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爾科夫斯基定理
〔美〕卡爾·艾格尼瑪 羅池 譯
卡爾。艾格尼瑪（Karl Iagnemma)1972年生，密執(zhí)安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后入麻省理工學(xué)院深造，現(xiàn)為該校機器人研究所博士后研究員，在科學(xué)領(lǐng)域已頗有建樹，同時以深厚的人文情懷涉足小說創(chuàng)作，關(guān)注當(dāng)代美國生活中道德碰撞、倫理失衡的問題。1997年獲愛爾蘭費希小說競賽一等獎，1999年獲《花花公子》雜志校園小說獎，2000年獲麻省文化委員會藝術(shù)津貼，2001年獲《巴黎評論》雜志新人獎，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浪漫研究》（On the Nature of Human Romantic Interaction ）即將出版。
艾格尼瑪?shù)男≌f非常明顯地具有一種獨特的“數(shù)學(xué)家”氣質(zhì)，甚至被評論界戲稱為“數(shù)學(xué)小說”。如一些描寫數(shù)學(xué)工作者的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的數(shù)學(xué)術(shù)語、公式、歷史掌故等，多可視為帶有影射意味的“用典”，對熟悉現(xiàn)代數(shù)學(xué)的讀者來說會覺得饒有趣味。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小說中體現(xiàn)的數(shù)學(xué)方法和科學(xué)哲學(xué)的精神：他筆下的人物比較概念化，無論從事何種職業(yè)，往往傾向于試圖通過建立某種純粹模式去把握無限的現(xiàn)實世界，努力尋找一種能夠處理任意問題的方法。但環(huán)境是“復(fù)雜性”的，而即便最精密的數(shù)學(xué)體系中也都必定存在一些不可證明亦不可證偽的命題，種種模式或方法未必能保證帶來一個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并且不同的模式之間可能是相容的相交的也可能是排斥的。艾格尼瑪?shù)男≌f常�？梢钥吹綆追N道德解決方案之間的較量，甚至有可能抽象為一個坐標(biāo)系內(nèi)幾個“變量”的定義和它們的互動關(guān)系。在這里作家的努力方向似乎是通過對現(xiàn)象的不斷觀察然后從中發(fā)現(xiàn)或創(chuàng)建一個個堅固的、高度抽象的社會學(xué)“模型”，把其中有限的已知條件和無限的未知數(shù)作為“問題”凸顯出來。
以下兩篇作品選自作者提供的電子稿，《齊爾科夫斯基定理》（Zilkowski's Theorem ）曾載《西洋鏡》雜志2001年秋季號，《懺悔之路》（The Confessional Approach）為首次發(fā)表，作者認為這兩個新作可從不同側(cè)面體現(xiàn)他關(guān)注的問題。其中《齊爾科夫斯基定理》是標(biāo)準(zhǔn)的艾格尼瑪“數(shù)學(xué)小說”，有興趣的讀者或許可從一個個術(shù)語、一處處伏筆中找出這個“定理”，譯者在忠實原文之余就不以淺陋的注釋越俎代庖了。而《懺悔之路》則來得非常正統(tǒng)，可能更容易窺見一個“線性”的進步青年在商業(yè)化、右翼化的，“強非線性”、“耗散結(jié)構(gòu)”的物質(zhì)社會謀求生存、尋找價值的艱難以及艱難中的信念。當(dāng)然，“數(shù)學(xué)”之于小說始終是一個標(biāo)簽，但在這里決不至于只是某種“談助”，更強烈地，它是一個未沾染作家班技術(shù)習(xí)氣的自發(fā)性作者的真摯關(guān)懷，一個研究機器人的科學(xué)工作者在寫作研究人的道德小說。
亨德森溜進半滿的禮堂坐到后排一個空位上，在一本黃色的破爛筆記簿后面埋下頭。在他四周，數(shù)學(xué)家們?nèi)齼蓛稍啥�，用泡沫塑料杯喝著咖啡，不時爆出有關(guān)變分學(xué)和策梅羅－弗蘭恩克集合論①的笑話。他們枯燥的幽默簡直配極了這個禮堂，配極了這些掉毛的橙色地毯硬邦邦的椅子和閃忽忽的熒光燈�！斑@就是阿克倫了吧�！焙嗟律�，跟他預(yù)料的相比不好也不壞。
會議年年都是一個樣子，一樣的三百人，一樣的幾個乏味的城市：格但斯克一年，然后是貝爾法斯特，現(xiàn)在到阿克倫。下一屆是哪兒呢——摩加迪沙？也許吧。德黑蘭？亨德森認得但不喜歡他見到的這些面孔；他無數(shù)次看到這些人樂滋滋地釘在各種學(xué)報的四封上，他們黏濕的握手和刺鼻的呼吸排泄物，他們嘈雜的聲音流利地說著不分詞形的數(shù)學(xué)用語。亨德森埋下頭在他的筆記簿上無聊地亂劃。他不想讓任何一個同僚注意他，但他最不想看見的是那個發(fā)言人，佐格洛茲。
佐格洛茲要陳述一篇題為《弱非線性系統(tǒng)的擾動分析》的論文，當(dāng)時鐘劃過兩點他走上講臺在高架投影機上翻著書。他看起來比亨德森料想的要年輕：他的鬢發(fā)還牢牢地系在太陽穴上，前額也沒有數(shù)學(xué)家們常見的那種因眉頭緊鎖形成的皺紋。四年的助理教授生涯對佐格洛茲并沒有多大影響；這對亨德森來說真是太不公平了。佐格洛茲蓄著一部山羊胡子，系一條用某種閃光紫色面料做成的領(lǐng)帶，亨德森覺得這跟一個關(guān)于弱非線性系統(tǒng)的論文陳述整個兒地不合時宜。那部山羊胡子，亨德森點著頭想，讓佐格洛茲看上去一副著魔的樣子。
