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女人
——湖北妹子闖北京的故事
陳塵
《邊緣女人》是本關(guān)于漂泊在北京都城的外地女性生活狀況的調(diào)查報告文學(xué)，情節(jié)曲折，文筆生動，極富可讀性。
（編者）
一、想你想到夢里頭
1
這一天是星期五，早晨出門的時候，天上濃霧彌漫。這個季節(jié)，北京極少有這樣的天氣。按照報紙上的說法，都是那個什么厄爾尼諾鬧的，包括南方百年不遇的洪水，差不多持續(xù)了兩個月，滔滔濁流淹沒了大片美麗的莊園，碧綠的田野一派汪洋。
在電話里，江雪梅告訴我，她的家鄉(xiāng)湖北屬重災(zāi)區(qū)，就是那個準備抽閘泄流的分洪區(qū)。她格外為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擔(dān)憂，天天為他們祈禱平安。而且，有一個令她牽腸掛肚的人也被洪水隔在了那兒，至今杳無音信。他們之間有過一些小小的疙瘩沒有解開，她想借助我的筆表明自己真實的心跡，一個，向故鄉(xiāng)的親人們道一聲祝福，另外，她要向那個令她牽腸掛肚的人講述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的當(dāng)面說不清楚的故事，希望他看見我的文章后能夠體諒她的苦衷。只要這樣，無論他今后是否還回到她的身邊，她都無怨無悔。我想，我手中這支笨拙的筆起不到江雪梅希望的那么大的效力，但是，我無法拂逆一個平凡女子真誠的心聲。
剛一下車，一位短發(fā)女子笑吟吟地迎面走來，我下意識地抬腕看了一眼表，差一分八點。她說：“你很守時�！甭詭б稽c口音。
江雪梅是酒店打印服務(wù)部的打字員，一身豆綠色套裝，胸前掛著貼有彩色相片的工作證。彼此未作任何多余的介紹，我們像認識多年的老熟人一樣侃侃而談。主要是她說，我聽。
上午一般沒什么活兒，下午比較忙。除非請假，我沒有休息日。要不這么早麻煩你跑過來，真不好意思。
江雪梅抱歉地一笑，臉上現(xiàn)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我著意瞅了她一眼，看不出一絲憂郁的痕跡。
我知道我長得不算漂亮，但大家都說我有喜慶相，特別是笑的時候，臉上的酒窩很好看。我喜歡笑，高興的時候笑，不高興的時候也笑。其實我的命一點都不好，誰也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傁胝乙粋�人說一說，總找不到合適的人。愿意聽的人聽不懂，聽得懂的人不愿意聽，或者沒工夫聽�，F(xiàn)在，大家各忙各的事，成天團團轉(zhuǎn)，誰也難得坐下來傾聽別人說些什么。所以，我要對你一吐為快。
她突然緘默不言，臉上現(xiàn)出一種嚴肅的表情。沉吟俄頃，她轉(zhuǎn)入正題，偏著腦袋邊想邊說。
雖然我和林如風(fēng)同屬一個縣，但在來北京之前互相并不認識，也不知道有這個人。我和他認識，是在去年夏天的一次聯(lián)誼會上。
說起來也真夠什么的。我的家鄉(xiāng)在長江邊上，武漢上游。這些年天公不作美，雨水特別多，老是下個不停，動不動就發(fā)大水。家鄉(xiāng)政府到北京來尋求支援，發(fā)動在北京工作的老鄉(xiāng)捐款。本來，按照以往的做法，聯(lián)誼會只通知在京有職有位的人參加，說白了，就是有點身份的人，局長啊書記啊，編輯、記者、工程師之類，也有幾個做大官的。一般不通知在京打工的人。
碰巧，負責(zé)聯(lián)絡(luò)的是我的一個親戚，覺得我跟普通打工的有所差別，就讓我也去參與一下那種場面，捐多捐少隨便。這樣，我認識了林如風(fēng)。一交談，才知道他是鄰近一個村子里的，出來當(dāng)兵兩年了，給老家的一位將軍開車。我們那兒出了不少將軍，老的，年輕的都有。
我和林如風(fēng)的座位緊挨著，我們說了許多話，彼此都很有好感。我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那么痛痛快快地與人暢談過了。散會后，林如風(fēng)讓我等著，他送將軍回去后再來接我，不一會兒，他果然來了，仍然開著那一輛黑色奧迪。
“我請了半天假。陪你去玩�！彼蜷_車門，對我說。
2
這算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我們到香山坐纜車，這是我頭一回坐，心里十分害怕，我不敢往下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到了中途的時候，纜車突然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嚇得我尖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了他。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擁抱，不能算是情人之間的那種摟擁。實際上，是因為我太恐懼，躲進他的懷里尋找安全。
后來，我們一塊兒吃飯，吃完飯，又一塊兒看了一場電影，他才開車送我回了酒店，臨走時，林如風(fēng)留下了他的BP機號碼，叫我有空跟他聯(lián)系，我把自己辦公室的電話告訴了他，二人便有些眷戀地分手了。
次日中午，林如風(fēng)打來電話，問我昨天在纜車上嚇著沒有，是不是心有余悸？我的臉立刻烘烘作熱，不知如何回答。他似乎察覺了我的心情，馬上說等哪天他有時間再帶我去玩富斯特滑道，比坐纜車要刺激十倍、百倍。他喜歡冒險，喜歡富有刺激性的運動。這種性格，一半來自他的天性，一半與他的軍人身份有關(guān)。林如風(fēng)告訴我，他十來歲時，酷愛爬樹、游泳，在墻洞里掏鳥蛋，有時掏出一條長蛇。他說，有一次，他伸手進去，觸摸到一個冰涼的東西，他心頭一緊，知道那是蛇頭，但既然抓在了手中就不能松開，一松開，蛇就會竄出來咬你一口。他抓緊蛇頭順勢一帶，拉出一條米把長的毒蛇，嚇得他父母面如土色，而他卻若無其事。我聽他說的時候，都嚇得心咚咚亂跳。他跟沒事兒一樣，說那條蛇吃飽了鳥蛋，不會再咬人。他就這么大膽兒。
江雪梅的語氣里帶著欣賞的口吻，一個女人只有對自己心儀的男人才會用這種口吻談?wù)�。那么，不難斷定他們的關(guān)系將有一個意料之中的轉(zhuǎn)折。
盡管后來我們并沒有去玩富斯特滑道———我不敢玩———可我們之間的交往卻漸漸多起來，而且談話一步比一步深入，態(tài)度也一天比一天隨便。應(yīng)該說，這是容易理解的。因為，我和林如風(fēng)說得上在同一個地方長大，喝的都是長江水，血液中流淌著一些共同的東西，又身處異鄉(xiāng)，彼此能找到一份相依為命的寄托。
不過，我和他真正發(fā)生那種關(guān)系是在去年春節(jié)的那天晚上。要說誰主動誰被動，實事求是地講，應(yīng)該說是我主動把他留下來的，其實這無所謂，大家都想在一起，只不過有一個人首先表示出來而已。
春節(jié)期間，我們都沒有回家，林如風(fēng)在部隊過完年后，就到我租的小屋里來看我。按照老家的習(xí)俗，我們做了一滿桌子菜，像哥兒倆一般推杯換盞地喝酒，直喝得舌頭打結(jié)，他還嚷嚷著要走，我便半醉半醒地挽留，他亦半推半就地留了下來。這種時刻，孤男寡女，還能做什么？自然是干柴烈火，一點就著。
我們就那樣睡在了一張床上，借著酒意的掩飾，偷嘗禁果。看得出來，他是第一次，慌亂而不得要領(lǐng)，而這種事情，對我并不陌生。因此，我一直覺得自己對他有愧，好像虧欠了他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務(wù)。正是這一筆債務(wù)，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個難以解開的結(jié)巴，而在我的靈魂里投下了一片今生今世抹滅不掉的陰影。
江雪梅的敘述緩慢下來。
那天晚上，酒醒之后，我面對一派狼藉的屋子和身邊呼呼沉睡的男人，心底涌起一股抑止不住的憂傷。即使在最寂寞、最艱難的時刻，我也極少有過那樣無以言喻的憂傷。我明白這憂傷不是來自別處，恰恰是來自剛剛跟我做過愛的這個從年齡上應(yīng)該稱我姐姐的年輕男子。不錯，我真的愛他很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比海還深，也可以不在乎年齡上的差別。我比他大兩歲零一個月，他今年滿22歲。
3
江雪梅的臉相顯小，但身段很成熟，婀娜著一種婦人的風(fēng)韻。
然而，我抹不掉自己心頭的那塊暗疤。從你的眼神，我懂得你已經(jīng)猜出了事情的真相。我結(jié)過婚，并且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三歲了，就在北京。我不能把這一切告訴林如風(fēng)。倘若讓他知道了內(nèi)情，肯定會離我而去，這是我不愿看到的結(jié)局。我要嫁給他，跟他生一個兒子，過幸福的家庭生活。但是，一想到要隱瞞事情的真相，欺騙他一輩子，我又感到良心不安。一邊是良心，一邊是感情，我掂不出孰輕孰重，如何才能取得平衡。
我摸出他衣兜里的一盒煙，一支接一支地抽，心里斗爭得異常激烈，直至抽完那盒煙，仍舊沒有結(jié)果。第二天早晨，他起來，還覺得很奇怪，想不起什么時候那盒煙給抽沒了。
之后一有機會，林如風(fēng)就上我這兒來過夜，有時也只是跟我親熱一陣就走了，部隊的紀律畢竟比較嚴格。房東從來不過問這些事，只嚷嚷著多了一個人，要加收水電費。說實在的，這些人，嘖，沒法兒說，一間空蕩蕩的破房，三百多塊錢，還只準點一個二十五瓦以下的燈泡。時不時拿只眼瞅著你，稍微那個一點兒，就嘮嘮叨叨地要加錢。這也難怪，商品社會，人心都磨硬了，哪有人情味。毫不夸張地說，京郊有一小群人是靠外地人的房租養(yǎng)活的。我以前住過一戶人家，原來是京郊農(nóng)民，農(nóng)轉(zhuǎn)非后，用土地征用費蓋了一溜兒平房。房東跟老伴兒年紀大了，沒有工作，一個兒子成天游手好閑，全家人就靠三間閑房出租，每月有一千多塊錢收入維持生計。報紙上曾經(jīng)討論外地人怎么怎么的，簡單點說，沒有外地人辛辛苦苦的血汗錢，這些人只能喝西北風(fēng)。
看來，江雪梅對這一點深有感觸，一再堅持要把這個觀點保留在我的文章里。其實，這不單單是她一個人的觀點，在我采訪和認識的不少卓有建樹的外地人中，也都懇切地呼吁人們不要一張嘴就帶有歧視地分什么本地人外地人，這不是一個國際大都市市民的作派。作為政府，應(yīng)該要設(shè)法改善外地人的待遇和生存條件，比如對在某個領(lǐng)域有相當(dāng)成就的人應(yīng)優(yōu)先解決戶口問題，使之更好地發(fā)揮作用。
一直保留在江雪梅腮邊的兩個圓圓的酒窩由深變淺，終于慢慢消失了。一對明亮的眸子隨著話題的轉(zhuǎn)換漸漸黯淡下來。
1994年春天，好像是三月份吧，天氣還有些冷。我又搬了一次家，像咱這種情況，搬家是常有的事，也是最傷腦筋的事。每搬一次心理上都添了一分漂泊的感傷，覺得自己什么時候成了城市里的“游牧民族”。要不我說我的命一點都不好，只是我這個
人生性樂觀，不樂觀又怎么樣呢？愁眉苦臉也是無濟無事。
新房東家僅有父子倆，老頭兒快七十歲了，身體還硬朗，耳不聾，眼不花。兒子三十多歲，光棍一條，在一家工廠上班。我搬家那天，他去上班了。是老頭兒幫我把東西搬過來的，我不會踩三輪車。搬完之后，老頭兒嘟嘟囔囔的，意思是要我給他一點腳力錢。雖說路程并不遠，從護城河南岸遷至北岸，百八十米的距離，但老人家那么大一把年紀，天氣又冷，來來回回跑了兩趟，適當(dāng)付一點報酬也是應(yīng)該的。于是，我給了老人家五塊錢。
他兒子下班回來后，聽老人說起這件事，堅決要把錢退給我，說房租歸房租，幫忙歸幫忙，這錢不能收。我拗不過他，只好收下了，改為給老人買了一包北京牌香煙。接著，他又說北京春上的天氣反復(fù)無常，白天暖和夜里還是很冷的，有十多度的溫差。他把家中的一只舊爐子和煙囪拾掇拾掇，利用倒班的間隙給我裝上了。一邊安裝一邊說，我一個大姑娘大老遠地從南方到北京來，不容易。這些事，給了我一個比較好的印象。過后細思，從那天開始，他心中一定就萌發(fā)了那個念頭。
4
那時，我不在這家酒店里上班，在一個個體戶開的打字復(fù)印店里打字，每天下午6時下班。我最害怕的就是黃昏這一段時間，北京人下了班，匆匆忙忙地往家趕，臉上帶著一種輕松和溫馨的表情。我沒有家，找不到家的感覺。親人和朋友都遠隔千山萬水。我想起在老家，這個時候，百鳥歸巢，江岸上，叢林間，炊煙裊裊，一家人圍坐桌邊吃晚飯，看電視，其樂融融。
我不愿回到那間冰冷的小屋，忍受不了那種凄切的心情。我盡量拖延，買些兒燒餅或買個盒飯吃了又繼續(xù)干活兒。同伴們常笑我傻，老板又不加錢，犯得著那么賣力嗎？她們不能夠懂得我的難言之隱，便想法兒排擠我，因為我的過分賣力給她們增加了生存的壓力。姐妹中有個老板的姘頭專愛挑我的刺兒，在老板耳邊大進讒言，說我是故意討好賣乖，企圖博取老板的“賞識”。為了避免這些誤會，消除同伴們的敵意，我只得按時下班，在大街上轉(zhuǎn)悠到天黑，才拖著一身疲憊怏怏而歸。
