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是一代美學宗師，他從小浸潤在傳統(tǒng)文化中，又留學西方多年，使得他對人生的見解立足于中西文化，兼具哲學的眼界、心理學的深度以及美學的曠達。自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以來，他以青年讀者為對象，發(fā)表了大量理趣與文采兼?zhèn)涞闹R性隨筆，這些隨筆具有明快，樸實，清晰的特點和濃郁的精神感染力，在平淡中談出不凡之處，以隨意的語言說出從容的胸懷，從寬容的胸襟中道出真知灼見。 本書從這些隨筆中精選其關于人生的論述，涉及人生價值、理想、志向、處世、修養(yǎng)等諸多方面。在這些文章中，他以哲學家的眼光，跳出“自我”來審視這個世界，道破心性的迷障；從心理學角度深入分析人生具體問題，以理性寫實的態(tài)度應對生活中的心靈困惑；借用藝術家的眼睛從平常事物中尋出賞心悅事，教人領略生活中細微精深的樂趣。
作者簡介：
朱光潛，筆名孟實、孟石，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中國現(xiàn)代美學奠基人之一。安徽省桐城縣人，北京大學一級教授。主要著作有《文藝心理學》《詩論》《變態(tài)心理學》《悲劇心理學》《克羅齊哲學述評》等，譯作有柏拉圖的《文藝對話錄》、萊辛的《拉奧孔》、愛克曼的《歌德談話錄》和黑格爾的《美學》等�！懊蠈崱笔浅Ｓ玫墓P名，“孟”指弟兄行輩中居長，“實”就是“老實”“踏實”“務實”，此外因其喜愛“石”的堅硬，偶爾也用“盟石”“蒙石”。
目錄：
把心磨成一面鏡生命談人生與我談價值意識談在盧佛爾宮所得的一個感想看戲與演戲——兩種人生理想“慢慢走，欣賞啊!”——人生的藝術化樂的精神與禮的精神——儒家思想系統(tǒng)的基礎理想的理想是可實現(xiàn)的理想談立志談理想與事實學業(yè)·職業(yè)·事業(yè)談理想的青年——回答一位青年朋友的詢問一番語重心長的話——給現(xiàn)代中國青年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環(huán)境永遠不美滿談十字街頭個人本位與社會本位的倫理觀蘇格拉底在中國——談中國民族性和中國文化的弱點在混亂中創(chuàng)秩序消除煩悶與超脫現(xiàn)實悼夏孟剛談青年的心理病態(tài)在有限世界中做自由人談動談靜談冷靜談情與理談謙虛談敬談惻隱之心談休息游戲與娛樂我學美學的一點經(jīng)驗教訓生活的藝術在知遺漏談擺脫談交友談多元宇宙詩人的孤寂談性愛問題談青年與戀愛結婚再談青年與戀愛結婚
煩悶生于不能調(diào)和理想和現(xiàn)實的沖突�！ ∩倌隁馐⒌娜丝傉f“什么煩悶呀，什么調(diào)和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呀，都是懦夫口里說的話。因為社會黑暗，環(huán)境困難，我們才不虛生。不然，我們生在世間就專為過太平日子么？別的人盡管煩悶，我呢，決不屑失望和悲觀。我以為人生任務只有奮斗。奮斗到征服環(huán)境為止�！蔽乙彩菢O端主張和環(huán)境奮斗的一個小卒，可是我同時也相信環(huán)境是極不容易征服的�！ ∧憧催@一陣和環(huán)境奮斗過的人！他們面目上毫沒有溫熱氣和閃爍的光彩了。或者他們的頭腦中也不復有什么高尚的意志和堅強的決心了罷！殷仲堪有一天在園里看見一棵枯樹，便深深嘆一口氣說， “此樹婆娑，生意盡矣！物猶如此，人何以堪”？看見沒生氣的冷冰的行尸走肉，什么不叫人作同樣的感想！但是，我們?nèi)绾文芮扑麄儾黄�。