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還不能說干就干。衛(wèi)生局領導宣布設立一個六人班子統(tǒng)管創(chuàng)作,即:局政宣組、院政宣組、工宣隊、醫(yī)生、麻醉師和畫家。其中政宣組和工宣隊是決策領導,畫家執(zhí)筆。大家根據(jù)沐黎的構圖談呀改呀,費時不少。就像沐黎的爸爸一樣,不管內行話外行話都聽著,然后慢慢修改,直到讓言者滿意才算通過。當然,需要堅持的地方沐黎還是暗中堅持了。終于在指定的“畫室”里樹起了1.7米乘2.3米的大畫布…… 那是間明亮寬敞的大房間,有點像標本室,四周嵌在墻上的架子上擺滿了玻璃瓶玻璃罐,內裝福爾馬林液浸著的人體器官。房中央擱架鐵床,鋪著席子,就是沐黎睡覺的地方。床那邊一個支架上掛著一具精致完整的人體骷髏,而床這邊便是沐黎揮毫運色之地。每逢陽光斜射而入,白骨森森,滿目都是心和肺等人體器官……大多數(shù)人一定會覺得恐怖,但沐黎比較理性,篤信科學,對此視若無睹,加上注意力全在畫上,顧不上害怕……聽沐黎親口說這些時,我就有點寒顫,后來親眼見到,更覺毛骨悚然…… 其實那張鐵床根本不能睡,上面坑坑洼洼的,沐黎只好把它推到墻邊,將席子鋪在地上,夜深人靜時還可平整地躺一躺。我從干;丶,燒點“魚香肉絲”步行來回給他送去補補營養(yǎng)。除了見到那些可怕的東西,角落里還堆放著游行用的旗幟、鑼鼓等等,又臟又亂,所以每次還要幫他打掃一番,打掃時低著頭,根本不敢看那些器官之類的東西。沐黎很懂事,總是喊“媽媽,你也坐下來一起吃”。我強忍住淚水,告訴他“我在家吃過了,還有一大碗呢,回去再吃”。這是只有母親才會順口編出的謊言。沐黎信以為真,把我僅花5角錢買來的肉絲津津有味地吃個精光。回家路上,我再也控制不住,邊走邊哭,越哭越傷心。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作了什么孽,牽連到兒子要遭如此大殃?煽纯粗車娜,比我吃的苦還多,有的干脆提前結束生命,以求解脫,我比他們好多了,這么一想也就釋然多了。 沐黎白天在牧場頂風冒雨苦干,夜晚在燈下畫到萬籟俱寂周末仍然爭分奪秒揮筆不停。我最難忘的是,由于晚上沒睡足,白天他還在烈日暴曬重體力勞動,沐黎滿頭大汗騰不出手擦,只好急中生智改變眉毛的走勢,避免咸汗流入眼睛,不由對眉毛的作用深有體會。 在創(chuàng)作這幅油畫的過程中,沐黎花了很大功夫。比如研究白色調。因為當時的手術室和醫(yī)務人員的服裝都是白色的,要在“白色”的范圍里表現(xiàn)出不同的層次,體現(xiàn)立體感,有一定的難度。于是他反復調配各種冷暖調子的“白色”,覺得滿意了才上畫布。還有人物的膚色,也力求做到夠紅(當時強調工農兵等正面人物的膚色一定要紅彤彤的才算“革命”)又不太紅(因為這幅畫藍色的面積很大,膚色太紅會不協(xié)調)的極限,讓畫面上的冷暖色調達到平衡。為了美觀,他還運用平面幾何和透視的原理,把原來的長方形地磚改造成正方形,等等。 創(chuàng)作結束,沐黎考慮到當時的社會風尚便沒有署上自己的姓名。這樣一來六人小組成員個個心里明白,個個高興。當時北京正在籌備次年5月23日“紀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30周年全國美術作品展覽會”,這幅《針刺麻醉》同時也拿到北京展出。正在上海展出的油畫拿去是不可能的,沐黎只好再畫一幅直送北京,展出時易名為《針麻傳統(tǒng)創(chuàng)奇跡》。據(jù)他自己說,因為是第二次畫,彌補了一些不足,所以比上海的這幅構圖更完美。 其實,北京的那幅等于再創(chuàng)作。沐黎有意把手術室的墻角從原來的90度擴展成120度,看上去更寬敞;女麻醉師伏靠床頭案,更顯關懷狀;色調處理更冷、更雅,顯得更安寧,膚色也隨之降溫!夺槾搪樽怼放c各省市送審的作品共同陳列在中國美術館大廳中,堪稱“萬紅叢中一點藍”,顯得特別與眾不同。 