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伐木者醒來 舒蕪 荒蕪去了。我得到噩耗時,第一個念頭是,荒蕪一生著譯甚多,皆足傳世,但是他沒有寫完《伐木日記》,這與《廣陵散》一曲未終一樣,只能成為終古遺憾了,盡管荒蕪是八十高齡得保首領以沒,比嵇康幸運得多。 但《伐木日記》是用血寫的。荒蕪曾以“右派”的身分,與其他“右派”一起,于1958年9月至1959年3月間,在黑龍江東陲完達山原始森林中伐木,記下了約10萬字的日記。這部日記,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文革”后意外地復得。荒蕪便根據(jù)日記,整理成一篇一篇的《伐木日記》,自1983年起陸續(xù)發(fā)表。其《小序)有云: 舊稿失而復得,喜出望外。朝雪斧聲,夕燈人語。認燭淚于行間,覓 松針于頁里。緬懷往事,感慨萬千。爰加整理,以志雪泥鴻爪云爾。 我非常喜歡這些文章,幾次向荒蕪表示我的歡喜之意,希望他一定要將日記里可寫的材料盡量都寫出來,出一本專書。他當時也很有興致,說可寫的確實不少,既有人要看,他就一篇一篇地來寫。可是,《伐木日記》只發(fā)表到第十篇便停止了,后來荒蕪出版了散文集《麻花堂外集》,便把這十篇《伐木日記》收在里面。這已經寫出的十篇之外,可寫而未寫的究竟還有多少呢?永遠無法知道了。于是,我只能找出《麻花全外集》,重讀其中的《伐木日記》十篇,并且寫這篇文章將他這未完成的血寫的書向讀者作個介紹。 《伐木日記》 寫一個129人的伐木隊,主要寫了住同一工房的56個人中的幾個人, 以及全隊僅有的3個女的,他(她)們都是“右派”。所謂“右派”,是1957年的“反右”運動的產物。那一場空前的大運動,像一場大冰雹,橫掃過中國知識分子的園林, 一時落紅狼藉, 干折枝摧。(《伐木日記》里沒有說到全國被打成“右派” 的總人數(shù)。后來官方宣布是55萬人,另一說實際上為102萬人。)接著是一個霜封冰裹、嚴寒肅殺的時期,“右派”們(及其家屬)在中國大地的東西南北受到各式各樣的懲罰,這流放到完達山森林中的一百來人,當然只是極小的一部分。他們被安置在窮邊絕塞,不許家屬來探親,親戚朋友更不敢沾邊,完全與世界隔絕。他們自嘲為“虎隊”,不是老虎的虎,而是“虎列拉”的虎,意思是像患了虎列拉(霍亂。┑牟∪艘粯映蔀椤安豢山佑|者”了。那里是酷寒之地,冬季平均溫度在零下30余攝氏度。山高林深,荒無人煙,日惟與狼、羆、野豬、黑熊為伍。伐木是險活兒,稍一不慎,便容易發(fā)生傷亡事故。食物供應更差,只能以高粱米、棒子面、干白菜果腹。總之,他們是在屈辱中,在酷寒、饑餓、勞頓中,在死亡線上過日子。 這些“右派”是什么樣的人呢?這里有多種人才,各門專家都有。孫二姐,大學一畢業(yè)就當上了編輯,寫一手好劇評。畢三姐,學高能物理的拔尖的研究生,中文功底也很結實。王大化,學數(shù)學的,中國科學院助理研究員。小楊,學氣象的,又酷好文學,古今中外詩歌名篇,很多他都能背誦。“劊子手”,歌劇演員,他在這完達山林中一個夜晚,唱的《卡爾門》片段,和勞侖斯·提貝特同樣動人,又增加了一點狠勁。他寫的《森林曲》,把森林里各種各樣的聲音,連伐木者唱的號子,熊瞎子的吼叫聲,都寫出來了!