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梁曉聲自述


作者:梁曉聲     整理日期:2015-11-04 14:08:23

本書是著名作家梁曉聲**一部圖文版人生自傳體力作書中圖文并茂抒寫了他六十多年來內(nèi)心深處*難忘的家國記憶
  本書簡介:
  《梁曉聲自述》是即將步入古稀之年的梁曉聲的首次推出自己的人生圖文自傳體力作。收入本書的文字,共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收入梁曉聲追思父母的文章,梁曉聲滿懷深情地回憶了父母的從小到大對自己的關(guān)愛,用平實質(zhì)樸的語言和點點滴滴的人生瑣憶詮釋了血濃于水的人間大愛;第二部分主要是梁曉聲的人生自述文章,內(nèi)容以梁曉聲個人成長經(jīng)歷為主,少年、青年、中年、老年,這些成長片段多少能折射出六十多年來社會變革的細枝末節(jié)。這也是梁曉聲記錄下這些片段的初衷。本書的圖片和文字,都是梁曉聲精心梳理出來的人生成長軌跡,勾勒出他最完整的一張人生簡歷,記錄了他六十多年來內(nèi)心深處最難忘家國記憶。
  作者簡介:
   梁曉聲,當代著名作家。原名梁紹生,祖籍山東榮成。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他連續(xù)多年擔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民盟中央常委。曾任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藝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兒童電影制片廠副廠長,中國電影審查委員會委員及中國電影進口審查委員會委員,F(xiàn)為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三十多年來,梁曉聲有1600萬字左右的著作面世。他以知青文學代表作《雪城》《年輪》《今夜有暴風雪》《知青》等作品蜚聲文壇;他的雜文集《郁悶的中國人》《忐忑的中國人》《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病態(tài)的社會心臟,為中國的未來吶喊,引起廣大讀者共鳴,成為名符其實的超級暢銷書!陡赣H》《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等作品曾三次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中篇小說《學者之死》獲《小說月報》百花獎。其多部作品在港臺出版,并被譯為英、法、俄、日等國文字。
   2009年,他的作品《母親》一書被新聞出版署評為向全國的青少年推薦的優(yōu)秀圖書。2010年,他被廣大中小學師生評為“首屆最受中小學生喜愛的當代作家”,并當選首屆《作家文摘》閱讀人物。同時他的作品《鹿心血》被讀者評為“2010年中國散文排行榜第一名”。2011年,他的作品《雙琴祭》被讀者評為“2011年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第二名”。2012年,他的作品《父親與茶》榮獲“2012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一等獎”。2013年,他的作品《龍!龍、龍》榮獲“2013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一等獎”。2014年10月,梁曉聲應邀出席了黨中央召開的文藝座談會。習近平總書記接見并與他親切交談,對他的作品表示了肯定。2014年12月,梁曉聲入選新浪網(wǎng)舉辦的“第六屆首都十大教育新聞人物候選人”。
  目錄:
  上篇:我的父親母親001~076
  我的父母/003
  父親/006
  父親與茶/026
  父親的演員生涯/032
  父親的遺物/038
  母親/042
