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清水塘


作者:清水塘     整理日期:2013-06-03 13:11:00

  清水塘
  
  熱尼婭·魯米揚采娃 
  
   [蘇]尤里·納吉賓  
  
  我們中學(xué)時代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堂課結(jié)束了。雖然前面仍有漫長而艱難的考試, 但是中學(xué)的課程再也沒有了,往后將是講座、討論會、或參加就某一問題的學(xué)術(shù)研究, ──全是成年人的字眼!──在高等院校的階梯教室和實驗室進進出出。但中學(xué)的小 課堂和矮桌椅不會再有了,我們中學(xué)時代的這十個春秋就在那熟悉的、有點兒沙啞的 鈴聲中悄然逝去了。還記得那鈴聲從樓下的教師辦公室里慢慢悠悠地傳上來,傳到我 們十年級所在的六層樓時,總要遲一小會兒。 
  
  我們激動,我們欣喜,同時又不知為什么懷有一種依依不舍的眷戀之情,想到自 己在轉(zhuǎn)瞬間由中學(xué)生變成了一個有資格結(jié)婚成家的大人而感到靦腆,茫然不知所措。 大家在樓道和教室里徘徊,仿佛害怕走出校園,落入一個茫茫無邊的陌生世界里去。 我們的心頭縈繞著一縷不可言狀的情感,猶如在逝去的十年當(dāng)中,彼此還有什么話兒 未全說完,中學(xué)時代的生活尚未過夠,身上依然保持著少年的天真稚氣,似乎這一天 忽然使得我們茫然無措。 
  
  敞開的窗口映出湛藍的天空,窗口上的幾只鴿子從粗嗓眼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熱烈 的叫喚,蒼翠的樹木散發(fā)的清香和灑過水的柏油路所蒸發(fā)出來的氣味混雜再一起,充 滿了整個空間。 
  
  熱尼婭·魯米揚采娃朝教室里探了探頭: 
  
  “謝廖扎,打擾你一會兒行嗎?” 
  
  我走到走廊里。在這不尋常的日子里,熱尼婭也顯得與往常不太一樣了。她的衣 著象往常一樣有些古怪:那條去年就顯小了的連衣裙,短得遮不住膝蓋,外面套著一 件瘦小得連胸前都扣不攏的毛衣,里面襯著洗舊了的白綢衫,腳穿一雙圓頭平底童皮 鞋──這身打扮象是從她妹妹那兒拿來的。她那頭濃密的淡灰色的柔發(fā)雖用許多發(fā)卡 和小梳子勉強別住,但還是散落了下來,遮住了她的前額和面頰,而且有一縷額發(fā)時 常垂落到她那短小的鼻子上,總?cè)堑盟龤鈵赖匕阉瞄_。與往常不同的是,她面頰上 泛出一層淡淡的紅暈,那雙忽而嚴(yán)肅正經(jīng)、忽而漫不經(jīng)心的灰色大眼睛里,閃耀著生 氣勃勃、親切動人的光芒。  
  
  “謝廖扎,我有句話想跟你說:咱們倆十年以后再見面吧?” 
  
  熱尼婭從來不開玩笑,所以我也一本正經(jīng)地問:“為什么?” 
  
  “我想知道,你將來能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睙崮釈I撩開那縷討厭的額發(fā),說 道!爸绬幔@幾年來,我一直很喜歡你! 
  
  我一直認(rèn)為熱尼婭是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而且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感情。她的 全部身心都撲在共青團緊張的工作上(她是我們的團小組長),沉浸在對星球世界的 幻想之中。即使在百忙之暇,她嘴里所談的也都是恒星、行星、日珥、運行軌道及宇 宙航行之類的東西,除此之外,我從來沒有聽她說過別的。我們當(dāng)中只有一小部分同 學(xué)對自己未來的前途有所考慮,而熱尼婭從六年級就立志要當(dāng)個天文學(xué)家。 
  
  我和她從未有過親密的交往。我們倆同級不同班,平時也只是因團的工作才有接 觸。幾年前,我因犯了一個錯誤,險些被開除出少先隊,由于伙伴們的全力保護,我 才保住了紅領(lǐng)巾。但是,只有剛到我校的熱尼婭一直堅持要把我開除。這件事在我對 她的看法上投下了一道陰影。后來我才明白,熱尼婭當(dāng)時那么“冷酷無情”,完全是 出于她對自己、對別人的要求十分嚴(yán)格的原因,而絕非出于惡意。她的心如同水晶一 樣純潔,她是一個對信念忠貞不渝的堅強姑娘,總希望周圍的人都象她自己一樣。相 比之下,我遠不是一個“正直勇敢的騎士”。此刻她那突如其來的青睞使我不禁又驚 詫又尷尬。我回到往事的記憶中,尋找解開這個謎的鑰匙。然而除了我們在清水塘的 一次見面之外,別的一無所獲……  
  