有荒蕪自己,工余時間還捧著一本《惠特曼全集》在看,下山背糧回來二三十里的路上同馬回回暢談了一路的清詩。 這些人為什么成了“右派”的呢?許多人是因為寫了文章。許多人是在再三動員當中,響應號召,提了批評意見。其中有的是反對外行領導內行,有的是指出上司的生活作風方面的問題,被批評的上司有的當場就面色鐵青如冷月,接著風向一轉就一個個地來算賬,全都算成“向黨猖狂進攻”。也有的只是因為說了一句“殺盡貪官污吏”,有的只是因為編輯一部書稿時刪掉了幾句陳詞濫調,還有一位張老頭兒,他在“整風”中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打成了“右派”,他說:“可見我更罪大惡極,說不說都一樣。” 他們受的是什么樣的罪呢?前面已經說過,他們是在窮邊絕寒,在酷寒、饑餓、勞頓中,在死亡線上過日子。他們伐木,兩人一組,每組每天的定額是八個立方米,相當于雙手合抱的大樹五六棵。每一棵大樹倒下的一剎那,都是生死存亡的一剎那。最要緊的是判斷樹會向哪面倒,卻很不容易。首先得看它傾斜的方向和傾斜度,其次看它的枝丫伸展的情況,地形和風向也要考慮,’最使人惱火的是那種四平八穩(wěn)的樹,最容易夾鋸的也是這種樹。倒向的判斷一失誤,就會發(fā)生大事故。有一個故事說,兩個人鋸樹,一個人突然叫停鋸,他尿急了,馬上跑開,正好樹倒下來,砸在他原來站的位置上,后來他對人說,一泡尿救了他一條命。各種樹在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溫度濕度中所起的質理變化也得注意。這個工房的老晁和小褚就是在合鋸一棵樹時,樹忽然劈開,把老晁打死,把小褚的左腿骨打折。有時,一棵樹伐了下來,卻又被另一棵樹架住了,叫作樹掛,你要是對它沒有認識,走到下面,一陣風來,說不定就會把你砸死。為了消滅樹掛,把架樹的那棵樹放倒,叫做放掛,放掛最危險,敢于放掛的才是林場上的勇士。伐下來的樹,還要截材,截材是在山坡上干活兒,一不小心就會被上面滾下來的大段木頭把人壓扁,叫作搟了面條。這個伐木隊的老于,就是在一個月夜截材時被搟了面條的。冬天伐木,要力避一開頭就弄得滿身大汗,寧可穿一件單衣干活,也不讓汗?jié)駜纫,那樣的話,停止活動的兩分鐘內,就會結冰,就只好穿著一件結了冰的衫子干活。但是,他們每天下工,都要扛一根枯木回工房來燒炕,又常常要走五六十里的山路去背糧,每人背五六十斤,諸如此類的事,都免不了出汗,又少有洗澡的機會,于是幾乎人人身上都有虱子。他們住的是圓木壘成的工房,長長的像一條船,中間一條長龍似的地爐,兩邊沿墻兩排通鋪,這個工房住56個人,每人各占鋪一米寬。一個大工房只有一盞煤油吊燈,冬天晚飯后那段時間最難過,除了少數(shù)幾個人燃起松明子寫家信,看書,下棋,絕大多數(shù)人只有躺在鋪上想心思,聽屋外什么地方積雪把樹枝壓折了,遠處林中一只貓頭鷹偶爾胡胡一叫,更遠處隱隱有一兩聲狼嚎,有時工房的那一頭有人拉起二胡,如泣如訴, 使人心酸。這是沒有月亮的晚上,如果是大月亮,就得上山夜戰(zhàn),從9點干到11點,在山坡上打枝、截材,這時最容易出事故,上面說過,老于就是在夜戰(zhàn)中被搟了面條的。