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老舍散文作品集


作者:老舍散     整理日期:2013-05-26 14:53:52

    五 月 的 青 島
  因為青島的節(jié)氣晚,所以櫻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開。櫻花一開,青島的風霧也擋不住草木的生長了。海棠,丁香,桃,梨,蘋果,藤蘿,杜鵑,都爭著開放,墻角路邊也都有了嫩綠的葉兒。五月的島上,到處花香,一清早便聽見賣花聲。公園里自然無須說了,小蝴蝶花與桂竹香們都在綠草地上用它們的嬌艷的顏色結成十字,或繡成兒團;那短短的綠樹籬上也開著一層白花,似綠枝上掛了一層春雪。就是路上兩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圍墻既矮,藤蘿往往順著墻把花穗兒懸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氣:那雙櫻,丁香,都能在墻外看到,雙櫻的明艷與丁香的素麗,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綠色,嫩綠,所以把松柏們比得發(fā)黑了一些。谷中不但填滿了綠色,而且頗有些野花,有一種似紫荊而色兒略略發(fā)藍的,折來很好插瓶。
  青島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過,說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別的綠,特別的可愛,也許是因為人們心里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綠葉,再看一眼海,真的,這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春深似!。綠,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種的綠色,聯(lián)接著,交錯著,變化著,波動著,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風不涼,浪不高,船緩緩的走,燕低低的飛,街上的花香與海上的咸味混到一處,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綠意無限,可不是,春深似海!歡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只能默默無言,心好像飛到天邊上那將將能看到的小島上去,一閉眼仿佛還看見一些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必定是在那小島上。
  
  這時候,遇上風與霧便還須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響晴,夾衣就正合適。但無論怎說吧,人們反正都放了心──不會大冷了,不會。婦女們最先知道這個,早早的就穿出利落的新裝,而且決定不再脫下去。海岸上,微風吹動少女們的發(fā)與衣,何必再會到電影園中找那有畫意的景兒呢!這里是初春淺夏的合響,風里帶著春寒,而花草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們總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花們競爭一下,女性的偉大幾乎不是頹廢詩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隨著花草都復活了,學生們特別的忙:換制服,開運動會,到嶗山丹山旅行,服勞役。本地的學生忙,別處的學生也來參觀,幾個,幾十,幾百,打著旗子來了,又成著隊走開,男的,女的,先生,學生,都累得滿頭是汗,而仍不住的向那大海丟眼。學生以外,該數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脫去,可以到公園跑跑了;一冬天不見猴子了,現(xiàn)在又帶著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打滾;媽媽說了,過幾天還有大紅櫻桃吃呢!
  馬車都新油飾過,馬雖依然清瘦,而車輛體面了許多,好做一夏天的買賣呀。新油過的馬車穿過街心,那專做夏天的生意的咖啡館,酒館,旅社,飲冰室,也找來油漆匠,掃去灰塵,油飾一新。油漆匠在交手上忙,路旁也增多了由各處來的舞女。預備呀,忙碌呀,都紅著眼等著那避暑的外國戰(zhàn)艦與各處的闊人。多咱浴場上有了人影與小艇,生意便比花草還茂盛呀。到那時候,青島幾乎不屬于青島的人了,誰的錢多誰更威風,汽車的眼是不會看山水的。
  那么,且讓我們自己盡量的欣賞五月的青島吧!
  載一九三七年六月十六日《宇宙風》第四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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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 型 的 復 活
    
