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當時明月當時人


作者:何立偉     整理日期:2014-08-22 21:33:20

   何立偉編著的《當時明月當時人》文字之獨異可溯湘江而上,直抵前輩沈從文的故鄉(xiāng)鳳凰邊城。一條美江水,兩代真文人,字字珠璣,說的是他……作為名家隨筆系列叢書之一的《當時明月當時人》由地震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作者簡介:
        何立偉,1954年生于長沙,現(xiàn)供職長沙市文聯(lián),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創(chuàng)作,已出版小說、散文及文人漫畫集20余種,代表作有《白色鳥》、《大號叫人民》、《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等。
  目錄:
  過眼人如煙
  矮哥
  常浩
  遲教授
  鄧武
  杜鵑
  葛向陽
  顧小月
  光腦殼
  郭大師
  猴子
  黃中蘇
  姜小丹
  景哥
  九哥過眼人如煙
  矮哥
  常浩
  遲教授
  鄧武
  杜鵑
  葛向陽
  顧小月
  光腦殼
  郭大師
  猴子
  黃中蘇
  姜小丹
  景哥
  九哥
  曠國興
  老兵
  老秦
  老五
  老金
  李倩倩
  栗保羅
  廖中捷
  瞿猛子
  魯紅
  陸繼青
  羅妹子
  馬琳琳
  聶子
  三伢子
  孫熹
  王牛皮
  魏世民
  細武
  細張
  小陳
  小龐
  小芳子
  薛細妹
  易姐
  易永生
  易志中
  應紅飛
  游家里
  玉姐
  郁子
  張廣
  趙四
  趙憶萍
  鐘克冷熱寸心知
  海南
  上海
  北京
  紀念史鐵生
  懷想汪先生
  幾時飯菜幾時人
  父與子
  賜閑湖
  膽結石
  風箏
  父女
  火宮殿
  長沙的醬園
  開佛寺臘梅
  涼開水
  某夜
  二到南京
  南岳山記
  青少年宮
  室友
  同學少年
  圖畫課
  西湖的感動
  學游泳
  遠方一定在遠方
  走在時間的前面滋味在尋常
  平靜是叫熱鬧打破的
  三人行,未必有師
  湘水親親
  湘江河上
  心底秘密無人知
  蔡皋
  湊熱鬧
  蛋炒飯
  過年的意思
  “快快”是什么意思
  辣字當頭
  干荔枝
  山水不可不親近
  少來夫妻老來伴
  調口味
  戲迷
  巷子
  小胡師傅
  性別待考
  日月鹽水豆
  奄忽而至
  燕子嶺
  遺傳
  幽默
  與懷舊無關
  雨天的快活
  雨天的心情或詩
  月亮粑粑
  岳麓山
  在K9064上
  至美一刻燈下多囈語
  我愛岳陽樓
  當時文學如皓月
  讀書之樂
  一本影響我的書
  長沙妹子
  長沙的春天
  長沙人的時尚
  清明之思
  我來讀馮唐
  你不愛詩愛什么
  他一個人兩支筆
  聶鑫森行狀
  寫寫賀曉彤
  速寫幾則
  嗨,畢加索
  文化如光
  不如信運氣
  閑要閑得像詩一樣  《當時明月當時人》選讀之一矮哥我頭一臺臺式電腦就是在矮哥手里頭買的。那是1994年,當時流行的PC機是286,矮哥跟我攢的是386。我記得硬盤是新加坡的,現(xiàn)在想來小得可笑,才40兆。我坐在矮哥的小店里看著他東拼西攢!40兆的硬盤是么子概念呢?”他一邊裝機一邊跟我掃盲,“你不是寫文章啵?就是說,你再發(fā)狠,晚上連覺都不困,一輩子也寫它不滿!”跟我裝了金山軟件,裝了王碼五筆,還裝了幾個小游戲。還動員我買了一個WPS不間斷電源,“你寫文章,寫著寫著突然斷電,那家伙,么子都會丟掉,哭都哭不回來!”