“大家好，”佐格洛茲開口了，用他花哨的匈牙利口音，“很高興又看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亨德森本能地往座位上縮得更深一點，但佐格洛茲只盯著講稿；他的目光根本就沒離開講臺。他駕輕就熟地轉(zhuǎn)入他的論文，首先以吹毛求疵的精確性定義了論題，然后簡要回顧相關(guān)研究：朵布金斯基的著名的1964定理，一個名叫卡里阿多斯的希臘人的不起眼的一系列論證。接著佐格洛茲清清嗓子邁向他自己的研究成果，他的聲音提高了半個八度吐字也更快了。亨德森打量著這個昏暗的禮堂：他感到有一種勉強的敬意，一種對通常盛行于此類會議的懷疑論的敵意的回避。他又轉(zhuǎn)回投影機銀幕并開始在筆記簿上沒命地亂劃起來，暗地里在琢磨那些方程式的一個弱點，一個可以讓他刺入長矛的漏洞。
佐格洛茲在高架投影機上放了一張題為《總結(jié)與結(jié)論》的幻燈片，于是聽眾們大夢初醒般地有了一點動靜�！叭缟纤�，”佐格洛茲說：“對于一個弱非線性的局部可微的系統(tǒng)，用經(jīng)典的擾動分析法是可以分析其穩(wěn)定性的�！彼麖闹v稿上抬起頭來露出一個有所節(jié)制但又信心十足的微笑。“現(xiàn)在，請容我——”
“提問，”亨德森說。他的聲音里有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挑釁式的腔調(diào)，但他并不想軟化它。這個時機他已經(jīng)等待太久了�！熬仃嘓 的可逆性怎么回事？你還沒提到H 為奇異的情況呢。”
佐格洛茲望著黑壓壓的聽眾席。“請您具體一點，好嗎？”
“當(dāng)然，”亨德森說。有幾張臉從聽眾席前排轉(zhuǎn)過來打量他�！霸诘谑粡埢脽羝�，你聲稱如矩陣B 為正定則H 為非奇異，但你并沒有論及如果B 為‘半’正定的情況。而這當(dāng)然是有可能的，在一個耗散系統(tǒng)中，B 就可以是半正定的。因而H 就可以是奇異的。因而是非可逆的�！�
佐格洛茲愣了一陣。慢慢地，他翻著幻燈片找到第十一張。他在高架投影機上小心放好然后轉(zhuǎn)身背對聽眾瞪著寬寬的白色投影銀幕。聽眾席已經(jīng)泛起一片嘀咕，這聲音里有一種緊張感讓亨德森想起一部影片里斬首示眾的場面。佐格洛茲無意識地捻著他的山羊胡子：問題已在幻燈片上得以優(yōu)美地展開，一個絕妙的代換為之奠定了堅實的立足點，而亨德森卻偏偏挑起一個較次要但也頗為關(guān)鍵的假設(shè)。
“對，沒錯�！弊舾衤迤澢迩迳ぷ�。他的耳朵像是被曬壞了似的在發(fā)紅。“這種正定條件可視為對本方法的一種制約。一個限度。”
“一個限度？你隨后的結(jié)果似乎是無效的呀。”
此刻聽眾席上靜悄悄的只有高架投影機的風(fēng)扇還在不斷地嗡嚶。佐格洛茲生硬地點點頭�！斑@可以糾正。我必須考慮得更加周全一點，對這個……這個推斷。”
一陣表示贊賞的喧鬧在聽眾席上升騰。這種類型的劇目是難得一見的，也是永遠都會受歡迎的：它將被嘀嘀咕咕的耳語帶到下一屆會議，然后是下一屆，再下一屆。亨德森會被一種混合著畏懼和尊敬的目光所注視；他本人的論文亦將成為數(shù)學(xué)獵頭的目標(biāo)。亨德森知道這些。他也知道這堂陳述結(jié)束之后會有一小群人等著要見他，所以在佐格洛茲使勁地清好他的嗓子收回聽眾們的注意力之前，他溜出了后門。
當(dāng)晚，在萬豪飯店潮濕的空調(diào)房里，亨德森一邊收拾他的旅行袋一邊品著小酒柜里的香檳——嘉獎一下他今天下午既殘忍又美妙的勝利——這時電話響了。
佐格洛茲的聲音有一種歡快的節(jié)奏�！澳愫茫s翰。我希望我沒有打攪你——你聽起來非常開心�！�
香檳沫子弄得他喉頭癢癢，亨德森大咳起來。他擱下塑料杯然后擦擦嘴，他的手心突然汗津津的�！奥犞卓肆_斯：沒什么值得發(fā)火的�！�
“噢，不，我沒發(fā)火，”佐格洛茲說。“說實話，我一定得感謝你今天下午指出了我的錯誤。在出租車上，回飯店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個方法可以消除你指出的難點。一個了不起的小方法，真的。它可以為我打開一個全新的研究領(lǐng)域�！�
“啊。那就太棒了�！焙嗟律娫捑�進了浴室然后收拾他的剃須刀和牙刷把它們?nèi)M旅行袋�！拔液鼙�，我現(xiàn)在不能聊了，佐格洛茲。我得去機場了。”
“在一個理想世界，”佐格洛茲繼續(xù)，“你才有可能更加的……‘周到’。但這兒就是了�！�
在佐格洛茲的口音底下，亨德森認為他能察覺到一種由酒精引起的含糊。想到佐格洛茲可能喝醉了，亨德森不安起來，他連忙拉上拉鏈然后掃視一遍空蕩蕩的房間�！昂昧�，我得掛了。我們下次會議再見�；蛘呤窃诮稚�，我想�！弊舾衤迤澓秃嗟律荚诓ㄊ款D教書——佐格洛茲在市內(nèi)的一所大學(xué)而亨德森在郊外的一所工學(xué)院——但在過去的四年里亨德森盡量地避開佐格洛茲。
“我想我們可以見個面，”佐格洛茲說�！霸陲埖甑木瓢�。我們談……三十分鐘行嗎？”
“你在這個飯店？”亨德森瞄了一眼鎖住的房門�！澳闶窃趺粗牢易≡谶@兒的？”
“約翰，我的天哪——你像是在演恐怖片似的。放松點兒。我在高速公路這邊，在舒適客棧。我可以請你喝酒——野火雞波本，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我想不行了，佐格洛茲。我不喜歡趕時間，我的飛機是八點三十的�！�
“有一件事情我們得商量一下。”佐格洛茲的聲音換了一種沉悶，憂郁的調(diào)子。這是某人要宣布一個既不幸又不可避免的消息時使用的聲音。“是瑪麗亞，真的�！�
當(dāng)瑪麗亞的名字響起一陣顫栗從亨德森的胸口開始穿透每一寸肌膚。他覺得自己仿佛在熊熊的煤爐里被燒得通紅然后又被扔進一個海量大的冰水盆�！艾旣悂喸趺戳�？”
佐格洛茲嘆了口氣——深深的，煩惱不堪的嘆息�！疤嗔�。電話里說不清�！�
