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碑
作者：流沙河
書桌抽屜深處，翻出一枚海貝，一九八七年一月游麥哲倫海灘拾得的。這枚海貝形色皆差，不美也不值錢，深藏之只為了紀(jì)念偉大的航海家麥哲倫。是他，葡萄牙人裴迪南·麥哲倫，十六世紀(jì)西班牙派遣的一位船長，在人類的航海史上，揚帆首次環(huán)航地球一圈，從而證實了大地是圓球，此後才有“地球”一詞，拓張人類眼界，功莫大焉。不過，一圈之說欠妥。準(zhǔn)確說，麥哲倫他本人只轉(zhuǎn)了地球大半圈，中途登陸菲律賓的馬克坦島，不幸死於土人蠻刀之下。多虧他麾下的船員們繼續(xù)揚帆，穿越南太平洋，西渡印度洋，繞南非好望角而北上，返回西班牙，才完成他末竟之業(yè)。他死難所在的那段海灘就在馬克坦島，後人憑吊，叫做麥哲倫海灘�？甲C起來，馬克坦(Mactan)其實是麥哲倫(Magellan)的讀音訛誤。馬克坦島就是麥哲倫島。
這是個小島，今有路橋連接菲律賓的第二大城市宿務(wù)，遂成半島。我隨菲國作家從宿務(wù)乘小車去島上，竟無渡海登島之感。車到終點，下來一看，我好迷惑。眼前一尊銅像，正立高臺，舉盾捉刀，昂頭猛進(jìn)。這半裸的勇士難道是麥哲倫？觀其面目，蟹臉高顴，鼻不凸梁，眼不凹窩，膚色深棕油亮，哪里像“紅毛國”的船長，明明是菲律賓土著的泰加羅人�！芭叮α�，是他蠻刀一砍，殺了麥哲倫呀！”我這才憬悟了，覺得莫名其妙。原先說的是來憑吊麥哲倫遺蹤的啊。
銅像一側(cè)，有條亭焉。入亭讀碑，知道這位提刀勇士名叫拉浦拉浦，或譯那不那不，乃土著酋長也。碑面黑石白字，書以英文，題曰《拉浦拉浦》。我將碑文恭譯如下，以饗讀者:
時維公元一五二一年四月二十七日，拉浦拉浦率其丁眾，於此擊漬西班牙侵略者，殪其帥魁斐迪南·麥哲倫。
菲律賓人抵抗歐洲人之入侵，拉浦拉浦乃首倡其義者，以此故也。
看見我崇拜的航海家麥哲倫被人家立碑記罪，用洋話說便是“釘在恥辱柱上”，鄙人心頭非常不是滋昧，就像左臉挨了一摑。抬頭又見亭壁有畫，畫的正是當(dāng)年海灘之戰(zhàn)橫幅全景。近百人的兩兩拼刀，殺聲可聞，雙方戰(zhàn)士水中亂砍，你死我活。戰(zhàn)陣中心，仔細(xì)辨認(rèn)，總算瞻仰到了英雄酋長拉浦拉浦同志，見他半裸，雙手高舉蠻刀，即將猛砍下去。在他刀下，一個全副戎裝老賊，狗頭豹眼，一瞥便知是大壞蛋。老賊此時手忙腳亂，進(jìn)退兩難，正欲抽刀出鞘。抽你媽個鳥刀，老賊，你這侵略頭子，一剎那就要你狗頭開花了！
天喲我的天，那老賊居然是麥哲倫！
能這樣丑化嗎？鄙人心頭火冒三寸，蠢蠢想同不在場的菲國畫家爭辯，奈何另一個我悄悄提醒：“注意立場！”於是自我消防滅火，趕快與拉同志保持一致，免得又犯錯誤。
菲國作家笑笑說：“請看石碑背面�！�
原來這是雙面碑。碑陰也是黑石白字，同樣書以英文，題曰：《裴迪南·麥哲倫之死》。我將碑文恭譯如下，以饗自己(這是站在反面看呀)：
時維公元一五二一年四月二十七日，斐迪南·麥哲倫與馬克坦島酋長拉浦拉浦麾下丁眾交鋒，身受重戕，殞於此焉。其後，麥哲倫之船隊有維多利亞號一艘，胡安·定巴斯蒂安·埃爾卡諾率領(lǐng)之，是年五月一日航離宿務(wù)，翌年九月六日泊歸巴拉米達(dá)之圣羅卡港，遂首次完成地球之環(huán)航。
這篇碑文《斐迪南·麥哲倫之死》比那篇碑文《拉浦拉浦》長些，文內(nèi)不再說侵略了，而且寫明首次環(huán)航地球，偉大意義不言自喻。一碑兩文，菲國政府這樣處理，既維護(hù)了國家體面，又尊重了歷史公道，頗具匠心。當(dāng)然，如果是西班牙政府為麥哲倫記功，碑文恐怕不會這樣寫吧。侵略(invade)一詞是不會用的，至多用用殖民(colonize)一詞，正如日本教科書以“進(jìn)入”偷換“入侵”。麥哲倫也不會被畫成狗頭豹眼，肯定畫成光輝形象，而且是“被土人殺害”的。至於拉浦拉浦，那不那不，算個什麼，那不必寫。歷史小姑娘嘛，怎樣打扮她都不鬧。
讀畢雙面碑，且去看海灘。時值午潮，但見白波一線，一線踵跟一線，迎面推來，不肯罷休，似訴說航海家的追恨。不，不應(yīng)有恨了。南半地球有麥哲倫海峽，南半天球有麥哲倫星云，他與天地同在，夠輝煌了，夠永恒了。殺他的酋長也沾他的光，得以法相莊嚴(yán)，銅身巍峨，流芳百世。設(shè)想當(dāng)年蠻刀一砍，腦袋開花的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張三李四，或是碌碌如我，或是碌碌如你，誰還記得有個土著酋長名叫拉浦拉浦的呢！所以，想要出名，最好去揪住大人物打官司，或是拿槍射總統(tǒng)。怕犯險，提棍子打文豪，也行。如果還怕，就脫褲子趴在地，罵他的娘，讓他來打。
我是幾年前去憑吊麥哲倫海灘的，那時菲律賓社會尚未全安定，海灘游客很少�，F(xiàn)在想必旅游業(yè)興盛了，麥哲倫一定會給拉浦拉浦的子孫創(chuàng)造出可觀的經(jīng)濟(jì)如益。當(dāng)年蠻刀一砍，英明萬分，乃是最省錢最賺錢的投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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