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劃破夜幕的隕星


作者:劃破夜幕的隕星     整理日期:2013-06-02 11:21:59


  
  
  劃破夜幕的隕星
  
  王晨
  幾千年來,我們中華民族的英雄豪杰,似群星燦爛,彪炳于歷史的太空。
  那些扭轉乾坤、功昭日月的巨星,那些有創(chuàng)造發(fā)明、能利國福民的名星,將永遠被人們稱頌。然而,人們也不會忘記,當銀漢低垂、寒凝大地,我們民族蒙受巨大苦難的時候,那拼將自己全部的熱,全部的力,全部的能,劃破夜幕、放出流光的隕星。雖然看來它轉瞬即逝了,卻在千萬人的心頭留下了不熄的火種。
  恰似長夜的十年動亂中,被殘酷殺害的青年遇羅克,就是這樣一顆過早隕落的智慧之星。
  
  
  “走自己的路,這就是結論”
  1957年,遇羅克的父親(水利電力部華北電業(yè)局的工程師)和母親(一家公私合營工廠的私方副廠長)雙雙被錯劃成右派。從那一年起,不但一家人的生活水平大大降低,連遇羅克的操行也由過去年年的“優(yōu)”突然變成了“中”。仿佛從金色的塔尖上跌落下來,小羅克開始嘗到人世間的辛酸。
  15歲的遇羅克是多么留戀過去無憂無慮的日子,多么想念小學校里那總是笑瞇瞇地勉勵他天天向上的班主任王老師。
  他想起了,作為新中國第一批少先隊員,在燦爛的陽光下,在鮮紅的隊旗前,參加入隊儀式的情景。當王老師走到第一排排頭,把鮮艷的紅領巾授給他的時候,小羅克的心簡直要蹦出胸膛!向著火紅的隊旗,他舉臂敬禮,一個莊嚴的念頭在心里回蕩:“敬愛的黨啊,為了共產主義遠大理想,我們時刻準備著!”
  在老師教育和社會影響下,小羅克努力提高覺悟,刻苦讀書,決心做一個對社會主義有貢獻的人。
  王老師特別欣賞他那初露才華的作文,他的不少作文成了供大家學習的范文。同學們見他瘦小的個子,小大人的神氣,和那副小近視眼鏡,都親熱地管他叫“小學究”,遇到問題常來問他。沒有歧視,沒有隔膜,師生們相處得多好!孩子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學好本領,快快長大,好去參加祖國的建設。
  那么,是遇羅克后來不夠努力了?不是,他一上中學就寫了入團申請書,還給自己制定了新的學習計劃!懊刻觳豢赐晡迨撜n外書,我決不睡覺!”妹妹羅錦天真地問:“要是你困了呢?”羅克回答:“古人能頭懸梁,錐刺股,卓婭能用冷水澆頭,我為什么不行呢?困了,就同自己的瞌睡蟲作斗爭!”
  是遇羅克背上家庭包袱,自暴自棄了?也不是。反右中,羅克和妹妹有一天開抽屜時,發(fā)現(xiàn)了媽媽寫的“檢查材料”。被高壓“壓”出來的“交代”盡是夸大不實之詞。羅克讀畢愣了好一會,半天才緩緩而又堅定地說:“不管爸爸媽媽怎樣,咱們應該抱定一個信念——照革命導師的話去做,真理永遠是真理。走自己的路,這就是結論。”
  他學習勁頭不減,入團決心不變。但是,接連發(fā)生的變化,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使他難以理解。
  給課外文學小組講學的兩位老教師,學識淵博,談吐幽默,深得同學們的歡迎。反右開始不久,他們就銷聲匿跡了。過了些日子,叫同學揭發(fā)這兩位老師的問題。羅克在會上一直沉默著沒說話,從臉上可以看出他內心很痛苦。散會后,他對同學小王說:“徐先生講《紅樓夢》時說薛寶釵穩(wěn)重大方,像個共青團員,一句笑話怎么能叫攻擊團組織的右派言論呢?大家聽講時全笑了,如果說有問題,我們每人都有份!”
  爾后,大煉鋼鐵的浪潮把學生們席卷進去。校園里建起十幾座小高爐,鼓風機日夜轟響。羅克最初覺得挺有意思,他和同學一起終日奔走于煉鋼爐前。當他也像別人一樣興致勃勃地從爐子里鉤出一塊蜂窩狀的鐵塊時,他有點疑惑了:“這就是鋼嗎?”細細端詳一會兒,他說:“我在工廠里見過鋼,不是這個樣子。這還是碎鐵,只不過是把它燒結了!币痪浯髮嵲,當即招來一頓聲色俱厲的訓斥。
  
  遇羅克心里就是不服。后來這些“蜂窩鋼”一直堆在校園里,日曬雨淋使它生了銹,“蜂窩”里居然長出了野草。遇羅克舊話重提:“是鋼為什么不拉走?”結果,他又一次因“否定大煉鋼鐵偉大成果”而受到了批判。
  那一年,組織學生下鄉(xiāng)勞動。有個生產隊長介紹說,他們這里計劃畝產120萬斤小麥。羅克同一位要好的同學暗地算了一筆賬,他說,要是按一麻袋裝200斤計算,120萬斤得裝6000袋,得在一畝地里碼六層,這怎么可能呢?后來領導號召談下鄉(xiāng)以來的想法,羅克他們倆就天真地把憋在心里的想法談了出來,不料又受到了“辯論”。事后羅克瞪著充滿疑問的眼睛問那位同學:“這是怎么回事?”那位同學說:“我怎么知道,認倒霉唄!”
  遇羅克對非要學生參加的空話連篇的“辯論”,十分反感,他從這個時期開始鉆研一些馬克思主義哲學和經濟學著作。他對同學說:“這樣不去讀書,坐而論道不會有什么好處的!彼麑⑺鳛椤鞍讓!钡牡湫透嬲]大家很想不通,一次對一位好友委屈地說:“怎么才叫紅呢?我每天只在家睡覺,平時不在學校就在圖書館學習馬列著作,這叫不叫紅呢?”“紅,就是要在運動中站在前列!蹦俏煌瑢W“開導”他。羅克固執(zhí)地說:“如果我想不通,或者這個運動方向不正確,那我一輩子也紅不了!蹦峭瑢W又說:“也許等我們長大了,就不搞運動了!彼麌@了口氣,說:“但愿能少一些對我們黨和人民沒有什么益處的運動!