到后結賬,給九千找了我兩百,說兼容機就是便宜,要買品牌的呵,貴死你!第二天咬咬牙,還是到他店里配了臺針式打印機!笆堑膯,我講噠你要配這個的,想明白了吧。不買點A4紙噯?”他收了錢,遞根紅塔山的煙給我。那年頭,吃紅塔山是蠻客氣的。矮哥的店就開在袁家?guī)X新華書店的側邊,賣電腦配件、耗材,同時拼攢兼容機。那地方人流大,加上PC成了人類的巨大需求,他又一副賺了你的錢還像是在學雷鋒的模樣,故他生意不火得可以煉鋼就沒有道理。我每回走他店子過身都要進去坐一坐,順便買點色帶呵打印紙呵之類。他那里手忙腳亂,“煙在柜臺上你自己拿著抽呵。”一邊把貨拿出去,一邊把錢收進來。我心里打著算盤,跟他說,你這個店子雖然不大,一年賺個二三十萬應當不成問題吧?他笑得一臉謙虛,但不作答,又叫我在柜臺上拿紅塔山抽。他的錢都裝在一只“文革”時期紅衛(wèi)兵們喜歡挎的黃書包里,那包又臟又舊,早失了原色。只要離開小店,那黃包就不離他的身,斜斜地挎著,包的那頭不在身后,在胸前。人笑他賺這么多錢,背個這樣的包像么子話。他又笑得謙虛,說哎,這你就不曉得,這樣的包,賊老倌就不會盯著噻!矮哥當過知青,所以吃得苦,到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生意來了高潮,到底還是請了個幫手。這幫手是個鄉(xiāng)里妹子,圓臉,腰身豐滿,青春飛揚。矮哥叫她小妹。他女兒虹虹在袁家?guī)X附近的八一路小學念書了,中午就到他店里來吃小妹做的飯。矮哥叫虹虹喚小妹做姐姐。熱天氣,豆芽菜一般瘦小的虹虹在凳子上做作業(yè),小妹就跟她打扇,拉開柜臺的門,到街邊上買冰激凌來給她吃。矮哥的老婆是他下鄉(xiāng)插隊時的插友,回城后當了郵遞員,是個勞模,一天到晚忙得不見人影子。一晃二十多年過去。這其間我換了六臺電腦。二臺臺機,四臺筆記本。那個40兆的硬盤雖然寫不滿,但不知扔到了哪個爪哇國。袁家?guī)X如今也大變樣,書店側邊過去的一溜門面早已拆掉。矮哥的門面是上世紀末拆的,之前有回我到他店里去,他就說好日子過完了,如今裝單機做配件沒錢賺了,要想辦法轉行了。煙當然還是紅塔山,只是已算不得客氣了。笑當然也還笑,只是也沒有了那種謙虛。過了一陣我再從那邊過,只見矮哥的門面已拉下了卷閘門;一诣F皮上紅漆畫了個大圓,中間是一個字:拆。我惆悵了一下。之后好些年都沒見過矮哥。去年我一位朋友從美國回來,恰好逢著他的生日,遂邀了些舊友相聚,在一家海鮮樓里慶生,我終于又見到了矮哥。居然,他從門外走進來,胸前還是那個舊書包。只是頭發(fā)花了,面皮皺了,但身形顯得結實了。我們呵呀呵呀招呼半天,別來皆無恙。我說怕有十多年沒見過面啦?他眼珠一翻,“那怕冇有。你還好吧?”我說好咧好咧。又拍拍他的書包,問,這里頭都是錢?他又開始笑得謙虛,且不作答。我又問他如今在哪里發(fā)財!霸趶埣医,發(fā)么子財啰,開個小店,混點攪用!焙髞沓燥,矮哥坐到另一桌。我這一桌有個叫志哥的是矮哥同學,就說起了矮哥。原來矮哥的袁家?guī)X小店拆掉不久他就同勞模離了婚。離婚不到一個月又結了婚,對象就是他先前店里的小妹。小妹是張家界鄉(xiāng)下的,他遂拿錢在張家界開了家賣旅游產品的小店。他妹子虹虹判給了他,她叫小妹不叫姐姐了,也不叫媽,只叫姨,或者“哎”。虹虹后來學打網(wǎng)球,不得了,當年的豆芽菜如今竟然打出了全國的好名次。矮哥有時候去張家界,大部分時間卻是陪妹子打比賽!鞍绗F(xiàn)在打網(wǎng)球都是一把好手了。陪妹子練球練的。”志哥說。難怪,我看著矮哥怎么變得那么結實了啰。正說話間,矮哥過這一桌來敬酒。同我干杯的時候我說矮哥呵祝賀你培養(yǎng)了一個好妹子呵。他一愣,說,你在電視里看了她打比賽?我說電視倒沒看,但是聽說了,聽說了。矮哥遂笑得很謙虛,說,彭帥曉得吧?彭帥跟我虹虹原來在一起練過球的。來,我先干了呵!
