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晚年周作人


作者:耿傳明      整理日期:2016-05-09 17:52:54

資深學者作家:鳳凰衛(wèi)視特約專家、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周作人成為身陷囹圄的“文化漢奸”,遭遇個人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從此跌入了人生的低谷。此后的20多年里,這位“五四”時期著名的啟蒙思想家以戴罪之身,從事著寫作和翻譯,且成果頗豐。
  本書敘述了晚年周作人的生活、遭際和命運,在一種更開闊、更復雜的歷史和文化視野下,剖析了周作人晚年的情感和內(nèi)心。
  作者簡介:
  耿傳明:1963年生,山東省菏澤市人,學者、歷史傳記作家,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999年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先后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等海內(nèi)外學術(shù)期刊上發(fā)表論文近百篇,主要著作有《獨行人蹤——無名氏傳》《輕逸與沉重之間——“現(xiàn)代性”問題視野中的“新浪漫派”文學》《周作人的最后22年》《決絕與眷戀——清末民初社會心態(tài)與文學轉(zhuǎn)型》《魯迅與魯門弟子》等。
  目錄:
  1945年是中國農(nóng)歷的乙酉年,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從1937年“盧溝橋事變”開始至此進入了第8個年頭,而這年也正是出生于1885(乙酉)年的周作人的60歲的本命年,這時距他1939年附逆出任偽職也已有6年之久。
  此時,周作人擔任的偽職主要有汪偽政府的“國民政府委員”、“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以及“華北政務委員會咨詢委員會委員”、“華北綜合調(diào)查研究所副理事長”等,這些雖都是閑職,但他仍是領(lǐng)著偽政府高薪的“特任級”官員,為偽政府裝點門面的人物。其實,早在1941年12月日本偷襲美國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周作人就預感到日本敗局已定,在1942年曾寫下過這樣的詩句:“大風吹倒墳頭樹,杉葉松毛著地鋪。惆悵跳山山下路,秋光還似舊時無!
  此詩頗有值得解說的意味:“跳山”是周作人家在紹興的祖墳所在,據(jù)說可以福蔭子孫的“墳頭樹”被大風吹倒,顯然是一種兇兆!吧既~松毛著地鋪”則給人以一種寥落、衰敗之感,而“秋光還似舊時無”則流露出一種對未來的不祥之感以及對人世無常的憂懼和感傷。該詩頭一句似與宋人“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的俗語有關(guān),那它也就恰好表現(xiàn)出了周作人附逆之后常持的一種任人評說、我自為之、不屑置辯、強作鎮(zhèn)定、聊以自解的忐忑心態(tài)。但不管他自己如何應對,懸在他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要落下,他所陷入其中的日偽漢奸政權(quán)的末日很快就要來到了。
  1945年8月6日上午8時15分,美軍在日本廣島投下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兩分鐘內(nèi)造成廣島市6萬多人死亡。兩天后,蘇聯(lián)對日宣戰(zhàn),緊接著百萬蘇軍分四路越過中蘇、中蒙邊境,向日本關(guān)東軍發(fā)起全線進攻。同時,蘇海軍太平洋艦隊也先后在朝鮮北部、千島群島登陸。8月9日,美國向日本長崎投下第二顆原子彈……就在蘇聯(lián)對日宣戰(zhàn)的當天,日本政府在天皇皇宮地下室舉行了一整天會議。在內(nèi)閣、軍部中的主和派與主戰(zhàn)派爭執(zhí)不下時,昭和天皇裕仁做出了最后的裁決:本土決戰(zhàn)準備不足,無條件接受美、中、英三個盟國令日本投降的《波茨坦宣言》,結(jié)束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8月14日,天皇在御前會議上再次確認其“圣斷”,并于當夜錄制了《終戰(zhàn)詔書》。
  1945年8月15日中午12時整,日本國內(nèi)所有的交通停頓,全體國民屏聲靜氣地在聽他們的天皇以低沉、漠然的語調(diào)宣讀《終戰(zhàn)詔書》——日本,無條件投降了。
  日本投降的轉(zhuǎn)天即8月16日的下午5時,在南京偽政府主席官邸,偽政府部長以上要員聚集在一起開了最后—次“政治會議”。
  會議由偽行政院長周佛海主持。他望著臺下一張張沮喪、黯淡的面孔,有氣無力地說:“現(xiàn)在開會,先請中央政治會議主席陳公博先生講話。”
  作為“散伙掌柜”,陳的發(fā)言頗為低調(diào):
  “從今天起,諸位不要再稱我陳主席了。這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以后就叫我陳先生吧!”“日本已經(jīng)宣布投降。既然如此,我們政府理應解散!現(xiàn)在,我宣布三項決議:解散國民政府;中央政治會議改為臨時政務委員會,我任委員長,周先生任副委員長;中央軍事委員會改為治安委員會!