  
    (自傳之一章)
  “二十三,羅成關。”
  二十三歲那一年的確是我的一關,幾乎沒有闖過去。
  從生理上,心理上,和什么什么理上看,這句俗語確是個值得注意的警告。據一位學病理學的朋友告訴我:從十八到二十五歲這一段,最應當注意抵抗肺癆。事實上,不少人在二十三歲左右忙著大學畢業(yè)考試,同時眼睛溜著畢業(yè)即失業(yè)那個鬼影兒;兩氣夾攻,身體上精神上都難悠悠自得,肺病自不會不乘虛而入。
  放下大學生不提,一般的來說,過了二十一歲,自然要開始收起小孩子氣而想變成個大人了;有好些二十二三歲的小伙子留下小胡子玩玩,過一兩星期再剃了去,即是一證。在這期間,事情得意呢,便免不得要嘗嘗一向認為是禁果的那些玩藝兒;既不再自居為小孩子,就該老聲者氣的干些老人們所玩的風流事兒了。錢是自己掙的,不花出去豈不心中鬧得慌。吃煙喝酒,與穿上綢子褲褂,還都是小事;嫖嫖賭賭,才真夠得上大人味兒。要是事情不得意呢,抑郁牢騷,此其時也,亦能損及健康。老實一點的人兒,即使事情得意,而又不肯瞎鬧,也總會想到找個女郎,過過戀愛生活,雖然老實,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遇上以戀愛為游戲的女子,結婚是一堆痛苦,失戀便許自殺。反之,天下有欠太平,顧不及來想自己,殺身成仁不甘落后,戰(zhàn)場上的血多是這般人身上的。
  可惜沒有一套統(tǒng)計表來幫忙,我只好說就我個人的觀察,這個“羅成關論”是可以立得住的。就近取譬,我至少可以抬出自己作證,雖說不上什么“科學的”,但到底也不失“有這么一回”的價值。
  二十三歲那年,我自己的事情,以報酬來講,不算十分的壞。每月我可以拿到一百多塊錢。十六七年前的一百塊是可以當現(xiàn)在二百塊用的;那時候還能花十二個小銅子就吃頓飽飯,我記得:一份肉絲炒三十油撕火燒,一碗餛飩帶臥兩個雞子,不過是十一二個銅子就可以開付;要是預備好十五枚作飯費,那就頗可以弄一壺白干兒喝喝了。
  自然那時候的中交鈔票是一塊當作幾角用的,而月月的薪水永遠不能一次拿到,于是化整為零與化圓為角的辦法使我往往須當一兩票當才能過得去。若是痛痛快快的發(fā)錢,而錢又是一律現(xiàn)洋,我想我或者早已成個“闊佬”了。
  無論怎么說吧,一百多圓的薪水總沒教我遇到極大的困難;當了當再贖出來,正合“裕民富國”之道,我也就不悅不怨。每逢拿到幾成薪水,我便回家給母親送一點錢去。由家里出來,我總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點錢去不能把自己快樂的與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發(fā)生關系。于是我去看戲,逛公園,喝酒,買“大喜”煙吃。因為看戲有了癮,我更進一步去和友人們學幾句,趕到酒酣耳熱的時節(jié),我也能喊兩嗓子;好歹不管,喊喊總是痛快的。酒量不大,而頗好喝,湊上二三知己,便要上幾斤;喝到大家都舌短的時候,才正愛說話,說得爽快親熱,真露出點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的氣概來。這的確值得記住的。喝醉歸來,有時候把錢包手絹一齊交給洋車夫給保存著,第二日醒過來,于傷心中仍略有豪放不羈之感。
  也學會了打牌。到如今我醒悟過來,我永遠成不了牌油子。我不肯費心去算計,而完全浪漫的把勝負交與運氣,我不看“地”上的牌,也不看上下家放的張兒,我只想象的希望來了好張子便成了清一色或是大三元。結果是回回一敗涂地。認識了這一個缺欠以后,對牌便沒有多大癮了,打不打都可以;可是,在那時候我決不承認自己的牌臭,只要有人張羅,我便坐下了。
  我想不起一件事比打牌更有害處的。喝多了酒可以受傷,但是剛醉過了,誰也不會馬上再去飲,除非是借酒自殺的。打牌可就不然了,明知有害,還要往下干,有一個人說“再接著來”,誰便也舍不得走。在這時候,人好像已被那些小塊塊們給迷住,冷熱饑飽部不去管,把一切衛(wèi)生常識全拋在一邊。越打越多吃煙喝茶,越輸越往上撞火。雞鳴了,手心發(fā)熱,腦子發(fā)暈,可是誰也不肯不舍命陪君子,打一通夜的麻雀,我深信,比害一場小病的損失還要大得多。但是,年輕氣盛,誰管這一套呢!
  我只是不嫖。無論是多么好的朋友拉我去,我沒有答應過一回。我好像是保留著這么一點,以便自解自慰;什么我都可以點頭,就是不能再往“那里”去;只有這佯,當清夜們心自問的時候才不至于把自己整個的放在荒唐鬼之群里邊去。
  可是,煙,酒,麻雀,已足使我瘦弱,痰中往往帶著點血!
  那時候,婚姻自由的理論剛剛被青年們認為是救世的福音,而母親暗中給我定了親事。為退婚,我著了很大的急。既要非作個新人物不可,又恐大傷了母親的心,左右為難,心就繞成了一個小疙疸;榧s要到底是廢除了,可是我得到了很重的病。
  病的初起,我只覺得渾身發(fā)僵。洗澡,不出汗;滿街去跑,不出汗。我知道要不妙。兩三天下去,我服了一些成藥,無效。夜間,我做了個怪夢,夢見我仿佛是已死去,可是清清楚楚的聽見大家的哭聲。第二天清晨,我回了家,到家便起不來了。
  “先生”是位大醫(yī)院的,給我下的什么藥,我不曉得,我已昏迷不醒,不曉得要藥方來看。等我又能下了地,我的頭發(fā)已全體與我脫離關系,頭光得像個磁球。半年以后,我還不敢對人脫帽,帽下空空如也。
  經過這一場病,我開始檢討自己:那些嗜好必須戒除,從此要格外小心,這不是玩的!
  可是,到底為什么要學這些惡嗜好呢?啊,原來是因為月間有百十塊的進項,而工作又十分清閑。那么,打算要不去胡鬧,必定先有些正經事做;清閑而報酬優(yōu)的事情只能毀了自己。
  恰巧,這時候我的上司申斥了我一頓。我便辭了差。有的人說我大負氣,有的人說我被迫不能不辭職,我都不去管。我去找了個教書的地方,一月掙五十塊錢。在金錢上,不用說,我受了很大的損失;在勞力上自然也要多受好多的累?墒牵液芸旎睿何矣置藭,一天到晚接觸的都是可愛的學生們。除了還吸煙,我把別的嗜好全自自然然的放下了。掙的錢少,做的事多,不肯花錢,也沒閑工夫去花。一氣便是半年,我沒吃醉過一回,沒摸過一次牌。累了,在校園轉了轉,或到運動場外看學生們打球,我的活動完全在學校里,心整,生活有規(guī)律;設若再能把煙卷扔下,而多上幾次禮拜堂,我頗可以成個清教徒了。
  想起來,我能活到現(xiàn)在,而且生活老多少有些規(guī)律,差不多全是那一“關”的勞;自然,那回要是沒能走過來,可就似乎有些不妥了。“二十三,羅成關”是個值得注意的警告!
  
