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皇帝談各自的婚姻
“婉容、文繡給我留下的回憶，是整天吵吵鬧鬧……”
溥儀在生活中是很不幸的人。
他說：“每次結(jié)婚都是看看照片就訂了，不是自愿。婉容、文繡給我留下的回憶，是整天吵吵鬧鬧，一點(diǎn)兒感情也沒有。最終文繡在天津跟我離了婚，1953年在北京去世。但我見到他哥哥時，還是說過我對不起她。娶婉容，那是在相片上畫了個圈兒，由此與她結(jié)了緣也結(jié)了怨！后來她慘死在獄中。以后娶譚玉玲，我對她很滿意，但被日本人害死了。我雖然先后正式結(jié)婚3次，娶過4個妻子，但都不曾有過愛情和夫妻生活。她們是我房子中的擺設(shè)，是名義夫妻。她們的遭遇都悲慘可憐，都是犧牲品！最后結(jié)婚的李淑賢，是個醫(yī)務(wù)工作者，同情我，也了解我，可是我年歲大了，不能盡丈夫的義務(wù)了。我對不起她呀！”
杜聿明說：“你是妨人精，妨老婆，看看你連連妨死了幾個？”
溥儀說：“我命不好，運(yùn)氣也壞�！�
杜聿明說：“你當(dāng)了皇上還運(yùn)氣不好？還要當(dāng)什么才算好？”
皇帝說：“就是當(dāng)了皇上才倒霉的呀！3歲，不懂事的孩子就被人耍弄，當(dāng)木頭人玩兒了……多苦哇！”
皇帝又說：“我娶的李玉琴是東北人，大蔥嘴，辣椒心，好厲害呀！”
杜聿明說：“這話可不對，沈醉娶的也是東北人，人家可是個賢惠善良人哪！要不你們看看這伙人，就數(shù)沈醉身體精神都好，看沈醉笑的，眼睛都小了，哈……”
沈醉說：“本來我眼睛就不大。不過我老婆是個不錯的人，我很滿意，很感謝她……”
話題轉(zhuǎn)向我，都問我如何嫁給吳祖光的。我說：“這可說來話長了。”我像講故事一樣一樣地說給他們聽。這天正是下雨停工，正好我們閑聊天，看管我們的人也停工不干活，找地方去玩去了。大伙都津津有味地聽我講�；实勐犞绷搜郏孟窈懿焕斫�。
杜聿明說：“老溥，你不能理解，一個人的婚姻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有時是生命的支柱哇！我的老伴跟我出生入死，共患難，這么多年了，我的一群孩子都是她親自培養(yǎng)起來……”
沈醉說：“老溥，你在那封建時代的特殊地位，你的婚姻史是多么不幸呀！用看相片的方式成婚，這就是荒唐！你16歲就娶婉容為后，娶文繡為妃，可都是加重了你的悲劇！”
皇帝聽呆了，情緒也隨著低沉了。
我看皇帝這時內(nèi)心一定很痛苦，說：“不說這些過去的歷史悲劇了，婉容是個才女、美人，人人知道。死得悲慘，也人人惋惜！也不能讓皇帝負(fù)責(zé)任，照說皇帝也是受害的人，他終身不能和妻子成為真正夫妻，也是封建歷史造成的�！�
大家都很沉悶，還是叫我說怎么樣和祖光見面，怎么結(jié)婚的。我說：“我的婚姻是我自選的，也是我當(dāng)面談定的。是我先向他提出：我們結(jié)婚你愿意嗎？”
皇帝好奇地說：“吳祖光怎么說？”
我說：“他說：我得考慮考慮。這可真把我氣壞了！”
皇帝聽呆了，說：“為什么？”
我說：“大概因?yàn)樗麤]想到，沒有精神準(zhǔn)備吧�！�
皇帝說：“真想不到。”
我說：“我也想不到他這么回答我�！�
皇帝“放火”
皇帝哆哆嗦嗦說：“是，引的，不是故意放火。是……”
“文化大革命”發(fā)揮“三大”政策：大鳴、大放、大辯論。開始時，大字報貼在墻上，見墻就貼，所有的墻、門、窗戶都貼滿了。又發(fā)展了，拉繩子，掛在繩子上。一條條繩子，看大字報的人一邊走一邊看，大雪大雨就在室內(nèi)。后來又發(fā)展了，重點(diǎn)批斗對象的大字報鋪在地上；這樣的大字報就是點(diǎn)名的，如：“某某某反革命分子，你老老實(shí)實(shí)交代，不投降，就叫你滅亡！不能蒙混過關(guān)！”這些都是重點(diǎn)批斗對象。
記得皇帝、杜聿明、沈醉、杜建時和我，去一家紙廠拉大字報用紙和筆墨。因?yàn)閷懘笞謭蟮募�、筆都由公家給，可以隨便領(lǐng)取。有不少人就拿公家紙、筆、墨隨意糟蹋。
我和皇帝進(jìn)這家廠子大門，皇帝用手指著地說：“看看！啊！一張大紙一個大字：走資派！某某某你必須低頭認(rèn)罪！”
