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日下書


作者:李長聲     整理日期:2014-08-22 21:17:21

 《日下書》這本隨筆論及日本書業(yè)的方方面面,從著書到出版,從編輯到作者,文字溫潤風趣,見解精辟入里,既是文人胸懷,更見學(xué)者功底。出版業(yè)界人士固可從中取經(jīng),愛書人亦可一睹日本文壇風采。談及日本書業(yè)的歷史與發(fā)展,爬梳剔抉;閑話作家們的風流往事,生趣盎然,而文末結(jié)語處述說其個人觀點,每每讓人玩味再三。
    這是一本介于吉川英治與吉本芭娜娜之間的書,也是一本兼顧愛書人興趣與出版人專業(yè)的書。
  作者簡介:
  李長聲,一九四九年生于長春,曾任日本文學(xué)雜志副主編。一九八八年自費東渡,一度專攻日本出版文化史。自勵“勤工觀社會,博覽著文章”,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為北京、上海、臺灣、廣東等地的報刊寫隨筆專欄,結(jié)集《櫻下漫讀》、《日知漫錄》、《東游西話》、《四貼半閑話》、《居酒屋閑話》等,近譯有藤澤周平著《隱劍孤影抄》。
  目錄:
  序一讀李小記沈昌文
  序二聽李說書止庵
  書業(yè)眾生相
  吉川英治與《三國志》
  出久根達郎之路
  斬書斬人佐高信
  筒井康隆擲筆
  閑讀《葉隱》
  只說《雪國》第一句
  村上春樹的體驗
  日本稿酬古今談
  作家救濟法
  對談?鼎談?座談
  一代雜志王:野間清治
  巖波茂雄和他的巖波書店序一讀李小記沈昌文
  序二聽李說書止庵書業(yè)眾生相 
  吉川英治與《三國志》
  出久根達郎之路
  斬書斬人佐高信
  筒井康隆擲筆
  閑讀《葉隱》
  只說《雪國》第一句
  村上春樹的體驗
  日本稿酬古今談
  作家救濟法
  對談?鼎談?座談  
  一代雜志王:野間清治  
  巖波茂雄和他的巖波書店  
  角川春樹及其商法  
  家族的天下  
  小林一博:書的三大罪  
  見城徹的朋友們  
  四十位老板作家  
  《文藝春秋》一千號    
  三買《廣辭苑》職人面面觀
  自由撰稿人以及代筆和助手
  黑衣
  并非出編輯的洋相
  編輯的薪水
  編輯之癢
  自家立傳的編輯
  編輯的價值
  裝幀設(shè)計家與他們的抱怨
  翻譯是女性的天職
  校對的終結(jié)
  發(fā)行部門出社長?
  為出版社作嫁舊書店風景
  舊書交易會風景出版故事多
  全集故事多
  文本的校訂  
  新書文化  
  日本的“孔乙己”  
  橫排與直排及日本人的二重性  
  菊池寬與文學(xué)獎  
  芥川獎與直木獎的緣起  
  文學(xué)獎獎什么?  
  書評與書評家  
  書評三千  
  蒙面殺手寫書評  
  編輯也要寫書評的時候  
  暢銷書是怎么回事  
  制造暢銷書的高手  
  飽食時代思健康  
  殺人百科,叫你周周不得安生  
  下個世紀書“迷你”?  
  旅游及其文學(xué)與出版  
  一億日本盡白癡  
  柳下泥鰍有幾條  
  有業(yè)無學(xué)是出版  
  小社三千  
  神奇的報紙頭版廣告
  雜志日本
  一本不賣也賺錢的雜志
  日本雜志談
  企業(yè)與贊助出版
  書不二價
  高不成低不就的書價
  圖書與咖啡之間
  封底的斑馬線
  漫畫王國
  塊世代的漫畫
  漫畫國際化
  五百萬有什么了不得!
  讀者卡審判
  別把漫畫當漫畫
  看得見一張漫畫的臉
  漫畫的編劇
  別了,我青春的“少年跳躍”
  給作家打分
  閱讀的品格
    
  后記只說《雪國》第一句
    “穿出國境長隧道就是雪國,夜的底下白茫茫了!
