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魯迅二弟,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百科全書式的人物,最了解魯迅的人之一。 《魯迅的青年時代》為魯迅去世二十周年時,知堂應(yīng)報刊之邀所寫紀念文字的結(jié)集,是繼《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之后又一種關(guān)于魯迅的著作。其在前者的基礎(chǔ)上,補充了新的事實,且更為系統(tǒng)地介紹了魯迅早年生活情狀、學問興趣所在、思想形成根基等。有別于當時諸多片面化、概念化的神化魯迅之作,知堂尤為強調(diào)的是魯迅作為“人”的一面,如《魯迅的笑》《魯迅與弟兄》各篇,讓我們看到了“橫眉怒目”而外“和藹可親”的魯迅。 作者簡介: 周作人(1885-1967),現(xiàn)代作家、翻譯家,原名櫆壽,字星杓,后改名奎綬,自號起孟、啟明(又作豈明)、知堂等,筆名仲密、藥堂等。浙江紹興人。青年時代留學日本,與兄樹人(魯迅)一起翻譯介紹外國文學。五四時期任教北京大學,在《新青年》《語絲》《新潮》等多種刊物上發(fā)表文章,論文《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詩《小河》等均為新文學運動振聾發(fā)聵之作。首倡美文,《喝茶》《北京的茶食》等創(chuàng)立了中國美文的典范。在外國文學藝術(shù)的翻譯介紹方面,尤其鐘情希臘日本文學,貢獻巨大。著有自編集《藝術(shù)與生活》《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等三十多種,譯有《日本狂言選》《伊索寓言》等。 目錄: 序言 魯迅的青年時代 魯迅的國學與西學 魯迅與中學知識 魯迅的文學修養(yǎng) 魯迅讀古書 魯迅與歌謠 魯迅與清末文壇 魯迅與范愛農(nóng) 魯迅與弟兄 魯迅與閏土 魯迅在南京學堂 魯迅的笑 附回憶伯父魯迅 阿Q正傳里的蘿卜序言 魯迅的青年時代 魯迅的國學與西學 魯迅與中學知識 魯迅的文學修養(yǎng) 魯迅讀古書 魯迅與歌謠 魯迅與清末文壇 魯迅與范愛農(nóng) 魯迅與弟兄 魯迅與閏土 魯迅在南京學堂 魯迅的笑 附回憶伯父魯迅 阿Q正傳里的蘿卜 附錄一關(guān)于阿Q正傳 附錄二關(guān)于魯迅 附錄三關(guān)于魯迅之二魯迅:周作人的散文為中國第一。 胡適:大陸可看的唯有周作人的作品。 朱自清:周作人先生的讀書筆記最不可及,有其淹博的學識,就沒有他那通達的見地,而胸中通達的,又缺少學識;兩者難得如周先生那樣兼全的。 曹聚仁:周先生讀書,沒有半點冬烘氣,懂得體會得,如故交相敘,一句是一句,兩句是兩句,切切實實地說一番。魯迅的青年時代 一名字與別號 題目是魯迅的青年時代,但是我還得從他的小時候說起,因為在他生活中間要細分段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為的避免這個困難,我便決定了從頭來說。我在這里所講的都是事實,是我所親自聞見,至今還有點記憶的,這才記錄,若是別人所說,即便是母親的話,也要她直接對我說過,才敢相信。只是事隔多年,至少有五十年的光陰夾在這中間,難免有些記不周全的地方,這是要請讀者原諒的。 魯迅原名周樟壽,是他的祖父介孚公給他所取的。