那時全國都在“大躍進”,都要“超英趕美”,伐木隊也得趕上去,只加兩個小時的班,還是照顧伐木是強勞動的緣故。可是,事實上,已經伐倒的木材,已經夠運輸隊運一年的了。 “右派”不止是自己受苦受難,“右派”的家庭還要牽連一起受苦受難,哪一家都有一家難念的經。最典型的是吳大姐,夫婦都被打成“右派”,都充軍到北大荒。離家前夕,吳大姐最后一次為八十多歲的老父洗腳,老父有點風癱,十幾年來洗腳都是由女兒親自伺候,老父說今后就不必麻煩人替我洗腳了,我等著你回來再洗。到了北大荒,夫妻拆開,丈夫在另一個農場監(jiān)督勞動,去年秋天病逝。他們有一個14歲的兒子,因為爸爸媽媽姑姑叔叔全是“右派”,在學校里受同學欺侮,被叫做“小右派”。這個孩子決心到北大荒來奔父親的喪,然后又決心到伐木隊來同母親在一起生活,伐木隊也為他破了不準家屬探親的例,允許他以小客人的身分住下來,可是就在全隊快要完成冬伐任務下山之前的10天,這個孩子被狼群吃了。小劉的妹妹考上了大學,因為小劉是“右派”的緣故,被刷了下來,小劉憤慨地說這是“罪及妻孥”。所以不少“右派”的夫妻兒女,為了不受連累,趕緊脫離關系,也有的“右派”主動同丈夫或妻子離婚,同兒女脫離關系,使他們免受連累。其中也有“劊子手”那樣的,離婚時雙方密約,除非一方死亡,男不重婚,女不再嫁!皠W邮帧苯K于在北大荒得克山病死了,死前托付難友,有朝一日回到北京,一定找到他的妻子,勸她嫁人!皠W邮帧边有一位半殘廢的老母,被遣返原籍,因為感到孤獨無靠,終于自殺。王大化的妻子早已逝世,撇下一個小女兒,父女二人相依為命。王大化來北大荒,便把讀小學的孩子托給她大姨媽照管。王大化在伐木隊接到一封電報,孩子在校門口給一輛卡車碾死了。睡在王大化旁邊的人,聽到他半夜睡夢中喃喃自語:“孩子,爸爸對不起你!庇绕淞钊烁械秸f不出的難受的是,《伐木日記》中有題為《家信》的一篇,是以第一人稱“我”的口氣寫給女兒的一封家信,詳談伐木隊的生活,盡管掩飾不了那些血和淚,還是盡量往好處說,例如說到每天伐木勞動中在山上吃的飯:“主食一般是高梁米飯或窩窩頭,菜是湯菜,每人一碗蘿卜湯或白菜場,因為干的是體力活,加上飯菜都煨在柴火堆上,非常熱火, 我們吃得津津有味,特別多。我現(xiàn)在吃高粱米飯,一頓3大碗,你聽了一定會大吃一驚!毙诺慕Y尾處忽然提到女兒所愛讀的契訶夫的小說《萬卡》,說自己現(xiàn)在也和萬卡一樣,深夜在寫家信,但是,“他的信是寫給爺爺?shù),我的信是給女兒的;他的信是一封訴苦信,訴說所有的人都打他,餓得要命;我的信卻不是這樣,我們這里不許打人,伙食雖然差點,但還是管飽的!边@都是盡量往好處說。又說:萬卡不愿在城里學鞋匠,想回到鄉(xiāng)下去,一旦冰化雪消,他就可以打赤腳走回去;“我們要想放下目前的活計,回到城市,搞各自的專業(yè),現(xiàn)在看來,還不那么容易!边@也是把絕望說得緩和一點。他笑萬卡太糊涂,連個地址都不知道寫,這笑里面飽含著同情的淚。他希望他這封信平安到達女兒手里,希望女兒對弟弟妹妹念這封信,并且找出《萬卡》一起念,問問他們,誰的信寫得好些。信的最后,特別感謝女兒親手做的棉褲。凡是讀到這篇《家信》的人,心里都會畫出一個大大的問號:此信為什么只能寫給女兒?為什么只能由女兒對弟妹們念信?棉褲為什么只有由女兒親手做?