    這是我讀日文暗誦的第一個文學(xué)句子!堆﹪,為川端康成贏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名作之一,以此開篇。它就像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作家建構(gòu)新文體一樣,傲然在日本語言中閃光,可是,似乎越來越有所領(lǐng)悟,反倒覺得怎么也譯不妥帖了。省略了主語,有人說此乃日文之特色,可能是相對于英文而言,所以英譯便成了“火車穿過長隧道來到雪國”,但譯作漢文,主語也多余,以致看不到日本的特色。主語可以是火車,也不妨是“無為徒食”的主人公島村。
    《雪國》第一句大概在日本無人不知。拿起承轉(zhuǎn)合的法子來說,這個起可算作開門見山,卻又不同于使莊周從此明白了何謂開門見山的“蕭長春死了媳婦,三年還沒娶上”。浩然所著《艷陽天》落筆便打開現(xiàn)實的門,雖然拔了高,好似從地上黏起糖稀,而川端則是給袞袞讀者的心蒙上一張白紙,沒有了負擔,任他揮毫潑墨。那火車好似停在了桃花源入口,“便舍船,從口入”,“豁然開朗”。若到了村上春樹的筆下,就該是一口枯井或荒井,對于現(xiàn)代作家,一枕是隔不開另一個世界的。終歸按日本文化的感覺更像是茶室的小門,鉆進去別有天地,心境為之一變。
    不過,當初并不是這樣,起句的前面還有長長的隧道,“用手指摸過濕頭發(fā)──島村坐火車旅行,要去告訴女人:那種觸覺比甚么都記得,就這一點能分明想起來”云云。其間幾個字有傷風化,還曾被編輯處以空白!堆﹪肥菙鄶嗬m(xù)續(xù)完成的,一九三五年發(fā)表《夕景的鏡子》,十多年后寫出《續(xù)雪國》,到一九七一年出版《定本雪國》,充其量算中篇的小說竟耗時三十七年,慢工出細活,幸而他沒有在自殺之前一命嗚呼。研究文學(xué)者,很喜歡把作家刪改之前的“出屁股、銜手指”的東西翻騰出來,以示其本領(lǐng),而作家恐怕未必都像魯迅那樣覺得“自有嬰年的天真”。川端曾說過:“我最討厭《臨終的眼睛》和短篇《禽獸》,或許屢屢被拿來當批評的由頭也是厭惡的一個原因!比欢,人們?nèi)徊焕聿撬谋г,閑坐說玄宗。似乎我們的錢鍾書就較為豁達,他夫妻“皆如風燭草露”之際,妻謂夫曰:“宜自定詩集,俾免俗本傳訛。”老夫子便說:“他年必有搜集棄余,矜詡創(chuàng)獲,且鑿空索隱,發(fā)為弘文,則拙集于若輩冷淡生活,亦不無小補云爾!庇谑怯小痘本墼姶妗穯柺佬袝r焉。
    《臨終的眼睛》被當作川端康成的生死論,總有人試圖從中找出他說自殺這種死法難以接受卻還是飽吸煤氣自殺的奧秘。這篇隨筆作于一九三三年,川端三十四歲,引起他大發(fā)感慨的是好友古賀春江畫家的病與死,而題目取自芥川龍之介自殺遺書,最先寫到目睹那個畫可愛的大眼睛美女風靡一世的竹久夢二老殘衰頹,浮想聯(lián)翩,甚至有不知所云之處,其中心思想也歷歷存續(xù)在那篇獲獎感言《我在美麗的日本》之中。他一輩子活得平安無事,幾乎凈好事沒壞事,也許真如其自道“因為是無賴漢”,卻終究逃不脫自我厭惡,對老丑尤為厭惡乃至恐懼。聽說,王蒙說,中國不出大作家是因為作家自殺太少了。實際上中國也時有作家自殺,只是都不如王蒙名氣那么大,就死得對中國文學(xué)不大有價值。中國作家太缺少的恐怕是自我厭惡,都活得那么滋潤,自我感覺好極了。作家的話,小說也好,隨筆也好,是不好穿鑿、揣度的,但臨終的眼睛里自然無限好,那不就是對生的留戀嗎?