  尤其使遇羅克惱火的是,幾乎每一次的打擊,都要同他的家庭聯(lián)系起來。這時,有的老師看見出身好的同學就笑臉相仰,看到出身不好的同學卻冷眼相看,很使遇羅克憤懣不平!拔乙詾,人們所受的影響,主要來自社會而不是家庭。”1959年下半年的一天下午,羅克同一位同學談及這個問題,從北池子一路談心一直走到北海公園。他感慨地說:“馬克思、毛主席。魯迅,家庭出身都不是無產階級,可他們都成了無產階級革命家、思想家。如果說他們主要生活在舊時代,受到的家庭影響尚且如此之小,到了新社會為什么要把家庭看得這么重呢?”后來,他們還談到什么是政治覺悟,羅克說:“無產階級的階級覺悟,首先是要覺悟到自己階級的使命和對重大政治是非問題有比較正確的判斷,隨風倒決不是覺悟高的表現(xiàn)!蓖瑢W問:“你這種看法誰承認呢?”羅克認真地說:“這不在乎人們承認不承認,唯心主義者不承認物質,物質依然存在!
  遇羅克沒有被命運的一次次打擊擊倒,他照樣發(fā)憤努力,從思想上、學習上提高自己。高考臨近了,遇羅克清醒地估計到這一關的考驗,盡管他知道自己的文理科成績在班級和年級里都是拔尖的,他還是報了地質專業(yè)。他想,報考這個冷門也許比較容易用優(yōu)異的考試成績掩蓋父母的“政治問題”。而且要是這個志愿得以實現(xiàn),將來他可以走遍祖國山川,一邊尋找寶藏,一邊了解社會,揮筆寫作,也會對人民做出貢獻。有人勸他:“聽說地質隊員的生活可艱苦了!庇隽_克特意抄下了一段加里寧的話與之共勉:“凡是創(chuàng)造自己幸福的人,應該作全體工人與農民的幸福的匠人和創(chuàng)造者。當他成為一切人幸福的匠人時,他就會成為自己自身幸福的匠人了!睘榱藢崿F(xiàn)自己的理想,他堅持天天跑步,練啞鈴。在他經過的地方,常常響起歡快的歌聲,那是他最愛唱的《地質隊員之歌》:
  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
  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
  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忘記了饑餓與寒冷,
  背起我們的行裝,踏遍了層層的山峰……
  
  “我沒有金色的衣裳”,
  
  “有一顆赤子之心”
  自從父母被劃成右派,弟弟妹妹們發(fā)現(xiàn),羅克哥哥一下子真成了大人。他常常用一只手支著頭,長久地趴在桌子上讀書;有時還抬起頭來,凝望著窗外,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父親勞改去了。剩下一家六口全憑母親幾十塊錢度日,給小羅克的零用錢更少了。喜歡吃小吃的他再不去買一支冰棍,一口零食,也不要一件新衣服,只是用不知多少日子才攢下的一點錢買自己喜愛的書籍。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蘇聯(lián)作家的《金薔薇》等,就是這時買下的。
  住房比過去小多了,一家擠在一間半小屋兼廚房里,出出進進,紛紛攘攘,羅克怎么能看得進書呢?他問母親:“能不能把裝煤的小屋騰出來,讓我住和念書用!薄澳窃趺葱?沒窗沒門,又黑又潮,是住人的地方嗎?”“沒關系,我去和房管所商量,請他們來修一修安個門。
  不久,這間夾在兩屋之間只有五六平方米的小屋果然修好了。門上四塊小玻璃和一個小小的后窗,只能把微弱的光線透進屋內,而且還很潮濕。母親生怕他住出病來,可除了今后常常晾晾被褥以外,又有什么別的辦法?
  “妹妹,快來幫我布置一下。”有了這間房,羅克特別高興。他們用舊報紙糊了頂棚,又自己釘了個木桌,找來一塊舊被里當桌布。他的小書架上,書堆得滿滿當當。
  “墻上一定得掛點什么,”他對妹妹說!皰祜L景畫吧!”妹妹說!安唬疫@有魯迅的詩箋,徐悲鴻的畫《逆風》、《奔馬》,你看怎么樣?”妹妹拍手叫好。羅克還親筆寫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條幅掛在床頭。從這幾幅淋漓酣暢的字畫和生氣勃勃的墨跡,就可以多少了解主人有怎樣的心胸和情愫了。
  從此,這間小屋的桔黃色的燈光經常從黃昏亮到深夜,遇羅克讀了多少凝結著人類思想精華的著作!政治的,經濟的,哲學的,歷史的,文學的,還有天文、地質、地理、數(shù)學,凡是能找到的,他都找來讀。革命導師的許多著作,他讀了;全套《資治通鑒》,他讀了;中外不少文學名著,他讀了;甚至《新舊約全書》他也讀了。除此之外,他還學會了兩門外國語,其中俄語已達到不用字典讀懂小說的程度。他像一塊吸水的海綿,一刻也不停地吸收著人類創(chuàng)造的精神營養(yǎng)。
  在所有領域中,他特別喜愛哲學,反復讀過不少中外哲學家的名著,從古希臘的柏拉圖、中國的孔孟直到黑格爾、馬克思。他不止一次地對別人說:“只有了解每一個學派的思想,他選定的信仰才是堅定不移的!碑斔{著求知的小船,航行在古今哲學的浩瀚海洋時。他發(fā)現(xiàn)唯有馬克思主義哲學,像一座光芒四射的燈塔,引導人類前進;又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幫助人們認識社會,認識人生。經過深思熟慮,他說:“我堅信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是最正確的。”一找到銳利的思想武器,他就首先勇敢地解剖自己。他在日記中寫道:“如果不敢把自己哪怕是丑惡的念頭暴露出來,那就是不敢承認自己的思想。一個連自己思想都不敢承認的人,是十足的膽小鬼。如果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思想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看哪些應該堅持,哪些應該改正,這個世界便會少有許多虛偽和欺騙!彼露Q心:“堅持共產主義思想體系中的唯物辯證觀點,立志做個完人!
  越臨近高考,羅克的心緒也越緊張。他對自己的功課是知底的,“高考門門不能下叨分!”可他又擔心家庭問題會影響高考的錄取。
  是的,在教育部門存檔的成績單表明,他考得確實很好,然而,考得好就能錄取嗎?僅僅因為父母“問題”的影響,他的操行成了“一蹶不振”的“中”喲!1960年夏末發(fā)通知那天,班上只有兩個人什么也沒接到,一個是有盜竊行為的學生,一個是門門功課一直名列前茅的遇羅克。
  整整一天,羅克坐在自己的小屋里,不說一句話,不喝一滴水,不吃一口飯。他的擔心終于成了可怕的現(xiàn)實。這對一個上進的青年來說,是多么巨大的打擊!親人們過來過去都小心翼翼,生怕發(fā)出一點聲響。一片愁云籠罩在這個家庭。
  遇羅克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他打開小燈,鋪開稿紙,一只手插進黝黑、蓬亂的頭發(fā)里,一只手奮筆疾書:
  我沒有金色的衣裳,
  沒有金色的衣裳……
  這是一個熱愛社會主義的青年的心靈在呼喊;也是對唯成分論的控訴和批判!