  母親養(yǎng)蝸牛/068
  母親播種過什么/073
  下篇:我的人生自述077~340
  我的小學/079
  我的第一支鋼筆/088
  我和橘皮的往事/091
  我的中學/094
  像那英的姑娘/100上篇:我的父親母親001~076
  我的父母/003父親/006父親與茶/026父親的演員生涯/032父親的遺物/038母親/042母親養(yǎng)蝸牛/068母親播種過什么/073下篇:我的人生自述077~340我的小學/079我的第一支鋼筆/088我和橘皮的往事/091我的中學/094像那英的姑娘/100丟失的香柚/106我的知青文學路/108初戀雜感/115復旦與我/120我的大學/124京華見聞錄/205克隆一個我/276我與兒子/278體恤兒子/283當爸的感覺/286給兒子的留言/290“過年”的斷想/293給妹妹的信/296關(guān)于“罐頭”的記憶/300本命年聯(lián)想紅腰帶/307兄長/301倘我為馬/325我的使命/330我的夙愿/333曉聲,我跟你筆下寫的那些知識青年是不一樣的。我這個人是要求自己壓力越大,意志要越強,希望文藝家要使我們更多的青年也都有精神上的故鄉(xiāng)。
  ——習近平寄語梁曉聲
  人應該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現(xiàn)實地理的故鄉(xiāng),另一個則是精神上的故鄉(xiāng),讓更多的人從青少年時期就擁有良好的精神故鄉(xiāng),是作家肩負的時代責任。
  ——梁曉聲論兩個故鄉(xiāng)
  與共和國同齡,梁曉聲用文字見證時代變遷。鐘情八零年代,他以知青文學奠定底蘊。當現(xiàn)實沖擊理想,他拒絕浮躁喧囂,關(guān)注現(xiàn)實民生,悲憫底層命運,直指官僚權(quán)貴,秉持社會正義,辛辣依舊,蒼勁有力。
  ——鳳凰網(wǎng)
  生活中的梁曉聲低調(diào)、充滿溫情,但在爭取公權(quán)力上,作為政協(xié)委員的梁曉聲是個斗士,聲色俱厲、直言上書。
  ——《南方人物周刊》 曉聲,我跟你筆下寫的那些知識青年是不一樣的。我這個人是要求自己壓力越大,意志要越強,希望文藝家要使我們更多的青年也都有精神上的故鄉(xiāng)。
   ——習近平寄語梁曉聲
   人應該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現(xiàn)實地理的故鄉(xiāng),另一個則是精神上的故鄉(xiāng),讓更多的人從青少年時期就擁有良好的精神故鄉(xiāng),是作家肩負的時代責任。
   ——梁曉聲論兩個故鄉(xiāng)
   與共和國同齡,梁曉聲用文字見證時代變遷。鐘情八零年代,他以知青文學奠定底蘊。當現(xiàn)實沖擊理想,他拒絕浮躁喧囂,關(guān)注現(xiàn)實民生,悲憫底層命運,直指官僚權(quán)貴,秉持社會正義,辛辣依舊,蒼勁有力。
  ——鳳凰網(wǎng)
   生活中的梁曉聲低調(diào)、充滿溫情,但在爭取公權(quán)力上,作為政協(xié)委員的梁曉聲是個斗士,聲色俱厲、直言上書。
  ——《南方人物周刊》
   知識分子歷來就有矯正社會惡疾和喚醒民眾的使命,包括基本概念的重建。在這一點上,作家梁曉聲先生是令人尊敬的。
  ——著名作家龍應臺
   二十多年來中國和世界的變化讓我們改變得太多太多,但梁曉聲式的慷慨陳詞依然有自己的力量在。我們?nèi)匀豢梢詮牧簳月曔@里得到一種真正的滿足,梁曉聲仍然能夠給他的讀者想要的東西。
  ——北京大學教授著名評論家張頤武
  母親
  淫雨在戶外哭泣,瘦葉在窗前瑟縮。這一個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有三只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楊樹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我覺得那是一種凝視。
  我多想像一個山東漢子,當面叫母親一聲“媽”。
  “媽,你咋的又不舒坦?”