  《當時明月當時人》選讀之二
    
  紀念史鐵生
  這個人走了,我不相信。就像他曾經說過的,死亡是一個謠言。
  我相信這是謠言,關于一個好人的、關于高貴的文學的謠言。但這是一個有著謠言性質的事實,無法更改和刪除的事實——我們的朋友、兄長和永遠在精神的高度遙望我們的史鐵生,在新年即將到來之際,因腦出血在北京宣武醫(yī)院去世了。
  雖然對于自青年時代起就與疾病頑強纏斗并且超脫到視死如歸的鐵生的離去朋友們都早有心理準備,但悲傷仍然具有足夠震撼心魂的爆炸的力量。我回頭北望,在長沙冬日的寒風中默然佇立,半天無語。
  長沙本土的媒體朋友第一時間發(fā)來短信,約我寫一篇紀念鐵生的文章。好幾天了,我一直也沒有回他的信,因為我不能確定能不能動筆寫他,敢不敢寫他。在元旦那天久久讀書網(wǎng)我朋友陳村主持的“小眾菜園”上,在他前一天發(fā)布的訃告上,我留了如下幾行字的跟帖:
  昨天,我們長沙當?shù)氐拿襟w要約我寫寫鐵生。我沒答應。我不敢寫,一寫會很難過。鐵生給我的漫畫集《失眠的星光》寫過序,我也給他的隨筆集《病隙碎筆》畫過插圖。1987年我們到海南參加筆會,居然把他連同輪椅一起抬到登陸艇上出海。我?guī)姨接汉蛯m他的老屋去看他,那時他父親還在,后來我去過幾回水碓子他的新家。再后來我在北京待了一年時光,不敢再去看他,因那時他每隔一天就要做全身血液透析,相當疲乏,我怕打攪他。想起這些往事,悲涼入骨。文章我是不敢寫的,真的不敢寫,就像他睡著了,不敢喚醒他。
  這就是我真實的心情。今天起床的時候,我對自己說,還是寫一篇文章吧,這個人真的是應當紀念的。
  在鐵生去世的當天,韓少功給我發(fā)來了鐵生的一張照片和一組詩,還有蔣子丹多年前寫的一篇關于鐵生的印象記。他什么話也沒說,我想他的心情也是到了不知說什么才好的地步,只能無聲勝有聲吧。我其實20多年前也寫過鐵生,主要是記那次海南筆會上鐵生給我的印象。那次到海南時海南尚未建省,還很原生態(tài)。去的作家不少,有李陀、林斤瀾、陳建功、戴晴、譚甫成、韓少功、蘇童、儲福金以及后來到法國去了的高行健等。最令人欣喜和意外的是蘇童(那時他還是《鐘山》的編輯)和范小天居然把輪椅上的鐵生抬上飛機飛到了海南,而且后來我們坐南海艦隊的登陸艇出海,鐵生也被朋友們弄上了船。大家把緊鐵生的輪椅,讓他迎著海風看藍色的大海和白色的波濤。韓少功后來有次跟我一起回憶這么些年來參加過的筆會,都覺得那次海南之行令人印象最深(這次海南之行,也是他后來移居海南的動因之一)。我想,這個印象之深,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了鐵生。這可能也是鐵生一生中唯一一次遠行的筆會。鐵生的氣質在所有的作家中是最深沉凝重的,我們在海水中嬉戲的時候不經意回頭一瞥,鐵生坐著輪椅,在沙灘上抬頭凝望,像一尊佛的剪影。在這天之涯,海之角,他看什么,他想什么?那剪影讓我心頭一顫。我覺得我們是用腳在大地上行走,而鐵生是用思想在大地上行走。他走得比我們都遠。我們在海軍大院的一間大房間里抽煙、爭論文學,鐵生總顯得沉默,偶然插上一句話,卻是相當?shù)木。他說的都是經過深思的話,令人回味再三。但鐵生也喜歡笑,他笑起來,像個孩子似的無邪。沒有赤子之心的人,是無法笑得那么透明的。在海南那次,我們都爭著給鐵生推輪椅,都想跟鐵生多待在一起,也喜歡跟鐵生待在一起。我閱中國當代作家可謂無數(shù),唯覺得鐵生有很特別的氣場。你挨近他,就會覺得自己脫離了低級趣味,會覺得自己有向上的欲望,會在一瞬間追求崇高和美,真的是相當奇怪。他身上有種電磁會傳遞給你,讓你當場忘了俗念。我后來想,這就是人格的感染力。在中國當代作家中,對生命作終極思考的人,大概沒有誰能超過鐵生。