房東的兒子大概是猜測到了我的這種心情，異常熱情地邀請我下班后到他的房里看電視。他說，人家下班一身輕，我看你下班是一身累。他的這句話，像箭一樣射中了我的要害。
我頭一次踏進他的房門，真的嚇了一大跳。里面亂糟糟的不說，除了一部21英寸的舊彩電外，沒有一宗像樣的東西。以前只認為家鄉(xiāng)窮，沒想到偌大的北京還有如此貧困的人家。
開頭，只有他去上班，剩下老人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才過去看電視，慢慢，他在家的時候，我也漫不在意了。后來，終于就發(fā)生了那件事。他強奸了我。
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當(dāng)時確實非我所愿。那一段時間，北京1臺正在播放一部電視連續(xù)劇，很好看。這一天晚上，老頭兒大概是對情啊愛的看不起勁，哈欠連天地回自己的房間里困了。當(dāng)電視上出現(xiàn)一個床上鏡頭時，他突然起身使勁地抱住了我，一把將我摔倒在床上，任憑我怎么反抗，他都不松手。他撕碎了我的褲衩，上面粘滿了血跡。
事后，我把破褲衩扔到他臉上，罵他混蛋王八蛋，嚷嚷著要去派出所告他。他不生氣，只說他喜歡我，說我是一個好姑娘，他要娶我為妻。冷靜下來一想，這件事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也就算了。但我并不想嫁給這么一個人。姑且不論他比我大十多歲，男人大一點沒什么，更穩(wěn)當(dāng)、可靠，比那些花心的男孩容易把握�？墒牵^對不是我心目中應(yīng)該要嫁的那個男人。從日常的言談舉止，看不出他有哪一點過人之處。自己這么年輕，選擇的機會很多，別說嫁一個現(xiàn)成的功成名就的人，起碼應(yīng)該嫁給一個有希望的人吧。換句話說，就是在才能上具備個人實力的人。
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車間工人，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一輩子除了吃飯干活，不懂得別的。于他而言，吃飯為了掙錢，掙錢為了吃飯。在他的屋子里，別說書，連一副撲克牌都找不到。我不想成為這樣一個男人身后庸庸碌碌的角色。
我想，惹不起，還能躲不起嗎？我要搬家，他不讓，強行拿走了我的身份證，還給我的房門加鎖，我跟他急，他不惱，罵他求他都沒用。碰上這么一個賴皮的人。我知道，他三十老幾的人了，需要一個女人�？赡莻�寒傖的破家，誰愛跟他呢？套上我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當(dāng)然不會輕易放過。
僵持了一段時間，我懷孕了。這期間，他又強占了我?guī)状�，我敵不過他。也許是人的惰性或者什么的，我漸漸地不再反抗，一切順乎自然。我寫信征求家里的意見，親友們認為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反正每月得付三四百塊錢房租，不如兩人成個家一起過日子，歸根結(jié)底，人在哪兒也離不開過日子。
這樣，我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只能逐漸調(diào)整自己的感情，慢慢適應(yīng)自己新的生活狀態(tài)。起初，我特別不愿跟他做愛，看見那張床就感到厭惡，不得已的時候，眼一閉，任他一個人在我身上忙乎，后來，便不是那么回事了，有時，我還主動要他。說起來，凡事都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一個你不怎么喜歡的人慢慢你就接受了他。
5
江雪梅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沉甸甸的話語像鐵錨一樣牽引著我的心墜入幽深冰冷的海底。
沒想到女兒剛一出生，他下了崗，每月才190塊錢，我要哺乳孩子，不能去上班。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人要吃要喝，急得我都差點瘋了，每天早晨起來，雪白的枕巾上落滿了我黑烏烏的頭發(fā)，一根一根，讓我感到特別難過。我一個人的時候，過得無憂無慮，發(fā)了錢，還可以到餐館里去瀟灑，如今跟了他，天天吃燒餅大蔥就咸菜。我叫他再去找一份活兒干，他死活不肯，嫌丟面子，成天窩在家里抱著腦袋唉聲嘆氣。他老爸也急得不行，偷偷揀廢品賣。老人家黃土埋齊脖子了，還去丟這份臉，他倒悶在家中圖臉面。我當(dāng)時就想，這個人我是沒法兒跟他過了———
江雪梅的敘述被一陣洶涌上來的哽咽打斷了，她的淚水，不是一顆一顆，而是一片一片地直瀉而下，使她的整個面容寫滿了凄迷，像一朵搖曳在暴風(fēng)雨中的苦菜花。她一邊哭一邊說，語言里飽含著淚水的濕潤和苦澀。
在我的反復(fù)勸說下，拿報紙上的事例打比，他才勉強出去攬了一份活兒，誰想到屋漏偏遭連夜雨，沒過多久，他得了一種奇怪的病，開始渾身無力，跟著肌肉漸漸萎縮，到醫(yī)院一檢查，說是什么進行性肌無力癥，至今我都沒弄清這是個什么病。只知道醫(yī)院根本無法治療。再說，他下了崗，單位不負責(zé)醫(yī)療費，即使負責(zé)一部分，也拿不出錢。又沒有上大病保險。只能聽天由命，不久就全身癱瘓了，連起居都無法自理。
我一個弱女子，老老小小，還要照顧他這么一個連翻身都不會的人，實在是苦不堪言，人都快要崩潰了。他也格外痛苦，心里明白可什么也做不了，有幾次，他想自殺，被我發(fā)現(xiàn)阻止了。我想，做人應(yīng)該是非分明，這件事不能怪他，至于今后怎么樣，我也回天乏術(shù)。居委會的阿姨們見我們這種情況，也幫我們想辦法，能濟助一點的就濟助一點，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情況。有位街坊是個記者，把我們家的事寫成文章在報紙上發(fā)表，引起了社會的關(guān)注，收到不少慰問的信函，也有人捐錢捐物。盡管這些幫助都是杯水車薪，但讓人心中感到安慰。因此，我對寫文章的人一直很信賴。
就這樣，苦苦掙扎了一段時間，他的病完全失去了轉(zhuǎn)機。別人很難體會，那些日子，對我來說，真是度日如年，比坐牢還難受�！皾M目凄涼，不足以形容這個悲慘的家�！边@是那個記者文章中的句子，對這一段話，我刻骨銘心，現(xiàn)在還能夠背誦出來。
記者寫道：“一進門，一股臭味頃刻撲鼻而來。屋子里比較昏暗，在稀薄的光線里，一團模糊的黑影在床上蠕動，這就是那個因患進行性肌無力而不幸癱瘓在床的男人。在床的一頭，坐著他年逾古稀的父親，絕望的老人深垂著頭顱，另一頭，坐著他蓬頭垢面的妻子，懷里抱著一個瘦弱的幼兒，由于缺奶正哇哇大哭……”
江雪梅的眼淚不是流，而是潑。我站起身，拉上窗簾。我想，她需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我佇立窗前，喉嚨里格外奇癢。我戒煙已經(jīng)三年了，然而此刻，我真的好想抽一支煙。過了十分鐘，江雪梅漸漸恢復(fù)了平靜，臉上布滿了凌亂的淚痕。
這日子自然是沒法過下去了。他曾經(jīng)對我說，當(dāng)初他占有我，就是因為舍不得我是個好心眼兒的人，他要得到我，讓我跟他一塊兒過好日子，沒曾想落到今天這個下場。他不怨我，只恨老天不公平。他老爸也不怪我，說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今后找個男人，還能幫著把孩子拉扯大。
跟他離婚后，我回了一趟老家，休養(yǎng)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身體才慢慢康復(fù)。由于考慮到我將來還要嫁人，家里人不許我?guī)畠夯厝�，嚴密封鎖我在北京的情況。可我很想念孩子，就又回到了北京，費了一些周折，才在目前的這家酒店里找到工作。
6
江雪梅偏著腦袋，仔細想了想，爾后換了一種語氣說。
我覺得我的命運像我的性格一樣大喜大悲。碰上林如風(fēng)這么一個好男孩本來是一件大喜的事，沒想到最終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林如風(fēng)發(fā)覺這件事是在今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我?guī)畠旱教彀查T廣場去玩，林如風(fēng)和一群戰(zhàn)友正在那兒照相。他以為我?guī)У氖莿e人家的孩子，就逗她玩，說跟叔叔阿姨一起照張合影。女兒脫口而出的一聲清脆的“媽媽！”頓時使我的一片苦心付之東流。
林如風(fēng)當(dāng)時就愣住了，這記重拳對他實在猝不及防。他怪怪地笑著說我騙得他好苦。倉促間我不知道如何解釋，又從哪里解釋起，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駕車遠去。過后，我呼他，他不回。呼了好多次，他仍置之不理。我便上部隊大院去找他，好容易找到了，他躲在房里不見我，最后實在拗不過，和我見了一面，態(tài)度冷若冰霜。但我不怪他，這全是我的錯。我只想讓他聽我從頭解釋，他捂著耳朵，一個字也不愿聽，氣咻咻地指責(zé)我花言巧語迷惑他，想拖他下水，只差沒罵我是臭妖精，要我滾。我真的好傷心，我又有什么錯，應(yīng)該受到這樣的惡報？
從此，林如風(fēng)就不理我了。我呼了他千百遍，他一個電話都沒回，最后服務(wù)小姐告訴我“用戶已停機”。一個多月前，我收到他一封短函。他說他可以不在乎我以前有過什么樣的經(jīng)歷，也可以不在乎我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但是絕對不能夠容忍我對他的蓄意欺騙。在信里，他還告訴我，今年，家鄉(xiāng)的洪災(zāi)鬧得很厲害，他心中惴惴不安，已經(jīng)提前請?zhí)接H假回去了，讓我不要徒勞無益的呼他或上部隊大院去找他了。
這時，江雪梅對我說，她給林如風(fēng)寫了一封回信。希望有機會我能轉(zhuǎn)交給他，或者將它公布于世，讓林如風(fēng)明了她的心跡，知道有個癡愛他的女人將他珍藏進了她一生的夢里。
回來的時候，我走出地鐵，太陽升起來了，天上的大霧已經(jīng)散盡。一群老頭兒老太太敲鑼打鼓地扭著秧歌，正在為災(zāi)區(qū)募捐。我立刻把江雪梅托我轉(zhuǎn)交的二百元錢獻給了賑災(zāi)委員會設(shè)置在街頭的捐贈點，相信災(zāi)區(qū)人民一定不會忘記一個身處異鄉(xiāng)的女兒的一片心意。
由于在稿件發(fā)排時，林如風(fēng)歸隊后因公出差，短期不能回來，所以，在征得江雪梅的同意后，特此將她的那封信附錄如下：
如風(fēng)：
我清楚我跟你已經(jīng)沒有那種可能了，但我真的很想你。以前，我極少看報紙，現(xiàn)在天天看，看完晨報看晚報，看上面登載的抗洪搶險的消息。雖然你并不是部隊派出去支援災(zāi)區(qū)的人員，但我清楚你的脾氣，在那種時候你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當(dāng)看見報紙上登載某某大校犧牲時，我的心揪得緊緊的，真害怕你有個閃失。武漢告急的那幾天，我日夜難眠，守著電視機寸步不離，時刻擔(dān)憂你的安全。在中央電視臺抗洪救災(zāi)的義演晚會上，當(dāng)那位軍嫂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對著屏幕上的丈夫唱那首“真的好想你”時，我的熱淚頃刻奪眶而出，對那位軍嫂充滿了深深的羨慕，她起碼擁有一個令之自豪的丈夫，并且知道他的消息，而你卻音訊全無，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現(xiàn)在，到了你應(yīng)該歸隊的日子，可你仍然沒有消息，我擔(dān)心死了，夜夜在夢中夢見你回來了，醒來卻是一場空。如風(fēng)，你趕緊回來吧，即使你不肯原諒我，也不要讓我日夜為你牽掛��！如果你想聽那首《真的好想你》，此刻我就唱給你聽。真的好想你……如風(fēng)，你知道嗎？唱著唱著，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再也唱不下去了。信紙也被淚水打濕了，沒法兒再往下寫了。暫時就此打住，好嗎？讓我以愛人的身份最后一次吻你。
想你的：梅。
1998年8月17
二、縫縫補補過一生
1
天鳳，由一個朋友介紹認識，他們是同鄉(xiāng)，寧波人。