  那一夜,小屋里的燈光亮得時間更長,微弱的光線把遇羅克的姿影投射在《逆風》與《奔馬》這兩幅國畫上,主人的心情和他喜歡的藝術作品的意境是多么合拍:逆風能練出駿馬,逆境能磨煉出巨人!
  “媽媽,我考慮過了,咱們家經濟條件確實困難,但希望讓我再考一次大學,作為社會青年去考,也許就沒人從中作梗了。”母親咬咬牙關答應下來。
  羅克為第二次考試繼續(xù)緊張準備。每天一大早他就出發(fā)到北京圖書館去,像上學一樣嚴格遵守作息時間。中午吃一點從家里帶來的飯,直到圖書館關門才離開,回到家里晚上又繼續(xù)挑燈苦讀。
  一位考上大學的同學跑來安慰他,羅克對他說:“我覺得不一定只有上大學才有出路。生活的道路是寬廣的。我準備去工廠或去農村,我要走向社會,走向生活,上社會大學去!狈质种H,他為那位同學抄錄了青年馬克思關于選擇職業(yè)的那段名言:“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yè),我們就不會為它的重負所壓倒!薄拔覀兏械降膶⒉皇且稽c點自私而可憐的歡樂,我們的幸福將屬于千萬人。”青年遇羅克,正是選擇了這樣一條生活之路。
  鑒于家庭經濟情況,第一次高考后,羅克邊準備功課,邊準備參加工作。母親原本希望他去工廠,但他自己覺得,去農村能更好地了解社會,更好地鍛煉自己,便自愿報名到京郊人民公社當農民。1961年春節(jié)前夕,他的申請被批準了。
  接到通知的當天下午,等不及過春節(jié),羅克就興沖沖地來到大興縣紅星人民公社一個菜園小隊報到。他磨練自己的心情是那么真誠,對待艱苦的農活是那么熱情,使他很快同社員們結下了親密的友情。許多社員親切地叫他“伊拉克”,選他當了記工員。他同幾個境遇相似的青年伙伴,勞動之余刻苦攻讀,認真切磋:從蘇格拉底與希庇何斯論“美”,到電井池液面高度與出水口流量的函數(shù)關系;從王安石的“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到夏日漱石的“四碗炸蝦面,但不得笑”。間或吟詩練字,創(chuàng)作小說詩歌。
  “少年幸遇讀書風”,這是遇羅克在農村寫下的詩句。他所居住的那間擁擠的宿舍,雖然終年人來人往,附近電并抽水聲很少間斷,糞池氣味熏人,夏秋蚊蠅肆虐,讀書之風卻經久不衰。夏天,為了在燈下靜坐讀書,羅克總是“重裝上陣”,三伏天穿起老藍布制服,將褲角、袖口掖緊,外加一盒清涼油。他就是在這里,穿著鎧甲似的衣服,一晚一晚地在燈下讀著列寧的《哲學筆記》,恩格斯的《反杜林論》,還有《世界哲學原著選讀》……
  1962年,大學擴大招生的消息傳來,遇羅克和同伴們?yōu)橹駣^。這回考大學該有點希望了吧?羅克他們積極應考,試后覺得很有把握。不料,又是名落孫山。這時,傳來蔣幫企圖竄犯大陸的消息,征兵開始了。羅克他們又立即報名!按髮W不要,我們上前線去,戰(zhàn)斗會證明我們有一顆赤子之心!”然而,他們連檢查身體的資格也得不到。新打擊落在舊創(chuàng)口上,更覺疼痛,更感惶惑。
  1963年秋后,羅克為了更好地讀書,到附近村里租了一間農舍來住。這間小屋狹小而低矮,四壁是黃褐色的泥墻,一鋪后山炕占去地下近一半面積,伸手幾乎能摸到報紙糊的頂棚。菜園小隊的許多青年的家在這村里,時常有人來找他聊聊,或托他在城里辦點雜事。但都不多坐,因為壁上貼著一張紙條,嚴格要求著客人:
  談話請匆超過十分鐘。
  在另一間小屋住的青年認為這有些使人難堪。羅克說,無論“鴻儒談笑”,還是“白了往來”,耗費時間是一樣的,所以無暇多顧了。
  一個寒冬之夜,窗外飄著雪花。屋里暗弱的燈光下,臉盆里殘水結冰,一陣陣寒氣襲人。就在這時,羅克披著棉襖走進那位青年的屋里。他舉著一本書,連聲贊嘆:“寫得太好了!你也應該看看。”
  原來是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
  “你看這段話說得多好啊——‘法學家既鄭重宣布了奴隸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奴隸,換句話說,他們也就肯定了人生下來就不是人!珡氐琢。”
  青年接過書,看到書上有很多羅克寫的批語,如“智慧”、“矛盾!”“不通”、‘遠見”、“無與倫比的文字”……
  就在這樣的陋室里,在這樣的混暑寒冬的環(huán)境中,遇羅克在苦讀的同時,寫下了大量的文章,創(chuàng)作了不少文藝作品。他的文思敏捷,才華橫溢,涉獵面既廣且深。1962年《北京晚報》發(fā)表了他寫的短篇小說《蘑菇雕堡與菜花老人》,1963年《大眾電影》發(fā)表了他寫的《評電影“劉三姐”》,更大量的理論文章和文學作品卻因作者“家庭問題”而不能發(fā)表。
  出身!出身!什么時候才能掀掉這塊壓在身上的大石頭呢?遇羅克提筆寫了一首詩,表達了他的不屈的赤子之心:要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堅決地走下去。
  千頃雪原泛夜光,詩情人意兩茫茫。
  前村無路憑君踏,路亦迢迢夜亦長。
  1964年初,他因病回城。臨走前,他在自己小屋的墻壁上留下一首詩,其中兩句是:
  物去人飛陋室留,斯人知唱不知愁。
  “詩言志!倍潭虄删洌阋娝母锩鼧酚^主義的精神境界。
  
  “在歷史面前,正是他們在發(fā)抖”
  遇羅克養(yǎng)病期間,每天仍然去首都圖書館讀書。兩個月以后,他被分配到科技情報所做翻譯資料的合同工,后來又到一所小學代課。雖然由于認真負責,他在這些單位都曾受到表揚,但是,一翻檔案,誰敢要一個“右派”的兒子?