正因為了透了生命,鐵生的人格才淬了火,達于真正的寬厚和仁慈,達于一種對眾生的神性的大愛。于是他的生命的境界,傳達到他的文字,無不顯出了文學的高貴、深沉和溫暖,同時也顯出了他的人格上的偉岸和力量。在中國的作家中只要見到他的文字我就會去讀的,實話說,只有很少的幾位。他們要么在文化上有厚度,要么在思想上有銳度,要么在情感上有深度,要么在視野上有寬度,要么在藝術上有純度,鐵生永遠是排第一位的。他走得最遠,達于哲學、宗教和文學的遙遙的極地。在后來的某個重大的國內的文學獎項(我就不點名了)中,竟然都沒有鐵生的名字,這是中國的文學獎的悲哀,也是中國的文學獎的墮落。好在明白的人還有不少,都清楚鐵生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分量和價值。鐵生是寂寞的,熱鬧和鮮花和市場暢銷從來沒有簇擁過他,但他在我心中仍然是中國文學的精神標高。他是那些出鏡率曝光率居高的明星作家們不能望其項背的。我還可以說,鐵生是當代中國贏得最廣泛尊敬和愛戴的作家。
  我的漫畫集《失眠的星光》出版的時候,鐵生給我寫下溫暖的序言。他一直喜歡我的涂鴉,跟許多朋友都說過。上世紀80年代末期我常給他寫文圖并茂的信,他拿給到他家里來玩的朋友們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最早發(fā)表的漫畫就是他拿給朱偉在《東方紀事》上刊出的給他的漫畫信。鐵生也給我回信,也寄他手繪的賀年卡,在賀卡上畫下他的漫畫。幾年前他的《病隙碎筆》付梓前,他沒我的手機號,特事托陳村囑我為書稿插圖。我感到非常榮幸。能夠為鐵生做一點事情,一生都會光榮,F(xiàn)在鐵生走了,這本書還留在人間,封面上有“何立偉插圖”五個字,應是永遠的紀念吧。
  我去過鐵生家很多回。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我到北京總要去看看他。起先是雍和宮,后來是水碓子。鐵生逝世后有許多人把鐵生和朋友的合影貼到網(wǎng)上,其中一張是我和孫甘露、何頓、陳染一起去看他時的留影。我吃了一驚,我自己都沒有這樣的照片。真是感謝上傳照片的朋友。有一回我去看鐵生時遇到李陀、余華、朱偉,我們在水碓子附近一家餐館吃飯,那次鐵生和李陀為一個什么文學問題發(fā)生了爭論,我才發(fā)現(xiàn)鐵生真是有辯才,當然李陀也有,兩個有辯才的人誰也不能說服誰,但他們都捍衛(wèi)了自己的真誠的思想。那是一次水平很高的論爭。后來鐵生開始做透析了。我再去的時候看到他很疲憊,以后就再也不敢去打攪他了。但我很掛記他,希望他能康復,并多多寫下中國真正需要的文字。
  鐵生的文字是最誠實也最勇敢的文字。他面對生活,面對生命,面對自己,都是最誠實最坦白的。我尤其敬服鐵生面對死亡的人生態(tài)度。他直面它,思辨它,穿越它,最終獲得圣徒般的勇敢和達觀。也因此,他的文字可以照亮自己的和別人的人生。
  在韓少功發(fā)來的鐵生的詩里(我倒是很少看到鐵生寫詩),鐵生寫道:呵,節(jié)日已經來臨
  聽遠處那熱烈的寂靜
  我已跳出喧囂
  謠言、謎語和幻影
  最后的祈禱
  是愛地重逢這是他生前的預言。鐵生在他10多年前寫下的著名的散文《我與地壇》中曾說過:“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彼2011年元旦到來之前,跳出了喧囂、謠言、謎語和幻影。他的前世今生已在愛地重逢。這是他的終于降臨的節(jié)日。
  鐵生的遺囑是捐出有用的器官和不開追悼會。但我1月3日在“小眾菜園”上看到陳村貼出了一則啟事:1月4號在上海復旦大學光華樓由王安憶主持,召開史鐵生追思會,讀者自由參加。我給陳村留了言:村座,如果可以獻花,請幫我獻一朵花吧,拜托!