進(jìn)大門地上就是大字報，滿墻也是大字報�；实凼掷镞�抽著香煙，沈醉看見不敢說他，對皇帝做手勢，用手指作熄滅煙頭的動作，皇帝不理解，舉著香煙來回晃悠。我挨著皇帝小聲說：“把煙頭熄滅了！快……”皇帝還不理解。這時來了一支男女隊伍，穿得破破爛爛，都被剃了鬼頭（“鬼頭”是指受“管制”的人的頭發(fā)，被造翻小將用理發(fā)推子從腦門向腦后推平，也有的從左耳朵根推到右耳朵根，推出個十字）。這是“文化大革命”最缺德的事之一，被推了鬼頭的人就可任人驅(qū)使，隨意批斗，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這一隊人現(xiàn)在都低著頭、臉上蠟黃，一看就知道是被批斗的“牛、鬼、蛇、神”。
造翻派小將的口里不停地喊著：“讓開、讓開！”又對這群人大聲嚷道：“快走哇、跟上……”我心想，不是去挨批斗，就是去陪批斗。
看見這群人，皇帝嚇壞了！雙腳后退讓路，嚇得周身發(fā)抖，忘了手里夾著香煙了。造翻派看見皇帝背著的手里有煙，一把搶過來給扔了，正好掉在大字報上。一會兒地上冒煙了，造翻派小將早押解隊伍走遠(yuǎn)了。從門口刮進(jìn)風(fēng)來，門口、地上的大字報一張接一張，四角用磚壓著，風(fēng)一直刮進(jìn)來引著了大字報，瞬息之間，躥出了火苗。立即有人大叫：“著火了呀！”有人忙提水桶潑水，大伙都撒開腿跑，皇帝不跑，鬧了個從頭到腳滿身水。
事情發(fā)生，開始緊張，一會兒火滅了，大家自然沒事了�；实坌纳癫欢ǎ渤圆幌嘛�，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他對我說：“新鳳霞，我相信坦白卸下包袱好，要連累別人可不好！”
我奇怪地問：“老溥，你不是改造得脫胎換骨了嗎？又有什么事背著包袱了？”
皇帝急得臉通紅，搓著手含含糊糊地小聲說：“這場火是滅了，可這里……”
我沒在意：“過去了，這事也沒有找上咱們這群倒霉的就算了！還想著這事，瞧你成了多嘴二大媽了……”
皇帝看我不耐煩聽他說就不做聲了。事過后，我們裝上領(lǐng)取的十幾大捆各色紙剛要走，被造翻派看管人喊住訓(xùn)話：“你們都聽著！今天，發(fā)生了這場縱火案，你們這些人都在懷疑之列。溥儀！你出來！”
皇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出來了。造翻派說：“你坦白自首很好，這場火是你抽煙放的！”
皇帝哆哆嗦嗦地說：“是，引的，不是故意放火。是……”
造翻派說：“混蛋！你還來狡辯嗎？是你自己向我匯報，你抽煙的煙灰起了火呀！這是萬幸，沒有著起來，要是著了，你還得蹲十年監(jiān)獄！你寫一份檢查！不深刻再寫！明天交給我！”
事后我問皇帝：“你怎么搞的？自己沒事找事，事情都過去了，又自己去向他坦白。哪門子事呀？看，看，又要寫檢討。怎么寫？”
皇帝說：“我怕株連了大伙兒，又不敢說出我看見很多人都抽著煙，當(dāng)我知道背著手時，被……那個領(lǐng)導(dǎo)……他搶去了，扔在大字報上的，可我不敢……說出來。我相信坦白了，就是對這場‘文化大革命’忠實(shí)�！�
我聽了說：“你是夠忠的，可是忠實(shí)要倒霉呀！”
皇帝寫了半夜檢查。有十幾篇稿紙，交給了看管人。下午我和皇帝倒垃圾，看見皇帝寫的檢討，被團(tuán)成了團(tuán)扔在垃圾筐里了，皇帝用手撿起來，打開看看說：“我寫了半夜，主要說明我不是放火。他們連看也沒有看，團(tuán)成了團(tuán)扔在垃圾筐里了！我還認(rèn)認(rèn)真真檢查自己吶。”
皇帝拉架皇帝說：“我是給一群牲口拉架呢！”他被打了個烏眼青，難過地說：“唉，真冤！”
“文化大革命”中對知識分子勞動改造。勤雜工都不干活了，造翻，當(dāng)“領(lǐng)導(dǎo)”。單位里的勞動都讓我們這些人干了�！邦I(lǐng)導(dǎo)”們可是閑得難受，沒事找事，天天打架罵人，鬧三角戀愛，妻子找“領(lǐng)導(dǎo)”鬧離婚，大罵大吵，好熱鬧呀！抽著煙，喝著茶，坐在辦公室領(lǐng)導(dǎo)位上打撲克，玩兒牌，說粗話，講笑話，用寫大字報的紅綠紙疊小衣服，粘上個人頭，疊出小船、小人、褲子、襖玩兒。掐著腰像演戲一樣，說話哼啊！哈啊！氣派得很！……可是妻子找來大罵，動手就打，他就嚇得溜走了。
我跟皇帝倒垃圾。先把一間辦公室內(nèi)的垃圾和廢紙筐里的廢紙清理了，倒在一個長方形、兩頭有把的大木箱里，我跟皇帝兩人抬著，挨個地走到每一間辦公室門前把木箱放下，再把室內(nèi)的垃圾和廢紙筐里的廢紙都清理好，倒進(jìn)木箱，然后抬出去倒掉，這是每天必干的活。