  榮成地區(qū)一個靠海邊的小小村莊的山東漢子們,該是這樣跟他們的老母親說話的嗎?我常遺憾它之對于我只不過是“籍貫”,如同一個人的影子當然是應該有而沒有其實也沒什么。我無法感知父親對那個小小村莊深厚的感情。因為我出生在哈爾濱市,長大在哈爾濱市。遇到北方人我才認為是遇到了家鄉(xiāng)人。我大概是歷史上最年輕的“闖關(guān)東”者的后代——當年在一批批被災荒從膠東大地向北方驅(qū)趕的移民中,有個年僅十二歲的孑然一身衣衫襤褸的少年,后來他成了我的父親。
  “你一定要回咱家去一趟!那可是你的根土!”父親每每嚴肅地對我說,“咱”說成“砸”,我聽出了很自豪的意味兒。
  我不知我該不該也同樣感到一點兒自豪,因為據(jù)我所知那里并沒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名山和古跡,也不曾出過一位什么差不多可以算作名人的人。然而我還是極想去一次。因為它靠海。
  可母親的老家又在哪里呢?靠近什么呢?母親從來也沒對我說過希望我或者希望自己能回一次老家的話。她的母親是吉林人嗎?我不敢斷定。仿佛是的。母親是出生在一個叫“孟家崗”的地方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也許母親出生在佳木斯市附近的一個地方吧?父親和母親當年共同生活過的一個地方?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常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講她的往事——兄弟姐妹眾多,七個,或者八個。一年農(nóng)村鬧天花,只活下了三個——母親、大舅和老舅。
  “都以為你大舅活不成了,可他活過來了。他睜開眼,左瞧瞧,右瞧瞧,見我在他身邊,就問:‘姐,小石頭呢?小石頭呢?’我告訴他:‘小石頭死啦!’‘三丫呢?三丫呢?三丫也死了嗎?’我又告訴他:‘三丫也死啦!二妹也死啦!憨子也死啦!’他就哇哇大哭,哭得憋過氣去……”母親講時,眼淚撲簌簌地落,落在手背上,落在衣襟上,也不拭,也不抬頭,一針一針,一線一線,縫補我的或弟弟妹妹們的破衣服。
  “第二年又鬧胡子,你姥爺把騾子牽走藏了起來,被胡子們吊在樹上,麻繩沾水抽……你姥爺死也不說出騾子在哪兒,你姥姥把我和你大舅一塊兒堆摟在懷里,用手緊捂住我們的嘴,躲在一口干井里,聽你姥爺被折磨得呼天喊地。你姥姥不敢爬上干井去說騾子在哪兒,胡子見了女人沒有放過的。后來胡子燒了我們家,騾子保住了,你姥爺死了……”
  與其說母親是在講給我們幾個孩子聽,莫如說更是在自言自語,更是一種回憶的特殊方式。這些烙在我頭腦里的記憶碎片,就是我對母親的身世的全部了解。加上“孟家崗”那個不明確的地方。
  母親她在沒有成為我的母親之前拴在貧困生活中多災多難的命運就是如此。
  后來她的命運與父親拴在一起仍是和貧困拴在一起。
  后來她成了我的母親又將我和我的兄弟妹妹拴在了貧困上。
  我們扯著母親褪色的衣襟長大成人,在貧困中她盡了一位母親最大的責任……我對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是以對母親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過樹皮撿過煤核的童年和少年,因為我曾是分擔著貧困對母親的壓迫,并且生活亦給予了我厚重的饋贈——它教導我尊敬母親及一切以堅忍捧抱住艱辛的生活,絕不因茹苦而撒手的女人……
  在這一個淫雨瀟瀟的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隔窗有楊樹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
  那一年我的家被“圍困”在城市里的“孤島”上——四周全是兩米深的地基壑壕、拆遷廢墟和建筑備料。幾乎一條街的住戶都搬走了,唯獨我家還無處可搬。因為我家租住的是私人房產(chǎn)——房東欲握機向建筑部門勒索一大筆錢,而建筑部門認為那是無理取鬧,結(jié)果直接受害的是我們一家。正如我在小說《黑紐扣》中寫的那樣,我們一家成了城市中的“魯濱遜”。
  小姨回到農(nóng)村去了,在那座兩百余萬人口的城市,除了我們的母親,我們再無親人。而母親的親人即是她的幾個小兒女。母親為了微薄的工資在鐵路工廠做臨時工,出賣一個底層女人的廉價的體力。翻砂——那是男人都干得很累很危險的重活。
  臨時工談不上什么勞動保護,全憑自己在勞動中格外當心。稍有不慎,便會被鐵水燙傷或被鑄件砸傷壓傷。母親幾乎沒有哪一天是不帶著輕傷回家的,母親的衣服被迸濺的鐵水燒了片片的洞。
  母親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沒有就近的公共汽車可乘,即便有,母親也必舍不得花五分錢一毛錢乘車。母親每天回到家里的時間,總在七點半左右,吃過晚飯,往往九點來鐘,我們上床睡,母親則坐在床角,將僅僅二十支光的燈泡吊在頭頂,湊著昏暗的燈光為我們補綴衣褲。當年城市里強行節(jié)電,居民不允許用超過四十支光的燈泡。而對于我們家來說,節(jié)電卻是自愿的,因那同時也意味著節(jié)省電費。代價亦是慘重的。母親的雙眼就是在那些年里熬壞的。至今視力很差。有時我醒來,仍見燈亮著。仍見母親在一針一針,一線一線地縫補,仿佛就是一臺自動操作而又不發(fā)出聲響的縫紉機;蛞姛綦m亮著,而母親卻肩靠著墻,頭垂于胸,補物在手,就那么睡了。有多少夜,母親就是那么睡了一夜。清晨,在我們橫七豎八陳列一床酣然夢中的時候,母親已不吃早飯,帶上半飯盒生高粱米或生大餅子,悄無聲息地離開家,迎著風或者冒著雨,像一個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孤單旅者似的“翻山越嶺”,跋出連條小路都沒給留的“圍困”地帶去上班。還有不少日子,母親加班,則我們一連幾天甚至十天半月見不著母親的面兒。只知母親昨夜是回來了,今晨是剛走了。要不燈怎么挪地方了呢?要不鍋內(nèi)的高粱米粥又是誰替我們煮上的呢?