  1月6日晚8時,全國十幾座城市同步舉辦“鐵生之夜”燭光追思會。我也策動了在長沙的響應,通過晨報的朋友聯(lián)系了一家咖啡館,召來了與鐵生有過交往或對鐵生有敬意的作家朋友,以及鐵生在長沙的讀者。有一位在岳陽的鐵生的讀者得知消息已晚,不能趕來長沙,就在追思會上打來電話,朗誦自己獻給鐵生的詩。主持人把手機對著麥克風,放大著他的心聲。朗誦畢,他失聲痛哭,并一再說:謝謝你們!他謝謝我們給他提供了表達哀思的機會。如果沒有機會表達,他會非常難過。還有一位企業(yè)家,也是鐵生的讀者,帶了二胡來到會場,當場拉了一支悲涼的曲子表達心情,拉得滿座戚然。
  我想,這樣的情形,在全國各地的追思會上,一定會有很多。鐵生的去世,是中國文學的痛,也是中國讀者的痛。我注意到,各地對鐵生的追思活動,幾乎沒有官方舉辦的,都是民間和社會團體自發(fā)組織的。有許多參加追思活動的人的留言感人至深。
  鐵生走了,留下了他的作品。這些作品,只要是對生命存有敬畏的人讀了,他的心靈都會被照亮,并感到溫暖和明澈。
  《當時明月當時人》選讀之三懷想汪先生
  我家書房里只掛了一幅斗方,是汪曾祺先生的芍藥圖,墨色不濃,花色亦淡,題識是“七月七日夜曾祺贈立偉”,畫于一九八五年,我第一次去汪先生在蒲黃榆的家。那一回,也是我第一次去北京。
  汪先生的畫,如同汪先生的人,清淡,不濃烈,但內蘊極深,格調上有高士氣,于爽性之中暗藏了一種倔。也是那一年,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小城無故事》,是汪先生作的序。他覺得我的小說有詩意,重感覺,且有哀愁,有些像廢名。我到他家,聊天時他亦跟我談起廢名。但那時我還沒有讀過廢名的書。我后來在三峽的船上讀廢名,只覺得文風極獨特,清峻奇拙如夔門吹來的風,用筆極簡,又字字句句有講究,氤氳了一脈天真同一脈淡淡的惘然。他的小說同文章如古字畫,只合慢慢把玩。但他那種小說中散文化的詩意構成及他的那種文字之美,恰是我那一時節(jié)的文學追夢。汪先生在序里還夸贊我的作品像唐人絕句,聊天時他亦聊起唐人絕句的好,讓我覺得高興,亦覺得不安。汪先生對年輕作家寄予厚望,讓人感到他的善良同慈愛。他談起阿城,談起賈平凹,談起那一時涌現(xiàn)出來的許多新生代作家,覺得年輕人起點高,來勢猛,前途不可限量。其實他談起的好些人,包括我,都受過他的美學趣味的影響,但他不倚老賣老,但開風氣不為師,在年輕人跟前表現(xiàn)出遼闊的謙遜同襟懷。
  聊得興起時,汪先生鋪紙展墨,為我畫了這幅斗方。三下兩下,逸筆草草,而畫風瘦勁高古。我家里來過幾撥畫家,我給他們看汪先生的芍藥,他們說,這不是一般的手筆,大器得很!