  說完,陳公博朝臺下掃了一眼,只見所有人都像霜打了一般,面無表情。所謂“樹倒猢猻散”,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說的啦。
  陳公博叫周佛海宣讀偽政府的解散宣言。后者起身朝臺下一鞠躬,又重復了一遍自欺欺人的“曲線救國”的老調(diào):
  “……吾人目睹祖國半壁河山被日軍侵占,億萬同胞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而惴惴不安,故迫于時會,以一種特殊方式救亡圖存,以不得已之手段早日結(jié)束中日戰(zhàn)爭,茲于五年前在南京組建國民政府。今則日本政府已投降,世界已恢復和平,而國家之獨立自由,與全國人民所希望的卻無異致。今日國家應復統(tǒng)一,而吾人之使命亦已告終,自即日起宣告解散南京國民政府!
  周佛海念完后,眾人又是一片沉默。接著,就舉手通過了。
  陳公博轉(zhuǎn)臉又對周佛海說:“是不是讓諸位分組討論一下會議精神?”
  此時早有打算、已另外找好靠山的周佛海臉上露出嘲笑的表情,說:“還討論什么?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了。”說完,一拂袖子,揚長而去。
  陳公博遭到搶白,臉被氣得鐵青,也無可奈何,望著周佛海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隨后轉(zhuǎn)身朝眾人道:“散會!”
  從1940年3月30日建立到1945年8月16日宣告解散,這個漢奸政權(quán)前后經(jīng)歷五年零四個月又十七天,至此終于壽終正寢。
  名義上接受汪偽南京政府領(lǐng)導、實則具有半獨立狀態(tài)的華北偽政權(quán)——也就是周作人所在的“華北政務委員會”,比南京偽政府提前一天、于日本投降的當日就已宣布解散,等待國民政府接收。從1937年12月14日“華北臨時政府”成立到其解散,華北偽政權(quán)存在的時間達七年零八個月之久。
  1945年10月6日,國民黨政府軍事委員會北平行營主任李宗仁通知軍統(tǒng)局局長戴笠,逮捕華北高級漢奸。戴當日在北京東城北兵馬司汪時璟家中,用宴客方式,將華北“特任級”漢奸予以逮捕。
  日本投降時,住在北京的“特任級”漢奸有偽臨時政府行政委員會委員長王克敏,偽司法委員會委員長董康,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王揖唐、王蔭泰,偽最高顧問咨詢委員曹汝霖,偽治安總署督辦齊燮元、杜錫鈞,偽教育總署督辦周作人、文元謨,偽財務總署督辦汪時璟,偽農(nóng)務總署督辦陳曾拭,偽工務總署督辦唐仰杜,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兼北京特別市市長劉玉書,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兼總務廳次長祝書元,偽最高顧問咨詢委員兼北京物價處理局局長湯薌銘。此外,還有偽內(nèi)務總署署長吳甌、偽憲兵司令黃南鵬等。這些人除王揖唐和董康托病住在醫(yī)院、祝書元因辦理交代“有功”被李宗仁從名單中銷除、吳甌先期逃避、湯薌銘因汽車發(fā)生障礙未能到來外,其余都參加了汪宅的宴會。
  宴會所備的酒席極為豐盛。但這些赴宴的漢奸,因院內(nèi)軍警戒備森嚴,都意識到酒無好酒、宴無好宴。戴笠在他們匆匆吃完后,拿出一份名單,向這些人宣布:“從現(xiàn)在起,你們都是被捕的人犯,我們準備把大家送往監(jiān)獄。這是中央的命令,本人不能作任何主張!