我倆一前一后抬著大垃圾箱，皇帝在前，我在后頭，他高我矮，他在前頭走，我隨著他。忽然他手向上抬高，我沒有準(zhǔn)備，一箱垃圾全翻在地上。我趕快抓起爛紙、煙頭，向木箱里扔，兩手不停地忙活著。真好笑，皇帝對什么都感興趣，他看見垃圾堆里有疊好的小衣褲，畫了鼻子眼的小人頭，便隨手揀出來擺弄著，他問：“你說說這些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是辦公嗎？怎么還疊小襖、小褲玩？他們是在玩兒呀，還是辦公呀？”皇帝正擺弄著這些小紙人時，造翻派領(lǐng)導(dǎo)的妻子突然闖進(jìn)院里，跳起雙腳大罵：“你出來！你天天不回家，說是造翻鬧革命，可裝得真像個人樣子！原來是跟野雞在一起！還說是一起鬧革命！我跟你沒有完！”這時我和皇帝趕忙收拾好，抬起垃圾箱正要往前走，那發(fā)瘋的女人邊罵邊往里闖，狠狠一撞，竟把皇帝撞倒了�；实叟啦黄饋�，那女人索性反扣木箱當(dāng)?shù)首�，坐在木箱上，橫在路當(dāng)中�；实塾帜闷鹄训男〖埲�、紅紅綠綠的褲襖玩兒起來。
被妻子大罵的造翻派領(lǐng)導(dǎo)從屋里出來，一眼看見皇帝，便大聲說：“你干什么？怎么弄了滿地？多臟！看看你！還很開心，手里拿著小人在耍哪？你還以為在做你那皇宮里當(dāng)皇帝的美夢了！快起來，快點(diǎn)！”
皇帝嚇得趕快站起來，低頭對著造翻派說：“是，我是在犯罪！我忘了是罪人了……還在玩兒小人兒……”
造翻派領(lǐng)導(dǎo)說：“住嘴！快把這滿地垃圾拾起來！”
我跟皇帝把垃圾都拾進(jìn)木箱，也不敢出聲。忽然造翻派妻子像瘋子一樣撲上來就打造翻派。這時皇帝也不知躲開，被夾在當(dāng)中，推過來搡過去。那個造翻派真壞，他借機(jī)亂打，可是沒敢打他妻子，全打在皇帝身上了。妻子看丈夫這樣，她也假借打丈夫，痛打皇帝。皇帝還好心地兩頭拉架，勸解說：“別打，別打……”
大打了一頓，他們夫妻走了。我說：“老溥，你別拉他們，這些人沒有人性。為拉架白白挨了一頓打……”皇帝說：“我是給一群牲口拉架呢！”他被打了個烏眼青，難過地說：“唉，真冤！”
皇帝看自行車
其中一個剃著光頭的過來就要搶皇帝面前的自行車�；实壅f：“這是人家托給我看的車……”
“文化大革命”中，單位的自行車隨便被造翻派騎走，騎走后還亂扔不管。當(dāng)時存車處的看車人也不負(fù)責(zé)任�？匆娫旆杉t衛(wèi)兵來存車，也是來了歡迎，取不取聽便，大家都馬馬虎虎慣了。大街上車主一時沒有看管好自行車，自有造翻派紅衛(wèi)兵任意騎走。當(dāng)時有這樣的話：“自行車不離手，下車也要推著走。”那時，別說自行車，連公家的汽車都被人隨便開。
一天，我和皇帝到西四小吃店買早點(diǎn)，排隊的人很多，都從店內(nèi)的柜臺邊排出了大門，人擠人，誰搶到前邊，誰先買到。我膽小不敢擠，皇帝又是一副窩囊樣，抽抽、探探、看看、站站，不敢排隊，更不敢去擠。忽然來了兩個騎車的造翻派紅衛(wèi)兵，都只十五六歲，看見我和皇帝兩個這副模樣，一定是一對倒霉蛋！
他們立刻就對著我們招手說：“來……給我們看著這兩輛車�！闭f完把車向我們這邊一推，放倒在地上，進(jìn)了小吃店了。
我和皇帝對對眼色，皇帝說：“來，扶起來吧！”
我們把車扶起來，忽然又來了一群紅衛(wèi)兵造翻派，也是十五六歲樣子。其中一個剃著光頭的過來就要搶皇帝面前的自行車�；实壅f：“這是人家托我給看的車……”
這光頭可兇了：“看著！先給爺爺用用吧！”
嘴里說著伸手要搶，另一個指著他們胳膊上的紅袖章說：“你睜開眼了嗎？瞧瞧我們！是什么人？”有幾個起哄說：“紅衛(wèi)兵�。谖孱惛翊驘o論！黑五類你知道嗎？地、富、反、壞、右！”
人們圍著看熱鬧，沒有一個敢說話。
我跟皇帝小聲說：“要不就讓他們騎走？”
皇帝很認(rèn)真地說：“不能，人家托咱給看著，讓他們騎走，人家出來怎么作交代呀？”
我們還在僵持中，從小吃店出來了那幾個讓我們看車的紅衛(wèi)兵！光頭紅衛(wèi)兵看見就跑，后面的紅衛(wèi)兵就追，連聲喊道：“站��！好哇！你們這幾個混蛋！假充紅衛(wèi)兵！還要搶車！”說著幾個紅衛(wèi)兵抓住光頭就打！光頭大聲哭喊，還“哎喲、媽呀！”地直叫饒。大打一頓，皇帝嚇得躲在一邊，一會兒打人的，被打的，戴著紅袖章的，真的、假的紅衛(wèi)兵都走了。路上有人說：“這是一個學(xué)校的兩派人，他們相互打得可厲害了！別招他們！”
我和皇帝趕快向回走，怕誤了上班�；实壅f：“唉！我招他們什么了？我白給他們看車，早點(diǎn)也沒吃上，多冤！”
皇帝聽?wèi)浛嗨继饒蟾婊实蹎枺骸靶馒P霞，請人作憶苦思甜教育報告，怎么準(zhǔn)備這么多魚鴨雞肉��！”
“文化大革命”中要接受革命教育，常常聽?wèi)浛嗨继饡�，請人來給我們作報告。