亨德森跌坐在床上，心中泛起一種熟悉的渴望和絕望，抬頭之間發(fā)現(xiàn)衣櫥鏡子里自己的影像正面對著自己。他不動感情地觀察這個形象——凋零的頭發(fā)，松垮的頸脖，緊繃的襯衣，就連神經(jīng)兮兮的腔調(diào)都讓亨德森顯得多少有點齷齪——然后慢慢扭開頭�！熬腿昼�，”他終于說了�！拔业脫Q下一個航班�！�
“太好了，”佐格洛茲說�！熬瓦@樣，約翰。另換一個航班�！焙嗟律┻^萬豪飯店褪色的大堂在謝喬治餐廳門外停住腳步。透過煙蒙蒙的玻璃門他看見一排人影趴在吧臺上，最盡頭的那個他想他認得出是佐格洛茲的山羊胡子和閃光領(lǐng)帶。亨德森的手在門把上猶豫了一陣，又轉(zhuǎn)身急匆匆地進了男廁所然后站在一只沒人用的小便器面前，閉上眼睛。他的心臟怦怦直跳好像他剛剛爬了十二層樓似的。亨德森站在小便器前，深呼吸，直到他發(fā)現(xiàn)他旁邊的那個人在皺眉為止；然后他沖了水在龍頭那邊擦了把臉才回頭穿過大堂向著謝喬治，向著佐格洛茲前進。
米克羅斯。佐爾坦。佐格洛茲，來自布達佩斯，在路易斯維爾呆過。他們在密執(zhí)安理工學(xué)院讀研究生一年級的時候就認識了，這兩個好斗的青年理論家在馬克思和愛爾蘭黑啤上各持己見但一致認為數(shù)學(xué)是一種游戲——最繁復(fù)，最精彩的游戲，就像是上帝費盡心思設(shè)下的一道謎。第一個學(xué)期，那年90寸厚的積雪掩埋了學(xué)院，亨德森和佐格洛茲面對面坐在巴赫曼圖書館坑坑洼洼的橡木臺前，鉆研越來越艱深的方程直到他們不假思索就能解出來，像鋼琴家們在做指法練習(xí)。這個學(xué)期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搬進磨坊街一棟頹圮的荷蘭殖民地式的頂樓，距數(shù)學(xué)系大樓四個街區(qū)。他們在紅磚窗臺上砸碎了一瓶六塊錢的阿斯蒂汽泡酒然后對著十二月的寒夜狂吼，而佐格洛茲更將這棟房子命名為“彭加勒②府邸”，以榮耀他最為鐘愛的數(shù)學(xué)家。
后來亨德森認識了瑪麗亞�，旣悂�。齊爾科夫斯基，來自比亞里斯托克③，她“喜歡”數(shù)學(xué)但并不“愛”它，更多的只是操心她的基爾巴薩④——她親手灌制的，在浴缸里——是不是擱了太多大蒜或者黑胡椒。亨德森從來都弄不明白她是怎么進得了研究生院的，但他不在乎；不管她是怎么進來的，他都要她留下。亨德森開始回避圖書館而改為跟瑪麗亞在他狹窄的雙人床上糾纏，或者聽查爾斯。明格斯⑤的專輯或者奮發(fā)圖強地做愛或者品嘗瑪麗亞從她的“芭芭西婭”⑥那里學(xué)來的波蘭菜。亨德森發(fā)現(xiàn)，她有一塊形似加利福尼亞的胎記；她很容易就會爆出失去理智的大笑；她擔(dān)心她濃重的家鄉(xiāng)口音會讓她顯得粗魯和沒有文化。瑪麗亞經(jīng)常突發(fā)奇想——她憑一時沖動就能做出重要決定，好像她是在決定該穿哪雙襪子似的——盡管這讓亨德森沮喪不已但他還是羨慕她能隨時改變主意，并含蓄地承認錯誤的能力。到晚上瑪麗亞會燒大盤大盤的卡普斯塔或者比戈斯或者皮洛吉⑦，而佐格洛茲，半夜或者凌晨一點從數(shù)學(xué)系回來，可以享用一碟夜宵然后跟瑪麗亞和亨德森一起坐在救世軍商店買來的沙發(fā)上看《霍甘的英雄們》⑧的重播。亨德森和佐格洛茲以不知羞恥的樂觀態(tài)度宣稱他們能解決控制論的難題——看來這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與此同時瑪麗亞則笑談她未來的餐館，“梅拉。渥爾莎瓦”：小華沙，波蘭家常菜館。
他們在彭加勒府邸住了兩年，第三年夏天的時候亨德森飛到紐華克參加一個自適應(yīng)控制會議。這四天里缺了瑪麗亞——他坐在冷氣強勁的會議室后排，面前擺著空白筆記本，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模仿瑪麗亞滿不在乎地畫著圈圈兒的簽名。他寫的是“瑪麗亞。亨德森”，這幾個字讓他興奮得坐立不安。他決定逃掉星期五的陳述會。這是一個異常的沖動決定。星期四晚上他來到機場，急急忙忙過了單調(diào)的通道，他感到心中有一種至高的感激和驚嘆之情；在他想象中歐拉⑨發(fā)現(xiàn)等于零，等于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他的膠底鞋在瓷磚地上蹭得吱吱響，這種聲音莫名其妙地讓他落淚。到家了，他的鑰匙怎么也打不開插死的門閂，他覺得他聽見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有一個帶著不熟悉的音調(diào)的熟悉的聲音——但他沒往心里去。他的手在刮花了的銅鎖上顫抖。
那是最糟糕的一刻，亨德森的行李袋掉到地板上而瑪麗亞從餐桌上抬起頭來。她系著一條藍色的格子布圍裙，下面什么也沒穿。佐格洛茲正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旁邊擺著一碟子戈拉布基?B10 ?胸口攤著一本《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雜志》，不遠處是一雙紅色的汗襪，當(dāng)然，他也是什么都沒穿。亨德森退出去，把門關(guān)上。他僵硬地站了一陣——他聽見佐格洛茲的碟子咣啷摔在松木地板上，瑪麗亞用一種壓抑的，不自然的音調(diào)在喊“契卡?B11 ?！”然后亨德森就走了，爬下樓梯橫過漆黑的庭院，來到數(shù)學(xué)系大樓他空蕩蕩的辦公室的安全地帶。