暫借到北京全國美展改畫組工作的陳逸飛回來說,有天他走過《針刺麻醉》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改畫組的另一位畫家正試往畫中的人物臉上涂紅油,因為有位頭頭嫌臉色不夠紅要他重畫,他不忍又不便違命,想以此交差。陳逸飛和他商量下來覺得涂紅油照樣毀了畫,實在可惜,便拭去紅油,上報“臉已加紅”。奇怪的是再審時居然被那位頭頭通過了,北京版《針刺麻醉》這才逃過一劫。1978年,北京的那幅被中國美術館作為正式收藏品,發(fā)了證書和象征性的“收購費”300元人民幣,上海的這幅,還被美術館壓在倉庫里,沐黎也打算捐贈給上海美術館。 他的這幅作品在國外也深受歡迎,所以又畫了一幅原作三分之一大小的,到處參展。尤其難得的是1998年2月美國紐約古根漢姆博物館舉辦“中華文明五千年展”時,北京版的那幅《針刺麻醉》作為中國美術館的藏品遠渡重洋參加展出,沐黎也應邀參加開幕式,出席了為畫家舉行的座談會。 P25-33 意在丹青畫忘歸,頑心少染世間灰。 撲蝶夏野摧紅綠,捕蟹秋田剖瘦肥。 時似箭,歲如騅,箭飛騅去莫能回。 無心順雨積池水,有意隨云放電雷。 15歲那年,初中學習正酣,我寫了這首倚今聲小詞《鷓鴣天·十五自審》。36年過去,撿起重讀,競發(fā)現(xiàn)它形象地錄下了自己的初影。 我6歲起無師自涂,作品鋪墻蓋地。9歲到少年宮受訓,嫌水彩不過癮,迷上油畫。周末必到鄉(xiāng)下寫生,捕魚追烏,流連忘返?既胫攸c中學后,躋身數(shù)理化尖子群中,環(huán)境的影響使我擱下畫筆,投入科學興國的洪流。 十年動亂將我家拋人萬丈深淵,粉碎了我上理工大學的夢。上山下鄉(xiāng)時,我為解悶重操舊筆,速寫周圍辛勞的人們。那時正是豎露天“寶像”的全盛期,我很快被各單位輪流借用,四年風吹日曬練就一門本事,能在群眾圍觀下,高立活動臺,遠持丈長筆,一鼓作氣畫完幾人高的油畫“寶像”?蓻Q心一輩子做畫家,卻非順勢而已。我耗時三月考慮各條人生路,結論是:在當時的條件下,要想進能立業(yè),退能托情,僅此一途。從此我全心全意投入繪畫事業(yè)。 我訂了兩項五年計劃:第一項是業(yè)余創(chuàng)作,在上海和全國美展上推出了《針刺麻醉》、《春雨》、《轉戰(zhàn)南北》等作品;第二項是自學高等美院教材,逐科操演,無一疏漏。兩項計劃完成時恰逢高考恢復,使我有幸進入中央美院油畫系首期研究生班深造。畢業(yè)創(chuàng)作《霸王別姬》顯露了我對中華歷史的愛好和自豪,成為自己在國內奮斗多年的總結。 1981年我考入英國皇家美術學院繪畫系。當時中英社會差距極大,新人新事天天出現(xiàn)。在學院的器重、友人的款待、收藏家的喝彩和媒體的注目中,我精神振奮、孜孜不倦地吸收和創(chuàng)造。油畫、壁畫、裝飾畫、插畫樣樣涉足,畫風粗獷、沖動感強。在和畫界泰斗佛洛伊德、詩界泰斗斯潘德合作之后,旅行世界成為繼續(xù)提高的手段。我系統(tǒng)地走訪了歐、美、亞、非30國,揣摩藝術精品,研賞勝地民俗。三年多留學生涯結束時,我獲得第二個碩士學位,更認識到藝術沒有疆界,我愿為世界而畫。 1985年剛到美國康乃爾大學,羅德斯校長就召見我說:“康乃爾是一所非常美麗的大學,希望你能畫出來,讓更多的人看到!卑涂烁毙iL親自導游,在寬廣的校園和近郊指點絕景。漫步溪谷,獨坐青石,漁夫垂釣,蜂舞蝶繞。我滿懷激情地畫起來:瀑布、幽澗、鐘樓、湖光……四年校園畫展的成功,使我不但愛上了這里的一草一木,還愛上了這里熱情智慧的人們,畫下了許多他們的形象。后來大學董事會請我畫了一幅大型校園風光圖,在羅德斯校長的退休儀式上贈送給他。這幅畫,成為對他10年前那番期望的最好回答。 成功推動我的步伐走遍美國的高山大川,從尼亞加拉大瀑布畫到大峽谷,從康州老艦畫到加州岸松,從辛辛那提的河道畫到黃石公園的噴巖……野炊露營,流連忘返,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周末寫生。對自然的研究反過來研究了我自己:為什么愛廣角全景?許是心胸寬廣;為什么愛細節(jié)描繪?許是對科技的余情;為什么愛浩瀚云天?許是從小就想“隨云放電雷”吧!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蹦膫畫家不愿有一處能作畫的世外桃源?