信中為什么只字沒有提到女兒的媽媽呢? 這些“右派”及其家庭如此受苦受難,并不是因為“右派”們都是大壞蛋,活該受罪;恰好相反,吳大姐的兒子胡小鵬說:“我相信爸爸媽媽都是好人。因此,跟他們一起遭殃倒楣的也是好人!边@也不僅僅是一個14歲的孩子的盲目信賴,事實上,這里就有小朱,和別人鋸樹時,大樹突然倒下的一剎那,他舍己救人,砸斷了一條腿。有小劉,每天下工,他總是搶著獨自我枯木,不讓年長的那一個扛,快到住地了,才讓那一個合扛著回去。有孫二姐,精明強干,冷若冰霜,又天生一張刻薄嘴,但是你給她幫廚時,如果功菜劈柴碰破了皮肉,她會把最后一瓶白藥和人參酒拿出來獻給你。有畢三姐,隨身帶著針線包兒,隨時隨地把你叫住,把你身上荊棘扯破了的棉衣縫上,有人把破毛衣送給她重織,破襯衫送給她補,還有人穿的新皮坎肩是她一個晚上做成的,反正每個人身上都有她的針線。她看見小董穿得實在太破爛,不成樣子,便悄悄地和幾個難友湊了布票棉票和錢,買了布和棉花,由她縫了一件合身的新棉襖給小董。還有她自己并不抽煙,看見抽煙的人沒有煙抽時,抽茶葉末、干樹葉,把喉嚨都抽腫了,她便到處搜集香煙頭,重卷成一根根的卷煙,送給沒煙抽的人。也是她,一被劃上“右派”,便主動和丈夫離婚。后來有人問她為什么這樣做,她說:“很簡單,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自己要自由就得首先給別人自由!彼麄兠咳嗣吭轮话l(fā)32元生活費,逢到難友們家庭有特殊困難,例如甘益生的老母要動腦內淤血清洗的大手術時,他們就慷慨捐錢出來貼補,像往年募捐貼補老趙的家屬一樣。還有老宋,隱姓埋名,按月把生活費的三分之一,寄給朋友的朋友的孤兒。他們并不只是在難友之中互相關懷,互相幫助。小楊有一次下山背米,糧店鄰家失火,快要殃及糧店,小楊爬上屋頂救火,頭臉和手臂都燒傷了,事后糧店送感謝信到伐木隊,表揚他的見義勇為。“劊子手”一次背糧回隊的路上,將要過弓背嶺時,見到祖孫二人也要過嶺,孫子腿上生瘡不愿爬山,祖父又實在背他不動,“劊子手”自己已經背了50斤糧食,二話沒說就把孩子背了起來,過嶺一上一下二十多里,他一路又說又唱,百般哄著孩子,過了嶺臨分手時,小家伙摟著他的頸子直叫“大爺”,盡管他生得那副模樣真像個劊子手,有人說小娃娃見了他都會害怕的。 這樣一些好人里面, 也混雜著個別的敗類。 像那個姓樊的,大家給他取綽號“樊搖頭”,并不是因為他愛搖頭,而是大家一提起他就要搖頭。此人是個打小報告的專家,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有聞必報,無聞捏造,惟恐天下不亂。還有那個近視眼,他連別人看《綱鑒》都打在小報告里。還有那個羅圈腿,本是科技大學的副教授,為人能說會道,來北大荒后,在“右派”勞動隊里,逢年過節(jié),組織個晚會什么的,照例由他奔走張羅,給人的印象還不錯。有人拾到他的一個筆記簿,才發(fā)現(xiàn)上面全記著別人的“反動言行”,為他告密的材料。但是,十篇《伐木日記》里,在這幾個人身上只用了少的筆墨,事實上這幾個人也很孤立。連王大化拾來的猴子“大圣”,也是每次見了樊搖頭,就對他撅屁股,(這是淘氣鬼小王教的,)所以全工房的人寵愛的“大圣”,只有樊搖頭把它恨得牙癢癢的,他終于找了機會偷偷把它吊死在樹上了。