隨后來了一個電話，瑪麗亞拖著哭腔夾著波蘭詞焦急地說著�！拔艺嫔�，科卡納?B12 ?，我很抱歉。”她說著，一遍又一遍——但是她并沒有提出讓他回去。這是一個簡單的，不幸的事實：她愛亨德森但她更愛佐格洛茲。反復(fù)無常，異于常理的瑪麗亞已經(jīng)改變主意了。這對亨德森來說毫無意義，但話說回來任何跟女人跟愛情有關(guān)的事情也從沒對亨德森產(chǎn)生過意義。他開始在辦公室睡，因為他無法忍受瑪麗亞的胸罩攤在佐格洛茲房間的地板上，她的香水味兒——香奈爾5 號，經(jīng)典憂郁香氛——從浴室里佐格洛茲的擦手巾上散出來的情景。那年十二月，他們的租約到期了，亨德森連夜把他的衣物，課本和黃色筆記簿塞進八只酒箱子扛上一輛出租車，然后搬到跟學(xué)院隔開一條河的一個工作間。在后來的十八個月里，在研討會或者論文答辯會上見到佐格洛茲的時候，他們會談?wù)劚蚧蛘呖刂普�，但從不提瑪麗亞的名字。但直到現(xiàn)在亨德森還收藏著他和瑪麗亞之間的一個殘留的遺物——是一條粉紅色的內(nèi)褲——在他的書桌右下角抽屜的最盡頭。有些星期五的下午，當(dāng)埃文斯大樓人都走空了，鐘樓也敲完了它的挽歌，亨德森關(guān)了辦公室的門靠在扶手椅上，一縷陽光斜斜地照進來，那條內(nèi)褲揉搓在他的唇邊。盡管多年前偶爾洗過，亨德森覺得他還是能聞到瑪麗亞的大蒜和干樹葉的東歐風(fēng)味，她的體香。在內(nèi)褲的背面，靠近標(biāo)簽，是一行隨時都能把亨德森的心絞碎的字跡：模糊的藍色墨水寫的瑪麗亞。他想他再也不會見到這么美麗這么悲慘的名字了。佐格洛茲趴在吧臺上，看上去不像下午做陳述時那么年輕。他的套裝上衣扔在一張臺凳上，紫色領(lǐng)帶也松開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在機場候機廳整夜徘徊的旅客。看見亨德森穿過餐廳，佐格洛茲搖搖晃晃地起來，撐住吧臺站穩(wěn)，然后用女人氣的輕輕一捏握住亨德森的手。
“見到你真高興，米克羅斯，”亨德森說�！拔蚁矚g你的領(lǐng)帶�！�
佐格洛茲疲倦地咧咧嘴。“你好，約翰。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彼穆曇衾镉幸环N讓亨德森認為是毫無防備的誠摯。“我在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上看了你一篇收縮分析的論文。干得棒極了�！薄澳挠心敲春茫焙嗟律f。“不過是對眾所周知的現(xiàn)象作一個小觀察。根本不值得發(fā)表�！�
這是事實而且他們都知道，但佐格洛茲不相信似的聳聳肩。他低頭看了一眼吧臺然后攤開兩手，一種試圖調(diào)和的手勢�！拔冶仨毜酶嬖V你，我對今天下午的事兒并不生氣。是有一陣，陳述會后——沒錯，我是有點……‘心煩’。但后來就沒有了�！�
佐格洛茲在喝一杯止咳糖漿似的玩意兒，于是亨德森又點了一份還有一杯自己的野火雞。酒水端來的時候，亨德森文雅地品了一口然后說，“那么。瑪麗亞�！�
“瑪麗亞�！弊舾衤迤澔沃�，看著黏稠的紅色液體蒙在杯壁上�！拔覀冏罱K結(jié)婚了，十月份。我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
“赫斯克告訴我了，”亨德森說�！肮擦�。我祝你們?nèi)f事如意�！彼恼Z言是沉悶和無趣的，一種拙劣模仿的賀辭�！八鯓樱俊�
佐格洛茲對著他的杯子緊皺著眉頭�！八荛_心，直到幾個月前。她在成教中心上波蘭烹調(diào)課。我們付了首期款買了市內(nèi)一套非常漂亮的公寓。后來有些事情發(fā)生了。她‘找到信仰’了，按她的說法。”
“天哪，”亨德森說�！拔疫B找汽車鑰匙都頭疼呢�！�
“真逗，”佐格洛茲說，但沒有笑。“我都差點兒忘記你有趣的幽默感了。”佐格洛茲又叫了一杯然后在吧臺上不停地?著空杯底直到酒送來為止。“但現(xiàn)在她走得太遠了——連牧師都這么說。她上個月打電話到克拉科夫?B13 ?給她媽媽說她有一次從她奶奶的錢包里偷了六十萬茲羅提?B14 ?。那個可憐的女人！都七十歲了，居然聽到獨生女兒說自己是一個賊�！�
“一次皈依，”亨德森沉思著�！耙d啊，誰料得到呢？”波本酒讓他嘮叨起來，而這個新奇的故事則把他扯得更遠。他在想，幸虧他今晚換了航班來到這里。“我相信這對她有好處，但她都傷害了誰呢？她媽媽，你。還有誰？”
佐格洛茲點點頭�！拔蚁Ｍ隳軒兔Α！�
“為什么我要這么做？”
“為了瑪麗亞。也為我。事情已經(jīng)越來越……難辦了�！�
亨德森用小指攪勻他的酒，然后舔干凈手指�！罢娴膯�？有多難？”
佐格洛茲點著頭，就像他一直都在盼著這個問題�！八僖膊辉溉タ纯植榔�，但從前我們倆——我們大家——都很愛看的。她每天晚上都耗在讀經(jīng)或者禮拜上，然后又責(zé)罵我不跟她一起參加。她開始聽基督教音樂�！�
“就這些？電影和狗屁音樂？”
“她上個星期跟我說她要重新考慮我們的婚禮�！�
亨德森的波本酒在唇邊停住了，但很快恢復(fù)過來，喝下長長的，漫不經(jīng)心的一大口。他完全不感到驚訝；不過是瑪麗亞在某些極為重要的事情上有點慌亂罷了。佐格洛茲抿著嘴，他正盯著一只高大，華麗的胡椒磨子，它立在吧臺對面的壁柜上如一尊神像�！澳阒绬�，約翰，天主教徒相信耶穌基督能死而復(fù)生？”佐格洛茲困惑地咧咧嘴�！八钠鹕韥�，丟開死尸，然后就大搖大擺走了？了不起啊�！�
亨德森無法想象瑪麗亞怎樣跪在教堂里，或者做祈禱，或者把一只俗艷的金圣杯捧到唇邊；她整個兒都是那么“肉欲”。當(dāng)他想起瑪麗亞，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想到食物——卷得緊緊的戈拉普基，脹鼓鼓的，爆開的基爾巴薩，黏乎乎的保加利亞酒——要么他就想到性。