一天，廚師長通知我們要開大會，食堂里殺雞買鴨，又是魚又是肉，準(zhǔn)備幾桌酒席，分配皇帝和我給雞鴨拔毛，清洗干凈。皇帝仔細(xì)看著我怎樣做，他也怎樣做。
皇帝問：“新鳳霞，請人作憶苦思甜教育報告，怎么準(zhǔn)備這么多魚鴨雞肉�。 �
我說：“憶苦是憶當(dāng)年的苦，思今天的甜唄！當(dāng)然今天甜在眼前，吃這些雞鴨魚肉是應(yīng)該的，快干吧。一會兒去聽報告，還得收拾會客室哪�！�
在飯廳擺一個桌子，上面鋪一塊白布，一個茶缸子，一把暖水瓶，一條大毛巾，一排排長木板，用圓木墩支著也高矮不一，坐在上面不穩(wěn)，稍不留神就“咯吱、咯吱”響。
布置完報告會場。開會前半小時人們?nèi)齼蓛啥酥韪鬃樱f說笑笑地來了。我們這些受審查的人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最前面，都拿著本本和筆，而且是自帶馬扎，因比長木板高，特別突出。我們都整整齊齊排著坐好了，皇帝個子高，坐下也特別顯眼。
造翻派領(lǐng)導(dǎo)講話，介紹來作報告的某某某大娘。這位大娘上來了，紫紅臉，滿臉是皺紋，六十上下的年紀(jì)，十分精神。看得出是吃過苦，受過累。穿一件嶄新的月白色褂子，黑布新褲，戴著一對很大的銀耳環(huán)。造翻派領(lǐng)導(dǎo)陪她坐在講臺桌子中間。介紹完畢這位某某某大娘，開始報告了。
大娘頭上扎著一塊毛絨巾，解開毛絨巾向大伙點(diǎn)頭問好說：“各位‘通知’（由于口音不同，把“同志”說成是“通知”），我問個好了！”這位大娘問罷好，說話了，她的手忘了放下來，還在臉旁，拿著那毛絨巾，手這樣舉著不動，等著聽者拍掌了�？墒亲爤蟾娴娜顺闊煹�，喝水的，小聲說話的，都不安靜，也沒有人拍掌。我們這些被審查的人都非常守紀(jì)律，一動不動，不敢出聲。一陣亂聲過去，大娘開始報告憶苦。她說話聲音很大，震得擴(kuò)音器嗡嗡響，一個字也聽不清。大娘認(rèn)認(rèn)真真說當(dāng)年的苦難，因?yàn)殚_始聲音太大了，用勁也過了力，一會聲嘶力竭了，臺下也就更亂了，就聽木板子“吱吱”地響。一個愛鬧著玩兒的大聲“哎喲！”一聲，板子從圓墩上滑了下來，摔了一排人。
造翻派領(lǐng)導(dǎo)講話了：“大家安靜些，好好聽大娘憶苦，大家受教育！都仔細(xì)聽著！”又指向坐在最前邊的我們：“你們這些牛、鬼、蛇、神！都要老老實(shí)實(shí)聽著，記下筆記，我們要一個個地檢查！”
大娘看大家安靜了，接著憶苦，雙手拿著大毛巾，一把鼻涕一把淚，邊說邊哭。一會兒甩開了毛巾，一會兒捂著嘴，當(dāng)中不斷加著：“各位‘通知’呀！你們可想不到哇！我是受了苦哇！各位‘通知’呀！今天可吃甜水呀！在蜜糖罐里了……”哇的大聲哭，手拍著桌子，前仰后合。
看到大娘哭的樣子，大家都不表示態(tài)度。這時在我身邊的皇帝“撲哧”笑了起來，我用胳膊捅他，小聲說：“別笑！”他更忍不住了大聲“哈哈……”他坐在前邊，又高，這一笑被全場看見了，造翻派領(lǐng)導(dǎo)立即對他大喊：“溥儀！你可真反動��！一點(diǎn)階級感情都沒有，人家痛哭，你還笑？”大伙都罵：“封建反動的滿洲國漢奸皇帝，你站起來！”
皇帝慢慢站起來，低著頭：“我認(rèn)罪，我又犯了罪……”
造翻派抓住皇帝的衣領(lǐng)子，推著他到院子里。廚師長大聲說：“溥儀！趕快去洗白菜！要忙著開飯了！”
這一聲替皇帝解了圍�；实蹆芍桓觳泊怪チ耸程盟刈臃俊Ｂ犕炅舜竽镒鞯膽浛嗨继饒蟾�，分組討論，革命同志都走了，只有我們勞改隊討論。
開飯時才看到大圓桌子坐了幾桌人，他們是造翻派領(lǐng)導(dǎo)，陪著大娘和跟大娘來的一些人吃飯。雞、鴨、魚、肉和各色好酒，吃得嘴里冒油，這叫思甜�？晌覀兂缘氖谴制た罚菟滩�。每人一碗，不吃不行，這叫憶苦�；实壅婵蓱z，跟喝藥似的，實(shí)在吃不了，又不敢剩下；最后，趁看管人員不注意，他把剩下的用破紙包好裝在口袋里，出門后偷偷扔掉了。
吃了這種憶苦糠的人，最痛苦的不是吃，而是拉。干得肛門都出了血！兩三天肚子都難過，痛苦得不敢坐下！用手捂著胃，但皇帝一句怨言也沒有，他只說：“我是應(yīng)當(dāng)體會人間的苦！”
皇帝正捂著胃，看管人說：“下午討論，溥儀要深刻寫一個檢查，在聽?wèi)浛鄨蟾鏁r還笑得出來，這是什么階級感情？寫檢查要深刻！不然你寫了也要重寫，什么時候?qū)懙蒙羁塘�，認(rèn)識到了才行！”皇帝認(rèn)認(rèn)真真寫了十幾張紙的自我檢查，狠狠地給自己上綱上線臭罵自己，但寫了兩遍都通不過。第三遍通過了，皇帝高興得像個小孩兒，一走一跳地對我說：“新鳳霞！我這回可通過了，還表揚(yáng)我有點(diǎn)兒進(jìn)步，挖得深刻了！哈……”