他生于前清光緒辛巳八月初三日,即公元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那時介孚公在北京當“京官”,在接到家信的那一日,適值有什么客人來訪,便拿那人的姓來做名字,大概取個吉利的兆頭,因為那些來客反正是什么官員,即使是窮翰林也罷,總是有功名的。不知道那天的客人是“張”什么,總之魯迅的小名定為阿張,隨后再找同音異義的字取作“書名”,乃是樟壽二字,號曰“豫山”,取義于豫章。后來魯迅上書房去,同學們?nèi)⌒λ,叫他作“雨傘”,他聽了不喜歡,請祖父改定,介孚公乃將山字去掉,改為“豫才”,有人加上木旁寫作“豫材”,其實是不對的。 到了戊戌(一八九八)年,魯迅是十八歲的時候,要往南京去進學堂,這時改名為周樹人。在那時候中國還是用八股考試,凡有志上進的人必須熟讀四書五經(jīng),練習八股文和試帖詩,辛苦應(yīng)試,僥幸取得秀才舉人的頭銜,作為往上爬的基礎(chǔ)。新式的學校還一個都沒有,只有幾個水陸師的學堂,養(yǎng)成海陸軍的將校的,分設(shè)在天津武昌南京福州等處,都是官費供給,學生不但不用花錢,而且還有津貼可領(lǐng)。魯迅心想出外求學,家里卻出不起錢,結(jié)果自然只好進公費的水陸師學堂,又考慮路程的遠近,結(jié)果決定了往南京去。其實這里還有別一個,而且可以算是主要的緣因,乃是因為在南京的水師學堂里有一個本家叔祖,在那里當“管輪堂”監(jiān)督,換句話說便是“輪機科舍監(jiān)”。魯迅到了南京,便去投奔他,暫住在他的后房,可是這位監(jiān)督很有點兒頑固,他雖然以舉人資格擔任了這個差使,但總覺得子弟進學堂“當兵”不大好,至少不宜拿出家譜上的本名來,因此就給他改了名字,因為典故是出于“百年樹人”的話,所以豫才的號仍舊可以使用,不曾再改。后來水師學堂退學,改入陸師學堂附設(shè)的路礦學堂,也仍是用的這個名字和號。 在南京學堂的時期,魯迅才開始使用別號。他刻有一塊石章,文云“戎馬書生”,自己署名有過一個“戛劍生”,要算早,因為在我的庚子(一九○○)年舊日記中,抄存有戛劍生《蒔花雜志》等數(shù)則,又有那年除夕在家里所作的《祭書神文》上邊也說“會稽戛劍生”,可以為證。此外從“樹人”這字面上,又變出“自樹”這個別號,同時大概取索居獨處的意思,自稱“索士”或“索子”,這都是在他往日本留學之后,因為這在我癸卯甲辰(一九○三至一九○四)年的日記上出現(xiàn),可是以前是未曾用的。一九○七年以后,《河南》雜志請他寫文章,那時他的署名是用“迅行”或“令飛”,這與他的本名別無連系,大概只是取前進的意思吧。中間十個年頭過去了,到了“五四”以后,他又開始給《新青年》寫文章,那時主編的陳獨秀胡適之等人定有一個清規(guī),便是不贊成匿名,用別號也算是不負責任,必須使用真姓名。魯迅雖然是不愿意,但也不想破壞這個規(guī)矩,他便在“迅行”上面減去“行”字,加上了“魯”字作姓,就算是敷衍過去了。這里他用的是母親的姓,因為他怕姓周使人家可以猜測,所以改說姓魯,并無什么別的意思。他那時本有“俟堂”這個別號,也拿出來應(yīng)用,不過倒轉(zhuǎn)過來,又將堂字寫作唐,成為“唐俟”,多使用于新詩和雜感,小說則專用“魯迅”,以后便定了下來,差不多成為本名了。他寫《阿Q正傳》時特別署過“巴人”的名字,但以后就不再使用。這里所說差不多至一九二○年為止。這以后,他所用的筆名很多,現(xiàn)在不再敘述了。 二師父與先生 魯迅小時候的事情,實在我知道得并不多,因為我要比他小三歲,在我剛七八歲有點知識懂人事的時候,他已經(jīng)過了十歲了。