  沒有一個固定職業(yè),遇羅克就自己抓緊時間讀書和寫作。1964年秋,他與人合作將小說《播火記》改編成京劇劇本《綠林行》,請京劇院行家看過,認為不錯。但因為牽涉所謂“路線問題”,不能排演。他又寫了梅花大鼓詞《焦裕祿演戲》,立即被北京曲藝團采用。轉過年的春天,仍在農村的一位好友忽然接到遇羅克一封求助信,請他代答一大串解析幾何和微分學習題。好友不明白,怎么羅克突然又對數(shù)學感興趣了?不久他去羅克家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為了讀懂康德和黑格爾的原著,正在自學《高等數(shù)學講義》。
  1965年11月,反動文痞姚文元拋出了《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個精心制造的大冤案開始了。烏云壓頂?shù)暮C嫔,羅克就像一只渴望戰(zhàn)斗已久的海燕,挺身而出了。
  多少個日夜學來的馬列主義觀點,多少次苦讀掌握的文史哲知識,多少回寫作練就的犀利文筆,此刻從筆端奔涌而出。短短的時間里,一篇16000多字的《論“清”官非“官”》完成了,一篇15000多字的《人們需不需要海瑞——與姚文元同志商榷》草就了,又一篇14000多字的《從〈海瑞罷官〉說到歷史遺產繼承》問世了,篇篇文章像陣陣排炮直射姚文元一伙的要害。
  在《論“清”官非“官”》中,他肯定了“清官身上是有人民性的”,指出“對于清官身上的這些人民性我們要不要繼承?姚文元……表示不能繼承。誰要繼承誰就是要搞垮人民公社,誰就是要為反革命分子申冤,其罪莫大焉!”“清官比貪官更壞!@是多么奇怪的邏輯!”這樣的文章卻不能見報。《從〈海瑞罷官〉說到歷史遺產繼承》,投到陳伯達把持下的《紅旗》雜志,被退了回來,遇羅克在當天的日記中用嘲笑的口吻寫道:“報紙上一些無聊文人大喊:‘吳晗的擁護者們態(tài)度鮮明地站出來吧!’今天有一篇態(tài)度鮮明的文章又不敢發(fā)表。”
  1966年2月13日,他寄給《文匯報》的《人民需不需要海瑞》一文被壓縮,排在四版最下角發(fā)表,題目被改成《和機械唯物論進行斗爭的時候到了》。他在這篇文章中點名批評了姚文元的種種謬論。盡管他看到版面編排對他不利,盡管父母親友都為他擔心,他卻在日記里為自己感到自豪。他寫道:“憑心而論,《文匯報》大部刪的也還不失本來面目,文筆依然犀利,論點也還清楚。敢道他人之不敢道,敢言他人之不敢言,足以使朋友們讀了振奮……天下之大,誰敢如我全盤否定姚文元呢?誰敢如我公開責備吳晗不進一步把海瑞寫得更高大呢?……真理是在我這一邊的,姚文元諸君只是跳梁的小丑,‘爾曹身與名俱滅’,在歷史面前,正是他們在發(fā)抖!痹谶@場幾乎完全一邊倒的“論戰(zhàn)”中,這位23歲的“黃口孺子”就是這樣不畏權勢,向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發(fā)起了反擊。
  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動亂終于開始了,晴朗的天空剎那間被攪得烏云翻滾,地暗天昏。政治生活如此反常,多少人為之驚慌,多少人感到迷惘,遇羅克卻表現(xiàn)出驚人的冷靜。他以一雙銳利的眼睛,刺過鋪天而來的夜幕,對發(fā)生的一切作了銳敏的觀察和無情的批判。
  他堅決反對現(xiàn)代迷信。早在1月的日記中,他就感到“今天的學說正在走向神秘之途”,“如果赫魯曉夫真的全盤否定斯(大林)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我是反對的。但是如果在他的理論面前頂禮膜拜,也同樣不正確。”在2月6日日記中,他批判陳伯達不該用吹捧封建統(tǒng)治者的詞句頌揚毛澤東同志。他寫道:“人民的力量何在呢?”“陳的這個錯誤是最起碼的。由陳來主編《紅旗》,欲不教條,誠大難哉!”5月4日日記中寫著:“共青團中央號召,對毛(主席)無限崇拜、無限信仰,把真理當成崇教。任何理論都是有極限的,所謂無限是毫無道理的!痹5月23日日記中還寫道:“乒乓球隊獲勝是因為毛澤東政治思想掛帥。那么,人們不禁要問,籃球隊不也學習毛主席著作嗎?蘇聯(lián)隊不是沒學嗎?為什么中國隊敗給蘇聯(lián)呢?講不出來了。這是用政治講不通的問題。知道走錯了路,而又不敢回頭的人,必然用歪理來解釋真理!
  他堅決反對“文化大革命”的搞法。他稱“高炬”(江青化名)是“一個莫名其妙的高炬”。在5月13日日記中寫道!拔幕锩,鬧得不可開交。滿都是工農兵發(fā)言,發(fā)出來的言又都是一個調門。我想這次假使不是反對鄧拓,反對的是姚文元,只要報紙上說姚是反革命,那么,這些工農兵的發(fā)言用不著修改,就可以用在姚文元的身上了!6月4日日記中對運動中的狂熱極為不滿,他寫道:“熱情帶有極大的盲動性……學校大嘩,每個學生都效仿北大七同學,給領導大刷大字報。所謂北大七人的大字報,也無非是騙局已!边@時,他已來到北京人民機器廠當學徒工,他在7月29日日記中寫道:“開全廠大會,宣布中央兩個文告,今后運動方向是直指當權派……這根本不是什么階級斗爭”,“總之,這跟文化毫無關系,也跟階級毫無關系!
  他激烈抨擊毀滅文化的倒退行為。他的日記中記載著:“《謝瑤環(huán)》劇本文學性頗強,亦足具藝術魅力,今以左傾教條主義誹之,以過火的政治論之,則幾成大惡不赦矣!”“看了受批判的電影《舞臺姐妹》,正如影片中所說的(說的是解放前國民黨禁演《祝!罚骸B這樣的戲都不讓演,還讓演什么呢?’”“晚上看到受批判的電影《紅日》,這么一部深受束縛的片子所以受批判,就是因為里面有一些東西是真實的。今天要求的決不是什么‘革命的浪漫主義’和‘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而是要求的‘革命的空想主義’。要一切死人活人給我們說假話,欺騙人民。希望現(xiàn)實也去遷就那些假話!