皇帝唱“認(rèn)罪嚎歌”
皇帝忽然聲音高了八度出怪音，看管人大聲說：“行了！這可真是鬼哭狼嚎了，別叫喚了！”
“文化大革命”有很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不少史無前例的怪事情：早請示晚匯報，向毛主席像行禮請罪，這是勞改隊每天必做的。
忽然一天，不知哪位音樂家為勞改隊員作了一首“認(rèn)罪嚎歌”。監(jiān)督看管人先訓(xùn)話：“你們這些罪犯聽著！都站整齊了。溥儀！”
皇帝答：“到！”
“你站好了，看看你歪腰斜腿，像個軍事化站隊嗎？”皇帝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了，領(lǐng)導(dǎo)接著訓(xùn)話：“接受改造，服罪、認(rèn)罪，要見行動！當(dāng)然了，我們也為你們這些罪人創(chuàng)造機(jī)會！你們一定滿意！”
皇帝扭著腰，他排隊總是很巧，挨著我。這是第一次排隊定好的，也不能改了。聽訓(xùn)話老老實(shí)實(shí)不出聲就行了，皇帝老是點(diǎn)頭哈腰，答應(yīng)：“哈……對……”
我真討厭他這樣，可不敢說話。我用胳膊肘捅他，他下意識地也用胳膊肘捅我，又用腿拱我。
“哎喲！”
“什么？干什么？誰？”造翻派領(lǐng)導(dǎo)大聲問我說。
“是我……”
皇帝很義氣，他大聲說：“是我踩了新鳳霞的腳！我，是我！”
造翻派領(lǐng)導(dǎo)聽了說：“踩了腳就踩了吧！干什么這么大聲叫喚？聽著！有位音樂家作了一首‘認(rèn)罪嚎歌’，讓你們學(xué)唱。一天唱三遍，一是為了你們自己贖罪！二是為了讓你們唱歌輕松一下神經(jīng)！”
說著，領(lǐng)來了一個搞音樂的“受審查對象”來教唱。大家跟著學(xué)，學(xué)得還算快。只有我和皇帝怎么教也學(xué)不會，一遍、兩遍就是唱不好�？垂苋舜罅R：“溥儀！你怎么老不會唱！再不會唱就不許你回家！新鳳霞！你一定是裝的！為什么你是演員連這幾句嚎歌都唱不對，是不是有意反抗？��？你唱！”
我說：“我是唱戲的，唱歌真不行。我唱《東方紅》都像唱戲，誰聽誰都笑。這個嚎歌是很簡單，可我就唱不好�！�
皇帝是認(rèn)真學(xué)，可是嗓子嘶啞，唱起來總像哭。他聲音越大哭得越慘！因?yàn)槲覀儍蓚�總是唱不好，教音樂的叫我們兩個單獨(dú)出來學(xué)唱。這一出來，兩個人唱得更糟，我個子低，皇帝個子高，可是我聲音高，皇帝聲音低，這一高一低更不是味兒了。歌詞只有幾句：“我有罪呀！哎喲！我該死了！哎喲！哎喲，該死、該死！真該死呀！我有罪呀！有罪、有罪、有罪，哎喲、唉唉喲哇！罪該萬死了，我有罪呀！唉唉！我該死唉！唉唉、唉喲、唉呀……”
我跟皇帝兩個人唱，皇帝彎著腰，瞪著兩眼，認(rèn)認(rèn)真真唱，我直著身子理直氣壯，張著大嘴唱�！拔矣凶镅�！我該死呀！該死，該死！真該死！唉喲！唉喲喲！唉喲哇！……”
看管人看見我們兩個這樣拼命唱，皇帝忽然聲音高了八度出怪音，看管人大聲說：“行了！這可真是鬼哭狼嚎了，別叫喚了！”
皇帝不聽，仍然大聲說：“我有罪呀……我該死了……唉喲唉喲、唉喲唉喲哇……”
看管人走在皇帝面前大聲說：“別唱了！”
皇帝唱上癮了，停不住了：“我有罪呀……唉喲，唉喲、唉喲哇……我有罪呀，我該死呀，有罪，有罪，我有罪了！我該死！該死！罪該萬死了……”
看管人笑了，用手捂住皇帝的嘴說：“行了！你還來勁了？不許你張嘴！聽見沒有，不許你張嘴！”皇帝的嘴才緊緊地閉住了。
看管人問：“你為什么非唱？叫你別唱你不聽？你是像鬼嚎哇！你知道嗎？��？說呀？你啞巴了？為什么不回答？裝死反抗嗎？”
皇帝慢慢翻著白眼說：“你不是不許我張嘴嗎？”看管人“哈……”大笑，又翻了臉，怒氣沖沖地說：“我是不許你再嚎唱了，我問你話你也不張嘴回答？這回命令你，張嘴吧！”
大伙每天學(xué)唱嚎歌，都是站好，排隊，教一句唱一句，像我小時學(xué)戲一樣口傳心授。因?yàn)榇蟛糠秩硕疾粫J(rèn)曲譜，可是學(xué)會了串起來一起唱，可就熱鬧了。當(dāng)時一串聯(lián)，各單位都是一樣的行動，批斗、打罵，關(guān)押游行，夜里不許關(guān)燈等等，都一樣。各單位都有抓出來的被審查對象，都要唱嚎歌，一天三遍，聲音夠難聽的。老百姓都說：“聽聽，又唱鬼嚎歌了！鬼哭狼嚎一片叫哇，屈死的冤魂把命要哇！”
作者簡介：
