班,說不定會開除學籍。五年大學,不到一學期就畢業(yè)了,回去怎么見父母,見親戚朋友。一面哆哆嗦嗦的害怕,一面又覺得有點可笑,古代那些志士仁人們,被捕受刑之際,不會也似我這么怯懦吧。想著想著,腦子里突然閃過兩句詩:“既將此身許中華,何懼爾曹夜抄家!”身邊的窗臺上就有毛筆,真想將它寫在土墻上。當然是不會寫的。 第二天早飯后,果然開了批判會。大概是沒有合適的地方,說辦班,仍讓我住在原來的宿舍里,辦班的人也都是同學,不過平日革命些。班里開過兩次批判會。此外就是勞動了,不是去煤窯給灶上拉煤,就是去井臺給灶上挑水。不辦班時,也做這些活兒,只是現(xiàn)在更多了。直到四月中旬,才宣布解脫。這期間,我一直沒有理發(fā),誰再勸也不理,曾對一位要好的同學說,這叫“蓄發(fā)明志”,古代的志士仁人們都是這么做的。解脫后的那天下午,那位要好的同學陪我去昔陽理了發(fā),理發(fā)之前我們還合影留念。后來我還在校部所在地的下思樂村工作過一段時間,主要是寫材料,直到畢業(yè)分配。 分配到呂梁山里的汾西縣。全班學生,一輛卡車拉到就近的陽泉火車站,然后各奔前程。就在從紅土溝到陽泉的路上,站在汽車里,我還作了一首詩:思樂村里不思樂,紅土溝中臉不紅,我?guī)熈佳元q在耳,車未發(fā)動途已窮。 不一定要寫詩,吟詠他人的詩篇,也同樣可以測定苦難的程度。我在汾西縣待了十五年,有七八年都在鄉(xiāng)村中學教書。今年是這個村子,明年說不定就到了另一個村子。最困難的時候,常吟詠的是蔣光慈的一首詩,開頭是這樣幾句:毀謗啊,飄零啊,這是你的命運罷,抑是上帝對于天才的敬禮!非是說我認為自己真是什么天才,在那漫長的磨難中,只有這樣的句子,才能激起你生活下去的勇氣。 這種經(jīng)驗不全是得自個人,許多前輩文人也是這樣的。郁達夫的詩,我很喜愛,以我的理解,他的最好的詩句,都是寫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候。我最喜愛的有這樣兩句:正氣長歌重讀過,我比前賢路已寬。我們平日說,能有文天祥那種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心志就夠豪邁的了,而苦難中的郁達夫卻覺得他比文天祥取義成仁的路還要寬廣些。 自己作作詩,吟吟前賢的詩,伴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人生的苦難時期。能作詩,能吟詩,可見這苦難還沒有到抵抗不過去的程度。到了詩也作不得,吟不得的時候,怕就沒轍了。幸喜我此生沒有遇過這樣的危厄,這又不能不感謝造化的憐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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