  假日的一天,我們相約到希姆基水庫劃船,集合地點定在清水塘公園的一座高大 的涼亭旁邊。但是天公不作美,一清早就下起了蒙蒙細(xì)雨,應(yīng)約來到集合地點的只有 我、帕夫利克、尼娜和熱尼婭。尼娜是因為她一到假日就在家呆不住才來的,我為尼 娜而來,帕夫利克為我而來,可熱尼婭為何而來,我們就不清楚了。 
  
  以前熱尼婭從沒有參加過我們的小小聚餐會,也從來不同我們?nèi)タ措娪,逛文?nbsp;公園和愛爾米達日公園。但大家都明白,她這并不是自負(fù)清高,而是實在抽不出時間: 她參加了莫斯科大學(xué)組織的一個天文小組,還參加天文館的什么活動。我們非常敬佩 熱尼婭這種為理想而奮斗的精神,不愿去打擾她。 
  
  我們四個人在四面透風(fēng)的大涼亭里見面了。涼亭猶如一把巨大的木傘,佇立在林 蔭道中。雨,一會兒傾瀉如注,象成千條無情的鞭子抽打大地,一會兒飄飄灑灑,如 上萬根纏綿的絲線,幾乎看不到,聽不見,然而它卻一刻也未曾停止過。密密層層的 灰色陰云飄過房舍的屋頂。希姆基水庫看來是去不成了,可是熱尼婭還是勸我們上什 么地方去玩玩,只不過那次她卻破例做了一個小小的讓步,而在平時,她對于規(guī)定做 的事是說到做到的。偏偏那天不走運!她那件毛絨外套的紐扣上掛著一小包夾心面包, 這個小小的紙包使我不禁有幾分感動。顯然,熱尼婭沒想到可以在小吃店、咖啡館、 甚至餐廳里對付一頓早點,那些地方都是我們在外出游玩時經(jīng)常光顧的。我出于對這 個小紙包的一片憐憫之心,提議道: 
  
  “咱們就在這湖里劃一會吧,”我指了指從湖心亭下露出頭來的破舊、干裂的平 底木船說道!霸蹅兙桶堰@兒當(dāng)希姆基水庫! 
  
  “當(dāng)?shù)刂泻,”帕夫利克插了一句?nbsp;
  
  “或者當(dāng)做印度洋!”熱尼婭興高采烈地接著說,“要不就當(dāng)做格陵蘭島沿岸! ……” 
  
  “我們不會淹死吧?”尼娜問道!耙钦娉隽耸聝,那就太遺憾了──我已經(jīng) 接到去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看首次公演的邀請了!  
  
  船上沒有槳,我們就在岸邊撿了兩塊破木板,舀出艙里的水,開始了環(huán)球航行。 在我們當(dāng)中,除了熱尼婭之外,大概沒有人覺得此項航行會有什么樂趣。正當(dāng)我和帕 夫利克沒精打采地劃著水,熱尼婭卻在設(shè)想我們的航行路線:穿越博斯普魯斯海峽, 途經(jīng)蘇伊士運河,駛進紅海,阿拉伯海,繞過大巽他群島和菲律賓群島,爾后進入太 平洋。 
  
  熱尼婭過遲的童心是那么可愛動人,但卻叫人心頭油然升起一縷淡淡的憐憫之情。 
  
  “你們瞧,”熱尼婭指著那被雨水澆淋得光溜溜、亮閃閃的柳枝條,及其后面科 利澤依電影院的那幾根濕漉漉的陰沉的圓柱說,“棕櫚,藤蘿,大象,咱們到印度啦!” 
  