  
   著 者 略 歷
  舒舍予,字老舍,現(xiàn)年四十歲,面黃無須。生于北平,三歲失怙,可謂無父。志學之年,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別孝愛老母,布爾喬亞之仁未能一掃空也。幼讀三百千,不求甚解。繼學師范,遂奠教書匠之墓。及壯,糊口四方,教書為業(yè),甚難發(fā)財;每購獎券,以得末彩為榮,示甘于寒賤也。二十六歲,發(fā)憤著書,科學哲學無所懂,故寫小說,博大家一笑,沒什么了不得。三十四歲結婚,今己有一女一男,均狡猾可喜,閑時喜養(yǎng)花,不得其法,每每有葉無花,亦不忍棄。書無所不讀,全無所獲,并不著急。教書作事,均甚認真,往往吃虧,亦不后悔。如是而已,再活四十年也許能有點出息!
  著有:《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小坡的生日》,《貓城記》,《離婚》,《趕集》,《牛天賜傳》,《櫻海集》,《蛤藻集》,《駱駝祥子》,《火車集》,皆小說也。當繼續(xù)再寫八本,湊成二十本,可以擱筆矣。散碎文字,隨寫隨扔;偶搜匯成集,如《老舍幽默詩文集》及《老牛破車》,亦不重視之。   
   載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宇宙風》第六十期========================================================================
  