據(jù)朋友介紹，天鳳是做得很成功的那種女人。她很早就來到了北京，開始，租了一間地下室給人縫縫補補，不久，紫禁城對外開放，故宮修建了一批攤位出租，以寧波人的聰明和商業(yè)意識，天鳳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立刻傾其所有租下了一間旺鋪，生意非常興隆，從此財源滾滾，天鳳也步入了富姐兒的行列。
現(xiàn)在，天鳳擁有一個相當(dāng)規(guī)模的服裝廠，有三間門面，除故宮的那間旺鋪外，有一間在名聞遐邇的浙江村，向全國批發(fā)中低檔服裝，另一間在蜚聲國外的雅寶路，主要向俄羅斯及外商出口中高檔服裝。
依照戶籍上的意義來講，天鳳已不算是外地人，應(yīng)該說屬于“北京的人”，意即戶口已落在北京的外地人。
這件事情，充分體現(xiàn)了天鳳的精明。早些年，她在京郊農(nóng)村花5萬元買了一間私房，并遷入戶口，過了不到兩年的時間，該地被征用，分給她一套兩居室，并解決農(nóng)轉(zhuǎn)非，轉(zhuǎn)為北京市城市戶口。別人用幾十萬才能辦到的事情，天鳳才花了區(qū)區(qū)5萬元。
為了追尋天鳳成功的足跡，我提議沿著她當(dāng)年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腳印重溯一遍。天鳳爽快地答應(yīng)了，開著她的那輛白色捷達和我一塊兒前往西羅園。
這是她進軍北京的頭一站。
從我爺爺算起，我家三代均靠縫紉為生，前兩輩只能說是勉強糊口，到了我這一輩，才算是有了較大的起色。
我爺爺自幼到上海當(dāng)學(xué)徒，那時工具簡陋，主要靠手工，一針一線，特別講究手頭的功夫，需要爐火純青的技藝。后來，老板引進了英國的縫紉機，給上海灘的達官貴人、影星名流們定做華貴的衣裳。
這些人的要求非�？量蹋绕涫悄切┧囋访�，對旗袍的樣式、尺寸精益求精，稍有疏忽，即會招致不滿，乃至索賠。我爺爺是老板帶出來的得意門徒，有一手絕活，找他做服裝的人絡(luò)繹不絕，在上海上流社會聲譽鵲起。三十年代的紅影星阮玲玉、金嗓子周璇都找他做過旗袍。
可惜后來戰(zhàn)事爆發(fā)，烽煙四起，我爺爺回鄉(xiāng)下避難，只等再度出山，沒料到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為了不讓手藝失傳，爺爺便教我爸干這一行。我爸又傳給了我。
七十年代末，我國已經(jīng)能自行生產(chǎn)“蝴蝶牌”縫紉機，還有“蜜蜂”，我家里有兩臺，外加一臺鎖邊的三線機。小時候，我就愛在爸爸的裁縫鋪里鬧著玩。十二三歲吧，縫紉機已經(jīng)踩得很嫻熟，而且能縫一些簡單的娃娃服。
爺爺當(dāng)時尚在人世，見我喜愛此道，就悉心地教我裁剪。像不少身懷絕技的人那樣，爺爺自視甚高，隱居鄉(xiāng)下后從來不親自動手縫制衣物，因為在上海替有錢人做慣了錦衣貂裘，每出一款必是杰作，所以不屑于做那些僅僅為遮丑御寒的普通衣褲。
但是，爺爺覺得我在這方面很有天分，比爸爸的悟性強，他不能把渾身的本事爛在棺材里，便手把手地給我傳授秘訣。沒有布料作試驗，便用報紙，常常滿屋都是剪得七零八碎的廢報紙。我現(xiàn)在能有一手過硬的基本剪功，就是得益于那時的訓(xùn)練。
天鳳瀟灑地打了一下方向盤，白色捷達從大街拐進一條狹窄的胡同，左轉(zhuǎn)彎，右轉(zhuǎn)彎，徐徐東行二百米左右，一拐，進入一個較大的院落。在一棟六層高的青磚樓前，天鳳停下車，說了聲：
到了。
這是一棟老式居民樓，地面上有6層，住著人家。一些青蔦蘿從陽臺上倒掛上來。地下是一層地下室，一排小窗露出地面。
天鳳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說一點兒沒變，還是以前的老樣子。不過，物是人非，地下室門口的招牌由天鳳時裝店變成了上海時裝店，說這句話時，天鳳的嘴角閃過一絲自嘲的神色，不知是為自己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段晦暗的日子，還是在暗暗慶幸這一切終于成為過去。
2
地下室的樓道陡而窄，愈往下愈昏暗，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一直要下到地底，才見到一線光從門縫里透出來。
我敲門的聲音很輕，發(fā)出的“空空”聲卻刺入耳膜。
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這是一張男人的臉。
這間屋子不大，中央架著一塊鋪板，男店主正在給一位胖大嬸量體圍，手里拎一條軟皮尺。兩個姑娘正背對著門“嗒嗒”地踩縫紉機。
屋頂上燃著兩根日光燈，雪亮雪亮，發(fā)出咝咝的蜂鳴聲。由于長久不通風(fēng)，里面的空氣渾濁難聞。
店主系浙江人，跟天鳳算得上同鄉(xiāng)。他們用浙江話嘰哩哇啦地交談，我一句也聽不懂，只能從神情上判斷，先是寒暄，彼此作一些簡短的介紹，后談生意行情。店主從衣架上取下幾件款式不同的上裝，提高了給天鳳看。
天鳳用手指捻捻料子，展開一件西服仔細審視線路，態(tài)度非常從容、自然，她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臉上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我留意到天鳳一邊說話，一邊時不時地捂一捂鼻子。是�。∪绱藧毫拥沫h(huán)境對于而今的她來說實在是難以忍受了。
10分鐘后，我們匆匆告辭出來。在院子里我情不自禁地暗暗透了口長氣。
天鳳坐進車里，手扶著方向盤，臉色不無凝重地慨嘆，做事真不容易啊！
進北京的那年，我才18歲，身上帶了5000塊錢，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只是懷著出來闖一闖的愿望。總覺得北京那么大，又是首都，應(yīng)該比家鄉(xiāng)的機會多一些，只要自己努力做，運氣好的話，興許能爭取到一席之地。況且那時年輕，自忖長得不算丑，找碗飯吃理當(dāng)不成問題。這是我出門時的想法，結(jié)果到北京親身一試，還真找不到，不是人家不用你，而是沒有這個政策。碰了幾回壁后，我才省悟到事情并非預(yù)料的那么順利。
我出來時，只身一人，在京城舉目無親，聽說過有幾個老鄉(xiāng)在這邊工作，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家里人放心不下，把5000塊錢縫在我的一件西服兜里，以防遇上竊賊。
初次出門，缺乏社會經(jīng)驗�；疖嚨奖本┑臅r候，已是晚上。一出北京站，給旅館招攬顧客的人一擁而上。我又困又乏，昏頭昏腦地被人擁上了一輛中巴，又被昏頭昏腦地拉到了西羅園的一家地下旅館。
我平生第一回置身如此陌生、糟糕的境地，內(nèi)心忐忑不安，既有一絲興奮，又有一些惶惑，整整一夜沒睡著。
在北京玩了幾天，到一些著名的旅游景點轉(zhuǎn)了一圈。我便開始找工作，找了大約半個月，沒找著合意的，就想打退堂鼓。
旅館的阿姨問我有什么技藝，我說會縫紉，她說何不開一家服裝店，給街坊鄰居做做衣服，比什么都強。她婆婆是居委會管事的，可以租一層地下室給我用，并且代辦執(zhí)照手續(xù)什么的，只要每月適當(dāng)給居委會交一點管理費。
我拆開西服口袋，取出備急的5000塊錢，買了必需的縫紉機、鎖邊機等設(shè)備，到工藝美術(shù)店做了一塊“天鳳時裝店”的招牌往地下室的門口一掛，生意就算開張了。
起初的一段日子比較難，給人做一些縫縫補補的事，后來漸漸打開了局面，陸續(xù)接到價值高一點的衣料，由于做工精細，相應(yīng)做工費高一些，當(dāng)然，收入也就慢慢增加。
阿姨有一個外甥女，要參加北京市業(yè)余歌手大獎賽，讓我給她做了一件旗袍。這正是我祖?zhèn)鞯哪檬趾脩颉ｋm然阿姨的外甥女在比賽中沒有獲獎，但她身上的那件旗袍卻讓她大出風(fēng)頭，引來人們的嘖嘖稱羨。通過她的介紹，找我做旗袍的女人越來越多，生意日益興隆，有時竟忙不過來。
３
我從老家招來幾個同齡的伙伴，請她們幫工，一般的活兒由她們干，比如換換拉鎖，改改腰身，給阿姨嬸子們縫縫棉襖什么的。我只做貴重的活兒和負責(zé)裁剪，這樣一天下來，也還是很累。不過，只要有錢掙，心里仍然喜滋滋的。
頭一年，我賺了兩萬塊錢。有了錢，就想做得再大一點。這時，恰好故宮有攤位招租，要一次性交押金五萬元，在當(dāng)時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
我手頭的錢不夠。又不想坐失良機，怕人家捷足先登，到時想租也租不到了。我拍下兩萬塊錢定金，匆匆忙忙趕回寧波籌錢。
家里人一聽要這么多錢，十分犯難。東挪西湊了8000元，余下的只能到銀行貸款。他們心里吃不準，要是賠本了怎么辦？傾家蕩產(chǎn)也還不起。
當(dāng)時就這種情況。什么事都是剛剛起步，把握不準。不過，我相信改革開放的政策絕對不會變，中國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手中有了幾個余錢，都想上北京玩一玩。到了北京，頭一站理所當(dāng)然是天安門，是故宮。
瀟灑了一回，買點紀念品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才不虛此行。出于這種考慮，我貸了十萬塊錢，經(jīng)營工藝品，生意還不錯。
大概別的業(yè)主跟我是同一個思路吧，經(jīng)營的商品沒有太大的差別，都是些扇子、小玉石、帽子什么的，相互競爭激烈，沖淡了生意。
我嘗試著換一換路子，改賣服裝，專賣西服。我親手設(shè)計、裁剪，在自己的服裝店里縫制，然后擺到攤位上出售。結(jié)果，趕上了西服風(fēng)潮，門庭若市。
中國人講究吃穿，吃，第一位，穿，第二位。吃飽了肚子，就想穿得體面一些。那幾年，正是西風(fēng)東漸，國人都以穿西服為榮，似乎是體現(xiàn)身份和氣派的標(biāo)志，只要經(jīng)濟允許幾乎人人都要買一套像樣的西服。
結(jié)果證明這個路子走對了，不到半年，我賺了十幾萬塊錢，還清全部的債務(wù)后，還剩三萬多塊錢，用作周轉(zhuǎn)資金，這樣苦心經(jīng)營了一年，局面就完全打開了。我手頭的資本已擁有二十多萬，僅僅應(yīng)付目前的生意綽綽有余。
我開始考慮進一步的發(fā)展計劃，在朝陽區(qū)市郊買了一間農(nóng)民的私房，并遷入了戶口，算是鐵下心要在北京扎根，徹底解決了后顧之憂。
也就是這個時候，強子進入了我的生活。
強子是北京人，在服裝學(xué)院念書，設(shè)計專業(yè)，本科，我到學(xué)院自費進修，便互相認識了。
上大學(xué)一直是我的夢想，我要趁年輕圓了這個夢。為了適應(yīng)越來越激烈，乃至殘酷的市場競爭，不致于被淘汰出局，必須掌握現(xiàn)代服裝設(shè)計的專業(yè)知識，才能從總體上把握世界時裝潮流。
我一邊經(jīng)營著生意，一邊上學(xué)，忙得不可開交。每天早晨，我6時起床，到店里交待完畢后，去學(xué)院上課。下午到鋪面上跟雇請的店員結(jié)上一天的賬，每天一結(jié)。有空的時候，我就去進貨。
有時，店里接的活兒多，實在忙不過來，強子就過來“實習(xí)”。他的設(shè)計創(chuàng)意常常在我這兒得到體現(xiàn)。他每設(shè)計出一款新式的時裝，我都能及時、準確地領(lǐng)悟其創(chuàng)作思想，給他制作出成品。他的畢業(yè)作品就是我倆共同制作的，教授給了個“優(yōu)”。
強子出生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一家出版社的副總編，母親是某行業(yè)報的高級記者。本來，填報志愿的時候，父母希望強子仍然從文，當(dāng)記者，或者做編輯。但強子更想干實業(yè)。這是一個民主的家庭，強子最終上了服裝學(xué)院。
一天，也就是在這里，我們伏在欄桿上往水池里投幣。據(jù)說，只要一對戀人的硬幣在水里疊合在一起，就能成為夫妻。
池子里的硬幣堆積如山，表面上只有淺淺的一層水，我倆各投了一枚壹元的硬幣。兩枚硬幣在水里碰撞了一下，漸漸沉落水底。
4
強子拍打著欄桿，興高采烈地說，疊在一起了。天鳳，你應(yīng)該做我的妻子。我們是珠聯(lián)璧合的一對。強子時常說，他是時裝理論家，我是實踐工作者，二人的結(jié)合完美無瑕。
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他就不管不顧地吻我，是那種深情地擁吻。
這是我的初戀，也是我的初吻。心里有些慌亂，有些陶醉。我倚著欄桿，才勉強支撐住身體。
強子向我求婚，說實在的，我不敢貿(mào)然允諾。既非故作矯情，也不是對他不滿意，而是擔(dān)心兩人的家庭比較懸珠，恐怕日后滋生變故。