亨德森從來沒跟宗教沾過邊兒，對他來說上帝的概念就像非線性控制論在別人眼里那么抽象。有些夜里，亨德森在床上翻來覆去，額頭蒙滿汗水，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渴望有某種朦朧的“仁慈”讓他能夠發(fā)泄他的憤怒，焦慮和自疑。在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中他仿佛看見一個假古董正懷著美好祝愿站在麥當(dāng)勞隔壁的大廳里。當(dāng)他第二天早晨醒來，他感到有一種混合著懷疑和羞愧的腐蝕物。難道那里有什么值得相信嗎？人們有本事把習(xí)慣發(fā)展到最不可忍受的地步�；诤薜膲m垢一年又一年地堆積。電子從低電位流向更高處。除此之外——還有什么？“還有呢，”佐格洛茲說�！熬褪撬牟┦繉W(xué)位的問題。”
餐廳里的爵士音樂好像停了，其他顧客的說話聲也變得沉寂，仿佛他們是隔著一層棉花在說話。亨德森看見佐格洛茲在觀察他空空的杯底。“她想放棄博士學(xué)位。而且她還要公布真相，在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上�！�
亨德森揪住佐格洛茲的手腕�！耙d啊，米克羅斯，制止她。”
“她是非常認真的，”佐格洛茲說著，輕柔但又堅定地把他的手腕拔出來�！八f這個問題一直讓她感到恐懼�！�
亨德森趴到吧臺上機械地又叫了一杯。他感到一陣比波本酒的勁頭還厲害得多的麻木。他覺得就像一個被局部麻醉的牙科病人，無動于衷地觀看著這個世界在他眼前移動。
“你知道，”佐格洛茲說，“我認為這是你做過的最漂亮的杰作。齊爾科夫斯基定理——我知道它實際上不是她的。她根本不在乎它，它對她來說毫無意義。但是……”他漸漸降低了聲音�！疤亮�。漂亮的論證。”
亨德森凄涼地聳聳肩膀�！拔夷鞘莵砹遂`感了，我想�！�
“看到它在別人的名下發(fā)表肯定會讓你很痛苦�！�
“完全不是，”他說著，從沒想到自己會那么動情�！拔覙芬鉃楝旣悂喿�。我想讓她幸福�！�
“幸福。”佐格洛茲沮喪地咧咧嘴�！笆且环N難以達到的狀態(tài)�！�
那是亨德森搬出彭加勒府邸五個月后的事了：一個冰冷的早晨她打了電話來，當(dāng)時亨德森正在跟拉下窗簾賴床到中午的沖動進行斗爭�，旣悂喌穆曇魩砹艘坏镭灤┤淼牧钊祟澙醯呐鳌！澳愫脝幔俊彼龁柕�，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發(fā)出苦笑�！昂脴O了，”他說，過了好久�！澳阍鯓樱俊�
她跟他說了她媽媽的關(guān)節(jié)炎，說了天氣，說了她自己手腕上針扎似的痛，說了她已經(jīng)給她姐姐的兒子，斯蒂萬，織了一件南瓜色的套衫。她的聲音減弱為一種消沉的吞吞吐吐，而突然間仿佛她從沒做過她已經(jīng)做下了的那件事情：他們談到里根，和查理。帕克?B15 ?。他們談到性。她跟他說了她本人和佐格洛茲之間的讓亨德森實在聽不下去但又讓他聽得渾身顫抖的那些細節(jié)。但還是有一個麻煩，她承認。她的論文——她被卡住了。那種感覺，她解釋說，就像是還沒懂得怎樣爬就要去跑馬拉松。“誰知道呢？興許我該回家了，”她說著，嘆了口氣�！芭d許是時候開‘梅拉。渥爾莎瓦’了�！�
“不要，”亨德森說�！扒f不要。給我六個星期——要不一個月�！�
亨德森去了圖書館�，旣悂喿x的課題組跟他自己的研究相去不是太遠，于是在一個星期內(nèi)他已經(jīng)找到了一些奇妙的關(guān)聯(lián)。接下來的星期天，在連續(xù)幾個小時的狂熱狀態(tài)中，一組組方程在他身旁紛紛飄落，就像樹上成熟的果實。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它們記錄下來。星期一早上，精疲力竭，他打電話到瑪麗亞的公寓告訴她這個消息，但接電話的是佐格洛茲。亨德森閉上眼睛，掛了。
偶爾會有這樣的事情：一個博士生如璀璨的彗星般閃現(xiàn)，然后又消失了。答辯結(jié)束后，瑪麗亞的論文評委會只商議了七分鐘——“七分鐘”——在會議室當(dāng)場就鼓掌祝賀她過關(guān)了，她現(xiàn)在是瑪麗亞。齊爾科夫斯基博士了。此后她一篇文章也沒發(fā)表過。
“嗯，”佐格洛茲說著，把他的空杯子擱到吧臺上，“我今晚找你的主要原因是：瑪麗亞和我想邀請你下個星期來吃晚飯，到我們的新家�！�
坐在佐格洛茲和瑪麗亞中間吃晚飯，這種想法對亨德森來說真是太荒謬了，所以他久久地瞪著佐格洛茲一句話也不說�！笆峭聿�？”他終于開口了。
“瑪麗亞已經(jīng)試驗了很多新菜譜——波蘭式法國菜，波蘭式廣東菜�！弊舾衤迤澛柭柤��！皬�(fù)合烹調(diào)法，我想�！�
亨德森搖搖晃晃地從吧凳上站起來。他覺得心慌和疲倦，喝醉了�！安灰▏耍彼f�！耙膊灰獜V東菜——就波蘭菜。告訴她如果她燒普普通通的波蘭菜我就來�！�
佐格洛茲點點頭�！拔視兴霰雀晁沟��！彼麅裳郯l(fā)亮地抬頭看著亨德森，有那么一陣，顯得滿心盼望�！斑@是你的最愛，我相信。對嗎？”
“這些都是我的最愛。”亨德森說。第二天晚上，回到波士頓，亨德森倒在他軟癟癟的沙發(fā)上放縱著自己的頭腦去探究被揭露為齊爾科夫斯基定理的作者的既恐怖又迷人的可能性�？隙〞幸粋�小丑聞，下次會議的時候他一走進咖啡廳想必會一片肅靜。亨德森知道，以某種齷齪的方式，這可以提高他的名聲。至于述職報告評委會的智慧和同情心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大不了，他的述職評委會大發(fā)雷霆；他可能得去另外找一份工作。事實是，亨德森討厭學(xué)術(shù)界。他討厭又長又臭的教工會議；他討厭自以為是的本科生沒完沒了的爭辯，他們根本不清楚自己是該修數(shù)學(xué)還是西班牙文學(xué)。亨德森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自己在懷念讀研究生時的那段日子，他每天花十一個小時蜷在閱覽臺前，除了找微波爐熱一個玉米餅子或者看看巴赫曼圖書館窗前飄飄的白雪之外頭也不抬的日子。那是一種雖然孤單但毫無痛苦的生活。