  
  宗 月 大 師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教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男侮,更因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母親是最喜臉面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做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并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華麗,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臉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里。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里,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圣人的牌位。學生都面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西墻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我于是,就變成了學生。
  自從做了學生以后,我時常的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他絕不以我為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這時候,他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產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yè)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么財產也沒有了,只剩了那個后花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yè),他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墒牵豢先フ埪蓭,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墒,他好善。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yè)。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的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做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么熱心,那么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zhàn)敗理智的。
  在我出國以前,劉大叔的兒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園也出了手。他入廟為僧,夫人與小姐入庵為尼,由他的性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禪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習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為他不過能念念經,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絕對不會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他也嫖也賭。現(xiàn)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布道袍。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對佛學,他有多么深的認識,我不敢說。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他知道一點便去作一點,能作一點便作一點。他的學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做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沒有好久就被驅除出來。他是要做真和尚,所以他不借變賣廟產去救濟苦人。廟里不要這種方丈。一般的說,方丈的責任是要擴充廟產,而不是救苦救難的。離開大寺,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產業(yè)的廟里做方丈。他自己既沒有錢,他還須天天為僧眾們找到齋吃,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yè)。他窮,他忙,他每日只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么洪亮。他的廟里不應佛事,趕到有人來請,他便領著僧眾給人家去唪真經,不要報酬。他整天不在廟里,但是他并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義也深有所獲。他白天在各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里作工夫。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個在金子里長起來的闊大爺。
  去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他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鹪岷,人們在他的身上發(fā)現(xiàn)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么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言行是與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xiàn)在我的確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載一九四零年一月二十三日《華西日報》========================================================================
  四 位 先 生
  
  
  吳組緗先生的豬 
  從青木關到歌樂山一帶,在我所認識的文友中要算吳組緗先生最為闊綽。他養(yǎng)著一口小花豬。據說,這小動物的身價,值六百元。
  每次我去訪組緗先生,必附帶的向小花豬致敬,因為我與組緗先生核計過了:假若他與我共同登廣告賣身,大概也不會有人,出六百元來買!
  有一天,我又到吳宅去。給小江──組相緗先生的少爺──買了幾個比醋還酸的桃子。拿著點東西,好搭訕著騙頓飯吃,否則就大不好意思了。一進門,我看見吳太太的臉比晚日還紅。我心里一想,便想到了小花豬。假若小花豬丟了,或是出了別的毛病,組緗先生的闊綽便馬上不存在了!一打聽,果然是為了小花豬:它已絕食一天了。我很著急,急中生智,主張給它點奎寧吃,恐怕是打擺子。大家都不贊同我的主張。我又建議把它抱到床上蓋上被子睡一覺,出點汗也許就好了;焉知道不是感冒呢?這年月的豬比人還嬌貴呀!大家還是不贊成。后來,把豬醫(yī)生請來了。我頗興奮,要看看豬怎么吃藥。豬醫(yī)生把一些草藥包在竹筒的大厚皮兒里,使小花豬橫銜著,兩頭向后束在脖子上:這樣,藥味與藥汁便慢慢走入里邊去。把藥包兒束好,小花豬的口中好像生了兩個翅膀,倒并不難看。
  雖然吳宅有此騷動,我還是在那里吃了午飯──自然稍微的有點不得勁兒!
  過了兩天,我又去看小花豬──這回是專程探病,絕不為看別人;我知道現(xiàn)在豬的價值有多大──小花豬口中已無那個藥包,而且也吃點東西了。大家都很高興,我就又就棍打腿的騙了頓飯吃,并且提出聲明:到冬天,得分給我?guī)捉锱D肉;組緗先生與太太沒加任何考慮便答應了。吳太太說:“幾斤?十斤也行!想想看,那天它要是一病不起┄┄”大家聽罷,都出了冷汗!
  
   馬宗融先生的時間觀念
  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個裝飾品。無論約他開會,還是吃飯,他總遲到一個多鐘頭,他的表并不慢。
  來重慶,他多半是住在白象街的作家書屋。有的說也罷,沒的說也罷,他總要談到夜里兩三點鐘。追假若不是別人都困得不出一聲了,他還想不起上床去。有人陪著他談,他能一直坐到第二天夜里兩點鐘。表、月亮、太陽,都不能引起他注意到時間。
  比如說吧,下午三點他須到觀音巖去開會,到兩點半他還毫無動靜!白谌谛,不是三點,有會嗎?該走了吧?”有人這樣提醒他,他馬上去戴上帽子,提起那有茶碗口粗的木棒,向外走。“七點吃飯。早回來呀!”大家告訴他。他回答聲“一定回來”,便匆匆地走出去。
  到三點的時候,你若出去,你會看見馬宗融先生在門口與一位老太婆,或是兩個小學生,談話兒呢!即使不是這樣,他在五點以前也不會走到觀音巖。路上每遇到一位熟人,便要談,至少有十分鐘的話。若遇上打架吵嘴的,他得過去解勸,還許把別人勸開,而他與另一位勸架的打起來!遇上某處起火,他得幫著去救。有人追趕扒手,他必然得加入,非捉到不可?匆娔撤N新東西,他得過去問問價錢,不管買與不買。看到戲報子,馬上他去借電話,問還有票沒有……這樣,他從白象街到觀音巖,可以走一天,幸而他記得開會那件事,所以只走兩三個鐘頭,到了開會的地方,即使大家已經散了會,他也得坐兩點鐘,他跟誰都談得來,都談得有趣,很親切,很細膩。有人剛買一條繩子,他馬上拿過來練習跳繩──五十歲了。
  七點,他想起來回白象街吃飯,歸路上,又照樣的勸架,救人,追賊,問物價,打電話……至早,他在八點半左右走到目的地。滿頭大汗,三步當作兩步走的。他走了進來,飯早已開過了。
  所以,我們與友人定約會的時候,若說隨便什么時間,早晨也好,晚上也好,反正我一天下出門,你哪時來也可以,我們便說“馬宗融的時間吧”!  
  