我對他說，兩人都還年輕，等干出一番事業(yè)來再結(jié)婚也不晚，強子同意了，說是先立業(yè)后成家。
另外，有一件事，也使我顧不上考慮個人的婚姻問題。由于生意愈來愈好，現(xiàn)有的那個小店根本滿足不了需求，我決意盤下一家瀕臨倒閉的服裝廠。
這是一家街道小廠，經(jīng)營者思想保守，一成不變地生產(chǎn)老式服裝，適應(yīng)不了消費者需求的變化，產(chǎn)品嚴重滯銷，加上管理不善，連年虧損。
起初，我單槍匹馬地去談判，怎么也談不下來，強子知道后，自告奮勇地前往，沒想到一談告捷，而且一下子少了10萬塊錢。
我問強子其中的秘訣，他不以為然，說毫無秘訣可言。這種事，只能讓公家吃虧，不能虧了管事的人。
這時，我才覺得自己多么需要一個男人，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支撐。我盤下這家廠子后，征詢強子的意見，問他應(yīng)該怎么辦，實際上是想請他出來經(jīng)營。
強子畢業(yè)后，分配在一家國營棉紡廠，效益不是特別好。廠里技術(shù)人員多，僧多粥少，人浮于事。他也覺得悶，便停薪留職來幫我經(jīng)營這個廠子。他屬于那種想干一點事的人。不過，他反復(fù)強調(diào)只是臨時幫我的忙，隨時都有可能走。我說怎么都行，去留自由。
這樣，我撤掉了地下室的那間鋪面，原來聘用的幾個姐妹成了新廠的骨干，留用了老廠一部分熟練工人。我聽從強子的建議，添置了最新式的現(xiàn)代化設(shè)備，進行流水作業(yè)，極大地提高了勞動效率。
然而，舊的矛盾解決了，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上百人的廠子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僅僅靠自家的一個鋪面銷售是遠遠不夠的。產(chǎn)品開始積壓，供銷矛盾愈來愈突出。
為了避免惡性循環(huán)，強子認為必須忍痛割愛，迅速對產(chǎn)品進行分流，也就是說，除保留一部分精干力量生產(chǎn)高檔西服、套裝外，大部分力量應(yīng)改做普通服裝，也就是人們通常說的“大路貨”。
這個決定真的太英明了。強子的確是一個有眼光、有魄力的實業(yè)型人才。
那時，恰值中國的新一輪生育高峰，我們經(jīng)過仔細磋商分析，把絕大部分力量投入童裝生產(chǎn)。另外，為了疏通銷售渠道，我們又在浙江村租了一個門面，向全國批發(fā)。
到了1992年下半年，中俄貿(mào)易出現(xiàn)熱潮，有不少俄羅斯商人到中國采購服裝，起初在邊境地帶，逐步南下，到北京的商人日益增多，可謂商賈云集。
為了保進這種民間出口貿(mào)易，北京市在建國門使館區(qū)附近的雅寶路開辟了規(guī)范化的市場，主要針對俄羅斯及其他東歐國家。
我們毫不猶豫地租下了一間鋪面，盡管租金昂貴，但我們從未懷疑過這種付出是值得的。主要是對俄羅斯這個民族充滿了信心，相信他一定會重新強盛起來。
開始一段時間，生意比較清淡，我們以為是新建的市場，來進貨的俄商不多，后來，鐵道部開通了北京———莫斯科的特快列車，來北京進貨的俄商勢如潮涌，但我們的生意仍然不佳。
5
由于語言不通，交流困難，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俄商不肯進我們的貨，我想，肯定不是質(zhì)量問題，無論從衣料、做工、款式，我們都是第一流的。
有一天，一個肥胖的俄羅斯婦女拿起一件西服往她丈夫身上比劃，一邊比劃，一邊惋惜地搖頭，嘴里嘖嘖有聲。直到這時候，我才茅塞頓開。
原來，俄羅斯人身材高大，三圍一般比中國人大一號，而我們的服裝尺寸完全是按照中國人的特點設(shè)計的，跟銷售的對象對不上號。
我們很快糾正了錯誤，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用一句成語說，叫蒸蒸日上。
天鳳對我笑了一下，問我有沒有留意到她的敘述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由“我”變成了“我們”，我點點頭。
是的，那時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還沒有孩子，夫妻關(guān)系十分融洽。無論從哪方面講，強子都是個很不錯的丈夫。我暗暗慶幸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好男人。我真的很愛他。幾乎到了唯命是從的地步。
我們住在我現(xiàn)在這套房子里。這是因為拆遷，由那間平房換來的一套兩居室，七十多個平方，住著還行。
本來，強子家里有房子，他父母也樂意讓我們過去住，但是這樣一來，要么我這套房子空著，要么夫妻各居一處，兩種選擇都不大妥當(dāng)，最后還是依照我的意見，住在我這套房子里，這樣既方便又寬敞。
再說，有私家車，當(dāng)時是一輛客貨兩用的小面包。出行、來往都很自在，犯不著擠在一塊兒。你說是不是？
天鳳扭頭看了我一眼，又一笑。是那種甜蜜的笑容。
要說有私心眼兒，就是我只想和強子朝夕相處，完完全全兩個人的世界。新婚的小兩口，容不下任何別人，哪怕是最最親近的人。
頭一個月，我倆形影不離，總有說不完的綿綿情語，平時聽上去平平淡淡的話在此刻似乎都別有趣味。我甚至不敢出門，怕不好意思，因為我太幸福了。肚子餓了，都是強子出去買吃的。我們自己不做飯。他父母也從未到這邊來過，只是偶爾打個電話過來，叮囑強子注意營養(yǎng)。
到了晚上，我坐在強子腿上，跟他玩一些孩子們才玩的游戲。他要是不玩，我就和他耍賴，不許他看球。他纏不過，只好陪我玩。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那樣快活過。
有時候，我甚至傻想，要是早知道女人和男人結(jié)了婚會如此其樂無窮，我就該早一點嫁給他。想著想著，我自己把自己鬧了個大紅臉。
婚后，強子仍然負責(zé)照管廠里的事務(wù)，我主要照看三個鋪面，給店里送貨，給客戶發(fā)貨，清單，結(jié)賬，交管理費等�？傊�，兩人都挺忙，顧不上要孩子。
到了1993年下半年，雅寶路鋪面的生意慢慢步入了正軌，我請了一位東北小姐做店員，她在中俄邊界長大，會說俄語。一些常來常往的俄商也能用北京話神侃了。所以，相對而言，我身上的擔(dān)子輕松了一點。
我一年，我26歲，正是女人生育的黃金年齡。假如再推遲，一不利于優(yōu)生，二會影響我的身體，說白了，就是有難產(chǎn)乃至危及母親生命的危險。
強子比我大兩歲，28歲，也該嘗嘗做爸爸的滋味了。我們決定松一口氣，要一個孩子，次年8月，我生了女兒曉寧。皆大歡喜。
有了孩子，我的大部分精力便放在了家里，生意上的事主要靠強子照管。只有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我才去搭搭手。
沒想到正是這一年，我們的感情慢慢出現(xiàn)了問題。
6
天鳳給店員交待了幾句，我們從故宮出來，開車走府右街上了長安街，準備前往此行的第三站，也是最后一站，雅寶路市場。
車子經(jīng)過新華門，駛到人民大會堂北門路口恰遇紅燈。一位英姿颯爽的女交警站在崗?fù)ど现笓]交通，一招一式，干凈利落。
透過車窗，我注意到長安街兩側(cè)及廣場四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布滿了筆挺的哨兵和手持對講機的警察。城樓前的旗桿上飄揚著中美兩國的旗幟。
我這意識到今天恰巧是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訪華的日子�？肆诸D總統(tǒng)于1998年6月25日到達西安，然后從西安飛到北京。我國領(lǐng)導(dǎo)人在廣場上主持歡迎儀式。過了一會兒，二十響禮炮過后，由警車開道的車隊風(fēng)馳電掣般駛離廣場。
綠燈。車輛和人群重新開始流動。
天鳳沖附近的一位警察打了個手勢，那位警察舉起戴著白手套的手友好地揮了一揮。天鳳告訴我，經(jīng)常在廣場一帶執(zhí)勤的警察幾乎都認識她。
比如，一座鐘掛在墻上，平常的日子是不大會注意的，直到某一天，它突然停了，才知道里面的電池已經(jīng)耗盡了。
或者，掛鐘的釘子松了，你卻毫無察覺，因為你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掛在那兒，就在墻上，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突然，釘子脫離了墻壁，它承受不了鐘的重量。鐘從墻上掉下來，摔得粉碎。
我和強子完全是自由戀愛、自由結(jié)合，中間連個走過場的介紹人都沒有，應(yīng)該說是相互了解、相互信任的，而且還一起走過一段創(chuàng)業(yè)路，稱得上是情投意合的夫妻。
也許，問題正在于此，因為我對他絕對信任，便忽略了他內(nèi)心的某些變化，認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最親的人，無論自己做什么，他都會理解的。
我意識到事情的變化是在一天晚上，已經(jīng)很晚了，我忽然感到身邊缺少一個人，就問保姆，強子吃過飯沒有？
保姆瞪大眼，很吃驚地看著我，接著，她說的話，令我更大吃一驚，她說，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回來了，你竟然不知道？
我真的蒙昧不知。
雖然我們請了保姆，洗洗涮涮的事不用我干，但我還是喜歡親手照料女兒，給她洗澡、換衣服、喂奶。有些小姐妹勸我給孩子吃牛奶，以便保持體形，我不愿意，我習(xí)慣用母乳喂養(yǎng)，當(dāng)孩子趴在胸前吮吸時，我才能體會到做母親的喜悅，才能感受到這小小的肉團真的是從我身體里分娩出來的。況且，醫(yī)生也提倡，強子也同意母乳喂養(yǎng)，對孩子的健康有利。我想，女兒的健康比自己的體形更重要。
我?guī)缀跞可硇膿湓诹诉@個小小的生命上，每天傍晚，我給她悉心地擦洗，撲上香粉，喂她吃奶，哄她入睡，對強子的生活無暇顧及。
況且，他確實很忙，一大攤子事全撂在他肩上，不說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也夠他忙得團團轉(zhuǎn)。每天晚上，他回來得很晚，有時到這邊房里來看看，再過去睡覺，后來他怕打擾我和孩子的休息，便不過來了，直接進房睡覺，一大清早，不等我們起床，他便出門了。所以，我們整天見不著面，也是常有的事。
聽保姆說強子幾天沒有回來，我也并不特別在意，我想他一定是太累了，嫌這邊吵鬧，到他父母那邊去睡了。我給婆婆家打電話，婆婆說他一直沒露面，我就有些奇怪。打他的手機，沒開。呼他，不回，我又給廠里打電話，都說不知道。我只得罷休。
又過了一天，他還沒有回來，我有些慌了，擔(dān)心出了什么事。我開著車到處找他，仍了無蹤影。
這一夜，我連眼皮都沒敢合一下。電影里那些綁架的恐怖鏡頭時時閃現(xiàn)在我腦海，我害怕極了，差一點就要報警。我把手機、BP機都擱在電話機旁邊，然后靜靜地守著它們，可是杳無音訊。
7
我又一遍一遍地打他的手機，呼他，連服務(wù)臺的小姐都替我擔(dān)憂起來，深更半夜還睡意惺忪地為我服務(wù)，感動得我都想送給她一面獎旗表示感謝。
我度過了平生第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下午，他興沖沖地回來了，我問他去了哪里，他輕描淡寫地說跟一個朋友去上海玩了一趟。我問他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他毫不隱瞞地回答是女朋友。我馬上猜到是她，服裝學(xué)院的一位同學(xué)。既是他的，也是我的。
他們原來就很要好，只是強子覺得她跟他好是因為她想畢業(yè)后留在北京，不像我那樣單純。我始終覺得他們之間或許會有點什么，不過都是過去的事了，決沒有想到今天他們還藕斷絲連。
我的火氣忽然一下子就上來了，忍不住用譏諷的口吻數(shù)落他，你倒好，跟舊相好恩恩愛愛地瀟灑，我在這兒活受罪。當(dāng)你在天上飛來飛去的時候，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嗎？我寸步不離地守著電話機。以為你被人綁票了，準備拿多少錢也要將你贖回來，哪怕傾家蕩產(chǎn)，誰知道你卻是跟別的女人去鬼混，你對得起我，對得起良心嗎？說著說著，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再也說不下去。
他愣了一刻，然后，有些委屈地辯解，誰去鬼混了，我是去談一筆業(yè)務(wù)，指望速去速回，沒承想耽擱了幾天，用得著那么大驚小怪嗎？