  我們面面相覷。十七歲的年輕人總是故作姿態(tài),以蔑視和嘲諷,擺出肆無忌憚的 樣子掩飾自己那脆弱易傷的心靈的,但她卻用出奇的天真口吻來掩飾自己如此天真的 情感。 
  
  “我們正駛近所羅門群島!”熱尼婭以一種不祥的聲調(diào)通知大家。 
  
  “可不是嘛!”我們的好心人帕夫利克附和道!扒疲莾赫局蝗和林!” 他用手指著一群在貯水池壩旁對火抽煙的孩子──他們就住在清水塘公園附近。  
  
  在雨幕中我們繼續(xù)進行這次興味索然的航行。只有熱尼婭不知疲倦地發(fā)出口令: “右滿舵!”“左滿舵!”“升帆!”“降帆!”她根據(jù)星座來判斷航向,因為我們 的羅盤在風(fēng)暴中打碎了。她還借此機會,給我們上了一堂天文課。在這堂課上,我只 記住了一點:赤道那邊的星空總是同我們在這里所見到的相反。后來,我們“遇難” 了,熱尼婭向我們分發(fā)了“最后的干糧”──就是那幾塊被雨水打濕了的夾心面包。 我們沒精打采地嚼著,而熱尼婭卻向我們津津樂道她是如何喜歡魯濱遜的生活。 
  
  我被雨澆成了個落湯雞,劃船劃得精疲力竭,手也給木板扎了不少刺兒,這一切 都使我悻悻不快,于是便回了她一句話,沒有比《魯濱遜飄流記》這書更庸俗的了。 
  
  “書里通篇盡是什么吃、穿、用之類的生活瑣事,無休無止的伙食帳,真可以稱 得上是一首日常生活的頌歌!……” 
  
  “可是依我看,沒有比你所謂的‘帳單’更能激動人心的了!”熱尼婭眼含淚花 說道!斑@部書里展示了多么廣闊的世界,多少壯麗的自然景色,蘊含著多少幻想? ……” 
  
  我們的爭論被尼娜的叫喊聲打斷了: 
  
  “烏拉,前面就是海岸!……” 
  
  “在哪兒?在哪兒?”熱尼婭驚喜地問。 
  
  “那不就是,就在湖心亭旁邊,”尼娜平淡地說道!翱偹愕筋^了!小伙子們, 我已經(jīng)凍僵了,不喝杯咖啡可不行。” 
  
  熱尼婭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我們,兩朵緋紅的暈彩飛上了面頰。 
  
  “那還用說?”她果斷地說,“咱們就去喝個酩酊大醉!”  
  
  我們把船劃到木樁下面,剛一上岸,迎面碰上了我的老對頭利亞利克。這個小流 氓在近幾年既蹲過監(jiān)獄,又進過勞動教養(yǎng)所,現(xiàn)在卻生得身強力壯,肩膀也寬闊了。 他皺著眉頭盯著我們,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強盜相。擦身而過時他用右肩撞我一下, 又用左肩撞帕夫利克一下,嘴里還罵了一句臟話。他知道蹲過監(jiān)獄以后,就更可以肆 無忌憚了。我們怕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那狼藉的名聲。因此,壞名聲反成為他威懾 的力量,而我們這些自認(rèn)為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孩子,在他面前卻覺得渺小,象個沒能耐的窩 囊廢。誰敢惹這號亡命之徒呀!…… 
  
  “小流氓,不許你罵人!”熱尼婭沖他喊道。她還不知道利亞利克是個什么家伙。 
  
  利亞利克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直沖我們走來。熱尼婭上前攔住他的去路,把他那頂耷 拉著帽沿的舊帽子往鼻子上一拉,接著,照他胸口用力一推。只見利亞利克連連后退 了幾步,絆到攔護草坪的鐵絲上,隨又身子一仰,滾進鐵絲后面的草叢里去了。 
  
  這一下利亞利克現(xiàn)了原形:他不過是個跟我和帕夫利克一樣的小毛孩子罷了,那 副唬人的兇相現(xiàn)在根本不屑一顧。 
  
  “你干嗎推人呀?”他嘟嘟噥噥地抱怨道,一邊摘下那頂遮住了眼睛的破帽子。 
  
  后來,我們來到一家咖啡館,坐在一個濕淋淋的花條帆布涼蓬下,喝著冰鎮(zhèn)啤酒 和滾熱的濃咖啡。熱尼婭只喝了一杯啤酒,發(fā)卡不知怎么一下子從她那濃密的頭發(fā)里 脫落了下來。她滿臉緋紅,大罵自己是個沒用的廢物,不可救藥的人。當(dāng)時我們真有 點替她害羞,生怕服務(wù)員不再給我們添啤酒了。熱尼婭從來沒有比今天在咖啡館里更 象一個早熟的姑娘──她披散著頭發(fā),短小的連衣裙下裸露出兩個滾圓的膝蓋。熱尼 婭還說,在第一次宇宙飛行時她甘愿去犧牲;若想征服宇宙,沒有犧牲的代價是根本 辦不到的;她死了,但能保全一個更有價值的人的生命。 
  