個人的知識記憶各有不同,像我自己差不多十歲以前的事全都不記得了,現(xiàn)在可以紀錄下來的只是一二另碎的片段而已。因為生下來是長子,在家庭里很是珍重,依照舊時風俗,為的保證他長大,有種種的儀式要舉行。除了通行的“滿月”和“得周”的各樣的祭祀以外,還要向神佛去“記名”。所謂記名即是說把小孩的名字記在神或佛的賬上,表示他已經(jīng)出了家了,不再是人家的嬌兒,免得鬼神妒忌,要想搶奪了去。魯迅首先是向大桶盤(地名,本來是一個大湖)的女神記名,這女神不知道是什么神道,仿佛記得是九天玄女,卻也不能確定。記了名的義務(wù)是每年有一次,在一定的期間內(nèi)要去祭祀“還愿”,備了小三牲去禮拜。其次又拜一個和尚為師,即是表示出家做了沙彌,家里對于師父的報酬是什么,我不知道,徒弟則是從師父領(lǐng)得一個法名,魯迅所得到的乃是長根二字。師父自己的法號卻似乎已經(jīng)失傳,因為我們只聽別人背后叫他“阿隆”,當面大概是隆師父吧,真名字不知道是什么隆或是隆什么了。他住的地方距離魯迅的家不遠,是東昌坊口迤北塔子橋頭的長慶寺,那法名里的“長”字或者即是由寺名而來,也未可知。我又記得那大桶盤廟的記名也是有法名的,卻是不記得了,而且似乎那法名的辦法是每個輪番用神名的一字,再配上別一個字去便成,但是如果她是九天玄女,那末女字如何安排,因此覺得這個記憶未必是確實的了。 小孩的裝飾大抵今昔南北還沒有什么大的不同,例如老虎頭鞋和帽,至今也還可以看到。但是有些東西卻已經(jīng)沒人知道了,百家衣即是其一。這是一件斜領(lǐng)的衣服,用各色綢片拼合而成,大概是在模仿袈裟的做法吧,一件從好些人家拼湊出來的東西似乎有一種什么神力,這在民俗上也是常有的事情。此外還有一件物事,在紹興叫作“牛繩”,原義自然是牽牛的繩索,作為小孩的裝飾乃是用紅絲線所編成,有小指那么粗,長約二尺之譜,兩頭打結(jié),套在脖子上,平常未必用,若是要出門去的時候,那是必須戴上的。牛繩本身只是一根索子便已夠了,但是它還有好些附屬品,都是有辟邪能力的法物,順便掛在一起了。這些物件里邊,我所知道的有小銅鏡,叫做“鬼見怕”的一種貝殼,還有一寸多長的小本“黃歷”,用紅線結(jié)了網(wǎng)裝著。據(jù)說魯迅用過的一根牛繩至今還保存著,這也是可能的事,至于有人說這或是隆師父的贈品,則似未可信,因為我們不曾拜過和尚為師的人,在小時候同樣的掛過牛繩,可見這原是家庭里所自備的了。 魯迅的“開蒙”的先生是誰,有點記不清了,可能是叔祖輩的玉田或是花塍吧。雖然我記得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同了魯迅在花塍那里讀過書,但是初次上學所謂開蒙的先生照例非秀才不可,那末在儀式上或者是玉田擔任,后來乃改從花塍讀書的吧。這之后還跟子京讀過,也是叔祖輩的一人,這人有點兒神經(jīng)病,又是文理不通,本來不能當先生,只因同住在一個院子里,相距不到十步路,所以便去請教他。這期間不知道有多久,只是他教了出來許多笑話,終于只好中止了。這事相隔很久,因為可笑,所以至今清楚的記得。第一次是給魯迅“對課”,出三字課題云“父攘羊”,大約魯迅對的不合適,先生為代對云“叔偷桃”。這里羊桃二字都是平聲,已經(jīng)不合對課的規(guī)格,而且還把東方朔依照俗音寫成“東方叔”,又是一個別字。魯迅拿回來給父親看,伯宜公大為發(fā)笑,但也就擱下了。第二次給講書,乃是《孟子》里引《公劉》的詩句,到“乃裹餱糧”,他把第三字讀作“猴”字,第二字讀為“咕”,說道:公劉那時那么的窮困,他連胡猻袋里的果子也“咕”的擠出來拿了去了!