  
  姚蓬子先生的硯臺
  
  作家書屋是個神秘的地方,不信你交到那里一份文稿,而三五日后再親自去索回,你就必定不說我扯謊了。
  進到書屋,十之八九你找不到書屋的主人──姚蓬子先生。他不定在哪里藏著呢。他的被褥是稿子,他的枕頭是稿子,他的桌上、椅上、窗臺上……全是稿子。簡單的說吧,他被稿子埋起來了。當你要稿子的時候,你可以看見一個奇跡。假如說尊稿是十張紙寫的吧,書屋主人會由枕頭底下翻出兩張,由褲袋里掏出三張,書架里找出兩張,窗子上揭下一張,還欠兩張。你別忙,他會由老鼠洞里拉出那兩張,一點也不少。
  單說蓬子先生的那塊硯臺,也足夠驚人了!那是塊無法形容的石硯。不圓不方,有許多角兒,有任何角度。有一點沿兒,豁口甚多,底子最奇,四周翹起,中間的一點凸出,如元寶之背,它會像陀螺似的在桌子亂轉,還會一頭高一頭低地傾斜,如浪中之船。我老以為孫悟空就是由這塊石頭跳出去的!
  到磨墨的時候,它會由桌子這一端滾到那一端,而且響如快跑的馬車。我每晚十時必就寢,而對門兒書屋的主人要辦事辦到天亮。從十時到天亮,他至少有十次,一次比一次響──到夜最靜的時候,大概連南岸都感到一點震動。從我到白象街起,我沒做過一個好夢,剛一入夢,硯臺來了一陣雷雨,夢為之斷。在夏天,硯一響,我就起來拿臭蟲。冬天可就不好辦,只好咳嗽幾聲,使之聞之。
  現(xiàn)在,我已交給作家書屋一本書,等到出版,我必定破費幾十元,送給書屋主人一塊平底的,不出聲的視臺!
   
  
  
   何容先生的戒煙
   
  首先要聲明:這里所說的煙是香煙,不是鴉片。
  從武漢到重慶,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間屋子里,一直到前年八月間。在武漢的時候,我們都吸“大前門”或“使館”牌;大小“英”似乎都不夠味兒。到了重慶,小大“英”似乎變了質,越來越“夠”味兒了,“前門”與“使館”倒仿佛沒了什么意思。慢慢的,“刀”牌與“哈德門”又變成我們的朋友,而與小大“英”,不管是誰的主動吧,好像冷淡得日懸一日,不久,“刀”牌與“哈德門”又與我們發(fā)生了意見,差不多要絕交的樣子,何容先生就決心戒煙!
  在他戒煙之前,我已聲明過:“先上吊。后戒煙!”本來嗎,“棄婦拋雛”的流亡在外,吃不敢進大三元,喝么也不過是清一色(黃酒貴,只好吃點白干),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窮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蟲滿床,再不吸兩枝香煙,還活著干嗎?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煙,我到底受了感動,既覺自己無勇,又欽佩他的偉大;所以,他在屋里,我?guī)缀醪桓覄邮秩,以免動搖他的堅決!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個鐘頭,一枝煙沒吸!醒來,已是黃昏,他便獨自走出去。我沒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遞給他一枝煙,破了戒!掌燈之后,他回來了,滿面紅光,含著笑,從口袋中掏出一包土產卷煙來。“你嘗嘗這個,”他客氣地讓我,“才一個銅板一枝!有這個,似乎就不必戒煙了!沒有必要!”把煙接過來,我沒敢說什么,怕傷了他的尊嚴。面對面的,把煙燃上,我倆細細地欣賞。頭一口就驚人,冒的是黃煙,我以為他誤把爆竹買來了!聽了一會兒,還好,并沒有爆炸,就放膽繼續(xù)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見蚊子都爭著向外邊飛,我很高興。既吸煙,又驅蚊,太可貴了!再吸幾口之后,墻上又發(fā)現(xiàn)了臭蟲,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興了!吸到了半支,何容先生與我也跑出去了,他低聲地說:“看樣子,還得戒煙!”
  何容先生二次戒煙,有半天之久。當天的下午,他買來了煙斗與煙葉!皫酌X的煙葉,夠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煙呢!”他說。吸了幾天的煙斗,他發(fā)現(xiàn)了:(一)不便攜帶;(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煙油射在舌頭上;(三)費洋火;(四)須天天收拾,麻煩!有此四弊,他就戒煙斗,而又吸上香煙了。“始作卷煙者。其無后乎!”他說。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煙了,而指頭上始終是黃的。 
  