新鳳霞（1927—1998），著名評劇藝術(shù)家，評劇新派創(chuàng)始人，作家，畫家。新中國成立后，歷任首都實(shí)驗(yàn)評劇團(tuán)團(tuán)長、解放軍總政治部評劇團(tuán)團(tuán)長、北京市文聯(lián)理事、北京市青聯(lián)常委、第六至八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代表劇目有：《劉巧兒》《花為媒》《楊三姐告狀》等，曾獲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大會演員一等獎、第十六屆亞洲最杰出藝人獎等。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殘，以堅強(qiáng)意志寫作，出版《我叫新鳳霞》《新鳳霞回憶文叢》等約四百萬字的著作。許多作品被譯成外文出版。本書是她生前遺著之一。
目錄：
和皇帝談各自的婚姻
“婉容、文繡給我留下的回憶，是整天吵吵鬧鬧……”
皇帝“放火”
皇帝哆哆嗦嗦說：“是，引的，不是故意放火。是……”
皇帝拉架
皇帝說：“我是給一群牲口拉架呢！”他被打了個烏眼青，難過地說：“唉，真冤！”
皇帝看自行車
其中一個剃著光頭的過來就要搶皇帝面前的自行車�；实壅f：“這是人家托給我看的車……”
皇帝聽?wèi)浛嗨继饒蟾?br> 皇帝問：“新鳳霞，請人作憶苦思甜教育報告，怎么準(zhǔn)備這么多魚鴨雞肉��！”
皇帝唱“認(rèn)罪嚎歌”
皇帝忽然聲音高了八度出怪音，看管人大聲說：“行了！這可真是鬼哭狼嚎了，別叫喚了！”
皇帝說：“我是真不會干！”
皇帝可憐巴巴地說：“我是真不會干，我知道抓錯了，就再沒有抓這個盒里的呀……”
皇帝刷墻和皇帝談各自的婚姻
“婉容、文繡給我留下的回憶，是整天吵吵鬧鬧……” 皇帝“放火”
皇帝哆哆嗦嗦說：“是，引的，不是故意放火。是……” 皇帝拉架
皇帝說：“我是給一群牲口拉架呢！”他被打了個烏眼青，難過地說：“唉，真冤！” 皇帝看自行車
其中一個剃著光頭的過來就要搶皇帝面前的自行車�；实壅f：“這是人家托給我看的車……” 皇帝聽?wèi)浛嗨继饒蟾?br/> 皇帝問：“新鳳霞，請人作憶苦思甜教育報告，怎么準(zhǔn)備這么多魚鴨雞肉��！” 皇帝唱“認(rèn)罪嚎歌”
皇帝忽然聲音高了八度出怪音，看管人大聲說：“行了！這可真是鬼哭狼嚎了，別叫喚了！” 皇帝說：“我是真不會干！”
皇帝可憐巴巴地說：“我是真不會干，我知道抓錯了，就再沒有抓這個盒里的呀……” 皇帝刷墻
皇帝腳上一只是他自己的松緊黑布鞋，一只是師傅借給他的白球鞋。 皇帝說勞動光榮
母親雙手?jǐn)[著說：“不能這么說呀！可是折了我壽呀！您是大人物，當(dāng)過皇上的人，叫我大嫂、大姐哪行��！” 皇帝團(tuán)煤球
皇帝他兩只手團(tuán)一個，越團(tuán)越大，比饅頭還大，到中午下班時，看管人狠狠地拉住皇帝說：“你看人家團(tuán)的，再看你團(tuán)得這么大，這要多么大的爐子？砸碎了重團(tuán)！” 皇帝蹬平板車
皇帝逞能地說：“不，我們?nèi)齻�男人怎么能叫你一個女人蹬平板車呀，我來吧！” 皇帝篩灰
“……那時太不自由了，這么大的北京城，我只能關(guān)在那么一個黃圈圈里……” 皇帝口袋里的兩張紙
皇帝聽了，害怕地從口袋里慢慢拿出來兩張紙，原來是他結(jié)婚時萬枚子送他的詩。 皇帝喊我：“下班鈴”
皇帝溥儀問：“新鳳霞，你的眼睛很好，怎么能當(dāng)鐘用呢？”
皇帝安爐子
我說：“皇帝！你可真是沒緊沒慢沒肝沒肺呀！快起來把煙筒接套好，送給我！” 皇帝說謊
“……一個大的運(yùn)動�。〖壹叶加惺�，我們這個舊皇族能少了嗎？……” 皇帝和泥
看管我們的青年們怒氣沖沖站在皇帝面前，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大罵。 皇帝長凍瘡
他嚇得帶哭聲說：“我要是長了凍瘡可不好了！怎么勞動�。俊� 皇帝挖水堿
大家都為了水堿發(fā)愁，皇帝更是看著爐子上邊的鐵壺納悶。 皇帝看大字報
“……我還認(rèn)為叫咱們看大字報是對咱們的教育，可是還沒有看就惹了事，教訓(xùn)啊教訓(xùn)……少事為好。” 兒打爹，皇帝嘆氣
“……我想，如果在我做皇帝時看見兒子打爹的殘忍事，我要負(fù)責(zé)�！� 皇帝扒卡車
皇帝像哭一樣叫著：“不行了！腳不知向哪里邁呀！哎呀！扒不住了！扒不住了……”
皇帝鬧肚子
皇帝吃了一半核桃，有點(diǎn)兒苦澀，說：“從前我吃核桃要加多少糖啊！又是玫瑰，又是桂花，也沒有這好吃�！� 皇帝烤魚
皇帝說：“你們太講究了，很鮮很嫩的肉，嘗嘗吧！” 皇帝會做戲了