伯宜公聽了也仍然微笑,但從第二天起便不再叫小孩到那邊去上學了。這個故事有點近于笑話,而且似乎編造得有點牽強,其實如果我不是在場親自聽見,也有這種感覺,可見實人實事有些也很奇特,有時會得比編造的更奇特的。 上邊所說的事記不清是在哪一年,但魯迅已經(jīng)在讀《孟子》,那是很明了確實的。可能這是在光緒壬辰(一八九二)年,這之后他便進了三味書屋跟壽鏡吾先生讀書去了?傊文旯锼龋ㄒ话司湃┧言谀抢锷蠈W,那是不成問題的,但曾祖母于壬辰除夕去世,新年匆忙辦理喪事,不大可能打發(fā)他去入學,所以推定往三味書屋去在上一年里,是比較可以相信的。 三遇見“閏土” 上文說到了光緒癸巳年,這一年很重要,因為在魯迅的生活中是一個重大關(guān)鍵,我也已是滿八歲多了,知道的事情也比較多些了。所記述的因此也可以確實些。在這一年里應(yīng)該記的是魯迅初次認識了“閏土”。他姓章,本名運水,因為八字上五行缺水,所以小名叫作“阿水”,書名加上一個運字,大概是取“運氣”的意思,紹興俗語閏運同音,所以小說上改寫作“閏”,水也換作五行中的“土”了。運水的父親名章福慶,一向在家中幫忙工作,他的本行是竹匠,家在杜浦村,那里是海邊,一片都是沙地,種些瓜豆棉花之類,農(nóng)忙時在鄉(xiāng)間種地,家里遇過年或必要時他來做幫工。那年曾祖母去世,在新年辦喪事,適值輪到祭祀“當年”,更是忙亂。周家共分三大房,又各分為三小房,底下又分為三支,祖先祭祀置有祭田,各房輪流承辦,小祭祀每九年輪到一回,大祭祀便要二十七年了。那一年輪到的不記得是哪一個祭祀,總之新年十八天要懸掛祖像,擺列祭器,讓本家的人前來瞻拜。這回辦理喪事,中堂恰被占用了,只好變通一下,借用了本家的在大門西邊的大書房來掛像,因為那些祭器如古銅大“五事”—香爐燭臺和兩個花瓶共五件,稱為五事,—和裝果品和年糕粽子的錫盤,都相當值錢,容易被白日撞門賊所偷走,須要有人看守才行,這個工作便托章福慶把他的兒子運水叫來,交付給他。魯迅的家當然是舊式封建家庭,但舊習慣上不知怎的對于使用的工人稱呼上相當客氣。章福慶因為福字犯諱,簡略為章慶,伯宜公直呼他阿慶,祖母和母親則叫老慶,小孩們統(tǒng)統(tǒng)稱他慶叔,對于別家的用人也是一樣,因為我還記得有過一個老工人,我們稱為王富叔的。運水來了,大家不客氣的都叫他阿水,因為他年紀小,他大概比魯迅大兩三歲,可能有十五六歲吧。魯迅叫他阿水,他叫魯迅“大阿官”,這兩人當時就成了好朋友。那時魯迅已在三味書屋上學,當然有了好些同窗朋友,但是不論是士人或商家出身,他們都是城里人,彼此只有泛泛的交情罷了。運水來自鄉(xiāng)下海邊,有他獨特的新奇的環(huán)境,素樸的性格,魯迅初次遇到,給與了他很深的印象,后來在文章上時常說到,正是很當然的了。魯迅往安橋頭外婆家去的時候,可能去過鎮(zhèn)塘殿吃茶,到楝樹下看三眼閘,或者也看過八月十八的大潮,但是海邊“沙地”上的偉大的平常的景色卻沒有機會看到過,這只有在運水的話里才能聽見一部分。張飛鳥與藍背在空中飛,岸上有“鬼見怕”和“觀音掌”等珍奇的貝殼,地上有鐵叉也戳不著的猹—或是獾豬,這些與前后所見的《爾雅圖》和《山海經(jīng)》圖豈不是也很有一種連系么。到了庚子新年,已在七年之后,運水來拜歲留住,魯迅還同他上“大街”去玩了兩天,留在我的舊日記上,可見到那時候還是同朋友似的相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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