  才三歲多的小妹想媽,哭鬧著要媽。她以為媽沒了,永遠再也見不到媽了。我就安慰她,向她保證晚上準能見到媽,為了履行我的諾言,我與困頓抵抗,堅持不睡。至夜,母親方歸。精疲力竭,一心只想立刻放倒身體的樣子。
  我告訴母親小妹想她。
  “嗯,嗯……”母親倦得邊閉著眼睛脫衣服,一邊說,“我知道,知道的。別跟媽媽說話了,媽困死了……”話沒說完,摟著小妹便睡了。
  第二天,小妹醒來又哭鬧著要媽。我說:“媽媽是摟著你睡的!不信?你看這是什么?……”枕上深深的頭印中,安歇著幾根母親灰白的落發(fā)。我用兩根手指捏起來給小妹看:“這不是媽媽的頭發(fā)嗎?除了媽媽的頭發(fā),咱家誰的頭發(fā)這么長?”
  小妹亦用兩根手指將母親的落發(fā)從我手中捏過去,神態(tài)異樣地細瞧;接著放下在母親留于枕上的深深地被汗?jié)n所染的頭印中,趴在枕旁,守著,好似守著的是母親……
  最堪憐是中秋、國慶、新年、春節(jié)前夕的母親,她每日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
  五個孩子都要新衣穿,沒有,也沒錢買。母親便夜夜地洗、縫、補、漿。若是冬季里,洗了上半夜搭到外邊去凍著,下半夜再取回屋里,烘烤在煙筒上。母親不敢睡,怕焦了著了。母親是太剛強的女人,她希望我們在普天同慶的節(jié)日,沒條件穿件新衣服,也要從里到外穿得干干凈凈。盡管是打了補丁的衣服,還想方設(shè)法美化我們的家。
  家像地窖,像窩,像上丘之間的窩。土地,四壁落土,頂棚落土。它使不論多么神通廣大的女人為它而做的種種努力,都在幾天內(nèi)變?yōu)橥絼。母親卻常說:“蜜蜂螞蟻還知道清理窩呢,何況人!”母親拼盡她那毫無剩余可談的精力,也非要使我們的家在短短幾天的節(jié)日里多少有點像樣不可。“說不定會有什么人來!”母親心懷這等美好的愿望,頗喜悅地勞碌著。然而沒有個誰來。沒有個誰來母親也并不覺得掃興和失望。生活沒能將母親變成個懊喪的怨天怨地的女人。母親分明是用她的心鍥而不舍地銜著一個樂觀。那樂觀究竟根據(jù)什么?當年的我無從知道,如今的我似乎知道了,是母親默默地望著我們時目光中那含蓄的欣慰。她生育了我們,她就要把我們撫養(yǎng)成人。她從未懷疑她不能夠。母親那樂觀當年所根據(jù)的也許正是這樣的信念吧?唯一的始終不渝的信念。
  我們依賴于母親而活著。像蒜苗之依賴于一棵蒜。當我們到了被別人估價的時候,母親已被我們吸收空了。沒有財富和知識。母親是位一無所有的母親。她奉獻滿腔滿懷不溫不冷的心血供我們吮咂!母親啊,媽!我的老媽媽!我無法寬恕我當年竟是那么不知心疼您、體恤您。
  是的,我當年竟是那么不知心疼和體恤母親。我以為母親就應該是那樣任勞任怨的。我以為母親天生就是那樣一個勞碌不停而又不覺累的女人。我以為母親是累不垮的。其實母親累垮過很多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我們做夢的時候,幾回母親癱軟在床上,暗暗恐懼于死神找到她的頭上了。但第二天她總會連她自己也不可思議地掙扎了起來,又去上班……
  她常對我們說:“媽不會累的,這是你們的福分!