  
  載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二、二十三、
  
  
  二十四、二十五日《新民報晚刊》========================================================================
  青 蓉 略 記
  今年八月初,陳家橋一帶的土井已都干得滴水皆無。要水,須到小河灣里去“挖”。天既奇暑,又沒水喝,不免有些著慌了。很想上縉云山去“避難”,可是據說山上也缺水。正在這樣計無從出的時候,馮煥章先生來約同去灌縣與青城。這真是福自天來了!
  八月九日晨出發(fā)。同行者還有賴亞力與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頗不寂寞。在來鳳驛遇見一陣暴雨,把行李打濕了一點,臨時買了一張席子遮在車上。打過尖,雨已睛,一路平安的到了內江。內江比二三年前熱鬧得多了,銀行和飯館都新增了許多家。傍晚,街上擠滿了人和車。次晨七時又出發(fā),在簡陽吃午飯。下午四時便到了成都。天熱,又因明晨即赴灌縣,所以沒有出去游玩。夜間下了一陣雨。
  十一日早六時向灌縣出發(fā),車行甚緩,因為路上有許多小渠。路的兩旁都有淺渠,流著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種著薏米,一律穗的垂著綠珠。往西望,可以看見雪。近處的山峰碧綠,遠處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綠的變?yōu)槊鞔,白的略帶些玫瑰色,使人想一下子飛到那高遠的地方去。還不到八時,便到了灌縣。城不大,而處處是水,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親,滋養(yǎng)著川西壩子的十好幾縣。住在任覺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兩面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圍住,門前終日幾乎沒有一個行人,除了水聲也沒有別的聲音,門外有些靜靜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來高。遠望便見到大面青城雪山,都是綠的。院中有一小盆蘭花,時時放出香味。
  青年團正在此舉行夏令營,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學生,所以街上特別的顯著風光。學生和職員都穿汗衫短褲(女的穿短裙),赤腳著草鞋,背負大草帽,非常的精神。張文白將軍與易君左先生都來看我們,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顯著年輕了好多。夏令營本部在公園內,新蓋的禮堂,新修的游泳池;原有一塊不小的空場,即作為運動和練習騎馬的地方。女學生也練習馬術,結隊穿過街市的時候,使居民們都吐吐舌頭。
  灌縣的水利是世界聞名的。在公園后面的一座大橋上,便可以看到滾滾的雪水從離堆流進來。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來,非河身所能容納,故時有水患。后來,李冰父子把小山硬鑿開一塊,水乃分流──離堆便在鑿開的那個縫子的旁邊。從此雙江分灌,到處劃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縣成為最富庶的區(qū)域──只要灌縣的都江堰一方水,這十幾縣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廟,供養(yǎng)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廟中高處可以看見都江堰的全景。在兩江未分的地方,有馳名的竹索橋。距橋不遠,設有魚嘴,使流水分家,而后一江外行,一江入離堆,是為內處江。到冬天,在魚嘴下設阻礙,把水截住,則內江干涸,可以淘灘。春來,撤去阻礙,又復成河。據說,每到春季開水的時候,有多少萬人來看熱鬧。在二王廟的墻上,刻著古來治水的格言,如深淘灘,低作堰……等。細細玩味這些格言,再看著江堰上那些實際的設施,便可以看出來,治水的訣竅只有一個字──“軟”。水本力猛,遇阻則激而決潰,所以應低作堰,使之輕輕漫過,不至出險。水本急流而下,波濤洶涌,故中設魚嘴,使分為二,以減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無損了。作堰的東西只是用竹編的籃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彈性,而石卵是活動的,都可以用“四兩破千斤”的勁兒對付那驚濤駭浪。用分化與軟化對付無情的急流,水便老實起來,乖乖的為人們灌田了。
  竹索橋最有趣。兩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條窄胡同兒。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編在一處,便成了一座懸空的,隨風搖動的,大橋。我在橋上走了走,雖然橋身有點動搖,雖然木板沒有編緊,還看得到下面的急流,──看久了當然發(fā)暈──可是絕無危險,并不十分難走。