皇帝竟也變得聰明了！他裝著很難受，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地低著頭，彎著腰突出了駝背，跟醫(yī)生走向了醫(yī)務(wù)室。 皇帝怕孤獨(dú)
皇帝有些不高興，賭著氣說：“一團(tuán)毛線算什么，我賠你行吧？別說這難聽的話，那些老話過去了，現(xiàn)在我是新人，別說了。” 皇帝溜窗縫
皇帝迎著我，得意地用手指著說：“你看，我都貼好了……”我一看，糟了！ 皇帝改名
“……隨便一想，我給他改了個名叫黑小三……現(xiàn)在想想也真太可笑了。”“江青心里也有一種獨(dú)裁興趣�！� 皇帝煮屜布
“老溥先生還是會干活，看看這屜布干凈又透亮兒啊，真好！” 皇帝搬磚
皇帝他也想勞動好，干些好事，由于他的出身和他的生活基礎(chǔ)，想干好可總得反效果，干壞了，叫人哭笑不得。 皇帝掃地
皇帝心急手慢，他嘴里不住地答應(yīng)：“是……是……我快，我快……” 皇帝喜歡孩子
小孩“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這可急壞了皇帝，他干著急，雙手伸出甩著。 皇帝闖女廁所
他去傳達(dá)室借火柴，點(diǎn)好香去廁所，一推門，就聽：“哎喲，該死！混蛋！來人哪，了不得呀！……” 皇帝幫盲人
皇帝扶盲人，可惜他們不知道是真正的宣統(tǒng)皇帝攙扶他們。 皇帝闖禍了
“你看看，你把這么臟的痰盂！里里外外都是痰！放在上有毛主席像、下有重要文件的辦公桌上？想找死嗎？跪下！” 皇帝做魚
皇帝高興地記下了做糖醋酥魚的方法�？墒撬艘话◆~帶著水裝進(jìn)包包里。 皇帝管閑事
紅衛(wèi)兵抽出皮帶要打躺在地上的兩個老人，皇帝走過去勸解：“別吵了，好好說�！� 皇帝打雞蛋
你們看看，這一鍋爛雞蛋！你們再看看，老溥衣服褲子都是雞蛋黃，成了嘎巴大爺了。 皇帝愛吃臭豆腐
他向大伙行禮挑起大拇指說：“謝謝大伙讓我知道，我就是臭豆腐�！� 皇帝賣飯
看管人對皇帝要求：“來頭大頭的蒜！”皇帝就不敢不給…… 皇帝遲到
他總是愛牢騷滿腹地說：“公民了，可是老是抓住那些舊根子，我可真是從內(nèi)心改造好了。我是新人，對任何事都先引火燒身了，不護(hù)短哪……” 皇帝出操
溥儀嚇得又說：“我答了，就是沒敢大聲……” 皇帝抬煤
我轉(zhuǎn)過頭對皇帝說：“你用手拉一下筐子，就不會向我這邊滑了，快拉……” 皇帝哭了
小白玉霜笑，皇帝也跟著笑，可是皮笑肉不笑。 皇帝買砂紙
我納悶皇帝為什么排到這么多人后頭，我走時才兩三個人。皇帝吞吞吐吐地說：“人家來了就擠我，我就讓了人家，就這樣擠擠讓讓地把我擠到最后一個了，反正能買上就行了……” 皇帝擠車
皇帝被售票員夾住了手，他倒向售票員點(diǎn)頭行禮說：“謝謝了，對不住你，沒夾破……” 皇帝生火
我把斧子交給他，可是看他哆哆嗦嗦的實(shí)在可怕。 皇帝找眼鏡
這天他拿出報紙，著急地說：“哎呀！我的眼鏡呢？�。俊� 皇帝劈柴
他身體瘦弱，沒有多少勁。但他還是很努力地干，常常累得靠在墻邊喘氣…… 皇帝買鞋
皇帝從腳上脫下鞋又用紙包上了，他說：“這雙鞋是剛剛在白塔寺地攤上買來的，我先不穿，拿回家給我內(nèi)人看看，讓她知道我也學(xué)會置家業(yè)了……哈……”
皇帝受傷了
我們都各自干各自的活。就聽皇帝大聲“哎喲！”袖子撕得破破爛爛，在流血。 皇帝幫廚
我讓他把爛菜趕快挪開，他用手去抱，衣服袖子全沾上了爛白菜，一股爛菜味兒很臭。 皇帝唱樣板戲
可憐的溥儀，外頭受管制，家里又有母老虎，真是里外受“樣板氣”啊！ 皇帝搬家
溥儀回來很高興，卷起袖子，來，咱們搬吧！ 皇帝賠雞
這時皇帝雙手揣在一起可憐巴巴地走向大娘說：“這是我不好，推車太急了……我賠，我賠。” 皇帝怕貓
忽然溥儀大叫：“哎呀！快來看蛇！”有人說：“哪里會有蛇呢？”我們跑過去一看，是從濕草中爬出來的兩條蚯蚓。 皇帝掃雪
太陽出來了，雪化成了水！溥儀汗水淚水也流了滿臉，我滿身濕透，感到周身冒熱氣，同時亦是一肚子的氣！ 皇帝拍手
皇帝溥儀問沈醉：“沈先生怎么認(rèn)識名角新鳳霞呢？” 皇帝發(fā)燒
忽然護(hù)士從房里出來叫號：“愛新覺羅?·?溥儀！”他站起來答：“在！”聲音很大�？墒峭丝诒碓谧炖铩� 皇帝吃燒餅
我轉(zhuǎn)身看看溥儀，卻見他靠著樹，嘴里叼著半個油餅，正在高興地大口大口地吃著呢！ 皇帝理發(fā)
皇帝縮著脖子連連大聲“哎喲！”連連欠身挪。忽然，“嗵！”不好了！皇帝從方凳上滑下來了！他傻呆呆地坐在地上。 皇帝報名