我說，既然去談業(yè)務(wù)，一去好幾天，也不給家里打個電話，說得過去嗎？他說，怕我一聽在上海就犯疑，所以干脆“回頭再說”。我冷笑了一聲說，你這樣不聲不響地行事，就不怕我犯疑嗎？他說，隨你的便，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我們什么事兒也沒有。再說，你現(xiàn)在根本就不需要我，我在這個家里是多余的，常常一連好幾天咱倆見不著面，說不上一句話，也從未見你問起過，為什么這一回你就那么在乎？興師動眾的，鬧得人心惶惶。
目睹強子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忽略了他。我說這件事算了，到此為止，就這么過去了。上海的那樁生意也不用做了。他說我狹隘，存心讓他在朋友面前下不來臺。他堅持要做，我堅持不做，彼此鬧得很不愉快。
最后，他說我阻攔他做這樁生意就是怕他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我氣不過，便說是的，你要做你自己去做，不要拿我的東西打水漂。他的臉色立刻就變了，陰沉沉地冷笑道，噢！我明白了，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你聘請的一個高級打工仔。很好，現(xiàn)在，我可以辭職了，即使不拿你的東西，我也要做成這樁生意。后面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講出口，但我心里清楚他一定閃過這個念頭，即使不做這樁生意，他也要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強子是怎樣的人，明白自己的這句失語對他造成的傷害。真的，我真的沒想到自己一不留神會溜出那么一句話，我趕緊向他說明，我決沒有那樣的意思，你想想看，我怎么會那樣想呢？
強子盯了我一眼，用那種眼神，他一語未發(fā)，轉(zhuǎn)身離開了。但是，我感到在他的心里肯定投下了一塊陰影。
我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對他解釋，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消除他的那種想法，我真的很苦惱，真的很難，我們曾經(jīng)那樣相知相愛，他為什么就一點都不體諒呢？
天鳳握住方向盤的手微微發(fā)抖，她緊緊咬住下唇，強忍著眼淚。我示意她將車停在路邊稍作歇息后再走，她搖搖頭，神情異常堅決。從她的側(cè)影，我看見了一份男兒的剛毅之風(fēng)。
平平淡淡地相處了一段日子，強子又開始夜不歸宿。有位姐們兒警告我說，男人夜不歸宿常常是變壞的開始。這顯然是個危險的信號。
我的心情越來越糟糕，越想讓他說明白他越不肯說，我也就越懷疑，越纏著要他說，他嫌我婆婆媽媽的，干脆躲著不見我。
8
一天夜里，我好容易打通了他的手機，說話的是個女人，我一聽就是那個上海的同學(xué)，問她在哪里，她告訴我在賓館里，強子正在洗澡。我火冒三丈，但還是盡力克制，因為畢竟曾經(jīng)是朋友，況且并沒有真憑實據(jù)。我客氣地邀請她來家玩，她說不必了，她只想跟強子聚一聚。那種口氣，聽起來挺別扭，可是，我并不想到賓館去證明什么，我坐在客廳里等強子回來。
他進門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剛好是十二點半。我叫他坐在我旁邊的沙發(fā)上，我說我想跟他談一談，他滿不在乎地說，有什么好談的？我誠懇地希望他對這件事有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他不屑一顧，說他不想解釋什么，你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我生氣地質(zhì)問他怎么這么說話呢？你只要隨口說一聲沒有，讓我心里踏實就行了。他說他不想在解釋中過一輩子，如果要解釋的話，那就是我和他不合適，當(dāng)初的選擇是錯誤的。
我一下子癱軟在沙發(fā)里，半晌說不出話來，眼睛直瞪瞪地盯著燈光下這個冷酷的男人，難道他就是我魂牽夢縈的那個人嗎？從他的嘴里，竟然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這讓我感到陌生，更讓我失望。
接著，他說出了一番顯然是深思熟慮的話，他說，無論怎么樣，我畢竟只是一個商人而已，而且，他還加重語氣，特別強調(diào)了后面四個字。他的這句話，和說這句話的語氣，像一根鋒利無比的鋼針，深深地刺進了我的心靈，并且徹底地摧垮了我。至此我才明白，在他的心目中，我一直只是一個漂亮有錢的女商人而已。
那時，我們的女兒還不滿一歲，我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力圖挽救我們的關(guān)系。大不了我受一點委屈。但他去意已決，他對我說，你應(yīng)該懂得這個道理，愛情破了一個洞，打上一個補丁，還會是原來的樣子嗎？他不想一輩子穿一件打著補丁的衣服。
我啼笑皆非，弄不懂愛來愛去，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沒有錢的時候，要靠給人打補丁維持生計，現(xiàn)在有了錢，又要給自己千瘡百孔的感情補來補去，仔細想來，所謂人生，其實就是一場縫縫補補的事。這兒破了，補一下，那兒破了，又補一下。等到補丁打滿了，一輩子也就完了。
天鳳吐了一口煙，嘆息說。
我真的不明白，究竟為什么，我們必須要分開。幾乎說不出任何像樣的理由，就那樣匆匆忙忙地分道揚鑣。我們不缺錢，有房子，有車，有完滿的家庭，還有什么不如意的呢？公公婆婆也勸過強子，提醒他三思而行。最終仍無濟于事。這對老人只能持我們當(dāng)初結(jié)婚時一樣的態(tài)度，一切由我們自主解決。如果雙方不愿帶孩子，可以交給他們。
我說不行，女兒是我的心肝寶貝，誰也不能帶去。除了女兒以外，強子需要什么拿什么，存款、車子、鋪面、工廠，都可以給他。我要帶女兒在這套房子里安安寧寧地生活。
強子說，他并不想從我這兒帶走什么，也不會跟任何人結(jié)婚，他只是想換一種活法。我說，我不怪你，也許這個社會是變動的，人需要一點變動才能活出個滋味兒。等到哪一天，你想通了，我還會等你回來。
我們下了車，邊走邊談。我問起強子的近況。天鳳告訴我，強子在深圳開了一家針織廠，產(chǎn)品專供出口。天鳳說，他還沒有結(jié)婚，有時也打電話回來，問一問孩子的情況，說一些家長里短，心情比幾年前平靜了許多。
這時，天鳳的手機響了。她打開機，一個渾厚的聲音隱隱約約飄進了我的耳孔。不用聽天鳳的對話，只要瞅一眼她紅潤的面孔，你就能猜出對方是誰。
“他說今年有可能回來過中秋節(jié)。”說完，天鳳從皮包里取出化妝盒，照了照鏡子，補了補妝。她對我笑了一下，說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有時，我都不敢照鏡子，擔(dān)心自己在等待中一天天紅顏漸衰。
臨近天鳳那間鋪面門口的當(dāng)兒，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小女孩跑過來叫喊著媽媽撲進了天鳳的懷抱。母女倆甜蜜地親吻著臉頰。我馬上舉起照相機，攝下了這個珍貴的鏡頭。
三、風(fēng)中一朵孤獨的云
1
1998年8月8日，一個吉祥的日子，有著浪漫的天氣，飄飄灑灑的一陣太陽雨過后，澄凈的天空拋下一道絢麗的彩虹。
BP機歡暢的鳴響，告訴我這個信息的不同尋常。我按下閱讀鍵，顯示屏上打出如下幾行字：
陳先生你是否有心情傾聽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女孩的平凡的故事。
后面是聯(lián)系電話。
這個喬伊斯式的長句，主人似乎是一氣呵成的，中間沒有任何停頓。也許是尋呼臺根本沒有標(biāo)點服務(wù)。
我趕緊撥通那個電話，里面清晰地送來一個柔和的聲音。就這樣，凌云像一首詩，帶著都市清晨的旋律飄進了我的視野。
由于尋呼臺統(tǒng)稱男性為先生，女性為女士，所以凌云在我的BP機上的身份顯示是凌云女士，但是，從留言的內(nèi)容和電話里的聲音判斷，我猜想她一定是那種在陽光底下捕捉蜻蜓的小女孩。
不一會，我來到凌云約定的地點，紅領(lǐng)巾公園的六角亭。亭上空無一人。只有岸邊的垂柳正對著明澈的湖水依依梳妝。樹叢間的幼蟬，用它那稚嫩的歌喉炫耀著幸福的童年。
我禁不住悵然若失，準備轉(zhuǎn)身離開，驀然，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撲進了我的眼簾。
在連接湖心島的一座石拱橋上，一位身著紫色長裙的少女，正斜倚著白色大理石的欄桿向這邊?望，纖塵不染的藍天宛若一幅巨大的背景向遠方展開。
凌云，正是我想象中的那種女孩，嬌小的身材，圓圓的臉蛋，天真無邪的笑容，看上去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她問我，咱倆又沒有什么特殊的約定，你怎么能夠肯定橋上的女孩就是我？我說跟著感覺走。她幾乎調(diào)皮地一笑，狡黠地反詰，干你們這一行的都那么相信自己的直覺嗎？我點點頭�；卮穑褐辽傥沂恰�
凌云告訴我，在看見了出版社的征稿啟事以后，她再三猶豫，要不要向一個陌生人傾訴自己內(nèi)心的秘密。最終，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占了上風(fēng)，于是便有了我們的這次相見。
我對她的決定深感欣慰。在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里，人與人之間越來越缺乏交流和溝通，追求生活美好的愿望已把人弄得頭暈?zāi)垦！?br/> 一進入正式的談話，我發(fā)覺凌云是一位講故事的能手，她表情平靜，有條不紊的敘述如行云流水。
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我來到北京。那是去年的春節(jié)過后不久，大概是正月十五吧，你說為什么對這個日子記得那么清楚？我說給你聽，第一，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印象特別深刻；第二，這一天是元宵節(jié)，我媽親手做了好多元宵，圓圓的，白白的，有豆沙，也有黑芝麻，里面擱些冰糖、豬油，吃起來又香又糯，味道倍兒棒。
我和我姨表姐各吃了一大盤，還用塑料袋包了一袋，然后，我們才興高采烈地結(jié)伴出門，表姐已經(jīng)在外面打了好幾年工，這一次是要到北京的國際文化學(xué)校學(xué)習(xí)英語。她老想出國，但不懂外語不行，出去了活受罪。
我哩，沒考上大學(xué)，在家閑著沒事干，尋思著跟她出去遛一遛彎兒，開開眼界，長長見識，興致好，多玩幾天，要是沒什么意思，立馬打道回府。
我跟你說過嗎？我是漯河人。河南漯河。雖然漯河離北京并不遠，坐火車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但是我卻從來沒有到過北京。
從凌云的一席開場白，我開始意識到她并非外表看上去的那么簡單、柔弱，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非常堅韌的力量，后來，從她的一些經(jīng)歷里面，我透視到她的性格的多重性。
2
其實，我很早就想到北京來。背起書包上學(xué)的第一天，老師就教我們念“北京”“天安門”，唱“東方紅，太陽升”，長到這么大，也不知道北京、天安門是個什么樣子，你說這心里多委屈。
可那時候年紀小，一個人不敢出遠門，大人也放心不下，稍微大一點，懂了一些世事，又天天要上學(xué)念書，有個節(jié)假日，沒完沒了的作業(yè)，累得你死去活來，有時還要幫助父母做家務(wù)，根本沒有那個閑功夫。再說，即使有那個閑功夫，大人也舍不得給你花那一份閑錢。你瞧，我夠坦率的吧。這沒有什么忌諱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我和表姐下午三點多鐘從漯河車站出發(fā)，到達北京時已將近八點鐘。我嘴里的元宵味兒都還沒有消失。
平生二十載，頭一遭進北京這么大的現(xiàn)代化城市，一切對我都很新鮮，也很有吸引力。那一夜，長安街的燈令我終生難忘。
這一來，我再也不想走了。我暗暗發(fā)誓，我要在這里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然而，我很快便認識到，這并非易事。北京大歸大，也一天比一天繁榮昌盛，但來來往往的人多如過江之鯽，誰都想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競爭十分激烈，所以，要爭取到合適的發(fā)展機會并不容易，甚至在某個層面上可以說是相當(dāng)艱難。