只有俄國的理論家能理解，亨德森懶懶地琢磨著。他們會理解因浪漫的緣故而求得定理的觀念。俄國人對這種高尚的，命定的姿態(tài)有一種鑒別力，但是其他人——德國人，日本人，美國人——誰知道呢？亨德森任由他的頭腦進入一種空白的狀態(tài)。在他公寓的窗外，有一個男人正用蜂窩電話說著半截子的交談。“八百是不可能的，”那人說�！熬虐傥澹^對最低了。蝕老本的最低價了�！彼纳钍呛唵蔚�，亨德森想。他對齊爾科夫斯基定理一無所知。他摸到廚房在湯鍋里倒了一品脫牛奶，但牛奶煮開的味道讓他直倒胃口于是他把它扔進水槽。他蹲下身，從櫥柜盡頭找出一瓶野火雞。一層薄薄的細灰蒙在酒瓶上讓它顯得古老，一件來自前啟蒙時代的工藝品。亨德森在咖啡杯里倒了一指高的波本酒又摸回起居室。他翻遍他的卡帶才挑出一盒費曼?B16 ?的演講，然后繼續(xù)倒在沙發(fā)上。這位天才物理學(xué)家的聲音充斥在小小的公寓里，但卻不能像往常那樣給亨德森帶來安慰，它只是讓他猛然間痛苦地認識到自己的平庸。但亨德森沒有按�？◣�。相反，他爬起來調(diào)大音量——調(diào)到頂，爆炸式的，讓所有的鄰居都能聽見。佐格洛茲和瑪麗亞的房子在聯(lián)邦大街靠近肯莫爾廣場，跟他往常開車進城的時候一樣，亨德森出了I-93通道然后下車鎖上門。在走廊上，聽著門鈴微弱的鳴聲，他發(fā)現(xiàn)自己郁悶地回想著早先跟佐格洛茲的談話。他又被人利用了：被那個奪走了他的女人的男人招來幫忙安慰那個拋棄了他的女人。這種女人！她不僅要引誘他來幫她寫論文，如今她還要因為他做了這件事而懲罰他。亨德森的嘴里泛起一種苦澀的味道，他對著走廊邊上的紫色郁金香啐了一口。他在想，佐格洛茲這樣的人也得了國家科學(xué)基金撥款，而亨德森只能四處去討研究補助。他已經(jīng)下意識地滑入第三人稱，就像他在極度焦慮的情況下常做的一樣。
門開了，是佐格洛茲：穿著一條褪色的牛仔褲和一件黃色馬球T 恤，看上去比在阿克倫的時候要果敢得多。他的身后站著瑪麗亞。亨德森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有了一些些皺紋了，而且她的頭發(fā)由冰茶似的棕色變成幾乎是黑色，但不管怎樣她還是那個讓他以痛苦不堪的獨一性牢記著的女人。她穿著一件橘黃色罩衫和一條黑色短裙，配純紫色的長絲襪——奇特的性感，瑪麗亞風(fēng)格的搭配——又在眼前看到她的身影，亨德森心中涌起一陣溫暖的，奔突的渴望。亨德森進門的時候她用干抹布擦擦手向他張開了懷抱。
“歡迎偉大的數(shù)學(xué)家！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約翰�！彼ё∷募绨蛉缓笪撬仁怯疫吥樈又亲筮�，一個連擊組合把亨德森打得暈暈乎乎的�！罢堖M——都準(zhǔn)備好了�！�
佐格洛茲領(lǐng)著亨德森快速瀏覽了一遍這套房子——都不值一提，除了一個陰暗的，麝香味兒的橫七豎八扔滿衣物的臥室，佐格洛茲連忙將此處一筆帶過——然后把他帶到一個亮堂的配有拋光橡木地板和大飄窗的餐廳。這個房間同樣帶著確鑿無疑的佐格洛茲和瑪麗亞的痕跡——裝訂好的數(shù)學(xué)雜志選刊，磨花的沒有封套的唱片堆在音響旁邊——這種種事物以極為相似的特征激起亨德森的不快。這是一個暖和的傍晚，窗戶大大地開著，紅襪隊隊歌甕聲甕氣的旋律從鄰居家的電視機模模糊糊地飄了進來。佐格洛茲遞給亨德森一杯黑乎乎的紅葡萄酒，亨德森三大口就把它干完了�！澳銈兛隙ㄊ琴J了一大筆錢，”他對佐格洛茲說�！皩σ粋�助理教授來說還不壞嘛�！�
“地下室滲水，”佐格洛茲說，“暖氣時好時壞。除此之外……我們很幸福�！�
瑪麗亞從廚房端著一碟子戈拉布基過來了。戈拉布基——就像一道感情的急流翻騰在亨德森的胸膛，就在這一瞬間他想他可能會哭出來的。他清楚地記得一個八月之夜：同樣的戈拉布基和黏稠的紅葡萄酒，他和瑪麗亞坐在地板上吃晚飯，四腿交纏，在慵懶的盛夏，穿著內(nèi)衣，一張嘈耳的芒克?B17 ?的唱片在臥室里轟響。這種女人！他在桌前坐下來用叉子戳起一只甘藍菜卷狠狠地咬下半截。
“我希望不要太辣了，”瑪麗亞說�！拔矣浀媚阆矚g吃辣的�！�
亨德森轉(zhuǎn)到她這邊。“嗯。佐格洛茲——我是說米克羅斯——已經(jīng)跟我說了你皈依的事。我想說我很為你高興，但這并不十分準(zhǔn)確�！�
瑪麗亞用一種溫柔的好奇心看著亨德森，就像一個孩子在檢查一只受了傷的小動物�！澳氵�是老樣子，約翰。你從不喜歡說應(yīng)酬話，對嗎？”她抿一口酒然后微微一笑�！拔抑赖模阋詾檫@只是我的一個傻念頭。但這不是。真的不是。”
“我在想，你是想得到我的許可好讓你在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上發(fā)那個‘聲明’對嗎？我在想，這就是這次晚餐的目的對嗎？”
現(xiàn)在瑪麗亞大笑起來，并投給亨德森一個古怪的眼光�！凹s翰，請你——我希望得到你的許可，沒錯。我不否認這一點�！�
“我的許可，”亨德森說。“聽我說，你發(fā)表一個聲明，然后就帶著心安理得的良心走開了，而我呢……得到什么？讓述職委員會嘲弄一番。在年會上丟人現(xiàn)眼�！�
“你得到我的感激，”瑪麗亞說著，握住了他的手�！澳愕玫侥阕屛倚腋５哪欠N感覺。這就是我所能給予的全部，約翰。我還有別的什么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亨德森說著，猛然間——暴烈地——被瑪麗亞的觸摸弄得渾身顫抖。“你真的認為這有必要嗎？想想那些帶著博士頭銜的傻瓜吧，而你，一個有知識的人也應(yīng)該得一個的！這是無害的罪�！�
“沒有什么罪是無害的，”瑪麗亞說著，聳聳肩�！暗饶阏业叫叛龅臅r候你就會明白了�！�
亨德森厭惡地搖搖頭，瑪麗亞已經(jīng)變了。她像是更遲鈍，更不自然了。還有她的口音，曾經(jīng)是那么嫵媚的異國情調(diào)，如今已消磨成一種準(zhǔn)美國式的扭捏作派。挨著瑪麗亞，佐格洛茲正注視著大開窗外，臉上一副空洞的，終端似的表情。窗外，紅襪隊的比賽已經(jīng)提高了音量，球迷們潮水般的吶喊壓過了解說員的嘮叨，比賽在第五局第三棒打平了。