  他堅決反對別有用心地煽動一部分青少年的狂熱性。他在6月17日日記中寫著:“小牌坊小學四年級的一個李老師自殺了,小學生沖動起來,連校長也給打了。小學生是沒有分析能力的,這種盲動,真的像新市委所云:‘是可愛的’嗎?歐洲十字軍東征的時候,兒童也從家里跑出來東征去了,結果呢?被商人賣給薩拉森做奴隸去了!8月23日又寫道:“去王府井,果然不成樣子。各種紙條貼滿墻壁,門面字號全砸了……還有人揚言,要燒北京圖書館不符合毛澤東思想的書……據(jù)說紅衛(wèi)兵砸人家的理由,是沒有主席像,或在像后面放了人家的像,翻到翻譯小說就燒掉,好一個焚書坑儒!
  他還嘲笑了在極左思潮影響下刮起的那股改名之風。他在8月22日的日記中寫道:“聽說紅衛(wèi)兵把王府井各個鋪面全改名字了,F(xiàn)在市內叫東方紅的大街不下五條,叫紅旗的鋪面不下五十個。一切能引起舊的回憶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消滅了;但新的東西又是這么貧乏,因此只好有五十多面紅旗了!”
  他對揪斗的所謂黑幫特別同情,并對他們始終不承認黑幫的氣節(jié)格外贊頌。在8月3日的日記中他寫了揪斗廠里的一個當權派的情形,當時下雨了,群眾或有雨具遮雨,或找個地方避雨,只有這個當權派淋著。日記中寫道:“我若有傘,我就想去給他打一下。魯迅說:‘敢摸著叛徒尸體痛哭的是中國的脊梁’”……遇羅克對這個當權派過去搞空頭政治是很不滿的,但他在日記中又寫道:“我決不同意群眾言不由衷地質問:‘你為什么刪改八條?為什么不讓我們學毛著?為什么不接受印刷毛選的單面印刷機?’這是荒唐的,似乎只有此才算是罪過……把干群拉到敵我矛盾上來,害處多么大啊,既制不服對方,又說不服自己。為此讓他淋在大雨里,豈不枉哉?”8月8日的日記中又寫到斗這個所謂黑幫時說:他“始終不承認自己是黑幫,這種氣節(jié)是值得學習的。假使他認為是對的,就死也不能說是錯。革命,只能信托有氣節(jié)的人!
  盡管遇羅克冒著明顯的風險參加了戰(zhàn)斗,但他深知未來的考驗是更為嚴峻的。一個深夜,他騎著自行車路過故宮角樓,凝望著嘩嘩的護城河水和黑黝黝的古代建筑,仿佛有一股怒濤般的感情,不斷地沖激著他的心胸。在這天的日記中,他問自己:“努力夠了嗎?吃苦夠了嗎?挫折夠了嗎?讀書夠了嗎?修養(yǎng)夠了嗎?都不夠,可以休息嗎?能夠自滿嗎?前途還漫長著呢!”
  更大的考驗到來了。1966年8月28日中午,羅克把妹妹羅錦喊到自己的小屋,指著床上堆著的東西,鎮(zhèn)靜地說:“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想把這些不必保留的日記、文稿、筆記都燒掉。在燒之前,真希望有個人能了解我。想來想去,只有你!彼帜闷鹨槐舅{皮的“北京日記”,接著說:“這本日記,記的是我今年以來的思想,是我一生中最為成熟的一段思想,說什么也舍不得燒。你能不能幫我藏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過了抄家風就拿回來!
  妹妹答應了。第二天一早,她把哥哥的日記夾在自己的日記中,出外尋覓存放的地方?墒,在當時的一片“紅色恐怖”之中,哪有個安全處所!快天黑時,她才把東西暫且先藏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前的一個地方,不料第二天就被發(fā)現(xiàn)了。這些閃耀著真理光輝的日記,被當作“變天賬”出現(xiàn)在“紅衛(wèi)兵戰(zhàn)果展覽會”上,接著,又成了遇羅克的“反革命罪證”。
  幾天之后,深夜一點。當啷一聲,家門被推開,遇羅克身穿一件米黃色風衣站在門前。深藍色的夜空把他的臉龐反襯得更加蒼白。嚴峻,銳利的目光直刺前來抄家的人群。他目光炯炯,神色從容,有如一尊凜然不可褻讀的雕像。
  “你先給我跪下!”有人朝羅克的后脖梗狠狠一擊。
  “你打人?”羅克猛然轉過頭來,冒火的眼睛逼視著對方,竟使那家伙一下縮回了手。
  “你是什么出身?知道不知道?”又一個人跳了出來。此時他們的聲調壓低了。
  羅克卻高聲說道:“黨和毛主席一貫教導我們,一個人的家庭出身是不能選擇的,道路卻完全可以自己選擇。請問,你們是怎樣看待出身問題的?”
  幾個家伙被問得理屈詞窮。正在這時,遇羅克廠里來人把他帶走了,因為他竟敢反對大名鼎鼎的“左派”姚文元。
  “從《出身論》一發(fā)表,我就抱定了獻身的宗旨”
  1966年9月×日
  今日釋放回家。小屋浩劫一空,破破雜雜,收拾干凈,重讀《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1—75頁,并記了筆記。
  壁上魯迅的筆墨不禁使我捫心自問:
  難道,人們就此屈服了嗎?
  回答是:不。
  如果我自欺了,或屈服于探求真理以外的東西,那就是我一生中最難過的事。我要做一名馬列主義的忠實信徒,
  為共產主義事業(yè)而獻身!
  這是遇羅克從工廠“學習班”回來寫的第一篇日記。就在這天晚上,他開始撰寫《出身論》。過去長期存在的唯成分論的左的傾向,現(xiàn)在已經發(fā)展到赤裸裸的封建血統(tǒng)論了,批判它,澄清它,具有極大的現(xiàn)實意義。
  小屋里靜寂無聲,一股沉悶的空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從小小后窗望出去,只見月落星稀,茫茫一片,長夜難消,曙色尚遲。羅克立起身,走了幾個來回,一首慷慨悲壯的《夜半散步寄懷》脫口而出:
  人生時刻夸豪杰,此心愿與廖廓同。
  海恩同兮濤裂岸,人須達兮悶填胸。
  有限聊當充無限,多情應是最鐘情。
  風雪一掃環(huán)宇赤,火熱需銷兩極冰。
  十多年來,埋藏在心底的悵惘、不平、憤慨、覺醒,此刻像地下運行的巖漿,終于找到了突破口。他決心向殘害青年的反動的封建血統(tǒng)論宣戰(zhàn)!
  “家庭出身問題是長期以來嚴重的社會問題。”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寫的。
  “這個問題牽涉面很廣!彼髁艘粋粗略的統(tǒng)計,指出“非紅五類出身”的青年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由于形‘左’實右反動路線的影響,他們往往享受不到同等政治待遇。特別是所謂黑七類出身的青年,即‘狗崽子’,已經成了準專政對象!薄俺錾韼缀鯖Q定一切!薄岸嗌贌o辜青年,死于非命,溺死于唯出身論的深淵之中。面對這樣嚴重的問題,任何一個關心國家命運的人,不能不正視,不能不研究!