十年前他們也和你和我一樣，也很興會淋漓地用熱心毅力去干事，也很有百折不撓的氣概咧，不過現(xiàn)在環(huán)境把他們征服了罷了�！ ∧阍倏催@一陣和環(huán)境奮斗過的人！他們看見世事一天壞似一天，心里雖然不服氣，可是心力俱瘁無可如何。個個人都在那邊愁著眉毛嘆氣。這個人說，“神州莽莽，陰霾四布。流離浩劫，人間何世！”那個人說， “皇皇大陸，吾人將于何處覓一片干凈土耶！”這個人想，像這樣活著，到不如死，還是把萬事丟開，投海去罷。那個人想，世事已不堪問，我姑且寄情于醇酒婦人，借以消愁解悶罷！噯！誰曉得這種悲觀哲學消磨了幾多有用之材喲？但是，我們且慢些去憐惜。他們十年前也像你和我一樣，也很抱樂觀，也常時說，長夜漫漫，終有時旦，只要精誠貫澈，金石都自然會破裂咧。不過現(xiàn)在環(huán)境把他們征服了罷了�！ ∥覀冋f話論事，一方面要顧及當然，一方面也要顧及可然。就當然說，環(huán)境要降服，理想才可以實現(xiàn)。但是環(huán)境如何可以征服，我們也不可不注意。許多人起初都發(fā)愿要征服環(huán)境，何以后來大半反為環(huán)境征服？我們自然會說，因為他們的精神不能堅持到底。但是，他們的精神何以不能堅持到底？我們可以說，因為他們的精神不能超脫現(xiàn)實。一個人如果只能在現(xiàn)實界活動，現(xiàn)實如果順遂，他自然可以快樂；但是現(xiàn)實如果使他的活動不成功，而他又沒有別條路可以去求慰安，他自然要失望悲觀。但是，倘若他的精神能夠超脫現(xiàn)實，現(xiàn)實的困難當然不能叫他屈服，因為他還可以在精神界求慰安�，F(xiàn)實既然不能屈服他的精神，那么，他自然可以堅持到底和環(huán)境奮斗了�！ 〕摤F(xiàn)實的方法也很多。最普通的要算宗教信仰�，F(xiàn)世一切苦惱不用說罷！靈魂不滅，來世的天堂快樂還不曉得有多么可愛。現(xiàn)在不過是時間的太倉一粟。我們撐持肉體活著，是一件極偶然的現(xiàn)象。在這個撐持肉體活著一頃間，就有一些兒苦痛，那值得愁眉蹙額？不錯，現(xiàn)世一切奮斗，眼前似乎沒有大的效果。但是，我們不必因此失望灰心，我們現(xiàn)在不過是播種子，將來一定有歲物豐成的日子。這些話是極淺近的極普通的宗教信仰。我自己既不是一個教徒，也不敢和打維護科學招牌的人搬唇舌。不過我很忠實的相信純粹的宗教對于人類，利害相權，還是利多害少。倘若現(xiàn)世的苦樂不能叫普通人趨善避惡而宗教能夠做這件事，為什么寧愿普通人做過惡不去信仰宗教？假使大家都覺得現(xiàn)世煩惱，假使宗教可以安慰他們的精神，為什么把煩惱的人逼到山窮水盡，不知去向？我也十分相信宗教原來是一種自欺�？墒沁@究竟根于人性，不可免的。心理學家對我們說過，就是通常所謂理智（ration-ization），也大半是自欺的結果，你說宗教靠不住，理智又靠得住么？人類行為大部分都受感情支配。事前并不很揣摩為什么要這樣做。事后追維，才找出一些理由來解釋庇護自己的已往舉動。這種理由和以往舉動或毫無關系，不過姑且拉來自寬懷抱罷了。在理論上，吾人生活當全然受理性支配，但是在實際上，吾人生活是不受理性支配的。因為無意識和感情在那兒默化潛移，意識的防范實在鞭長不及馬腹。所以想養(yǎng)成道德的習慣，與其鍛煉理智，不如陶冶感情。宗教也一種陶冶感情的工具。宗教何以能陶冶感情呢？感情是一件極活潑的東西，如果不得寄托的處所，來自由活動，便會游離不定。感情游離不定，結果就是精神失常，小而煩悶，大而瘋顛。宗教的長處，就在能把游離不定的感情引到一個安頓的地方。這種陶淑作用（sublimation）,弗洛伊德（Freud）和榮格（Jung）一派的心理學家說得非常透辟，我在這里也無須多話。