《伐木日記·大圣》寫到大家發(fā)現(xiàn)“大圣”失蹤的真相時說, “于是一切都明白了, 所有的人都搖起頭來!边@一結非常有力。在慘死的“大圣”的尸首前的所有人的一起搖頭,是對樊搖頭的有力的譴責,也表明這里還是好人多,他們道義上的一致否定所產生的力量,不是個別丑類所能抵御的。 是的,他們道義上是一致的,他們并沒有被壓垮,生活還是在這里進行,人性還是在這里閃爍。這里除了一個帶隊的解放軍班長而外,大家都是“右派”,是同難者,這里大家是平等的,盡管是屈辱的苦難的平等。有一個“右派”,沒有到北大荒來,被遣返原籍,接受“群眾監(jiān)督”,生產隊里的臟話累活全得由他去干,連五六歲的娃娃都能向他指手劃腳,發(fā)號施令,他聽說北大荒這里的“右派”們彼此彼此,平起平坐,羨慕得什么似的。這里的冷酷死寂的生活中,時時有著美好的溫暖的東西,頑強地生長出來。前面說過的王大化的唯一親人小女兒在北京一次車禍中遇難,王大化同這個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也斷了之后,有一天他下工回來的路上,拾得一只受傷的猴子,他便用了慈父慈母一樣的愛來醫(yī)治撫養(yǎng)這只猴子,整個工房的人也都把它當作寵兒,給它命名為“大圣”,“大圣”也給王大化、給整個工房帶來了安慰和生氣,后來竟至于可以放它自由跳入森林游玩,只要王大化呼喚一聲它就回來了。伐木隊有一條硬性規(guī)定:不許談戀愛。但是,硬性規(guī)定往往行不通。年輕漂亮熱情助人為樂的好姑娘小畢(畢三姐),自然成了“眾矢之的”。許多人借口作針線活來找她,她本不想搭理,可是看到他們那副破破爛爛的樣子,又不忍心駁回,還是有求必應地替這個縫,替那個補。而她的心卻已有所專屬,她愛著的就是那位見義勇為、救火受傷的小楊。小畢初來伐木隊時,成天呆呆的像一只受了驚的小鹿。但是,正如《伐木日記·女伙頭軍》里說得好:“生活畢竟是個大洪爐,從表面上看,它跟我們整天泡在里面的樹林子,沒有什么兩樣。到處是冰雪,到處是枯枝敗葉,一片靜寂。其實,只要你注意觀察,處處都有生命在活躍,一個金豹鼠溜下樹來,一只山雀飛進灌木叢去。也許就在你身旁的樹根上,一支長須蟲大軍和一支螞蟻大軍正在行進。傍晚,豹子在遠處叫,夜里貓頭鷹在樹林子里叫,天亮時雷鳥在天空里叫。”慢慢地,小畢也隨著生活的洪流前進了,會上敢發(fā)言,平時敢歡笑,也就敢于戀愛,敢于沖破不許戀愛的硬性規(guī)定了。所有這些,包括猴子的人性化,都是人性的勝利,有人在,就有生命和愛情在。 生命,本來就是對死亡的斗爭,在這里,斗爭尤其嚴酷,常常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前面已經說過,老晁被劈開的大樹砸死,老于被滾下來的木頭碾死,吳大姐的兒子被狼吃了,生龍活虎的“劊子手”得克山病死了,小褚的腿被砸斷了。此外,那位堅強的吳大姐,挺住了丈夫死亡的打擊,仍然每天工余堅持寫詳細的日記,可是不久兒子又被狼吃掉,她一夜之間突然老了10年,人們讓她坐就坐,不動不說不笑不叫,給她吃就吃,給她喝就喝,終于昏迷過去,被抬到附近小鎮(zhèn)的醫(yī)療所,奄奄一息地等死去了。