  他剖析了流毒極廣的一副對聯(lián)“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指出:“這副對聯(lián)不是真理,是絕對的錯誤!薄八腻e誤在于:認為家庭影響超過了社會影響,看不到社會影響的決定性作用。說穿了,它只承認老子的影響,認為老子超過一切。實踐恰好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社會影響遠遠超過了家庭影響,家庭影響服從社會影響。”
  他在論述:“人是能夠選擇自己的前進方向的。這是因為真理總是更強大,更有感召力。你真的相信馬克思列寧主義是無比正確的嗎?你真的相信毛澤東思想是戰(zhàn)無不勝的思想武器嗎?那么,你就不應該認為老子的影響比什么都強大。”
  當筆鋒轉向“重在表現(xiàn)問題”時,羅克首先論證了出身與成分完全不是一回事,駁斥了“唯出身論”,指出“究竟一個人所受影響是好是壞,只能從實踐中檢驗。這里所說的實踐,就是一個人的政治表現(xiàn)。”“在表現(xiàn)面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誰是中堅?娘胎里決定不了。任何通過個人努力所達不到的權利,我們一概不承認。”他痛斥血統(tǒng)論的衛(wèi)道士:“依照他們的觀點,老子反動,兒子就混蛋,一代一代混蛋下去,人類永遠不能解放,共產主義就永遠不能成功,所以他們不是共產主義者。依照他們的觀點,父親怎樣,兒子就怎樣,不曉得人的思想是從實踐中產生的,所以他們不是唯物主義者!
  文章列舉大量事實控訴了血統(tǒng)論對青年的毒害,最后發(fā)出呼號:“同志們,難道還能允許這種現(xiàn)象繼續(xù)存在下去嗎?我們不應當起來徹底肅清這一切污泥濁水嗎?不應當填平這人為的鴻溝嗎?”“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這不是一篇墨寫的文章,而是一位勇敢捍衛(wèi)真理的戰(zhàn)士用淚用血用生命寫成的戰(zhàn)斗宣言。
  10月深秋的北京街頭。被一片“打倒”聲弄得頭暈目眩的人們,忽然在許多公共場所讀到一份油印的《出身論》,仿佛漫天陰霾中透出一片陽光,多少人在閱讀,在抄錄,在沉思,在議論。
  原來,《出身論》完稿后,他先寄給黨中央,沒有回音,繼而準備發(fā)表。但是當時的小報不肯刊登這篇文章,怎么辦呢?這時,一個在廣州串連的弟弟來信告訴羅克一種最簡便的用刮板油印的方法,他立即從每月16元學徒工的工資里拿錢買來紙張,借來鋼板,和妹妹弟弟一起油印了幾百份。
  “哥哥,你為什么要用“家庭出身問題研究小組”這個名義呢?”羅錦問。
  “因為我不喜歡戰(zhàn)斗隊一類浮而不實的名稱,我希望這個名稱能使每個家庭都來認真地研究一下家庭出身問題!
  《出身論》引起的反響,甚至出乎遇羅克的意料。深為贊同《出身論》觀點的北京四中學生牟志京、王建復等人,按照油印稿上的聯(lián)系地址,找到遇羅克的弟弟遇羅文,商議辦起一份《中學文革報》,全文刊載《出身論》。第三期三萬份小報,一搶而空。很快重印六萬份,又立即售盡。
  圍繞出身問題,遇羅克又一鼓作氣寫了十多篇文章,發(fā)表在《中學文革報》等小報上。他在文章中說,反動對聯(lián)是“從封建社會的山大王竇爾敦那里借來的”,特別點出了血統(tǒng)論的封建根基。他還推薦刊登了一篇幾位初中學生支持《出身論》的文章,因為文章分析了封建社會里世襲制度、科舉、宗教等與血統(tǒng)論的關系,他認為寫得很有道理?沁@些文章的《中學文革報》為此聲名大振,《出身論》在許多地方不脛而走。
  難以數(shù)計的來信從全國各地飛來。開始,郵遞員每天送來一大堆來信,不久,郵遞員“拒絕”送了,因為,實在多得他拿不動,編輯部便每天派人用麻袋去裝。來信中懇切的支持,憤怒的控訴,熱情的希望,無時不在激動著羅克的心。來信人不僅有所謂“黑七類”子女,也有“紅五類”的后代。貴陽一位青年在來信中說,他在街上讀到《出身論》,觸文傷情,痛哭失聲,無法讀下去,跑回家呆一會再來讀,又哭得讀不下去。幾次讀,幾次哭,才把全文讀完。遇羅克被深深地感動了。他覺得這些來信不僅使他了解到人們對《出身論》的反應,還給他提供了許多血統(tǒng)論猖獗的情況,就與同伴一起記下了一些來信人的地址,還同一些人進行通信聯(lián)系。誰能料到,到后來這也成了他“組織反革命小集團”的“證據(jù)”。
  當然,《出身論》也招來了強烈的反對和咒罵。報紙被撕碎,被搶走,賣報的和讀報的被圍攻,被毆打,是常有的事。1967年4月14日,“中央文革”成員戚本禹出來表態(tài),公然說《出身論》是反動的。面對來自權力頂峰人物的強大壓力,年輕的羅遇克始終堅強不屈。四五月間,他五次上書毛主席,明確表示:戚本禹“在414的會上說我《一個最普通的學徒工》寫的《出身論》代表了反動的社會思潮,我不同意!彼\懇地匯報了《出身論》的主要論點,駁斥了對方的誣陷,光明磊落地申明“家庭出身研究小組”就是自己,表示還希望向中央系統(tǒng)匯報寫這篇文章的大量依據(jù)和情況、但是,五封書信,均無下文。羅克憂思萬千,他在5月8日給弟弟羅文的信中說:“只恐血統(tǒng)論根除曠日,革命前途受挫,多少青年不能發(fā)揮積極性,終成我國隱患!誠可痛矣!”一次,一群人把他整整圍攻了一下午,名為“辯論”,其實是又推又打。正當家人著急時,羅克斗志昂揚地回來了,他對家人說:“有了今天的鍛煉,我以后不會叛變了!
  局勢對他們越來越不利。不久,他上街去,發(fā)現(xiàn)有人老跟著他。
  對于未來的危險,遇羅克早有準備。他在給廣東一同志的信中說:“我只有一半自由了,我的身后總有人跟蹤,我的朋友開始受到訊問,我的信件都被郵檢了!薄氨M管我們不是陰暗角落里的跳蚤。不過,……整個一部歷史也并非一冊因果報應的善書。罰不當罪的決不是沒有!
