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人》1989-1990年 呂楠的三部曲之旅是從拍攝精神病院起步的,從1989年開始,呂楠前后走訪了38家精神病院和上百個患者家庭。每拍攝一個精神病人,只要條件和情況允許,呂楠都會進行面對面的采訪,了解病人的身世、家庭背景和病情,并作記錄,采訪時間一般不少于一個小時。通常接下來的拍攝會再花一至兩個小時。 有一次,呂楠在北京安定醫(yī)院拍攝,在一間病房外面,遭遇了一個強壯的病人,呂楠本能地用手護住頭,就在這時,那個病人卻向他伸出一只手,要和他握手。在這一瞬間,呂楠被病人的友好和善良深深觸動,此后,在呂楠的心目中,再也沒有精神病這一概念,在他眼中,精神病人和所有的人一樣,也有喜怒哀樂,也有正常的感情。 呂楠在拍攝中發(fā)現(xiàn),精神病人在“文革”中一度被當作是沒有遠大理想的人群對待,毛澤東思想和毛澤東語錄曾經(jīng)被用來作為精神病人的治療手段。他在四川一家精神病院的墻上看到一條標語:“沒有正確的政治思想就等于沒有靈魂!蹦莻“魂”的云字旁被人摳掉了,變成了“沒有靈鬼”。 陶世茂,22歲,是四川一個偏僻農(nóng)村里惟一的大學生。寒假回家時首次發(fā)病,殺死母親,打傷父親。極度恐懼的家人便把他關(guān)進石頭房子里。每天為他送飯的是最疼愛他的85歲的奶奶。 采訪完患者的家屬,呂楠提出要見一見患者,患者家屬用杠子為他抬開壓在石頭房子頂部沉重的石塊。呂楠下到石頭屋子里,和病人聊了一會天。在此之前從來沒人敢下去,但呂楠卻發(fā)現(xiàn)病人非常正常。只是因為石頭屋子里面太暗,環(huán)境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呂楠才回到屋外。 患者的父親和奶奶滿面愁容地坐在石頭房子前。呂楠和石頭房子里的患者商量:我希望別人知道你在這樣的屋子里,你的手能不能伸出一點來;颊哒辙k了,于是,呂楠拍下了這張照片,這只從狹小洞孔里向外徒勞揮舞的手比出現(xiàn)完整的病人像更令人震撼。 在談到精神病院拍攝時,呂楠反復(fù)提到的一個詞是“尊嚴”。廣西一家精神病院的重病者病房,全身赤裸的女病人站立在鐵柵欄做成的鐵門背后,雙手搭在鐵欄桿上,病房外的近景坐著一個老年女病人。照片旁的說明文字寫著:重病者病房里23歲的女病人住院超過一個月,但她從來沒有離開過13號病房。 呂楠說:“她可以坐在那里,也可以站在那里,也可以趴在那個上面,她可以在房間里的任何地方,而且事實也是如此。但是我要讓她的尊嚴顯現(xiàn)出來,只要她是歪七扭八地靠在這個門上面,我就不會拍! 呂楠對女病人說道:你能站過來一點嗎?病人按照呂楠說的靠近門站著。近景的老年病人本來也在病房外坐著,但是偏離畫面,呂楠看見了,希望把她也加進取景框:如果不加進來,可能會有兩層歧義,一、會讓人覺得這家醫(yī)院所有的病人都是關(guān)在房間里的,其實病房里的病人只是比較重的一個;另外,畫面上沒有老年女病人出現(xiàn),房間里的人就太強了。 呂楠叫老年女病人坐過來一點,更靠近畫面中心:“很多人慢待攝影,他們有一個事先虛設(shè)的前提:世界是為攝影師準備的,你‘咔嚓’一下就行了,沒那樣的事。你必須要調(diào)整,但是這個調(diào)整不能違背真實,調(diào)整要注意的是一定要夠,但不能過。如果畫面里沒有關(guān)在房間里的女病人的話,就沒有力量,老年女病人不過來,我也沒法拍,我等她過來了,就開始拍,拍了五六卷,直到院方很客氣地把我請出醫(yī)院! 呂楠對待所有的病人都一視同仁,即使是喪失行動和語言能力的病人。在一張照片旁邊,呂楠寫道:“天津的一家精神病院,她不會說話,是警察三年前在大街上撿的。她有破壞欲,醫(yī)院不能為她提供衣服和被褥。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都是躺在地上,確切地說是躺在自己的尿和屎的混合物上。這些臟物一星期才會有人來打掃一次。拍照半年后,她死于這家醫(yī)院!泵鎸@樣的病人,呂楠按下快門的瞬間也是她挺直身子坐在沒有床墊的床上,而不會是歪歪斜斜躺倒的樣子。 呂楠在很多照片旁邊都有簡短說明,寫下了病人的姓名、家庭、住院前后的基本狀況。以前,別人問呂楠為什么要寫那么多照片說明,呂楠也講不明白,直到看到桑塔格在《旁觀他人之痛苦》里對攝影家薩爾加多的作品提出了批評。桑塔格這樣寫道:“這些照片以孤苦無告的蟻民百姓為焦點,卻又把他們打回孤苦無告的原形……他們的姓名在圖片說明中一律從缺,拍攝人物照卻不列出對象的姓名,等于是在有意無意之間與名流文化同流合污,同時助長了對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攝影口味的貪婪需索:只授予名流姓名,而將其他人貶降為他們的職業(yè)、種族及慘況的代表性樣本!眳伍l(fā)現(xiàn)現(xiàn)在可以很地好回答這個問題:我寫下說明文字的目的,就是為了不把他們的苦難當作他們的職業(yè)。 也有例外,畫冊里有一張拍攝于北京一家精神病院的照片,小女孩懷抱一只玩具熊貓,目光與鏡頭對視。呂楠在照片旁邊用簡短的文字寫道:女孩,11歲。由于缺少兒童病房,中國絕大多數(shù)兒童患者只能同成年人住在一起。這些成年人不僅不會照顧他們,有時還會打他們。 畫冊上原來有小女孩的名字,但是在畫冊制版的當天晚上,呂楠考慮再三,還是把女孩的名字劃掉了。呂楠擔心女孩以后痊愈了,不愿意讓人家知道她以前的經(jīng)歷,有名字就會帶來麻煩。 耗時兩年完成的《被遺忘的人》雖然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但呂楠并沒有強調(diào)病人的痛苦和慘狀,而是以極其克制的拍攝手法,真實再現(xiàn)了精神病人的生存狀態(tài):“我拍完了精神病院以后,才理解病人的想法:醫(yī)院外面才是精神病院呢。里面倒像教堂,像寺廟,像修道院,寧靜至極,安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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