我和表姐到郊區(qū)租了一間小屋，二人合住，一則省錢，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唄，二則生活方便，有個照料。
安頓下來后，離開學(xué)還有幾天時間，表姐便帶我到處去玩。首先要去的當(dāng)然是天安門廣場，登上巍峨的城樓，揮一揮手，恍然能摘到天上的云彩，自有一份豪邁和瀟灑。
走進紫禁城宏偉高大的城門，你頓時感到歷史的氣息，向你迎面撲來，或者說，你就走進了歷史幽深曲折的隧道，在你的心頭平添一種莊嚴與肅穆。
接著，電視劇里熟悉的鏡頭一幕幕重現(xiàn)眼前，像一串串冰糖葫蘆讓你慢慢地咀嚼、回味，品嘗出人世間的變幻莫測。
故宮最吸引我的是城門上的銅釘。一顆顆，繁星般密布環(huán)宇。我認真地數(shù)了數(shù)，每扇門上共有九排粗大的銅釘，每排九顆，我不懂得前人如此匠心獨運的奧秘，只覺得看上去格外宏美。一個字：爽！
我伸出自己柔弱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一顆顆锃亮的銅釘，感到了一種歷史的悲涼，多少代過去了，多少人曾經(jīng)觸摸過這歷史的見證物，然而此刻，他們又在哪里呢？
那根沉重的門栓沒有能拴住沉重的歷史，歲月在沉重的嘆息中流逝。
懸掛在城樓前的那張毛主席的巨幅畫像，以一種具體的形式，讓人實實在在地感到了這種無可奈何的流逝，或許能夠說，更迭。
當(dāng)我剛剛呀呀學(xué)語，向這個蒼茫的世界發(fā)出第一聲呼喚的時候，毛主席他老人家到了另一個世界。天似乎塌了，地似乎陷了，大人們放聲慟哭。
害怕，茫然的恐懼，使我流出了人生的第一滴眼淚。我坐在木盆里，咧開小嘴嗚嗚地悲鳴，兩顆突兀的門牙暴露了我的孤立無助。
雖然我出生那年，毛主席就去世了，按理說不會有前輩人那樣深刻的烙印，但從周圍人的談話和其他媒介里，我仍然時時刻刻感到他老人家的存在。在位于天安門廣場南側(cè)的毛主席紀念堂，老人家的遺容令人聯(lián)想到他生前的風(fēng)采，給人一種信心和力量，換句話講，讓人覺得踏實。
凌云的想象力十分豐富，往往從一個話題跳躍到另外一個話題，甚至沒有一點過度，卻讓人覺得渾然一體，不知不覺地被她吸引過去。
3
凌云說：我之所以跟你漫無邊際地談這些感受，是因為這些東西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你說什么？說我既像一個詩人又像一個歷史學(xué)家？陳大哥，你在嘲笑我吧。說實在的，我這樣一介草民，既沒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沒有那么高的奢望，我只是覺得這些東西讓人做事有信心，有勇氣，別的沒有什么，真的。
嘻嘻！我也不明白，說來說去為什么扯到這些事上面來了，可能是后來在不順心的時候常想起這些東西吧。
現(xiàn)在，讓我們回歸主題。
表姐開學(xué)以后，每天到學(xué)校里上課，早出晚歸，就顧不上我了。
我決定留下來，當(dāng)務(wù)之急自然是找工作，總不能老靠表姐養(yǎng)活吧，那多別扭。況且，她的積蓄也不多，又沒做事，交學(xué)費、吃飯什么的，都得花錢。
北京那么大，除表姐之外，可以說舉目無親。我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滿腦子書生的幻夢，絲毫沒有在社會上闖蕩的經(jīng)驗，壓根兒不懂得該如何去做。
碰了幾回壁后，我不免有些泄氣。表姐勸我先將就一點，隨便找一份活兒干，臟點、累點，只要能掙到錢，站穩(wěn)腳根，等熟悉環(huán)境之后再慢慢發(fā)展，找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
這個道理，我當(dāng)然一清二楚，也嘗試著去做，比如去發(fā)廊里當(dāng)洗頭妹，到餐館里當(dāng)服務(wù)員，我都試過，早晨出門的時候，勁兒憋得足足的，命令自己一定要面對現(xiàn)實，但事到臨頭，又退縮了，有時簡直就是逃之夭夭。
倒不是嫌臟、怕累，實在是抹不開面子，而且心中總不服氣，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有更好的生存方式。
這也許只是一種個人的錯覺，可我無法擺脫。在別的女孩非常自然的事情，而我卻常常難以接受。
你看，我是不是有些與眾不同，或者說得那個一點，孤芳自賞？
有一回，我碰巧和另外一個女孩同時到一家快餐店應(yīng)聘，老板二話不說，只要我們站在店門口吆喝一聲。那個女孩馬上跑到街中心吆喝開了：
“刀削面！”
“手搟面！”
“四川擔(dān)擔(dān)面！”
我漲紅了臉，怎么也開不了口。表姐直罵我傻，面子比吃飯還重要？像你這樣不合時宜，只能喝西北風(fēng)。
她越這樣說，我就越不認輸。我只想做我自個兒愿意做的事。折騰了一陣子，沒有什么結(jié)果。表姐見我不聽她的話，也懶得理我了。后來，她干脆去了廣州，把我一個人丟在了這里。
表姐曾經(jīng)在廣州做過一段時間，在那里有一些社會關(guān)系。但是，促使她中途放棄學(xué)業(yè)的主要原因還是她的男朋友，一個挺帥的小伙子。到我家去過，我們?nèi)叶己芟矚g他。
不知道為什么，兩人鬧過一段別扭。有些事情是很難說清個子丑寅卯的。譬如天上有一對雁，飛著，飛著，就分開了。你能說清為什么嗎？
表姐是個外表柔弱，內(nèi)心要強的人。既然合不來，就不愿去勉強。天涯何處無芳草。每個人都會找到一雙合腳的鞋。這是她的口頭禪。
表姐只身一人奔了廣州，我一下子變得無依無靠，心中陡然產(chǎn)生一種空落落的感覺。我站在西客站的月臺上，在火車悠揚的汽笛聲中，目送著上身探出窗外向我不停招手的表姐，禁不住潸然淚下。
4
這一夜，我輾轉(zhuǎn)難眠。
在異鄉(xiāng)的小屋里，我思考著自己的命運，像風(fēng)中一朵孤獨的云，不知道要飄向何方。
我趴在用幾塊木板搭成的小床上，一邊流淚，一邊給家里寫信，寫了滿滿三頁紙。這是到北京來了以后，我第一次給家里寫信。第二天一看，嚇了自己一跳，全是些傷感綿綿的話語。我趕緊把它撕了，要是我媽看見了這封信，沒準兒著急到立馬趕到北京來接我回去。
表姐走了，生活上失去了依賴。出門時帶的盤纏也所剩無幾�？粗种械拟n票一張一張減少，自己仍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心里頭的那個愁勁兒就甭提了。
按照表姐臨行時的指點，我在報攤上買來一大堆報紙，《北京晚報》《招工招聘報》《北京青年報》《精品購物指南》等等，凡是上面刊登有招聘廣告的報紙我都買。
我躲在小屋里，在床上攤開報紙，逐條逐條地尋找，有合意的，便記下那個單位的地址或電話號碼。
然后，我擬了一份求職信，附帶個人簡歷，復(fù)印了許多份，分別寄給這些單位。絕大部分信都是泥牛人海無消息，偶爾有回復(fù)的，跑去一看，早有人捷足先登。
想想也真是的，世界這么大，求職者多如牛毛，據(jù)報紙上說，北京市有300多萬外地人口，每天有幾十萬人在流動。誰會耐心等待你的回音呢？
吃一塹，長一智。經(jīng)得多了，慢慢我也就學(xué)乖了，估計有一線希望的單位，不再用信函聯(lián)系，而是采取電話聯(lián)系的方式，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立刻知道結(jié)果。
這種方式快捷、方便，不過很費錢。占線、無人接、錯號或者這個號碼根本就子虛烏有等等惱人的情形姑且不提，好容易打通了，接電話的人卻不管事，管事的或出差或旅游或探親或什么什么的，一句話管總，你著急人家不著急，該干嘛的干嘛。
你就只能反復(fù)地打，直打到水落石出，一天下來，電話費得攤上拾塊捌塊的，比飯費還多。
說起來，對有錢的人，這點錢實在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叫作錢，即使對一般工薪族，在正常情況下，也算不上什么，但處于我目前的這種窘境，必須承認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我盡量準確地控制時間，一邊說話，一邊瞅著電話上的計時表，迅速及時地掛斷電話。
不是小氣，我不得不精打細算。此刻想起，都還讓人啼笑皆非。
即使如此，我的錢包仍然一點一點癟下去，而希望仍然遙不可及，攥著最后僅剩的一點可憐巴巴的錢，我確確實實感受到了累。
我想到了回家，買一張車票，坐上幾個小時的車，我就回到了從前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而將所有的煩惱遺棄在北京的滾滾紅塵之中。
在收拾好行裝以后，我把回家的打算告訴了遠在廣州的表姐，她似乎早有所料，聲音平靜如水。她吩咐我打開枕套看看，也許就會改變主意。
我照她的話做了，而且真的進入了一個轉(zhuǎn)折。
枕套里面藏著一個漂亮的信封，信封里面有表姐留下的500塊錢。在信封背面的空白處，有幾行娟秀的小字：
表妹：
山重水復(fù)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再堅持一下，事情也許就有轉(zhuǎn)機。
留下500塊錢，應(yīng)急。
為你祝福！
表姐
5
我不知道該怎樣描述自己當(dāng)時的心情，相形之下，所有的語言都顯得何其蒼白無力。我把表姐簡短的留言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口，洶涌的熱流滾滾翻騰。
有了表姐留下的這一筆錢，我心底踏實多了，又開始東奔西忙地找工作。我早晨六點半出門，依據(jù)事先擬定的單位名單，沿著設(shè)計好的乘車路線，挨個挨個地找，常常晚上十點多鐘，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湊合著吃包方便面，腳也懶得洗，脫掉鞋，往床上一躺，頃刻便睡著了。
早春的天氣，北京還很冷，好像還下了一場大雪。我穿得厚厚的，像個棉猴，依然抵擋不住寒風(fēng)的侵襲。我的腳跟凍破了，直流膿水，一走路，皮鞋幫擦得我的潰處錐心地疼痛。
盡管如此艱難，我還是堅持下來了。而且終于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峰回路轉(zhuǎn)，被眼下我所在的這家廣告公司錄用了。
這家廣告公司，是那天我的日程上的最后一個目標(biāo)，在四處碰壁之后，我差不多已經(jīng)精疲力竭，本來已經(jīng)打算放棄了。
湊巧的是，如果我要回家，帶引號的“家”，必須要在那兒的車站倒車。當(dāng)時大約是傍晚七點多鐘，天已經(jīng)快黑下來了。
我偶然一轉(zhuǎn)身，看見那家廣告公司里燈火通明，前排玻璃墻上的公司名稱異常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簾。
懷著一絲微薄的希望，我走過去。
玻璃門上果真貼著一張打印的招聘廣告，粗大的黑體字分外奪目。
我按捺住怦怦心跳，推門而入。
里面簇擁著一群人，有男有女，一律很年輕，看上去，男的帥氣，女的漂亮，正站在一塊兒聆聽一個背對著門的男子講話，突然看見我推門進去，大家的目光立刻齊刷刷地投射過來。
講話的男子轉(zhuǎn)過身，連正眼都沒瞧我一下，就大聲說：
“小姑娘，別搗亂，快回家！”
我曉得他誤會了，盡管有些難為情，但還是鼓起勇氣說明了自己的來意。那個男子，后來知道是公司經(jīng)理，聽說我是來應(yīng)聘的，仔細地打量了我片刻，問道：
“你多大了�！�
我告訴他自己已滿了21歲，并拿出身份證給他“驗明正身”。他對照身份證端詳了我一眼，驚訝地脫口而出：
“嘿！我還以為你是個———那正好，剛好還缺一個經(jīng)理助理�！�
這樣，我當(dāng)場就站到了那一群人的行列，可謂皇天不負苦心人。正應(yīng)了那句俗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過后，我了解到，那是一家新開張的公司，我進去的當(dāng)兒，經(jīng)理正召集招聘的新員工開會，什么人都有了，就缺一個搞文案的，我不早不遲，恰好那時候出現(xiàn)了，你說巧不巧？
在我的生命里，有許多偶然的因素，不知不覺地改變著我的命運。呆會兒，我要告訴你的一件事，也是非常偶然發(fā)生的，卻給我造成了極大的沖擊，在我的心靈里留下了第一道深刻的創(chuàng)傷。