還有人總算離開了伐木隊,死神仍然沒有放過他,就像那個小劉,學氣象的,剛走上工作崗位就打成“右派”,在伐木隊里最年輕,才21歲,總是有說有笑,跟誰都樂呵呵的。晚飯后他總是點起松明子,正襟危坐在床頭讀各處借來的世界文學名著。他還能背誦許多長篇的中國古典詩歌,對詩歌內容發(fā)表許多評論。他終于因為是學氣象的,有一技之長,上調到一個小縣里當氣象員。他給伐木隊的難友來信說:那個氣象站虛有其名,連起碼的儀器都沒有,他只好在縣小學里教幾點鐘算術,住在一座破廟里;氖徑o他回了信,兩個月后,信退了回來,上面批著8個字:“此人病故,退回原處! 當然,成千上萬的“右派”還是死不絕的,正如當時伐木隊里就有人預言過:被木頭砸死的,被野狼吃掉的,病死的,總是少數(shù),絕大多數(shù)肯定會活下去的。他們二三十年后回顧生命中這一段時,肯定會發(fā)現(xiàn)這一段希奇的、獨特的、真實的生活是豐富的寶藏,他們中有各種文藝人才,會寫出偉大的作品,留下一個時代生命戰(zhàn)勝死亡的記錄。像吳大姐,像“劊子手”,都堅持寫詳細的日記,“劊子手”還為此受到嚴厲的批判,他臨死前仍然把日記交付給難友;氖徸约壕蛯懥思s10萬字的日記,他還有計劃地每天找一個難友聊天,聊他的家庭、事業(yè)、理想和苦惱。這些其實都是為將來的作品儲積素材;氖徆膭钚‘叺溃骸爸挥形覀兩須v其境的人才有資格和責任寫。而且只要我們老老實實照樣寫下來,不必加添一枝一葉,它就會、也一定會成為震撼千千萬萬人心的劃時代作品。” 荒蕪這是在對歷史對生命作出了豪邁的諾言,他寫出了《伐木日記》,就是履行了他的諾言。他動手寫《伐木日記》,是在比“反右”更大規(guī)模的“文革”大苦難之后,表明了他的歷劫不磨的決心。可是,為什么他又只寫出了10篇,沒有再寫下去呢?我曾經幾次問他,都沒有得到完滿的答復;氖徸詈髱啄,干脆陷入無欲望無興趣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寫的境地。朋友們都不知道他這樣的確切原因,大家為他著急,一點辦法也沒有。天下事本來復雜,家國萬端,本來說不清楚,F(xiàn)在又是人天永隔,同在北京的朋友得到他的噩耗時竟已在遺體火化之后,遺言有“但求安靜”之語!斗ツ救沼洝ぜ倚拧分姓f到老晁被砸死,就地草草埋葬時,有這樣幾句:“一個人死了,就應該把他忘卻,不讓他成為生者的累贅。如果有一天,我也給木頭砸死了,埋在這里,希望你們也能這樣對我。”這與“但求安靜”的遺言是一致的。我作為老友,應該遵守他的遺言。但《伐木日記》寫的是生命怎樣通過苦難死亡而行進的歷史,這是不應該忘卻的,所以我把它介紹一番。我的拙筆難勝轉述之任,所以我?guī)缀跞浅脑,以存原文之美;不過把十篇打通,重新編次組織一下,以見其所反映的已經相當全面,稍補《廣陵散》一曲未終之遺憾而已。聶魯達有名篇題曰《讓那伐木者醒來》,茲即借以為題。 1995年4月5日,清明節(jié) 。ㄟx自《麻花堂外集》,荒蕪集,1989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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