  但汪先生的好我以為不在他的畫,而在他的文字。他的文字才真是有韻味,比乃師沈從文公更白,更現(xiàn)代,更暢達,但同樣的,有著從幾千年傳統(tǒng)和從自己個性里生發(fā)出來的文字神韻。汪先生的文字魅力,于當時,于現(xiàn)在,我以為尚無出其右者。他的白話之白,是非常講究的白,行云流水的白,有著真正的文字的貴氣。常人可追他的白,卻追不及他的貴氣。
  他的文字的貴氣淵源有自,因他是傳統(tǒng)文化的薪火傳人,在文脈上是沒有斷過氣的。故汪先生寫小說,寫散文小品,文字雖白得不能再白,卻字里行間釋放得有一泓古人性情文章里才有的文氣、雅氣、書香才子氣,仿佛是“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好東西藏在底里。凡汪先生的小說文章,我見之必讀,讀之必愛不釋手。我喜歡他文章里有而別人文章里無的那樣一種調子,那樣一種氣場,及那樣一種溫度。
  汪先生的《受戒》《異秉》,出現(xiàn)在以模仿海明威、?思{諸西方大師為時髦的80年代初期,其實應當算作當年的文學事件。它讓人意識到小說的作法,除了西洋的可以好,中國的同樣可以好,且可以好得特別。當其時,有許多青年作家受汪先生小說的啟發(fā),從本土文化傳統(tǒng)資源里尋找新的路徑,以期達到當時人們意識到的文學高度。汪先生當時的文風,可以說是開了一代新風。那新風其實不新,但久違熟悉的笛音出現(xiàn)在一片銅管噪聲中時,它便是新。小說還可以這樣來寫,這是當時許多文學青年讀了汪先生小說時的第一反應。
  但汪先生的小說自成風格,學是學不來的。你沒有他的閱歷,沒有他的學養(yǎng),沒有他盎然詩意的性情,你如何來學?汪先生給當時盲從西方現(xiàn)代派的文學青年點燃了另一盞燈,照亮了另一條路。這便是汪先生在上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時的意義。
  汪先生的文學,是真正的高品,然即使是當時,亦很邊緣,欣賞者有,蓋不多也。我有時揣想,汪先生若果活到如今,他的作品會有幾個人來讀呢?真正的好東西是流行不起來的。黃鐘喑啞,瓦缶雷鳴,現(xiàn)實便是如此無情,亦是如此可笑。然星光即使遙遠,也總是有人抬起望眼。汪先生不熱鬧,但也決不寂寞。生前生后皆如此,因他是活在了時間中。
  汪先生1986年來湘,我到賓館去看他。可能是貪了杯,他紅光滿面,說話極多,然憨態(tài)如兒童。他真的是個老小孩。談起湖南的吃食,談起湘西的山水,繼而又談起各地的吃食同山水。他的記憶力非常好,又識見極不凡。聽汪先生聊天是一種大享受。
  過了幾年,北京城里開青年作代會,我?guī)Я巳~兆言等一干人去看汪先生。他還是住在蒲黃榆,很小的居室。拿現(xiàn)在的話來講,去看汪先生的皆是他的“粉絲”。汪先生那時剛好出了本散文集,兆言拍拍我,輕聲慫恿道:跟汪先生討書呵。那一回汪先生極高興,談笑風生,還聊起了兆言的父親同祖父。后來汪先生文章里還寫了:何立偉領一幫青年作家來,如何如何。
  90年代初又見過兩回汪先生,都是在北京。頭發(fā)花了許多,老了,但精神仍是好,笑,而且喝酒。有回就是在席宴上見到的,眾人皆散了席,他還同兩個人邊喝酒邊聊天。我走過去跟他招呼,他拉住我,說坐坐坐,來一杯?我不善飲,我記得我沒有喝,但是坐了下來,就是陪一陪汪先生。
  我不知道我沒有機會再陪他坐了。