    尋訪那條貫穿國境的隧道當然要冬天去,才看得到雪國。新與群馬,古時候那里分別有越后國、上野國,國境上橫亙著三國山脈,不叫縣界而叫國境,我們中國人也完全能意會川端的遣詞。如若不然,不僅雪國的國字沒了著落,日本人至今仍爭議“國境”二字訓(xùn)讀抑或音讀豈不也要讓島村覺得徒勞。至于漢譯本的“縣界”,那是把日文的“國”篡改為“縣”再照搬過來,中國讀者對雪國的印象怕是就小多了。隧道叫清水隧道,一九三一年鑿?fù),這一年橫光利一聽從芥川龍之介勸告,旅行中國,國際大都會上海大大擴展了他的視野與胸襟,寫出長篇小說《上海》,就此結(jié)束了新感覺派時代。仿佛與橫光背道而馳,川端剛剛寫了城市小說《淺草紅團》卻利用當年最現(xiàn)代的交通,穿過隧道,把《上!匪频氖澜鐏G棄在山這邊,來到偏僻的溫泉地越后湯澤。關(guān)于新感覺派,他是這么看的:“新感覺派的時代是橫光利一的時代”,“我也是新感覺派作家之一,幾乎是橫光誘發(fā)的”,“我不曾露骨地模仿橫光,不曾露骨地追隨,但這不是有意避開,而是由于生來的差異,想做也做不來”,“我從青年時就片斷而斷續(xù)地接觸日本古典,即便在新感覺派時,語言上也總有點牽腸掛肚,如今則站在似乎要接近東洋古老美學(xué)、哲學(xué)、宗教的入口前面。對于與馬克思主義的對立、東洋與西洋的‘旅愁’般對立,也不像橫光君那樣煩惱”。
    第一次入住湯澤溫泉的高半旅館是一九三四年,當年第二次來,遇見藝伎松榮,小說就有了駒子,第三次來是十二月,便有了開篇的雪景,翌年第四次來,看見了繭倉起火,小說又有了結(jié)尾。川端的寫作依賴于感覺,同時他也屬于十九世紀后半正岡子規(guī)倡導(dǎo)的寫生系統(tǒng),據(jù)說寫《千羽鶴》中途擱筆是因為筆記本被偷走,寫《睡美人》還要拍不少女人裸體,瞪著那雙招牌式的大眼睛照著寫。不過,在他的感覺中,人與物是一回事,物化為美。那個永遠在等待男人的駒子足以惹惱女權(quán)主義者,倘若晚幾年,最善于與時俱進的諾貝爾獎就不會頒給他也說不定。
    內(nèi)容且不說,《雪國》美的是意境,如詩如畫,尤其像東山魁夷的畫,像那幅《冬華》:一輪白日,一株銀裝素裹的樹,畫面布滿了“夢幻的”,“冬天清澄的寂靜感”。這是川端康成說的,好像也在說《雪國》,雖然他不喜歡解說自己的作品,任憑讀者自由地閱讀。日本文學(xué)研究家唐納德?金當年是美軍通譯,審訊俘虜,從軍知識人大都舉橫光利一為日本文學(xué)代表。川端為橫光致悼詞,說二十五年來世上習(xí)慣把我的名字跟在你后邊。風水溜溜轉(zhuǎn),戰(zhàn)后為日本文學(xué)掙來好大面子的卻是他川端;钪烧婧。
    《雪國》在當腰處寫道:“舊火車從北側(cè)登國境的山,一穿過長隧道,好像冬天午后的微光被吸進地底的黑暗中,又好像把列車的明亮外殼脫落在隧道里,便已經(jīng)駛下暮色從重巒疊嶂之間涌起的山峽。這邊還沒有雪。”似乎到這里,“停數(shù)日,辭去”,有頭有尾構(gòu)成了《桃花源記》,但島村欣然又來,有隧道在,不致像太守或南陽劉子驥那樣“不復(fù)得路”。川端住溫泉,那時囊中還羞澀,沒有了宿費就寫一篇,讓家里人拿去找編輯部換錢來,為寫而住,為住而寫,這樣總共寫作了七個獨立的短篇,連綴成《雪國》的雛形。
    高半旅館早已不是過去的木房子,但其中有一間保留了川端住過的“霞之間”原樣,用以招徠。榻榻米當中放了一個取暖桌,是否那時也兩壁紙窗,我沒問店家,因為覺得那就是徒勞。川端筆下的雪國并不存在于現(xiàn)實,他是給日本人制造了一個幻影。新渡戶稻造也制造了一個幻影武士道,而川端的幻影是優(yōu)雅的,日本人就活在這兩個遙看草色近卻無的幻影中。
    乘新干線而來,穿過的不是清水隧道,而是一九八二年開通的大清水隧道,長長的,出了洞口就是越后湯澤,看不見昔日風景,卻覺得這才有川端當年的新感覺。那個“信號所”也事先打聽好,是“土樽驛”,但事到臨頭卻懶得跑路,文學(xué)就讓它留在字里行間罷。泡過溫泉,披一襲和服,憑窗眺望:夜,混沌了整個宇宙的夜,底下沉淀著一層白,黑蒙蒙的!         
    川端康成于一九六八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到今年正好四十年,重讀《雪國》,剛讀了開頭,尚未讀到“黑色健壯的秋田犬上了那里的墊腳石,沒完沒了地舔著溫泉水”。這一句曾使中國作家莫言一閃念,寫出了“高密東北鄉(xiāng)原產(chǎn)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shù)代之后,很難再見一匹純種”(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算不算開門見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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