  治水和修構竹索橋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經過多少年代的試驗與失敗,而后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謂文明者,我想,也不過就是能用盡心智去解決切身的問題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著水去泛濫,或任著某種自然勢力興災作禍,則人類必始終是穴居野處,自生自滅,以至滅亡?吹蕉冀叩乃c竹索橋,我們知道我們的祖先確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慮的去克服困難的精神?墒,在今天,我們還時時聽到看到各處不是鬧旱便是鬧水,甚至于一些蝗蟲也能教我們去吃樹皮草根。可憐,也可恥呀!我們連切身的衣食問題都不去設法解決,還談什么文明與文化呢?
  灌縣城不大,可是東西很多。在街上,隨處可以看到各種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處,我看到最大的雞卵與大蒜大豆。雞蛋雖然已賣到一元二角一個,可是這一個實在比別處的大著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還大。雪白發(fā)光,看著便可愛!藥材很多,在隨便的一家小藥店里,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貝母,蟲草,熊膽,麝香,和多少說不上名兒來的藥物?吹竭@些東西,使人想到西邊的山地與草原里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幾臍麝香,打幾匹大熊,夠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產雖多,此地的物價可也很高。只有吃茶便宜,城里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遠一點就賣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應如此。等我練好辟谷的工夫,我一定要搬到這一帶來住,不吃什么,只喝兩碗茶,或者每天只寫二百字就夠生活的了。
  在灌縣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縣城西南,約四十里。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渾黃,有的清碧:渾黃的大概是上流剛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樹蔭下幽閑的開著。山口外有長生觀,今為蔭堂中學校舍;秋后,黃碧野先生即在此教書。入了山,頭一座廟是建福宮,沒有什么可看的。由此拾階而前,行五里,為天師洞──我們即住于此。由天師洞再往上走,約三四里,即到上清宮。天師洞上清宮是山中兩大寺院,都招待游客,食宿概有定價,且甚公道。
  從我自己的一點點旅行經驗中,我得到一個游山玩水的訣竅:“風景好的地方,雖無古跡,”也值得來,風景不好的地方,縱有古跡,大可以不去!惫袍E,十之八九,是會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宮和天師洞兩大道院來說吧,它們都有古跡,而一無旦觀。上清宮里有鴛鴦井,也不過是一并而有二口,一方一圓,一干一濕;看它不看,毫無關系。還有麻姑池,不過是一小方池濁水而已。天師洞里也有這類的東西,比如洗心池吧,不過是很小的一個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開的一塊石頭,而硬說是被張?zhí)鞄熡脛ε_的。假若沒有這些古跡,這兩座廟子的優(yōu)美自然一點也不減少。上清宮在山頭,可以東望平原,青碧千頃;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間去了的樣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間可以看圣燈;就是白天沒有什么特景可觀的時候,登高遠眺,也足以使人心曠神恰。天師洞,與上清宮相反,是藏在山腰里,四面都被青山環(huán)抱著,掩護著,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許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過,不管廟字如何,假若山林無可觀,就沒有多大意思,因為廟以莊嚴整齊為主,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游,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無一古跡,無一大寺,它還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東面傾斜,所以長滿了樹木,這占了一個“青”字。山的西面,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這占了一個“城”字。山不厚,由“青”的這一頭轉到“城”的那一面,只須走幾里路便夠了。山也不算高。山腳至頂不過十里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說就必平平無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種老松凝碧的深綠,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種東一塊西一塊的綠,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沒有露著山骨的地方;而且,這個籠罩全山的青色是竹葉,楠葉的嫩綠,是一種要滴落的,有些光澤的,要浮動的,淡綠。這個青色使人心中輕快,可是不敢高聲呼喚,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動未動的青翠驚壞了似的。這個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只看一眼,夸贊一聲便完事的。當這個青色在你周圍,你便覺出一種恬靜,一種說不出,也無須說出的舒適,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只會找到一個字──幽。所以,吳稚暉先生說:“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厲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卻正好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曠,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體會到“悠然見南山”的那個“悠然”。