  1997年我在北京住了半年,有天我在的士上,廣播里說,汪先生去世了。我當時心里一緊,淚水從眼眶里涌出來。我想起汪先生寫過一篇紀念他的老師沈從文公的文章《星斗其文,赤子其心》。他說他參加沈先生的遺體告別式,看著沈先生,面色如新,他說這么一個人,就這么樣地走了,他哭了。這也正是我聽到噩耗傳來時的情狀。
  我極沖動,想去汪先生家,但我終于沒有去。這么一個人,就這么樣地走了,我會在心底紀念他。儀式不重要,記住這個人,才是重要。
  有些人你是不會忘記的,也不應當忘記。
  《當時明月當時人》選讀之四岳麓山
  我的老朋友馬原到長沙來給湖南衛(wèi)視錄節(jié)目,錄完了,打電話給我,說你帶我在長沙逛逛吧。我不假思索,開車接他直接飆到了岳麓山上。秋天的陽光甚好,站在山頂,可以鳥瞰這里那里閃閃亮亮的長沙全城。馬原八年前來過長沙,現(xiàn)在,他說,長沙變得蠻漂亮哦。又說,來的那天,他和接待他的衛(wèi)視的一位湘妹子聊天,說到他喜歡香港,因為有山還有水。那湘妹子說,我們長沙也是呵。他一拍腦殼,可不是嗎?以他喜歡一個城市的標準,那他就應當喜歡長沙。
  長沙就因為有一條湘江,有一座岳麓山,使一座古城顯得鐘靈毓秀,顯得獨特而有韻致。
  而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岳麓山。
  山上的名勝甚多。我小的時候,每年學校春游秋游,十之六七要選擇登岳麓。我記得那時候我特別喜歡爬五輪塔。塔不是很高,但很難爬。因為沒有梯子,只是內墻上這里那里有突出物,攀援時有幾分驚險,上不易,下更難。我們幾個調皮點的男學生猴子樣爬來爬去時,下頭仰起腦殼張開嘴巴的女同學往往發(fā)出凄厲的尖叫。那時候山頂上,靠現(xiàn)在的雷達站附近的地方,綠樹叢中,有棟敗棄的瓦屋,走進去里頭有尿騷味,粉墻斑斑駁駁,上頭盡是些炭末的涂鴉,畫的是仙女和玉皇,還有些罵人的粗話。有一回,我和兩個男同學拱了進去,拾起一截炭末,各各在上頭寫了誰誰誰到此一游。拍拍手,豪邁地說,多少年之后,我們還會看到自己的名字。“文革”中,五輪塔遭毀,那棟棄屋也不見了。江山依舊,然而有些東西已不復得存,包括莫名其妙的豪邁。
  我念大學時住在麓山下,幾乎每天晚飯后都同一位要好的同學沿山腳的小路漫步,去得多的地方是抗日戰(zhàn)爭時國民黨七十三軍陣亡將士的公墓。那里少有游人,極是冥靜。松風吹來,落葉瑟瑟,讓人感覺到蒼涼詭譎。坐在冰涼的石級上,聊起天來,多是少年夸口,漫無際涯。其實在這樣的地方,三尺之上有神明,橫豎要有點虔敬才是。
  有時也到山上頭去,沿著古麓山寺的紅墻走,上到云麓宮,月亮升起來,像有一層銀粉灑遍山林,四處熒熒地閃爍,若是夏日,有螢蟲從眼前飛過,如同圖畫老師拿黃粉筆在黑板上劃出美麗的弧線。天很低,人很高,但世界很靜。只是隨便散步,胡亂地走走,卻拾回了一種澄明的心情。
  今年的中秋,我和一對朋友夫妻上山賞月,從四醫(yī)院旁邊的山門上去,車多得不得了。從沒見過有如此之多的人開著車上山,有警察指揮,疏通粥樣蠕動的車流。山頂上,凡有空地,皆站滿仰頭望月的人。月在中天,人聲嘯鬧,而山腳下,河對岸,長沙城燈火如炬,一派繁華。
  過了幾天,我再上山,人卻極少。岳麓山是長沙的風水寶地,應當天天游人如織才是。但我總覺得它人氣遠遠不夠,不知是何道理。這樣的名山,若是在外省外地,不知要被炒出怎樣沸反盈天的熱鬧來。
  馬原也覺出了這一點,說,這么好的地方,怎么游人不多呵?