來到加拿大后,地廣人稀,生活安裕,各族文化共存,女兒們在英、法、中三種語言的熏陶下健康成長,我的創(chuàng)作也呈明顯的多元化:一方面描畫蒙特利爾的市容人物,另一方面偏重中國的自然風光。十年動亂中我曾浪跡全國,寄苦惱于錦繡河山。當時純風景畫正遭批判,佳境登高,心潮起伏之余,只能賦詩,而推畫念于腦后。不想這一推竟達30年之久,恍若隔世。睜眼只見窗外白雪,墻內爐火,中國繁榮興起的場面在電視上閃爍,久存腦后的佳境突然倍加親切。我打開音響放起《黃河》與《梁!罚謩(chuàng)作中華絕景:漓江霧、天山雪、長城巍、江南秀,窟鑿龍門、佛立樂山、飛瀑黃果樹、烽火嘉峪關……30年積情盡入筆色,酣暢淋漓,何其痛快! 史書常評英雄愛江山,庸君戀美人。我江山美人都畫,大概算得半個英雄。尤其在畫裸體時,我愛將孿生裸女的前姿后影同現(xiàn)畫面,配以優(yōu)雅的大自然或純靜的石雕塑,追求永恒的美,而不是曇花一現(xiàn)的艷。音樂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頗起作用。如果說貝多芬的交響樂能在畫山水時開拓我的胸襟,莫扎特的鋼琴曲則能在畫裸女時柔化我的情懷。恰當?shù)囊魳纺苁刮摇斑M入角色”,將名曲精華不知不覺地灌注到畫筆中去。 交游廣泛,肖像畫自然經(jīng)年不斷,對象常為友人。除以個人觀感刻畫神態(tài)外,真衣實具都盡量納入構圖,有時甚至包羅許多事物,以求瞻仰人之一面時,還略見人之一生。人生滄桑,多年后翻閱這些肖像畫留影,回憶便展翅飛起……肖像畫之本意,不正是留念存情么? 文學歷史著作常突然提供靈感的源泉。讀英園詩人布萊克名句,我畫下8幅《天真的歌》;熟悉歷史使我插畫《中國文化大全》時馳騁自如;博覽泛讀,引發(fā)一批幻想畫,甚至在畫動物時,我也愛借用寓言手法,刻畫它們的人性。歷史與浪漫之結合,集中體現(xiàn)在《孫中山在倫敦》一畫中。當時我常去大英帝國博物館,在閱覽室里看到他寫“三民主義”時用了六個月的桌椅,感慨萬分。1897年他客居異鄉(xiāng),幾近孤家寡人,卻力轉乾坤,召喚億萬民眾用血肉筑成新的長城。中華民族百年革命史不正始于他筆下么!他伏案疾書的身影突然閃現(xiàn)在眼前,幾乎伸手可及。我奔回畫室,直撲那幅大畫布_日以繼夜地工作。我之所以被彼得‘莫爾斯基金會選為1983年全英15名最佳藝術家之一,這幅畫的誕生是重要因素。 1998年春夏,“中華五千年文明展”先后在著名的美國古根海姆博物館紐約總館和西班牙畢爾堡隆重舉行。被中國美術館收藏的《針刺麻醉》也參加了展出。開幕式上人山人海,盛況空前?吹蕉嗄昵暗漠嫻獠嗜缧,我不禁心情激蕩。憶舊之余,更沉思為何自己在“文革”中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最終會走進世界藝術的圣殿。是畫凝聚了我個人的奮斗精神?是畫體現(xiàn)了中華國粹?是畫代表了一個絕無僅有的時代? 也許都是。但最主要的是只有中國本身的繁榮昌盛才能使她的藝術大規(guī)模地走向世界,取得與國力相等的聲譽。我和我的同輩畫家,不論自覺與否,已經(jīng)成為這一歷史潮流的先驅。 “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笨邕^天命之年后,莊嚴之中,心中難免升起幾分超脫之感。人問此書要否請人作序,我說自己關心的是光陰飛逝,尚有無數(shù)構思沒有畫出。也許得像陶淵明般隱居,像司馬遷般專注,像齊白石般長壽,才得傾才酬世,屆時再撰春秋不遲。至于從寫《鷓鴣天》算起的36年浮沉,就了結在《五十抒懷》這首“倚今聲七律”的彈指一吟間吧: 天命難伏不老公,當年煮酒論英雄。 風馳魏劍聲驚虎,血染吳旗色駭龍。 蜀道崎嶇藏舊淚,夷疆廣闊展新容。 丹青一筆定天下,笑點故國霞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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