不過添一句話代宗教辯護：托爾斯泰、甘地一流的人物，如果沒有宗教做他們的精神原素，他們的生活決不像那樣可愛，那樣能感發(fā)興起；希伯來和穆斯林兩個民族，如果沒有宗教做團結的線索，他們已經(jīng)早當讓極艱苦的環(huán)境征服了�！ ∵@番話談給科學成見很深的人聽，或者不能叫他們相信。那么，他們?nèi)绻虢獬裏⿶�，就要在美術中尋慰情劑，因為美術也很能使人超脫現(xiàn)實的。美術何以使人能超脫現(xiàn)實呢？一，就創(chuàng)作美術的人說，美術雖借現(xiàn)實做資料，但是對于資料的應用支配，美術家能夠本自己的創(chuàng)造理想，伸縮自由。在現(xiàn)實范圍里說話，空中決計不能起樓閣。美術便沒有這種限制。所以現(xiàn)實界不能實現(xiàn)的理想，在美術中可以有機會實現(xiàn)。二，就欣賞美術的人說，美術能引起快感，而同時又不會激動進一步的欲望；一方面給心靈以自由活動的機會，一方面又不為實用目的所擾。譬如在實際上看見一個美人，占有欲就蠢蠢欲動。但是看雷阿那多達芬奇畫的《蒙娜麗莎》，如果曾經(jīng)受過美術的陶冶，那時心神只像煙籠寒水，迷離恍惚，把世界上一切悲歡苦樂遺忘凈盡了，還有什么欲望？我有一次勸一個學數(shù)理的朋友偷暇學一點文學，或者他的心緒不像那樣干枯煩燥；他說，“寫實派文學把黑暗世界越發(fā)寫得黑暗，讀這種文學不叫人更悲觀么？”我雖然覺得我生平所經(jīng)過的極樂心境，是在深夜讀含有悲劇原素的文字；但是我那時不能對這位朋友解釋這種心理作用，所以我的朋友把我的忠告置之一笑就算了。后來讀愛賓浩斯（Ebbinghaus）的心理學美術章，才恍然大悟。吾人生機時時刻刻求活動。生機發(fā)泄，感覺愉快；生機抑郁，感覺煩悶。所以遇著悲痛，哭一場就消了勁。生機不一定要在現(xiàn)實界才能發(fā)泄，美術也是一個極好的發(fā)泄生機的尾閭。在美術中發(fā)泄生機，所感的快樂比在現(xiàn)實界還更加純粹深厚，因為沒有實用的目的來滋擾。譬如在現(xiàn)實界看見父子三人都被惡蛇捆絞在一起，心里只有恐懼哀矜種種的不快之感。可是欣賞希臘著名雕刻《拉奧孔》（Laocoon）,這種哀矜恐懼雖還有若干存在，但是他們都變成愉快的感覺了。這就是因為心里沒有實用目的來煩擾。哀矜恐懼兩種感情發(fā)泄了，然而心目中沒有生死存亡的念頭，沒有逃脫抵抗的打算，所以雖哀矜恐懼而還能十分愉快。普通人在飲食男女名譽權利場合中生機受了挫折，便不知道向他方面求發(fā)泄，所以抑郁，所以煩悶。誰肯宣傳美術的福音來救濟這些無數(shù)在苦海中掙扎的失望者呢？ 美術不但可以使人超脫現(xiàn)實，還可以使人在現(xiàn)實界領悟天然之美，消受自在之樂。自然界有多少美致，人生有多少妙趣，在粗心浮氣的人看，都忽略過去。經(jīng)美術家一指點，美就確乎是美，妙就確乎是妙。誰沒有看過流水？不過在普通人看，流水只是流水罷了，孔子一看到，便嘆氣說：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樣一指點，滾滾東流的水便含有無限生機，無限悲感。誰沒有看見鳥鵲在樹林里度日子？陶淵明看見，便推出一種極樂的人生觀哲學�！氨婙B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兩句詩把宇宙寫得多么可愛？美術家不但在花明風惠的境界，可以領略魚躍鳶飛的樂趣，就是在極細微處——甚且在極悲慘處——也能尋出賞心樂事。托爾斯泰是一個最好例子。在他的《戰(zhàn)爭與和平》里面，那位彼得在牢獄中饑寒交迫，人生之苦，無不備嘗。