  我們知道,她講的都是肺腑之言,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心靈的高尚;相比之下, 我們是多么渺小,即使啤酒刺激了我們的激情,也決不會象她那樣熱烈,因為我們只 懷有一種茍全的企望…… 
  
  從那以后,熱尼婭再也沒和我們一起玩過。我們曾多次請她參加我們的舞會,但 她總是推說沒工夫。也許,她是真的抽不出時間,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莫非她那唯 一的一次是為我而來,又為我才破例第一次做了讓步,無可奈何但仍略帶傲慢地說一 句:“那次沒能如愿!”…… 
  
  “熱尼婭,你為什么早不對我說呢?”我問。 
  
  “早說有什么用?當(dāng)時你那么喜歡尼娜!” 
  
  我頓時感到,一種莫名的沮喪和憂悒襲上心頭,仿佛失去了什么一般。 
  
  “那我們何時何地再見面呢?”我又問。 
  
  “十年以后的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點。在大劇院正中的兩根圓柱之間! 
  
  “要是那兒的圓柱配不成雙怎么辦?” 
  
  “那兒只有八根圓柱,謝廖扎……到那時,我就是一個著名的天文學(xué)家!彼 鄭重、自豪、十分自信地補充了一句:“如果我變化很大,你就憑報上登出的照片來 認(rèn)我吧。” 
  
  “那時候,我也會成名!眲傉f到這兒,我倏地停住了──我根本沒想過,將來 我會在哪個領(lǐng)域成名,甚至連報考哪個系我還沒決定呢!安还茉趺凑f,我一定開著 自己的小汽車去……” 
  
  這個回答實在可笑,然而我卻找不出更合適的話來。 
  
  “好極了,”熱尼婭笑了,“那你就開著帶我去滿城兜風(fēng)……” 
  
  光陰荏苒,轉(zhuǎn)瞬已過多年。熱尼婭在列寧格勒上大學(xué),她的音訊我一無所知。一 九四一年冬,我在打聽舊友的生死下落中得知,熱尼婭在戰(zhàn)爭爆發(fā)的當(dāng)天就輟學(xué)進了 航校。一九四四年夏,我住在野戰(zhàn)醫(yī)院,從收音機里聽到了授予空軍少校熱尼婭·魯 米揚采娃“蘇聯(lián)英雄”稱號的命令。我從前線回來后才知道,熱尼婭的英雄稱號是在 她犧牲之后追認(rèn)的。 
  
  生活的道路不斷向前伸展。有時我會驀地想到我們約定的那件事,尤其是在約期 臨近的幾天里,我有一種強烈的憂悒和不安壓在心頭,仿佛我熬過的所有歲月,都是 為了這次約會。 
  
  我沒有成名,沒能兌現(xiàn)向熱尼婭許下的諾言,但是還有一點我沒有失信:我在一 堆繳獲的汽車當(dāng)中,以廉價買了一部舊“奧佩爾”。我換上一套簇新的衣服,開著“奧 佩爾”向大劇院駛?cè)ァ<偃缒谴握娴哪芤姷綗崮釈I,我就會對她這么說,我經(jīng)過無數(shù) 次的彷徨,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我的一本短篇小說集出版了,目前我正在寫第二 本。雖然我對這些書并不滿意,但我相信,我一定會寫出滿意的書來。 
  
  我把汽車停在街心花園旁邊,向賣花女人買了一束鈴蘭,朝大劇院正中央的兩根 圓柱走去。那兒果真有八根柱子。我在那兒佇立片刻,把鈴蘭獻給了一位腳穿運動鞋, 身材纖瘦的灰眼睛姑娘,然后驅(qū)車回家去了…… 
  
  我真想讓時光在霎那間停止流逝,讓我回顧一下那逝去的年華和我自己,讓我看 一眼那身穿短連衣裙、外套絨衫的少女,那緩緩而行的笨重的木船和在淺藍色的湖面 播撒下萬點水滴的蒙蒙系雨,傾聽一下“咱們到印度啦”那激動的喊聲,找回那顆蒙 昧無知的少年的心,這顆心曾輕易地錯過了決定命運的時刻。  
  
  
  黃厚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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