我說過，一些極其偶然的因素在冥冥中左右著我的命運。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來到了北京，又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能夠幸運地留了下來。而另一件偶然發(fā)生的事情，則使我認識了他，并給了我青春的創(chuàng)痛。
對不起，我不愿再提他的名字，就以“他”稱呼他吧。
我點點頭，表示認同。
凌云艱難地開了個頭，又緘默了。
本來，她不想舊事重提，怕戳痛記憶的傷疤。我也不忍心勾起她不愉快的回憶，但是，如果沒有這一段真實的經(jīng)歷，那么凌云在北京的生活就會留下一大片無法彌補的空白，也就使我們看不到她內(nèi)心深處的閃光。
6
凌云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水，凝神沉思。好像一名潛水員，正盡力地向大海深處下潛。
“那時候，表姐還在北京。我們住在東郊陳家林。是那種房東臨時搭建的鵒子籠，門朝外開著，沒有任何遮蔽。
那個地方十分偏僻，是一條死胡同的盡頭，白天都很少人走。因為表姐晚上要溫習(xí)功課，需要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所以就住了下來。
有一天，表姐尚未下學(xué)，我回來得早，發(fā)現(xiàn)門鎖被人撬開了，屋里的衣物被洗劫一空。好在我還沒有找到工作，沒有什么錢，手頭的一點盤纏時刻隨身帶著。表姐的存折也從不離身。
表姐有在外面生活的經(jīng)驗，“錢隨人走”是她常嘮叨的一句話。我反正囊中羞澀，也就不以為然。沒想到小偷連這些毫不起眼的陋室也不放過，真可惡！
長這么大，我頭一回遇到這種倒霉事，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人站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凌亂不堪的屋子，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連串平日里道聽途說來的恐怖故事。一個滿臉橫肉蓄著絡(luò)腮胡的彪形大漢，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躡手躡腳地向自己靠近……
啊！
我越想越害怕，感到身體發(fā)軟。黑夜，慢慢合攏了它那神秘的帷幕。表姐還沒有回來，我焦急得茫然無措。
這時候，拐角處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我如獲救星，趕緊跑過去。———你想象得到，知道有人來了，我該多么欣喜———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一拐一拐地朝這邊來了。
目睹屋里的情景和我倉皇的神色，他立刻明白了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不知道為什么，看見他跨坐在自行車上，一支腿踏著腳蹬，一支腿支撐在地上的神態(tài)，我馬上抑制住了躁亂不安的情緒，一下子變得鎮(zhèn)靜自若。
我向他介紹事情的經(jīng)過，其間夾雜了一些找不到工作的煩惱。他說的一句話，像電流一樣擊中了我的心。
他說：“你還沒有找到活兒？”
眼下想來，這不過是一句平常的話，只是在那個特定的環(huán)境、那種特殊的心情下，對我的觸動特別大。
他下了車，把自行車支到旁邊，然后進屋察看，詢問我有沒有丟錢。他說，這種事常有，那些毛賊專偷外地人的住屋，見什么拿什么，派出所管不過來，也懶得管，只能自個兒警惕點，沒丟錢就算了，自認晦氣。
“這鎖還能用，我再給釘個絆兒吧�！彼麚炱鸬厣系逆i頭，看了看，說：“你去給你表姐打個傳呼，讓她早些回來�！�
原來，他就住在附近，和表姐認識。他一邊用改錐給我安裝門絆兒，一邊與我說話。我好奇地問他怎么知道我在找活兒，他告訴我，他早就注意到我了，而且知道我的名字。我猜想他一定是聽表姐叫我才知道的。他就夸我聰明。
他還說，你天天早出晚歸，跑了個把月還沒找到工作，你想過是什么原因嗎？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自己抹不開面子，嫌臟怕累，反正就是表姐指責(zé)我的那一套話和盤托出。
他說：不對。
我說：為什么？
他說：你去照照鏡子，就有了答案。
我以為自己臉上有什么不對勁，便真的對準掛在墻上的一塊小方鏡照了照，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斷定他是在嘲弄我，就有些不高興地問他是不是我長得丑。
他笑著說，要是你長得丑，那世上就沒有美女了。我便追問他別人不肯錄用我的緣故。他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既出乎意料，又讓我受寵若驚。
“你看上去太顯小了，乍一眼看見你，會當(dāng)你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在北京，誰吃了豹子膽，敢惹那個麻煩呢？”
7
看得出，他的這一番話確乎是真心實意的，樂得我心里美滋滋的。陳大哥，你不笑話我吧。凡是女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點虛榮心。我也不例外。
在此之前，我也聽人說過類似的話，一直不以為然，因為本身年齡就不大，所以也就不在乎這種事。
我真沒想到一副娃娃相會給自己帶來這么大的障礙，怪不得有些老板詫異地瞪大眼睛瞅我，敢情把我當(dāng)作逃學(xué)出來的孩子。
往后，我便盡量注意打扮得成熟一些，穿深顏色的衣裙，化一點妝，腦后挽一個發(fā)。但不論怎么遮掩，人家還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畢竟正值青春妙齡。
有時，也挺苦惱。在人們的心目中，你年紀小，辦事不牢靠。要不老人們怎么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哩，當(dāng)然，那是拿男人打比，可道理是一個。
有的人可能覺得奇怪，誰不愿自己顯得年輕？懷有這種心態(tài)的人，多半是已經(jīng)不年輕，或正在失去青春的人。像我這個年齡，是不太在乎這種問題的，也許將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亦會看重這一點，但至少眼前淡然處之。
眼前，我注重的是學(xué)習(xí)和發(fā)展的機會，有時候，明明機會來了，卻由于對方不信任自己的年齡而坐失良機，心里的那個無奈勁兒喲，真沒法兒說。
趁她歇氣的工夫，我婉轉(zhuǎn)地提醒凌云，談話的方向應(yīng)回歸到情感的軌道。我擔(dān)心她那樣信馬由韁，會把她跟“他”的一些至關(guān)重要的情節(jié)飄忽過去。沒準兒這正是她耍的小花招。
凌云喝了一口水，沖我略帶歉意地一笑。
那是我們的第一次正面接觸，也是我和一個陌生男人第一次靠得那么近。我們說了很多話，天南海北地閑聊，我驚訝地發(fā)覺自己竟然那么能侃。
等表姐急沖沖地趕回來，一切都已恢復(fù)原狀。她一定猜測我慌成了一團，沒想到卻若無其事。這全虧了他的幫助。表姐直向他表示謝意。
此處是不能久呆了，沒過多久，我和表姐便搬到了另外一家。這是一個大雜院，除房東外，里面還住著好幾戶外地人，有賣煎餅的，有蹬三輪的，都是兩口子帶一小孩，成天鬧哄哄的，大人叫小孩兒哭，真沒法兒住，可有什么辦法呢？出門在外，只能湊合。
這個期間，他來過一次，和表姐一起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沒什么特別的印象。又過了一段時間，表姐嫌這兒吵，另外找了一家清靜的住處，屋子小一點，里面特干凈。
房主原來住在市區(qū)，由于拆遷，期房尚未竣工，故而在此周轉(zhuǎn)一段時間，利用周邊空地蓋了三間小房出租。價錢比較便宜。
沒過幾天，表姐去了廣州。后來，我也找到了工作，看這家房東大嫂厚道、熱情，不愿再搬。
有一段時間，大約3個多月吧，他一直沒有來，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也沒有放在心上，慢慢地淡忘了。
一天晚上，他突然露面了，頭發(fā)蓬亂著，一副苦惱不堪的樣子。剛一進屋，便坐在小凳上唉聲嘆氣。
我莫名其妙，詢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沒料到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說了一大堆昏頭昏腦的話。
他說這些日子我一直在他心頭魂牽夢縈，但由于不能告訴我的理由卻只能苦苦地克制。每天夜里，他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反反復(fù)復(fù)浮想我甜蜜的笑，便控制不住來看我一眼的沖動�，F(xiàn)在，他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我見面了。
我相信，任何一個女人都會為一個男子的這樣一番剖白所感動。沒承想我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原來如此重要。當(dāng)時，我?guī)缀趺宰淼猛跛浴?br/> 8
誠然，我從來未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他的肺腑之言，像一把金鑰匙啟開了我少女的心扉。我想，我是進入了初戀的那種狀態(tài)。
我傻傻地站著，簡直毫無知覺。我不知道應(yīng)該抽回自己的手，掌心又潮又熱。他不停地說著，似乎壓抑了許久，仿佛火山的巖漿，只等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機噴發(fā)。
當(dāng)時大概是五月初，天氣還有點兒涼，不知是由于緊張，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全身汗水淋漓，心窩里濕漉漉的，軟得像融化了一樣。
說來還是自己心腸太軟，不忍心拒絕，以致于自己最終受到了傷害。按照情理分析，我和他原本素不相識，就算經(jīng)歷了那次失竊事件，也頂多對他抱有好感。
他那么突然地說一大堆“胡言亂語”，我卻泰然處之，不僅不加以阻止，反而覺得理所當(dāng)然，根本沒有想到詢問他“不能告訴我的理由”是什么。
哪個男子不擅鐘情，哪個少女不擅懷春？他是單身男子，我是單身少女，干柴烈火一般，一旦相遇，自然會熊熊燃燒起來。
我們的關(guān)系進展很快，迅速地進入了熱戀階段，可以說難舍難分。那時候，他對我很好，我對他更是全心全意，什么都愿意給他，根本沒有考慮過自己付出那么多是否值得，心甘情愿地為之犧牲。
他在一家街道印刷廠上班，從早晨七時直干到晚上七時，整整十二個小時，累得精疲力竭。我的活兒比較輕松，上班也比較自在，每天下班后，急急忙忙地往回趕，幫他洗完衣服，然后做飯。我們一塊兒吃一頓晚飯，雖然簡單，倒也其樂融融。
我特別喜歡那種氣氛，一邊吃飯一邊說話，便有了家的感覺，不再覺得孤零零的一個人飄泊異鄉(xiāng)。
不可思議的是，我甚至認為，自己活了二十年，一直是為他活著的，就是為了等待他的出現(xiàn)。我暗暗慶幸自己來到了北京，幸運地碰上了一個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假如有一天，他回來得晚了一些，我就空虛得要命，掇條小凳坐在門口，一邊擇菜，一邊朝胡同口張望。房東大嫂笑我盼郎歸。
發(fā)薪水的日子，我必定邀請他到外邊嘬一頓，或者去看電影，到公園里面玩，絕大部分時候，都是我掏錢。
他家里窮，孩子又多，他掙的錢還要寄一部分給父母，自己只留下為數(shù)不多的生活費。我盡管收入也有限，卻只管自個兒花。我對個人的生活沒有什么太多欲望，穿一般的衣服，不化妝，也不戴首飾，相處了那么久，他連一件T恤都沒有給我買過。說到這些，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個兒從未收到過他的任何禮物，哪怕是一個幾塊錢的鏈墜，這樣也好，不留下任何痕跡，沒有任何牽掛。
你看我是不是特別傻。別的女孩子都是千方百計在男人身上蹭油，公司里的同事也有傍大款的，獨有我毫無怨言地為他付出。我不在乎錢。我在乎的是他對我的那份珍重。
他仍舊住在我起初認識他的那個地方，距離我這里并不太遠，我卻極少到他那兒去，差不多都是他到我這兒來。有時候，兩個人呆到很晚，他才戀戀不舍地離去。每當(dāng)看見他孤獨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里的時候，我就后悔自己沒有把他留下來。