  我怎么回答呢?
  《當時明月當時人》選讀之五
  一本影響我的書
  實話說,有很多的書都對我產生過影響。人生的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書可能影響人的性情、心緒、生活態(tài)度或是價值取向。有些影響是短暫的,有些影響卻恒久存在。我靜靜地回想了一下,不得不承認,沈從文的《邊城》應當是對我影響最深遠的一本書。我讀它的時候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那時的文學和現(xiàn)在一樣,概念繁榮,價值蕪亂,各種口號熱烈而淺薄,卻能贏得莫名其妙的掌聲。人們幾乎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文學,卻知道什么是熱鬧的文學。
  我愛文學,但也同樣感到迷惑。因為當時那些風頭出盡的作品,我很少有讀得下去的。我覺得我應當仰望的文學的永恒價值的星輝,根本不可能在這樣的作品中閃爍。它們喧囂,但將短命。但是我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那個時代也只能產生這樣的文學。因為人們有太多的被壓抑的政治熱情和積怨需要通過文學的樣式來宣泄。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時的文學的確成了時代的傳聲筒。它依然是積極的,并且是革命的。這也是它為什么贏得那么多喝彩的原因。
  但文學就是文學,它不是政治學,也不是社會學,它是人學,屬于人的心靈,屬于深邃的情感和靈魂的悸動。這是我讀《邊城》之后的一種感悟。那時這部名著被收在一本供內部閱讀的印刷粗糙的書里,和它在一起還有《塔里的女人》和《愛情的故事》,以及戴望舒和徐志摩的詩,都是些相當不錯的作品,而我最喜歡的還是《邊城》。它的故事穿越時空,宛若浮現(xiàn)在眼前,生動、鮮活,同時兼有生活和夢的質感。它離我很近,但又非常遙遠。作為湘人,我想我對沈從文的那種一往情深的敘述有著更為親切的體會。它深入了我的骨髓,并引發(fā)我的無盡的遐想。我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過去了這么多年,這部《邊城》仍然具有如此強烈的魅力呢?任何人,只要讀到它,都會受到深深的感染,并且唏噓不已。那種文學之美,人性之美,還有人的至情至性之美,在沈從文的娓娓的敘述中始終如流水一般地淙淙淌過讀者的心靈。有一種永恒的美在字里行間閃爍,讓人朦朦朧朧地明白了文學能夠抵達的方向。
  讀《邊城》時我在一所中學教書,一個月之后,迎來了暑假,我立即邀了兩位朋友去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尋找那個渡口,尋找那個白塔,尋找并不存在但又真實逼人的翠翠。黃昏的時候,我們站在水邊,看著人們仍然用溜索擺船過渡,看著像二佬一樣的年輕后生消失在夕照的余暉中,聽著翠翠一樣的聲音在炊煙起處銳聲叫喚。我似乎感覺到,那其實是沈先生的一個白日夢。他愛他的桑梓之地,愛那里古樸的民風民俗,愛那里的山水才能產生的男情女愛,所以他才如此深情地描述此地的一切。那是他內心深處的一團幻覺、一個記憶和一種寄托。同時,也是他對人生的一種最真摯的向往。我想,一個人只有從內心出發(fā),才能抵達文學之美,抵達真正的意境。為文的道理,我是從《邊城》里讀到的、感受的、領悟的。
  許多年以后,我再到湘西,來到沈先生的故鄉(xiāng),我看到黃永玉為沈先生立的一塊墓,黃永玉的碑文是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就是回到家鄉(xiāng)。
  黃永玉是理解他的從文表叔的。家鄉(xiāng)不只是沈先生的桑梓之地,也是他的夢的起點和歸宿。沒有夢,就沒有《邊城》。
  直到今天,我對文學的最深的理解,都是來自《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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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明月當時人的作者是何立偉,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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