  這時,中學紅代會壓《中學文革報》發(fā)表聲明承認《出身論》是反動的,遇羅克和絕大多數(shù)同志堅決反對,報紙只好被迫停刊。也有好心的朋友勸遇羅克低頭認個錯,羅克堅決地回答:“我不能背棄自己的信念……我的小市民家庭算得了什么,我個人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即使為此而進了監(jiān)獄,若干年后也總會有人回憶起:在那樣危險的暴風雨的歲月里,他發(fā)出了維護真理的勇敢的聲音!”
  處境雖然險惡,羅克泰然自若,又研究起經濟學方面的問題來了。1967年下半年,他撰寫了一篇《工資論》。他建議建立新的工資制,由工齡形成工資里最基本的不變部分,其余部分按本人的貢獻發(fā)給。他還曾以自己的工廠為例,這樣對同伴說:“工廠想要一部新設備,先要由技術員向廠領導提出,工廠再向市里申請,市一級再轉部一級,一個部再通過幾個部,轉來轉去,一部設備批下來就需要幾年,機器到手也算不得先進了。這種計劃經濟,很有必要改善!币粋青年在當時就能看出這些問題,他的思想是多么銳敏!
  盡管遇羅克旗幟鮮明地批評了某些社會弊病,但他對我們黨和社會主義制度的信念是從不動搖的。他對《中學文革報》的女同學小陶說:“社會主義制度的光明面畢竟是多的!彼谝环莶牧现羞寫道:“我是準備將自己的一生全部投入到最后消滅了剝削制度的共產主義社會中去的,這個志向我是很堅定的。”“我熱愛黨,是因為她解放了千百萬被壓迫的人民……我向往黨所領導的戰(zhàn)爭年代!
  1968年的第一天,羅克像往常一樣,作了“1967年的總結”,寫了“1968年的讀書計劃(104冊)”。在長達7000字的“總結”中,他寫道,血統(tǒng)論橫行“是‘社會主義’時期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以中國之大,竟無一人大膽地抗議、強烈地控訴,實在是時代的恥辱。我盡了歷史必然規(guī)律性所負(賦)予我的任務,或者說由于主觀的努力,比別的人先走了一步。即使我不做這件事,也會有別的人做的、”他回顧了《出身論》以及前后寫成的十幾萬字文章,自豪地寫道:“這些文章遍及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翻印的估計有一百萬份以上,不知影響了多少人。”他深知與封建主義做斗爭的艱巨性,他寫道:“我知道與強大的傳統(tǒng)勢力宣戰(zhàn)不會有好結果的,但我準備迎著風浪前進。”“假使我不是把生命置之不顧,我就絕不能寫出這樣的任何一篇來。從《出身論》一發(fā)表,我就抱定了獻身的宗旨。我想,歷史是會把我的這一段活動當作注腳的,它是會估價我的功過的。歷史會看到,在躍進了一個時代的社會主義社會中,封建的意識形態(tài)還怎樣廣有市場,和它戰(zhàn)斗還會有多少犧牲。”最后,他深情地寫道:“這就是戰(zhàn)斗。任何懲罰是壓不倒那些為正義而斗爭的戰(zhàn)士的。他相信真理,他就不怕犧牲。戰(zhàn)斗的甘與苦全部在這里。”
  一天深夜,幾個年輕伙伴正聚集在羅克的小屋里,羅克進來了。那天他談話的興致很高,當談到一些青年思想混亂,有的甚至想出國時,羅克講了幾句令人銘心刻骨的話——多少年后,同伴們一想起羅克,耳邊就響起了他那正氣凜然、斬釘截鐵的聲音:“我早就想好了,第一我永遠不會背叛祖國,第二我永遠不會自殺,什么時候你們聽說我自殺了,那準是謠言,第三我絕不會承認我是反革命,我永遠說我是無產階級的革命戰(zhàn)士!
  
  
  “未必清明牲壯鬼
  
  
  乾坤特重我頭輕”
  就在寫完總結的第四天,遇羅克被捕了。捕前他曾請一位好友給自己用李大釗的名句“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寫個條幅。條幅還未寫來,他就上了囚車。他把革命先烈的詩句銘刻在心底,開始了更為艱苦的斗爭。
  在獄中,遇羅克實踐了自己在1966年8月26日日記中的誓言:“我想,假若我也挨斗,我一定要記住兩件事:一、死不低頭;二、開始堅強最后還堅強!
  當晚7時45分至11時35分,進行了第一次“預審”。遇羅克一開始就申明“我不知道為什么叫我到這里來!彼f,“幾年來,我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薄拔业娜沼浭潜磉_我對黨的熱愛的,我永遠跟著共產黨!
  “你不要在這里演戲,我們把你抓到這里來就了解你的問題,你早就在我們的視線之內了!比欢,近4個小時的審訊,他們什么也沒得到。
  “烈,豪杰!鍘刀下。不變節(jié)!痹陬l繁進行的幾十次審訊中,遇羅克大義凜然,唇槍舌劍,同封建法西斯專制展開了不屈不撓的斗爭。預審庭宣布:“你公開點名攻擊姚文元就是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庇隽_克說:“我不知道姚文元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碑旑A審庭說他攻擊中央首長時,遇羅克說:“我認為陳伯達是左傾教條主義者”,“陳伯達用封建時代的詞句歌頌毛主席是不合適的。”預審庭又問:“你為什么攻擊江青同志?”羅克毫不掩飾地回答:“我認為我們這樣大的國家,不應該只有八個樣板戲。”預審員氣得大罵:“混蛋!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讓你攻擊遍了,資產階級司令部的人,你一句也沒有批判
  對強加在自己頭上的“惡毒攻擊”罪,遇羅克絕不接受。他多次在法庭上、自述里,傾吐了對黨的深厚感情,同時也無保留地陳述了自己的一系列觀點。他在材料中寫道:“我過去認為,59年到63年期間,如果沒有錯誤,就不會那樣困難!彼在法庭上說過:“我對無限崇拜、無限信仰毛澤東思想的提法,有不同的看法。我認為各種理論都不是絕對的,是發(fā)展的。對群眾學習毛主席著作,我認為占時間太多。”這些當時被看做“惡毒攻擊”的話,其實不是現(xiàn)在人們公認的真理嗎?