有一天，恰好我倆都休息，我們在菜市場買了菜，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準備好好瘋一回。
那天興致特別好，我們喝了一點酒，頗有點小夫妻的情調(diào)。
跟第一次拉我的手那樣，他突然抱住我，要求做那件事。說真的，我的身體一下子酥軟如泥，好像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任憑他把我壓倒在床上。
但是，我的頭腦還清醒，覺得似乎還應(yīng)該有最后的保留，不能就這樣輕易地失去一個女孩子的貞潔，盡管我對他很癡情，并且也很想那么做�？傊罱K我拒絕了他。目送他怏怏不樂地離去的背影，我攥緊散開的裙帶欲哭無淚，心頭隱隱作痛。實際上，只要他再堅持一下，我就什么都給他了。
9
真奇怪，我是一個經(jīng)常浮想聯(lián)翩的女子，做什么事又很容易投入，在某些關(guān)口，卻異乎尋常地理智。
第二天晚上，他沒有照例上這兒來，又次日，來了，干巴巴地坐了一會兒，就悶著頭走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盡管已經(jīng)準備委身于人，男人不提出來，我一個未婚女子，怎么也開不了那個口。我不想別人把自個兒看得太下賤。
隔在中間的那道膜沒有戳破，雙方的隔閡便越來越深，自然而然漸漸產(chǎn)生了分歧，由于雙方都沒有設(shè)法彌補，分歧便慢慢擴大成鴻溝。
借口活兒太忙、加班，他隔三差五地缺“勤”了，乃至連續(xù)幾天不露面。我格外痛苦，又不懂得該如何去補救。
這一天，我實在忍耐不住，就上他的住處去找他，希望和好如初。
窗口漆黑一團。我推推門，里面上了栓。我一面敲門一面叫他。過了片刻。屋里傳來的聲音。
我預(yù)感大事不妙。
他大聲叫我回去，說天太晚了，該睡覺了，他明天再來找我。
我不肯，使勁地打門。
他只得打開門。
我拉亮燈。
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擁著床單坐在床上，雙腿弓得高高的。他光著上身，在黑暗中，慌亂地穿反了短褲，顯得滑稽好笑。屋子里充斥著一股曖昧的氣味。
我驚呆了！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我不哭，也不鬧，只是默默地轉(zhuǎn)身走了。對于一個女人而言，初戀就遭遇到這樣的重創(chuàng)，的確是一件悲慘的事情。
說實在的，我本來可以避免那種尷尬的局面，因為在他開門之前，我就已經(jīng)明白了發(fā)生的一切，但我卻非要親眼證實一下不可，跟有病似的。
或者我假裝離開，給那個女人溜之大吉的機會，他仍然可以在我跟前裝扮成正人君子，但我卻偏偏要把他們堵在屋里，使之在道義上欠下我一筆債務(wù)。
也許，在我的潛意識里，是想借此籠絡(luò)住他，沒想到反而將他推了出去。
至此，我才知道他的所謂“不能告訴我的理由”，原來是他跟這個女人早有同居的關(guān)系，為了追求我，他好容易跟她分手，跑到我屋里聲淚俱下的那個晚上，就是他們倆分手的日子。
現(xiàn)在，他們死灰復(fù)燃。
給我惟一的答復(fù)是：我太浪漫，那個女人比我更適合做他的妻子。
我無言以對。真的，我真的太幼稚了。
末尾的一句呢喃，凌云恍惚在自言自語，對自己過去的種種作出終審判決�！斑恰钡囊宦�，磁帶放完了。小屋里霎時陷入異樣的沉寂。
最初一段時間，我?guī)缀跬床挥�，這個打擊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重了。和不少女人在此種情形下采取的方式一樣，我決定逃避，用時間來沖淡自己心靈的創(chuàng)傷。
我給深圳的一位同鄉(xiāng)寫了一封信，托她幫助聯(lián)系一份工作，很快便有了回音。這樣，我便只身去了深圳，在一家娛樂城當(dāng)領(lǐng)位。
安安寧寧地過了一段時間，他不知從哪兒探聽到我的消息，打電話來向我道歉，告訴我他已經(jīng)跟那個“女孩”吹了，想來想去，他的心中還是只有我。
我再一次被他的“真誠”感動了，我原諒了他。而且寬容地替他辯解，在認識自己之前，我無權(quán)要求他為自己保留什么，因為誰能預(yù)測兩個人命中注定就有一段姻緣呢？
然而，當(dāng)我心存一絲僥幸重返北京后，很快便發(fā)現(xiàn)他舊態(tài)復(fù)萌，腳踩兩只船。這是我絕對不能容忍的。過去的事可以既往不咎，首鼠兩端，則是對我的侮蔑。我不禁大失所望，徹底和他斷絕了關(guān)系，從陳家林搬到了這里。
10
凌云往自己的杯子里續(xù)水，從她的背影，我發(fā)現(xiàn)她多了幾分成熟。
那一天，天氣陰沉沉的，就像你們文人筆下描繪的那樣陰云密布，那種風(fēng)雨欲來的樣子。
別看一個小小的窩，簡簡單單，什么也沒有，但要一搬動，雜七雜八的東西還真不顯少，書籍、磁帶、小電視機、收錄機、被褥、衣物、鍋碗瓢盆、液化氣灶、箱子，日常用品什么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盡管沒啥值錢的玩藝兒，卻樣樣不能缺，一樣?xùn)|西有一樣的用途。
我借了一輛三輪車，沒有任何人幫忙。身在江湖，一切只能靠自己。房東大嫂瞅了我一眼，懷疑地問我行嗎？我倔犟地點點頭，說行！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使勁兒踩嗎？
房東大嫂逗樂了，夸我別看人小，還樣樣都能。房東大嫂是一個少見的好人，后來她搬到了萬壽路的一幢樓里，我還去她家玩過，特別熱情。這樣的好人真叫人念念不忘。
東西太多，一次拉不了。我先把一此粗笨的家伙裝在車上，爾后再來拉別的。開頭，我憋著一股勁，還真的搖搖晃晃地騎出了胡同口，后來，漸漸體力不支，把握不住龍頭，三輪車老往街邊沖。
千萬別小看這破三輪，沒一點技巧還真不行。以前我從未騎過，這一回是逞強，跟自己較勁，咬著牙騎了一段路，實在騎不動了，一頭栽到路邊的陰溝里。
這時候，天上飄起了雨滴，漸漸愈下愈大，我又急又慌，使勁地推、拉、拽，法兒都使盡了，但那家伙死沉死沉的，怎么也弄不動。
路上行人稀少，即使偶爾有人路過，也是騎著自行車飛馳而去。
我仰望蒼天，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像我這樣風(fēng)中一朵孤獨的云，她的沉浮在別人是微不足道的。一種無奈的悲涼，深深地刺疼了我。
我干脆停下來，就那樣坐在雨中。大雨嘩嘩地下著，冰涼的雨點打在我的臉上，濕淋淋的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或許我是以此當(dāng)作對自己錯誤行為的懲罰。
不知過了多久，房東大嫂騎著自行車趕來了，她一邊埋怨我傻，一邊把雨衣披在我身上。
兩條滾燙的熱流從眼角沿著臉頰呼呼淌過。我真的好想抱著她放聲大哭。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這種情感體驗，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房東大嫂踩著三輪車在前面，我騎著自行車跟著，忽然發(fā)覺自己連自行車都不會騎了，平時我騎得飛快，從沒有人超過我。而眼下，怎么也不聽使喚。我只得推著自行車走。
凌云放下水杯，抻了抻裙子，似乎要抖落掉什么。她把磁帶倒回來，重放。她告訴我她喜歡有一點音樂。
假如不是你再三要求，我決不會再提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用一句書上常見的話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老惦記著，一點兒意思也沒有。真的，我那么癡心地愛他，而他卻選擇了別人。
現(xiàn)在，我仍然在那家廣告公司上班，經(jīng)理待我很好，他以為我辭職去深圳是嫌待遇太低，還給我漲了錢。
我喜歡這個工作。通過我們的勞動，把一些精美的產(chǎn)品介紹給廣大消費者，用富有人情的語言或藝術(shù)性的畫面送給人們一份溫馨。社會上有一種看法，認為廣告公司就是靠說假話騙消費者的錢，其實并不盡然。真正的廣告作品也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比如說，當(dāng)你看見麥當(dāng)勞那個金黃色的“M”時，是否感到爽心悅目。中國兒童之所以對洋快餐麥當(dāng)勞情有獨鐘，我認為除了好吃之外，主要是那個優(yōu)雅舒適的環(huán)境，那種安逸的情調(diào)，甚至那種顏色的搭配，符合人追求美好、溫馨的天性。
11
我的日常工作主要是接電話，打印文件，接待客人，到報社、電視臺、電臺等新聞媒體洽談廣告刊登事宜。有時，也陪客人喝酒。經(jīng)理不善飲酒，攤上這種事，理所當(dāng)然就落在了我頭上。
雖然我是北方人，又是個文弱女孩，卻天生有兩能，一能吃辣椒，二能喝酒。公司里有一位同事，四川人，跟我比賽吃辣椒，結(jié)果甘拜下風(fēng)。她說，她頭一回碰到北方人吃辣椒這么厲害的。
另外，有一次，想起來特逗，山東來的一位客戶請我吃飯，不懷好意地企圖灌醉我。他要了一瓶二鍋頭，65度的那種，兩人平分秋色，一杯接一杯，快要見底的時候，他不行了，又抹不下男人的面子，便推說上洗手間一去不返。此后同桌吃飯，這人再也不敢跟我喝酒了。
在客戶當(dāng)中，什么人都有，不過，一般還是很有分寸的，因為廣告公司畢竟不是娛樂場所，更多的是業(yè)務(wù)往來，在人際關(guān)系方面協(xié)調(diào)一點就行了。至于男人們看見漂亮或者性情可人的女孩，動一點想入非非的念頭，亦不足為怪。自己心中有數(shù)就是了。
愛情這東西，我實在不敢再碰它，命中注定我不能有這種奢侈的享受。這之后，也有不少男子向我求愛，有的條件還很不錯，都被我婉言拒絕了。我說我還小，不想談這些事情。其實，是怕在舊痕之上再添新傷。
或許，再過幾年，我會找個人嫁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過一份也許清貧卻不失天倫之樂的日子，但是眼下，我真的不愿去想這件事。我覺得一個人這樣，挺好。自己掙錢自己花，無牽無掛。
有時候，我恍惚生活在美麗的夢中，然而，無情的現(xiàn)實常把這些美夢敲成碎片。老實說，在夢和現(xiàn)實之間，我不知道哪一個更真實。
我每天早上7時起床，梳洗完畢之后，騎自行車上班。路上得走將近兩個小時。
下了班，我就一身輕松了，什么都可以不管，我東逛逛，西逛逛一個人悠閑自得。大街上燈火輝煌，車水馬龍，人流熙熙攘攘，給人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不知道別人怎么樣。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從小愛做夢，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凌云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縈繞在她心頭的迷夢，臉上帶著一種夢幻般的表情。我宛若一個孩子一樣傾聽著，仿佛頭一回聽到這樣浪漫的幻想。
當(dāng)然，我明白，這不過是一個青春少女向我講述的海市蜃樓式的夢幻，但是，我真的不忍心打破她的夢。
作為一個富有良知和熱情的人，當(dāng)看見一個美麗、清純的小女孩，在陽光底下吹起一個個肥皂泡時，你怎么會忍心將那些絢麗多彩的肥皂泡粗暴地撲滅呢？
面對這樣一位內(nèi)心豐富而又天真浪漫的小女孩，不知道你作何感想。我只是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泉水漂洗過一樣，變得那樣晶瑩、透澈。
在激烈競爭的社會里，不少人的神經(jīng)早已如牛皮筋一般堅韌。臉皮一天比一天厚，而心也一天比一天混濁。人世的滄桑和人情的炎涼，多多少少使人們變得麻木、遲鈍。
想不到在北京的蒼海里，還游動著這樣一條美麗的金魚，玲瓏剔透得像一顆玉石。
下午3時多，我跨出門，一束陽光晃得我睜不開眼。滿文軍的歌聲在我背后溫馨的小屋里輕柔地回響：
把愛全給了我，
把世界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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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巴蘭蘭 題頭設(shè)計 鄭新元 竹露荷風(fēng)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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