他們在沉默中吃完戈拉布基。佐格洛茲把碟子清走然后從廚房端出幾大碗熱氣騰騰的比戈斯，趁他離開去取另一瓶酒的時候亨德森把手肘挪到臺面上然后盯著瑪麗亞�！澳敲凑f你現(xiàn)在是想得到寬恕，”他說。“我猜你們有做這個的牧師吧�！�
瑪麗亞投給他一個急促的，抿緊嘴唇的瞥視。“這是良心的問題，”她平靜地說�！拔易鲞^一些不可饒恕的事情，約翰。欺騙你。剽竊。那天早上趁米克羅斯出門的時候打電話給你。這是不對的�！�
“沒什么的。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們只談了談控制論，這——上次我查過——不算一宗罪�！�
“這是錯誤的。我對待你的那種方式是錯誤的。”她煞有其事地點著頭，這時佐格洛茲帶著酒回來了�！斑@些年來我非常痛苦�！�
“那現(xiàn)在你幸福了，”亨德森說。
瑪麗亞抬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從懷疑滑向怨恨滑向溫柔，一切只花了半秒鐘�！笆堑�，”瑪麗亞說。“我幸福。”
亨德森要發(fā)話了，他先搖搖頭然后吞了一大口葡萄酒。他想讓瑪麗亞幸福，但不是這種方式，偷偷從宗教的后門摸進幸福里面，傻瓜才相信會有這種便宜貨。他感到一陣不寧不歇的憤怒的巨浪。他一口倒干剩下的酒然后用手背擦擦嘴。
“好啊，棒極了。我跟你做個交易吧�！焙嗟律焉碜愚D(zhuǎn)向敞開著的窗戶和棒球賽的嘮叨聲�！叭绻t襪隊贏了，你就得到我的準(zhǔn)許。發(fā)表你的聲明。毀掉我的前程。由你去幸福。但如果襪子要輸——不好意思了，瑪麗亞。我想你就得跟你的良心熬一輩子了。跟我們其他人一樣�！�
“約翰！你是怎么了——你是什么意思？”瑪麗亞問。她和佐格洛茲瞪著他，臉上都是一副恐懼的表情。“求你了，約翰，為了我。為我們的友誼�！�
“亨德森，”佐格洛茲打岔說，“這事兒太重要了不能兒戲的。為了我們大家�！�
但亨德森仰在椅子上聳聳肩膀。長久以來他一直在跟規(guī)則較量，都是輸?shù)�，現(xiàn)在他真是想給他的運氣一個機會。
佐格洛茲盯著角落里的電視機仿佛那是一件他從沒見過的怪異裝置似的，他慢慢地翻著頻道直到他找著了球賽。他們把椅子挪到桌邊默默觀看：紅襪隊已經(jīng)拿了第六和第八局，但老虎隊在第九局上半場以一支本壘打追上。比賽在第九局下半場成平局，然后進入加時局�，旣悂喭肮碜�，專心致志地看著，但亨德森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集中注意力。他感到自己就像屏幕上胡德牛奶公司的飛艇一樣空洞和不相干，在球場上空高高地飄浮。他喝掉第三杯酒然后又是第四杯，他看著飄窗外的暮色漸漸加深，地平線上粉紅和橘紅的條紋讓他回想起還在密執(zhí)安理工學(xué)院的時候常常見到的變幻不定的北極光。有一陣子他感覺佐格洛茲在盯著他，但是等他回過眼來佐格洛茲已經(jīng)轉(zhuǎn)開了。
老虎隊在第十一局上半場又補上了一路連打——那是一個一壘打，一個暴投，兩個高飛犧牲球——到該局的下半場頭兩棒紅襪隊的地滾球打到了游擊手那里。球迷中響起一片絕望的叫嚷。“現(xiàn)在怎么了？”亨德森說著，轉(zhuǎn)到瑪麗亞的臉這邊�！艾F(xiàn)在發(fā)生什么了？你一個勁兒地追求更多的懺悔，你想讓你自個兒感覺更好，然后又怎樣？你身邊的人又怎樣？寬恕不是來得那么容易的，瑪麗亞。”但她沒看他。“信仰跟數(shù)學(xué)一樣也有很多沒有答案的問題，”亨德森強調(diào)說�！暗戎瓢��！�
就在此刻電視機的音量跳成一種咆哮，同時照相機的閃光燈耀眼地閃成一片，亨德森瞧見一只棒球劃著弧線沖向體育場上空，在模糊的天色映襯下像亮麗的一筆。棒球似乎一動不動地在那兒懸掛了一陣，接著，仿佛被一支看不見的手猛擊而出，它一頭直扎下來。瑪麗亞興奮得兩手亂拍。底特律隊的右外野手掉頭沖到警戒線，沖到護墻邊上，當(dāng)球撲向護網(wǎng)的時候他縱身一躍，他的手套一直伸到休息棚里邊，然后撞在護墻上，一只手高高舉著。他接住球了；波士頓的球迷發(fā)出一片哀嘆。那個底特律隊右外野手朝拳心吹了一口氣，然后把球從手套這邊拋到空著的另一只手上。他慢慢小跑進了休息區(qū)。
佐格洛茲吁出一口長氣�！拔叶奸]上眼睛了。我一直討厭體育的這種方面，這種緊張�！彼袷沁�想說些什么但又不再開口了。屏幕上，球員們相互握了手然后拖著腳向休息區(qū)走去。亨德森端坐著，兩臂交叉在胸前。他轉(zhuǎn)向瑪麗亞，她似乎還盯著電視機那邊的什么東西在看。她的嘴唇抿成一條薄薄的，堅決的細線，雙手合攏，像是在做祈禱的樣子。“如果我是一個殘酷的人，”亨德森說，“那我還要指出這里還有一個仁慈的�！�
“但你不是殘酷的。你慷慨，聰慧，而且善良。”瑪麗亞握著亨德森的手。“你不是殘酷的，約翰。對嗎？”第二天早晨，亨德森靠在臟乎乎的皮椅子上，用滿是牙跡的圓珠筆頭攪著一杯咖啡。還沒到七點鐘，沃爾特。H.萊頓數(shù)學(xué)系大樓靜悄悄的。亨德森從來沒有那么早就到了辦公室，他很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是多么喜愛這種深厚，濃重的寂靜啊。很快那個最勤奮的研究生就會到了，胡子拉碴的，還冒著昨晚的油煙味兒，接著是上早晨八點鐘課的本科生，然后是助教和快遞員們，這時大樓就開始釋放出它正常水平的緊張和忙碌了。亨德森邊呷著咖啡邊琢磨著橫在他臺面上展開的陽光和塵埃的矢量陣列。他腦子里突然想到他可能會失去這個辦公室的，如果人家叫他離開的話。這里是他在這個學(xué)院唯一能夠真正感到自在的地方。
收件箱的圖標(biāo)在UNIX的桌面上閃動：一個新郵件，來自：佐格洛茲，時間：2 ：17am.