  我們不覺得是福分,卻相信母親累不垮。
  在北大荒,我吃過大馬哈魚。肉呈粉紅色,肥厚、香。烏蘇里江或黑龍江的當?shù)厝,習慣用大馬哈魚肉包餃子視為待客的佳肴。
  前不久我從電視中又看到大馬哈魚:母魚產(chǎn)子,小魚孵出,想不到它們竟是靠慣食它們的母親而長大的。母魚痛楚地翻滾著,扭動著,瞪大它的眼睛,張開它的嘴和它的腮,攪得水中一片紅。卻并不逃去,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成骸……
  我的心當時受到了極強烈的刺激。我瞬間聯(lián)想到長大成人的自己和我的母親,聯(lián)想到我們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貧困之中和仍在貧困之中堅忍頑強地撫養(yǎng)子女的母親們。她們一無所有,她們平凡、普通、默默無聞,最出色的品德可能仍是堅忍。除了自己的堅忍,她們無可依靠。然而她們也許是最對得起她們兒女的母親!因為她們奉獻的是自己。想一想那種類乎本能的奉獻真令我心酸。而在她們的生命之后不乏好男兒,這是人類最最持久的美好!
  我又聯(lián)想到另一件事:小時候母親曾買了十幾個雞蛋,叮囑我們千萬不要碰碎,說那是用來孵小雞的。小雞長大了,若有幾只母雞,就能經(jīng)常吃到雞蛋了。母親滿懷信心,雙手一閑著,就拿起一個雞蛋,握著,捂著,輕輕摩挲著。我不信那樣雞蛋里就會產(chǎn)生一個小生命。有天母親拿著一個雞蛋,走到燈前,將雞蛋貼近了燈對我說:“孩子,你看!雞蛋里不是有東西在動嗎?”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雞蛋中,隱隱地確實有什么在動。
  母親那只手也變成了紅色的。那是血色呀!血仿佛要從母親的指縫滴落下來!……
  “媽媽,快扔掉!”我撲向母親,奪下了那個蛋,摔碎在地上——蛋液里,一個不成形的丑陋的生命在蠕動。我用腳去踩踏,不是宣泄殘忍,而是源自恐懼。我覺得那不成形的丑陋的生命,必是由于通過母親的雙手吸了母親的血才變出來的!我抬起頭望母親,母親臉色那么蒼白,我內(nèi)心里充滿了恐懼,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對的。我不要母親的心血被吸干!不管是哪一個被我踩死了踏死了無形的丑陋的生命,還是萬惡的貧困!因為我太知道了,倘我們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里,也會有人高興來做客,無論是節(jié)日抑或?qū)こ5娜兆樱⑶译S身帶來種種禮物……
  “不,不!”我哭了。我嚷:“我不吃雞蛋了!不吃了!媽媽,我怕……”
  母親怒道:“你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條小生命!你怕什么?”