我報名完輪到他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報：“愛……新……” 皇帝安葬在人民公墓中
1967年10月17日，這個末代皇帝溥儀因腎癌、尿毒癥、貧血性心臟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人民醫(yī)院9號病房去世了。愛新覺羅?·?溥儀，是世界聞名的特殊人物，中國的最后一位皇帝。以前我知道末代皇帝——宣統(tǒng)，那是在看了電影《末代皇帝》以后才知道的。在十年“文化大革命”中，因?yàn)槲宜趩挝恢袊u劇院和全國政協(xié)同在一條大街——北京西城區(qū)趙登禹路，相隔不遠(yuǎn)。因此，我的單位有機(jī)會組織勞改隊去支援政協(xié)，我也常被派去。
我是在勞動中認(rèn)識皇帝愛新覺羅?·?溥儀的。皇帝是個可憐人，我覺得他很善良。他常說：“我3歲做了皇上，我的七叔載濤3歲做了鎮(zhèn)國將軍，我能管誰？他能鎮(zhèn)誰？現(xiàn)在想想多么可笑！”皇帝溥儀在1959年被宣布特赦，改過自新，離開撫順勞改監(jiān)獄，他很真誠地認(rèn)為他的新生是人民給的，要好好生活、學(xué)習(xí)、勞動，過好后半生平民百姓的日子。他回到北京在他的七叔載濤家頭一次吃的是菜團(tuán)子，感覺好吃極了，老是說：“這是人民的血汗呀！”
他覺得認(rèn)識了我這個唱戲的非常光榮。他說：“在宮里看梅蘭芳、楊小樓、余叔巖、王瑤卿演戲時，都沒有自由，只能看幾眼就得回去。演員演完戲來謝恩，都不能多講一句話，稍有一點(diǎn)高興就被說‘失去皇上尊嚴(yán)’了。唉！心里想的事一點(diǎn)也不能做，比我在撫順監(jiān)牢里都難受！”
皇帝常說：“歷代的末代統(tǒng)治者最后的結(jié)局，大都被殺死，我得到新生，被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一個平民百姓，得到了學(xué)習(xí)求知的機(jī)會！以前我連穿衣、系扣都不會，真是個廢物呀！”皇帝知道入境隨俗，努力勞動，使我很同情他�；实墼诒本┖捅狈コ晒笈c逼他出宮的鹿鐘麟、熊秉坤等人見面，高興地說：“你們那時的行動是為了救我呀！”幾個人興致勃勃地暢談舊事。
皇帝在“文化大革命”中見到看管監(jiān)督的人就害怕得要命，于是我問他：“你做過皇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么這么膽��？”皇帝說：“現(xiàn)在害怕是心里愧對于人民��！1924年被逐出宮，那時心里害怕，是怕殺頭。1945年被蘇軍俘獲后送回國，也是害怕，還是怕殺頭�？墒钦嫦氩坏酵郏∈甑膶W(xué)習(xí)改造，我這個封建帝王被改造成新人，有工作，有工資，寫出回憶文章，還有稿費(fèi)。心里感到愧對人民哪！”
皇帝時刻不忘自己在人民面前是有罪的，時時處處自覺做好事，回到北京和弟弟、妹妹、叔叔、嬸嬸家族見面團(tuán)聚，娶妻組成了新的家庭，得了病有公費(fèi)治療�！拔幕蟾锩敝�，他雖然挨批挨斗，可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
皇帝溥儀這人也傷害過人，又當(dāng)過傀儡被人利用過，可憐又可恨。他知恩報德，不忘恩負(fù)義。他總是說別人比他強(qiáng)，有本事，對杜聿明、沈醉給他的幫助和關(guān)心，十分感謝……記得前幾年，杜聿明在美國的女兒杜致禮回北京到我家來看我，提起她父親說跟皇帝溥儀一起在全國政協(xié)工作，是和溥儀一桌辦公，對溥儀印象是好的。溥儀在撫順十年勞改中和“文化大革命”中，都是個誠心接受改造、真心想贖回前半生罪過的人。杜聿明對他的女兒說過和溥儀一起在勞改隊中的很多有趣的事。杜聿明還特別表揚(yáng)了溥儀。溥儀是個悲劇人物，也是個喜劇人物。因?yàn)槲液腿珖䥇f(xié)的勞改隊有過一段一起勞改的生活，雖然時間不長，但溥儀、沈醉、杜聿明等給我的印象都很不錯，應(yīng)該記下來�，F(xiàn)在，溥儀、杜聿明、杜建時已經(jīng)去世，只有沈醉仍健在，他也是近80歲的老人了。沈醉和我常常見面，有時也一起聚會，他也鼓勵我將我們在“文化大革命”中一起勞動值得回味的事寫出來。這些故事也可以作為溥儀傳記的一些補(bǔ)充史料吧。新鳳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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