但是他一天看見天上月明如水，牢獄四圍的園林山谷都空濛澄澈，一望無際，他就恍然覺悟人生的至樂，不是環(huán)境可以磨滅的。在他的《神在愛所在》那篇小說里，一個極窮苦的鞋匠夢見上帝要到他家里來，從天早候到天晚，只有一個掃雪的苦工來分他房子里的暖氣，和一個抱著呱呱哭的孩子的丐婦來分他的幾粒豆飯。他就因而覺悟神在愛所在的道理，心里便二十四分的暢快。這不過是偶爾想出來幾個例子。其實我所見到的何及恒河一粒沙喲!我相信人肯受美術陶冶，世界和人生決不至干燥無味。煩悶無形消滅，自然不消說了�！ 〕诮碳液兔佬g家以外，最能超脫現(xiàn)實的要算是嬰兒。他們高起興來，就結隊搬磚弄瓦呀，捉迷藏呀，……玩得不公平，便打一個痛快架，打痛了，便索性的哭一場。哭過了，就揩干眼淚，開笑臉再去做別的玩藝。他們天真爛漫，完全趁著一時的興會做事，絕對不瞻前顧后，所以他們生活最愉快。人生快樂倘若想完備，一定要保存一點孩子氣，這種孩子氣應用非常之廣�？鬃佑幸惶靻栭T弟子的志愿，許多人都說一些什么興邦治國。曾點一個人卻說， “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笨鬃勇犨^，便不遲疑的宣布“吾與點也�！痹c的長處就在能保一種天真爛漫的孩子氣。孔子稱許他，或則也因為“大人者無失其赤子之心”罷。王徽之的故事也是一個好例子。有一晚雪后初晴，月亮照得非常光澈。他忽然想到他的朋友處談談心。立刻間他就撐只小船去了。不多會兒到他朋友的門口了，他忽然地又抽身轉(zhuǎn)去。人問他的緣故，他說：我“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足為奇？像這一流人物才曉得人生在世，怎樣才能怡情養(yǎng)性，無沾無礙咧！有些人或者罵這種習慣帶著臭名士氣。他們自然也許有他們的高見。不過我想這種天真爛漫無沾無礙的氣象倘若不用到過分，實在對于精神的衛(wèi)生有許多裨益。人的精力無論屬于精神方面或者身體方面，都有一個限度。譬如弓弦，拉到滿引的時候，倘若不放松一點，怎么可以再加力？縱使再加力，怎么能不崩折？普通人無論何時何地，都一樣的認真到底，不能稍稍放肆一點。所以容易倦怠，容易灰心。孩兒氣的好處就在有時使人偶爾把現(xiàn)實的重載卸在旁邊，讓心靈偷點空兒休息，好預備再出力�！ ∵@三個方法，我個人認為可以超脫現(xiàn)實，解除煩悶。別人——科學家和哲學家——也許在別的地方尋出超脫現(xiàn)實解除煩悶的方法，不過我沒有經(jīng)驗，不能說話。我和王君光祈的出發(fā)點都是給生機以自由活動的機會。不過王君著重的是人生各時期有各時期的嗜好，要隨時饜足。所以王君似乎主張生機只可以在現(xiàn)實界活動；如果現(xiàn)實界活動不成功，便使人生煩悶。我的主張是一種補充的辦法。我以為生機不僅可以在現(xiàn)實界活動，如果在現(xiàn)實界受了挫折，不一定使人生煩悶，因為他還可以超脫現(xiàn)實在精神界求慰安。就積極方面說，超脫現(xiàn)實，就是養(yǎng)精蓄銳，為征服環(huán)境的預備。就消極方面說，超脫現(xiàn)實，就是消愁遣悶，把樂觀，熱心，毅力都保持住，不讓環(huán)境征服。在我國現(xiàn)在狀況之下，誰曉得有多少失望者與悲觀者？我很慚愧這篇文章不能把超脫現(xiàn)實的道理說得透澈，使他們感發(fā)興起；但是我很希望享受過精神上的至樂的人多用工夫來宣傳超脫現(xiàn)實的福音，來救濟眾生咧�！ 。ㄝd《學生雜志》10卷5期，192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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