  我說:“媽媽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母親低頭瞧著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摟在懷里,摟得很緊……小雞終于全孵出來了,一個個黃絨似的,活潑可愛。它們漸漸長大,其中
  有三只母雞。以后每隔幾日,我們便可吃到雞蛋了。但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不敢吃,對那些雞我卻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視它們?yōu)橥ㄈ诵缘臇|西,覺得它們有著一種血緣般的關(guān)系……
  連續(xù)三年的自然災害使我們的共和國也處在同樣艱難的時間。國營商店只賣一種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經(jīng)過沉淀之后做的。糧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
  “人造肉”每戶每月只能按購貨本買到一斤。后來由于加工收集不到足夠生產(chǎn)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難以買到了。用如今的話說,是“搶手貨”,想買到得“走后門兒”。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為人民服務(wù)”節(jié)目中,熱情宣傳河溝里的一層什么綠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含有豐富的這個素那個素,營養(yǎng)價值極高……母親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帶回一兜半兜榆錢兒。我驚奇于母親居然能爬到樹上去擼榆錢兒。然而那就是她在廠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錢樹擼的!坝小罄弊印瘑幔俊蔽覀兿磿r,母親總要這么問一句。我們每次都發(fā)現(xiàn)有,我們每次都回答說沒有。我們知道母親像許多女人一樣,并不膽小,卻極怕葉上的“洋辣子”那類毛蟲。
  榆錢兒當年對我們來說是佳果。我們只想到母親可別由于害怕“洋辣子”就不敢給我們再擼榆錢兒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糧,母親就在榆錢兒中拌點豆面,和了鹽,蒸給我們吃。好吃。如果沒有豆面,母親就做榆錢兒湯給我們喝。不但放鹽,還放油。好喝。
  有天母親被工友攙了回來——母親在樹上擼榆錢兒時,忽見自己遍身爬滿“洋辣子”,驚掉下來……我對母親說:“媽,以后我跟你到廠里去吧,我比你能爬樹,我不怕‘洋辣子’……”母親撫摸著我的頭說:“兒啊,廠里不許小孩進!钡诙,我還是執(zhí)拗地跟母親去上班了。無論母親說什么,把門的始終搖頭,堅決不許我進廠。我只好站在廠門外,眼睜睜瞧著母親一人往廠里走,不回家,我想母親就絕不會將我丟在廠外的。不一會兒,我聽到母親在低聲叫我。見母親已在高墻外了,向我招手。我趁把門的不注意,沿墻溜過去,母親趕緊扯著我的手跑,好大的廠,好高的墻。跑了一陣,跑至一個墻洞口,工廠從那里向外排污水,一會兒排一陣,一會兒排一陣。在間隔的當兒,我和母親先后鉆入到了廠里。面前榆林乍現(xiàn),喜得我眉開眼笑。心內(nèi)不禁就產(chǎn)生了一種自私的占有欲——都是我家的樹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個墻洞堵上,再養(yǎng)兩條看林子的狗,當然應該是兇猛的狼狗!
  母親囑咐我:“別到處亂走。被人盤問就講是你自己從那個洞鉆進來的。千萬別講出媽媽,要不媽媽該挨批評了!走時,可還要鉆那個洞!”母親說完,便匆匆離開了。
  我擼了滿滿一糧袋榆錢兒,從那個洞鉆出去,扛在肩上,心內(nèi)樂滋滋地往家走,不時從糧袋中抓一把榆錢兒,邊走邊吃。
  結(jié)果我身后跟隨了一些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饞涎欲滴地瞅著我咀嚼的嘴。
  “給點兒!”
  “給點兒吧!”
  “不給,告訴我們在哪兒的樹上擼的也行!”
  我不吭聲,快快地走。
  “再不給就搶了!”
  我跑。
  “搶!”
  “不搶白不搶!”
  他們追上我,推倒我。搶……
  我從地上爬起時,“強盜”們已四處逃散,連糧袋兒也搶去了。我怔怔地站著,地上一片踏爛的綠。我懷著憤恨走了;仡^看,一位老嫗在那兒撿……
  母親下班后,我向母親哭述自己的遭遇,凄凄慘慘戚戚。母親聽得很認真。凡此種種,母親總先默默聽,不打斷我的話,耐心而憐憫的樣子。直至她的兒女們覺得沒什么補充的了,母親才平靜地做出她的結(jié)論。
  母親淡淡地說:“怨你。你該分給他們些啊,你擼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挨餓。你那么小氣,他們還不搶你嗎?往后記住,再碰到這種事兒,惹人家動手搶之前,先就主動給,主動分。別人對你滿意,你自己也不吃虧……”