  身陷縲紲之中,遇羅克還是非常渴望讀書。他給家里寫了一張紙條,開列了十幾本馬列著作和魯迅著作,還要一本俄文本《毛主席語錄》。哪知獄中除了《毛選》,別的什么也不準看,更不用說讀外文了。
  “咱們聊天吧!”遇羅克向也是受迫害的幾位難友提議。他同在水泥廠工作的青工聊水泥生產過程,同在美術學院學美術史的學生聊美術,無形中又學到許多知識。獄中學習時,羅克有機會就給大家講毛主席詩詞里的典故,有時還引申到唐詩宋詞、平反規(guī)則等等。他講時的神態(tài),哪里像個囚徒,儼然是個“教授”。他還給大家講黑格爾等人的哲學著作,可惜大多數(shù)人認為太抽象,難聽懂。
  “你能聽懂嗎?”羅克問學美術的大學生。
  “能!
  “你對哲學有興趣嗎?”
  “不大感興趣!
  “不行。學哲學不單是對客觀世界了解的過程,也是對自己的思維進行鍛煉的過程。學哲學能使你對周圍事物的看法有所提高!
  后來,他們兩個又一起搜集古典詩詞,從《詩經》直到清代,能記起來的都抄在撕成條條的用來寫檢查的紙上。兩個多月功夫,積累了不少詩詞。不料,在一次查號中被沒收了。
  由于違犯獄規(guī)和“態(tài)度不好”,遇羅克多次被戴上背銬和重銬。這是很緊的銬罰,吃飯時打開,血液開始循環(huán),毛細血管又脹又癢,疼痛鉆心。飯后剛好受了一點,銬又被立即扣上,更加難受。不可名狀的痛苦,折磨著這個纖弱的書生。背已經微微駝了,頂漸漸禿了,臉色更白、更黃,看不到一絲血色。但是,“丹砂粉碎丹仍在,鐵鏈鍛成鐵愈錚!痹谒|體內為真理而斗爭的烈火還在熊熊燃燒。
  雖然“惡毒攻擊”和“組織反革命小集團”的罪名根本不能成立,在林彪、“四人幫”把持下的法庭還是決心以“思想反動透頂”、“大造**革命輿論”等罪名置遇羅克于死地。在第44次審訊中,當審訊人員罵他是“死反革命”時,他聽到話音里的殺機,起初有點愕然,難道憑這點材料就定死罪嗎?繼而他鎮(zhèn)定下來,冷冷地說:“我還年輕,還沒有對黨和人民有所貢獻,死了不好!痹谥蟮挠忠淮螌徲嵵,羅克再次強烈地抗議:“不能把我沒有的東西加在我頭上,我是擁護社會主義的,要相信在解放后成長起來的新中國青年是有覺悟的!
  誰能聽進他的話呢?在又一次審訊中,審訊人員恐嚇道:“遇羅克,你頑固透頂!你的下場可想而知。給你兩分鐘考慮后果!”
  審訊人員和記錄員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遇羅克一個人。兩分鐘后,忽拉拉涌進十幾個人,圍著他坐了一圈。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遇羅克,考慮好了嗎?”
  “考慮好了。我的牙膏用完了,請讓我家給我送一袋牙膏來。”
  在真理即死亡面前,遇羅克像我們民族的無數(shù)英雄一樣,昂起了高貴的頭。
  “羅克”,你為一篇《出身論》去死,值得嗎?”那位學美術的大學生問他。
  “值得……你對家庭問題沒有體會,而我兩次高考,成績優(yōu)異,都沒有考上。像我這樣的并不是一兩個啊?梢哉f,從我們能奮斗的那天起,就是被社會歧視的。
  “我沒有想到一篇《出身論》會影響這么大,全國各地那么多感人肺腑的來信,常使我讀著流淚。我永遠忘不了,有姐妹倆,哭著找到我們一再說‘收下我們吧!哪怕整天給你們端水掃地都愿意’。為了他們,值得一死!
  但是,世界上哪有一個無辜的人愿意含冤死去呢?遇羅克向法庭提出:“希望政府能將某些檢舉材料核實一下,并聽一聽我個人的申訴!边@個最起碼的要求,也被拒絕了。在這種人妖顛倒、是非混淆的情況下,遇羅克被判處死刑。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遇羅克沒有恐懼,沒有悲傷,有的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凜凜正氣,有的是不怕死不變節(jié)的耿耿丹心。生死早已被他置之度外,惟一遺憾的是還有許多書未讀,還有許多文章未寫,還有許多事情未做,那只有留給朋友、弟妹,留給后來的青年同伴去完成了。讓我們永遠記住他在獄中的詩篇吧!這是一個共產主義戰(zhàn)士的真實寫照,是一位思想解放的先驅者的臨終遺言。
  
  紀行
  淮河黃河與海河,風塵萬里泛濁波。
  人生沸騰應擬是,歌哭痛處有漩渦。
  惡浪惡浪奔馳速,風雪日夜苦折磨。
  認定汪洋是歸宿,不懼前程險阻多,
  多少英雄逐近波。
  
  贈友人
  攻讀健泳手足情,遺業(yè)艱難賴眾英。
  未必清明牲壯鬼,乾坤特重我頭輕。
  1970年3月5日,北京工人體育場。在一陣瘋狂的口號聲中,在一片高高舉起的“紅海洋”里,遇羅克被“宣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認識遇羅克的同志親眼看到,被剃光頭發(fā),身掛大牌的遇羅克昂然挺立,不肯低頭。當警察來押他時,他拼命掙扎,不肯把帶著腳鐐的雙腿向前邁出一步。為了堅持真理,渺視專制,遇羅克就是這樣威武不屈,壯烈獻身。
  一顆罪惡的子彈奪去了他的生命。一顆正在升起的新星隕落了。那一年,他才27歲。家人去領他的遺物,看到他有一副眼鏡,一支鋼筆和一件從未穿過的新背心,直到死他也沒舍得穿這件背心。
  十年之后,我們到北京東四附近的一個四合院,探訪遇羅克的遺跡。他的一家人已經遷走了,他的小屋也已改建他用。真正是“物去人飛”,一切都似乎不存在了。但是,作為思想解放的先驅者的思想又怎么能夠消滅得了呢?看今日,他生前痛惡的現(xiàn)代迷信,他堅決反對的封建血統(tǒng)論,正在受到日益深入的徹底的批判;他的那些經濟主張,正在化為現(xiàn)實;他所熱望的社會主義民主,正在大力發(fā)揚,他用自己的鮮血在人們心頭播下的火種,終于映紅了祖國的長空和大地。
  1979年11月21日,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為遇羅克平反,正式宣告“遇羅克無罪”。
  “歷史是會估價我的功過的!庇隽_克的預言完全得到了證實。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不是英雄的遇羅克,而是萬惡的“林彪、“四人幫”一伙。這位思想解放的先驅,這位捍衛(wèi)真理的勇士,通過歷史的凱旋門,重新回到了我們中間。他的短短一生迸射出的光輝,將永遠閃耀在人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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