  山中有報更鳥,每到晚間,即梆梆的呼叫,和柝聲極相似,據道人說,此鳥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來了一隊人,拿著好幾枝獵槍,我很為那幾只會擊柝的小鳥兒擔心,這種鳥兒有個缺欠,即只能打三更──梆,梆梆──無論是傍晚還是深夜,它們老這么叫三下。假若能給它們一點訓練,教它們能從一更報到五更,有多么好玩呢!
  白日游山,夜晚聽報更鳥,“悠悠”的就過了十幾天。寺中的桂花開始放香,我們戀戀不舍的離別了道人們。
  返灌縣城,只留一夜,即回成都。過鄲縣,我們去看了看望叢祠;沒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員即葬于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個多月的旅記都抄寫下來,未免太麻煩了。揀幾項來隨便談談吧。
 。ㄒ唬┏啥嘉膮f(xié)分會:自從川大遷開,成都文協(xié)分會因短少了不少會員,會務曾經有過一個時期不大旺熾。此次過蓉,分會全體會員舉行茶會招待,到會的也還有四十多人,并不太少。會刊──《筆陣》──也由幾小頁擴充到好幾十頁的月刊,雖然月間經費不過才有百元錢。這樣的努力,不能不令人欽佩!可惜,開會時沒有見到李  人先生,他上了樂山!豆P陣》所用的紙張,據說,是李先生設法給捐來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紙,別的就容易辦得多了。會上,也沒見到圣陶先生,可是過了兩天,在開明分店見到。他的精神很好,只是白發(fā)已滿了頭。他的少爺們,他告訴我,已寫了許多篇小品文,預備出個集子,想找我作序,多么有趣的事。」咏芟壬招巯壬技s我吃飯,牧野先生陪著我游看各處,還有陳翔鶴,車瘦舟諸先生約我聚餐──當然不準我出錢──都在此致謝。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報的同仁約我吃真正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盡。
 。ǘ┛磻颍簠窍葍(yōu)先生請我看了川劇,及賈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這是此次過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劇比重慶的好得多,況且我們又看的是賈佩之,肖楷成,周慕蓮,周企何幾位名手,就更覺得出色了。不過,最使我滿意的,倒還是賈瞎子的竹琴。樂器只有一鼓一板,腔調又是那么簡單,可是他唱起來仿佛每一個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斂,聽者越注意靜聽:及至他一放音,臺下便沒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個字像一個輕打梨花的雨點,圓潤輕柔;每一句是有聲有色的一小單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學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細嗓,而且不只變嗓,還要咬音吐字各盡其情;這真是點本領!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機會。多聽他幾次!
 。ㄈ┛磿涸谌兀≡诶嫌押顚氳按蠓蚣依。雖是大夫,他卻極喜愛字畫。有幾塊閑錢,他便去買破的字畫;這樣,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賢的手跡。這樣,他也就與西玉龍街一帶的古玩鋪及舊書店都熟識了。他帶我去游玩,總是到這些舊紙堆中來。成都比重慶有趣就在這里──有舊書攤兒可逛。買不買的且下去管。就是多摸一摸舊紙陳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么也沒買,書價太高?墒,飽了眼福也就不虛此行。一般的說,成都的日用品比重慶的便宜一點,因為成都的手工業(yè)相當的發(fā)達,出品既多,同業(yè)的又多在同一條街上售貨,價格當然穩(wěn)定一些。鞋、襪、牙刷,紙張什么的,我看出來,都比重慶的相因著不少。舊書雖貴,大概也比重慶的便宜,假若能來往販賣,也許是個賺錢的生意。不過,我既沒發(fā)財的志愿,也就不便多此一舉,雖然販賣舊書之舉也許是俗不傷雅的吧。
 。ㄋ模w來:因下雨,過至中秋前一日才動身返渝,中秋日下午五時到陳家橋,天還陰著。夜間沒有月光,馬馬虎虎的也就忘了過節(jié)。這樣也好,省得看月思鄉(xiāng),又是一番難過!
  
  
  載一九四二年十月十日《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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