  周作人沒參加戴笠的鴻門宴。
  大概是因為周作人在日本戰(zhàn)敗后就想完全恢復自己的學者、教授形象,不愿再跟昔日的漢奸同僚醬在一起了。但這也只是他的一廂情愿——當晚,他就在八道灣家中被捕了。當槍口對準周作人時,他只站起來平靜地說了一句:“我是讀書人,用不著這樣子。”隨后,就跟著軍警走了。周作人后來說,執(zhí)行逮捕任務的軍警在抄家時,偷走了他刻有“圣清宗室盛昱”六字的田黃石章一枚、摩伐陀牌鋼表一塊,總價值七八百元。
  對于被捕,周作人是有一定的心理準備的,只是沒料到會來得這么快。
  1945年日本投降前的大半年時間,周作人在北平的日子過得還是比較平靜的。應該說,周作人對日本的戰(zhàn)敗是有所預感的,但他既然將自己的命運跟日本侵略者連在了一起,此時也便無可奈何而只能聽天由命了。
  1月的時候,周作人連著寫了好幾篇小文章,都是在講年輕人應該學點國史,讀點佛經(jīng),知道點動、植物方面的知識,了解點民俗學,總之還是強調(diào)年輕人要沉得住氣,要懂得“人情物理”。比較重要的一篇文章是《關(guān)于寬容》,發(fā)表在2月12日的《新民聲》報上,文中說:“在抱大志謀大事的人,往往能容忍較小的榮辱,這與一般所謂大度的人以自己的品格作衡量容忍小人物,雖然情形稍有不同,但是同樣的以我慢為基本,那是無可疑的。”句中的“我慢”一詞,本是佛教用語,在日語中有“自高”、“忍耐”等多重語義。在這里,周作人顯然是話中有話,也就是仍然要以“傲慢”的、“不辯解”的態(tài)度來對待人們對他可能有的種種指責。
  到了2月,周作人開始編輯他在入獄前的最后一本文集《立春以前》,這也是他生前在大陸出的最后一本散文集,并寫下了這樣的后記:“《立春以前》是我的散文集之第二十二冊,自民國十二年《自己的園地》出版以后,至今亦已有二十二年,算是每年出書一冊,也還不多!庇终f:“我寫文章也已不少,內(nèi)容雜得可以,所以只得以雜文自居,但是自己反省一下,近幾年來可以找出兩個段落,由此可看得出我的文章與思想的軌道。其一,民國二十九年冬我寫一篇日本之再認識,正式聲明日本研究店的關(guān)門,以后對于不懂得的外國事情不敢多開口,實行儒家的不知為不知的教訓。其二,民國卅一年冬我寫一篇中國的思想問題,離開文學的范圍,關(guān)心國家治亂之源,生民根本之計,如顧亭林致黃梨洲書中所說,本國的事當然關(guān)切,而且也知道的較多,此也可以說是對于知之為知之這一句話有了做起講之意吧。我對于中國民族前途向來感覺一種憂懼,近年自然更甚,不但因為已亦在人中,有淪胥及溺之感,也覺得個人捐棄其心力以至身命,為眾生謀利益至少也為之有所計議,乃是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凡智識階級均應以此為準則,如經(jīng)傳所廣說。”仍然是在強調(diào)一種“生存第一”的哲學。
  這時,周作人所擔任的都是閑職,并無實權(quán),日本即將戰(zhàn)敗前的1945年3月,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改組,南京汪偽政府特派王蔭泰為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周作人仍被任命為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4月16日下午,汪偽政府的代理主席陳公博及隨行人員褚民誼、趙尊岳、丁默邨、周隆庠等到北平來視察,周作人曾趕到往中南海迎賓館迎接。
  同月,周作人在1943年南游時于蘇州結(jié)識的朋友王予(徐淦)來到北平謀生,寫信給他,請他介紹進北平圖書館和琉璃廠舊書店工作,他回信說:“鄙人退位以來已無力向圖書館薦人,廠甸舊書業(yè)蕭條,當伙計維持不了生活,似不如當家庭教師,在古城比較有機會,也適合足下的情形!敝茏魅舜藭r雖還掛著幾個閑職,錢不少拿,但已經(jīng)沒實權(quán)了。此前,他當偽督辦時,確實曾安插一些人在其所屬的機關(guān)、學校任職,有的還是從事地下抗日工作的人員。王予到北平的第四天,就忽然看見哈德門門外的德國飯店灰溜溜地降下納粹旗幟,電臺廣播說盟軍攻克柏林,希特勒自殺了。他預感到時局要有重大轉(zhuǎn)變,掛念南方的妻兒,便匆匆南歸了。
  納粹德國的覆滅想必也給周作人帶來了相當?shù)目只鸥,道理很簡單:德國敗了,日本也不會支撐太久。世事如此,周作人只好將自己埋進書堆里,聊以消遣和解憂。6月份,他編了《北京竹枝詞集》,寫了《北京的風俗詩》的短文,介紹了北京竹枝詞中以詠風俗人情為主的風俗詩,認為“這一類竹枝詞說大抵是諷刺詩并無不可,不過這里要不得那酷儒莠書的一路,須得有識諧的風趣貫串其中,這才辛辣而仍有點蜜味”,但“中國的風俗詩或諧詩”,“未曾有發(fā)達的歷史,要那么理想的好自然也不容易”。6月30日,他寫了《無生老母的信息》一文,這是他自己一直很看重的一篇文章。與五四時期頗有“浮躁凌厲之氣”的周作人不同,與上世紀30年代閑適、唯美、以“吃苦茶”來品味人生的“苦茶庵主”也有別,此時的周作人開始沉入到國民中去,對民間的生存狀態(tài)、宗教信仰有了濃厚的興趣和同情。
  此時的周作人,就不再是像以往那樣將這種愚夫愚婦的信仰簡單地視之為“蠻性的遺留”了,因為他也和這些愚夫愚婦一樣深切感受到了那種“失鄉(xiāng)迷路,流落在外”的精神上的孤獨與無助。周作人此刻不僅在“政治”上步入歧途、陷入泥沼、無力自拔,而且在精神上也陷入了極度的惶恐和迷惘中!兑住吩唬骸奥乃瑘员痢,年屆花甲的知堂老人生命中的秋冬季節(jié)就此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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