親愛的約翰，
�。ň故沁@樣開頭的，亨德森頓了一下，猛然間被這種親昵的問候語給唬住了。）
我要寫信給你表示感謝。你已經(jīng)讓瑪麗亞非常幸福了。一個沉重的負擔(dān)已經(jīng)從她身上卸下：現(xiàn)在她正坐在桌前為我們的婚禮編一份菜譜，婚禮將在五月份舉行，此刻她臉上的笑容真是令人驚奇。我找不到詞語來形容它。你將被邀請參加我們的婚禮，這是當(dāng)然的，而且我也希望你能來。
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的編輯已經(jīng)同意在十二月號發(fā)表一個小聲明澄清那個“誤會”，用他的原話來說。我對此很抱歉。我也很遺憾瑪麗亞已經(jīng)擬好了一封信給密執(zhí)安理工學(xué)院評審會請他們撤銷她的博士學(xué)位。我到頭來還是沒能阻止她。
我得告訴你瑪麗亞相信你有著偉大的善良。我對她說這不是真的——我希望你能理解。因為這確實不是真的，不是嗎？你不是“善良”的。瑪麗亞一口認定你近來的慷慨是你心中有一種靈在起作用的證明。我對這個說法一點感應(yīng)都沒有。這似乎是——請容我說——似是而非的。
我沒有精力寫下去了，但還是要再次感謝你所做出的一切。我并不完全理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但不管怎樣非常感激。謝謝你。
你的朋友米克羅斯
亨德森重讀了一遍這個郵件，然后點擊“刪除”。他關(guān)掉了電腦。他靠在椅子上，朦朧中似乎覺得他應(yīng)該為他所做的事情——或說他所允許發(fā)生的事情——感到滿意才對然而他并不感到滿意。為了誰呢，到頭來，誰能獲益呢？瑪麗亞。佐格洛茲，其外延。至于亨德森——跟往常一樣——被丟在一旁變得更爛，更臭，更加不幸。難道有可能找到一種純狀態(tài)下的幸福嗎，不摻雜一點點悲傷？有時候似乎是可以的，但亨德森常常不得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幸福是一種零和博弈。一個人得到幸福另一個就要遭到絕望。多年來，亨德森總是站在這個等式的錯誤的一邊。
帶著頭腦里的這個念頭亨德森從抽屜取出一只大信封并在上面印上佐格洛茲的大學(xué)的地址，然后把瑪麗亞的那條粉紅內(nèi)褲塞了進去，釘上口子。
室外，太陽已升到電腦科技大樓之上，一陣微風(fēng)正攪動著新落下來的葉子。四個穿著同樣的藍色T 恤衫和咔嘰布短褲的學(xué)生在西街上閑逛，毫不擔(dān)心初秋的寒意以及它的暗示：教綱，作業(yè)，考試。新的年輕教工，新的榮退教授。述職評議。來的來去的去。亨德森看了他們一會兒，妒忌著他們什么也不在乎的歡快，然后匆匆轉(zhuǎn)向北，朝教師停車場走去。
開車穿過市區(qū)的路上，他打開收音機但心煩意亂的調(diào)不到一個能聽的臺。他在佐格洛茲那個大學(xué)的數(shù)學(xué)系大樓附近停了車然后找到一個校內(nèi)信件箱跟前。他猶豫了一陣——信封搭在投信口邊上，一條內(nèi)褲的重量輕微得幾乎無法察覺——然后投下這個包裹并拍了兩掌以保證它已經(jīng)落到箱底。沒有回復(fù)地址，沒有郵戳，常見的打印字體；佐格洛茲肯定會猜測是誰寄來的，但是他永遠也不會弄得明白了�！鞍魳O了，”亨德森想。“由他驚訝去吧�！�
他急忙回到車上然后開走，過了校園外邊，過了葡萄牙街區(qū)，開到一大片破落戶的住房前。一陣心血來潮他下了一條落滿樹葉的，荒涼的岔路。他感到有一種隱秘的牽引力，有點像是懊悔，但他并沒在意。他停下車來開始步行，路過一間洗衣鋪，然后是一所銀行，一家魚類市場。馬路對面是一個教堂，一座尖頂?shù)氖^建筑，有寬寬的混凝土臺階，大門上方是一整面明亮的彩色玻璃。一個穿著軍裝作業(yè)服的無家可歸者正坐在臺階上，抽著煙。人行道旁的一塊標(biāo)牌上寫著：耶穌搭救周六周日9 1030 1215.
亨德森橫過馬路登上臺階推開那扇高大而沉重的木門。里面，陽光從長窗的格柵上帶著灰塵篩下來落在空空的排椅上�？諝饫锷l(fā)著熏香和古老而潮濕的石頭的味道。他在最后排的長椅上找了個座位然后直直地望著天面拱頂上優(yōu)美的幾何圖形。這是一個豪華的地方，他不得不承認，這種空靈，這種靜寂，這種溫暖，稠密的空氣就像一張毛毯覆在他的肩頭。門外不知哪里傳來汽車?yán)鹊募饨校曇粼诰薅窗愕慕烫美锘厥幦缓笥窒恕?br/>
他想起從前聽過的一個故事，說的是歐拉向狄德羅“證明”上帝之存在，故上帝必存在。太荒謬了，當(dāng)然。不過還有一個帕斯卡?B18 ?的論點：即有理智的人應(yīng)該相信上帝，因為天堂的潛在利益要遠遠超出地獄的危險。亨德森兩手合攏坐著，咬著下唇。要是帕斯卡真懂得概率論，他想，他就應(yīng)該有能力把他的論點公式化。這是一個恥辱。
一個年輕牧師端著一對牙白的蠟燭走過側(cè)廊，亨德森發(fā)現(xiàn)他在試圖捉住他的眼睛。他突然來了一個念頭，他，約翰。亨德森，可以去當(dāng)神職人員。他的身體被這個想法震撼了，一道既恐懼又興奮的激流。只要合適他們什么人都會收的——是不是還有什么規(guī)矩？看看我呀，亨德森想，他的目光牢牢盯在那個牧師的低垂的臉上。他可以當(dāng)神職人員并且每天下午都用來思考信仰，思考寬恕。對。他可以站在會眾面前，并告訴他們感到孤獨和充滿恐懼意味著什么。“看看我呀，”他想道，“求你了�？纯次野�。”
但那個牧師匆匆走過去了，他的法衣輕輕地??。注：
① Zermelo-Fraenkel set theory，20世紀(jì)初由上述兩位數(shù)學(xué)家奠定的一個公理體系。
②指Jules-Henri Poincar é，1854~1912 ，法國數(shù)學(xué)家。
�、� Bialystok，波蘭城市名。
�、� Kielbasa ，波蘭菜，煙熏腸。
�、� Charles Mingus ，1922~1979 ，美國爵士樂音樂家。
⑥ Babcia ，波蘭語，奶奶。
⑦幾種波蘭菜：kapusta ，咸酸泡菜；bigos ，雜燴燉肉；pierogi ，干酪煎餃。
�、� Hogan's Heroes ，一部70年代的電視連續(xù)劇，講美軍戰(zhàn)俘霍甘等人在集中營智斗德軍的故事。
�、嶂窵eonhard Euler，1707-1783 ，瑞典數(shù)學(xué)家、物理學(xué)家。
�、� golabki，波蘭菜，碎肉白菜卷。
?B11 ? Czekaj ，一個波蘭姓氏，此處可能指佐格洛茲的昵稱。
?B12 ? Kochana，波蘭語，親愛的。
?B13 ? Krakow ，波蘭城市名。
?B14 ? Zloty，波蘭貨幣單位。
?B15 ? Charlie Parker ，1920~1955 ，美國爵士音樂家。
?B16 ?指Richard Phillips Feynman，1918-1988 ，美國物理學(xué)家，1965年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獲得者。
?B17 ?指Thelonious Monk ，1917-1982 ，美國爵士音樂家。
?B18 ?指Blaise Pascal ，1623-1662 ，法國哲學(xué)家、數(shù)學(xué)家，現(xiàn)代概率理論的奠基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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