  母親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調(diào)解員,安撫著勸慰著小小的我們與社會的血氣方剛的沖突,從不長篇大論一套套地訓導。一向三言兩語,說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盡在諄諄之中。并且表現(xiàn)出仿佛絕對公正的樣子,希望我們接受她的邏輯。我們接受了,母親便高興,夸我們:好孩子。而母親的邏輯是善良的邏輯,包含有一個似無爭亦似無奈的“忍”字。僅僅為使母親高興,我們也唯有點頭而已。
  可能自幼忍得太多了吧,后來于我的性格中,遺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的逆反。如今三十九歲的我,與人與事較量頗多,不說傷疤累累,亦是擦傷遍體。每每咀嚼母親過去的告誡,便厭惡自己是個犟種。懺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親傳給我的一個“忍”字;蚍粗娣,或曰“二律背反”也未嘗不可。卻又常于“克己復禮”之后而疑問重重。弄不清作為一個人,那究竟是好呢還是不好?……
  一場雨后,榆錢兒變成了榆樹葉。榆樹葉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樹葉湯,滑滑溜溜的,仿佛湯里加了粉面子。然而母親廠里的食堂將那片榆樹林嚴密地看管起來了,榆樹葉成了工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
  別了,暄騰騰的“小豆腐”……
  別了,綠汪汪的“滑溜溜”……
  別了,整個兒那一片使我產(chǎn)生強烈的占有欲并幻想飼以狼狗嚴守的榆樹林……
  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共產(chǎn)主義分配原則,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樹葉兒“共產(chǎn)”起來,原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倒是我那占為己有的陰暗的心思,于當年論道起來,很有點兒自發(fā)的資產(chǎn)階級利己思想的意味兒。不過我當年既未懺悔,也未詛咒過。
  母親依然有東西帶給我們,鼓鼓的一小布包——扎成束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不能做“滑溜溜”喝,卻能編毛茸茸的小狗、小貓、小兔、小驢、小駱駝……
  母親總有東西帶回給每日里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們。母親不帶點什么,似乎就覺得很對不起我們。不論何種東西,可代食的也罷,不可代食的也罷。稀奇的也罷,不稀奇的也罷,從母親那破舊的小布包抖摟出來,似乎便都成了好東西。哪怕在別的孩子們看來是些不屑一顧的東西。重要的僅僅在于,我們感受到母親的心里對我們懷著怎樣的一片慈愛。那乃是艱難歲月里絕無僅有的營養(yǎng)供給高貴的“代副食”。∧赣H是深知這一點的。
  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被一輛停在商店門口的馬車所吸引。瘦馬在蔭涼里一動不動,仿佛處于思考狀態(tài)的一位哲學家。老板子躺在馬車上睡覺,而他頭下枕的,竟是豆餅,四分之一塊!
  我同學中有一個是區(qū)長的兒子,有次他將一個大包子分給我和幾個同學吃,香得我們吃完了直咂嘴巴。
  “這包子是啥餡的?”
  “豆餅!”
  “豆餅?你們家從哪兒弄的豆餅?”
  “他爸是區(qū)長嘛!”
  我們不吭聲了。
  豆餅是艱難歲月里一位區(qū)長的特權(quán),就是豆餅……
  我繞著那輛馬車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轉(zhuǎn)一圈兒,猜測那老板子真是睡著了,就動手去抽那塊豆餅。老板子并未睡著,四十來歲的農(nóng)村漢子微微睜開眼瞅我,我也瞅他。
  他說:“走開。”
  我說:“走就走。”
  偷不成,只有搶了!我猛地從他頭下抽出了那四分之一塊豆餅,嚇得他的頭
  在車板上咚地一響。他又睜開了眼,瞅著我發(fā)愣。我也看著他發(fā)愣。
  “你……”
  我撒腿便跑,抱著那四分之一塊豆餅,沉甸甸的。
  “豆餅!我的豆餅!站!……”懵怔中的老板子待我跑開了挺遠才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邊喊邊追我。
  我跑得更快了,像只袋鼠似的,在包圍著我的家的復雜地形中逃竄,自以為甩掉了追趕著的尾巴,緊緊張張地撞入家門。
  母親愕問:“怎么回事?哪兒來的豆餅?”
  我著急忙慌,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媽快把豆餅藏起來……他追我!……”卻仍緊緊抱著豆餅,蹲在地上喘作一團。
  “誰追你?”“一個……車老板……”
  “為什么追你?”
  “媽你就別問了!……”
  母親不問了,走到了外面,我自己將豆餅藏到箱子里,想想,也往外跑。
  “往哪兒跑?”母親喝住了我。
  “躲那兒!”我朝沙堆后一指。
  “別躲!站這兒。”
  “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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