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一書立意的高遠,內容的充實,情感的飽滿深厚,文字的精打細煉,境界的雄渾蒼勁,圖文形式的相得益彰,都足以讓這部作品成為華文世界里的典范散文。 作者簡介: 簡媜,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當代散文名家,著有《胭脂盆地》《舊情復燃》《夢游書》《天涯海角》《紅嬰仔》等。她下筆一貫搖曳恣縱,自成風格,其血色旺盛過人,卻始終維持著一種從容的學院氣息。 曾獲吳魯芹散文獎、中國時報文學獎等,是《臺灣文學經典》最年輕的入選者,也是臺灣文壇最無爭議的實力派女作家。 目錄: [ 目錄: ] 浪子獻給先祖 浮云獻給母親 朝露獻給母親 天涯海角給福爾摩沙 【附錄】秋殤 水證據給河流 初雨給童年 煙波藍給少女與夢 渡給愛情及一切人間美好 作品小注 2002年小札 后記天涯海角∣給福爾摩沙 你所在之處, 即是我不得不思念的天涯海角。 1.?春之哀歌 春,已投海自盡,人說她畏罪。 當百年森林一夕之間被山鼠嚙盡,成群野鳥在網罟懸翅;溪川服食過量之七彩毒液,大批游魚在河床曝尸。那千里御風而來的春婦,蓬首垢面于島嶼上空痛哭:“福爾摩沙!你遺棄我!福爾摩沙!何以故?” 遂降于山巔谷腹。紅檜斬首后,血流成河漫過她的足踝;折翅的蝶體在礫谷上堆積成冢,任螻蟻搬運尸臭。遠方小鎮(zhèn)升起濃煙,百萬只串烤鵪鶉清燉嫩鴿,滿足人們對和平的欲望。煙塵彌漫天空,令群花褪色,樹蟬自動割喉。時在五月,一名少婦自名為春,枯槁于雜草叢生的死湖,在蚊蚋聲中,散發(fā)哀歌: 我所思兮!海洋之國,翡翠之島,位于太平洋最溫暖的波濤。我命候鳥分批守護,魚龍逐浪而舞;我讓禾苗在平原舒骨,蝴蝶蘭與靈芝草在山崖結巢。這是我鐘愛之島,不準大漠滾沙、冰雪鎮(zhèn)壓。我派遣太陽,如春蠶吐絲;指定彎月,像新婦描眉。每年,季風穿梭南北,雨水占領四至六月,替我辛勤的子民拭汗,為我心愛的稻禾灌溉。夜以繼日,我在縹緲的天庭親昵地呼喚,美麗的情人!我終生的福爾摩沙! 我曾以歌聲與你盟誓,福爾摩沙!每年元宵燈滅、七夕雨前,我將帶著眾神的祝福,欣然返家。 那時,稻浪翻騰于野,你已為我鋪好綠絨被;山坡上,遍植茶樹白花,我向山澗借水,親手為你煮茶。福爾摩沙,相逢的故事多似繁星,熠亮之后無不轉墮風塵,唯你與我,以眼認眼,以身還身。島國之外,若有人尋春不見春,當知道,我已回到福爾摩沙身邊,猶如雨落入深淵,風與風再續(xù)前緣。 站在雄偉的山脊骨,我褪下錦繡衣襦,撕成胭脂分贈群樹,讓艷麗的花朵如狂奔的探子,告訴你有人千里賦歸;我的雙羽翼懸掛于古松枝,露水浸潤一夜,黎明時,將有百萬只白羽鳥自松濤里飛出,盤旋于天空反復啁啾,將我年來的情思,一一銜入你的耳朵。 我換上布衣,打扮得像一名不曾遠離的村婦。天光初瀉,雞已三啼,我折枝笄發(fā),掬水果腹,隨著一伍莊稼漢子,來到平野。啊!阡陌如織,薄霧之中,又如千條飄帶,一起向我招搖。劍葉上一行凝露,爭著對我耳語,昨夜有人未曾合眼,頻頻催促月亮趕路。我一眼望穿,遠方稻田浮升白煙,乃是你在假眠。我一躍而入,噤聲匍匐,過身之處露濕耕衣,稻葉搖曳如一叢琴弦。有股溫熱游散于莖葉之間,我已踏著故鄉(xiāng)的泥土,年來的渴慕轉眼成真,我逐漸探觸你的鼻息,接近你的身體——啊!福爾摩沙!我喚著你的小名,別躲了吧!我嘻嘻然而來,福爾摩沙!來向你求愛! 有風,自天上吹襲而來,一席綠被涌生萬千波濤,被面的鷺鷥繡倏地飛走了!只剩葉與葉交頸娑摩,金黃之火燎過原野;谷與谷撞擊,我聽到結實的米粒如玉石相激。!最野的雀都驚走,今春的谷子將熟。你剝開殼兒,喂我第一粒白米,嘻嘻然問我:米熟否?我拈去你眉睫上的草屑,舐凈你頰面的泥漚,我說,唯恒久之等待與不變的恩愛,米得以熟。你既酬酢以骨血,而今而后,我怎會吝于以淚代酒。遠處,有農人招呼:“誰家的,外地來的村姑,歇個午!”我挽發(fā)整衫,水淋淋地上岸。莊稼之妻遞來陶缽,為我傾注今年的茶水,我樂于相告,萬頃稻谷即將豐收。面對你躺臥之處,我覆眉而飲;再斟一缽,向你揚去,水珠沿空低飛,潑成你我的合歡酒。福爾摩沙!就算織女焚杼,牛郎斷軛,我與你結發(fā)綰袖,不輕言放棄。爾后,我若在異域漂泊,當反復咀嚼那一粒白米,我若在天庭執(zhí)戟,最能解渴的,還是故鄉(xiāng)的清茶一缽。福爾摩沙!相逢的故事多似流星,唯你與我,以眼認眼,以身還身。 十五月圓,二十懸鉤。我懷著福爾摩沙之子,宿于山坳草舍,貞靜如一名農婦。白晝,我蹲踞河灘,為菜蔬染色、瓜果調漿;夜來,替蛙鼓試音、樹蟬繃弦。港灣傳來遠洋漁船已經歸航,我命燕子為我剪發(fā),紡織娘星夜趕到,搓發(fā)為繩;我令所有的星子一齊掌燈,讓我親手執(zhí)針,補綴漁網。我們是海洋之國,若不懂得發(fā)膚相護,終會陸沉。 清明微雨,四月五,烏沉香插遍山岡古墓。彎形鐮刀只斬五節(jié)芒、爬墓藤,不斬家國血脈。數(shù)百年來滄桑渡海,何曾畏懼狂浪噬舟?縱使船破人浮,猶掌握一線香袋不容盡濕,遂扶老攜幼,家祠南來。幾番烽火燎燒,焦了田園,毀了屋舍,涂炭的只是一己面目,青碑上冠戴父兄之姓,還給家國清白。皇天在右,后土居左,墓庭上鋪設三牲酒禮,供著的是自家園子的上好水果,死生既然同爨,血緣臍帶綿延不斷。青苔滋生于石縫,燭焰如豆,照映百家姓名。百年家國滄桑,最難句讀的,在這片墓域;或為英年軍伕,前來叩拜的,是他的鬢白兒子;或是不歸漁人,新寡少婦跪于空冢,頻頻招魂;或是一生流徙,撇了妻小在海島埋骨的老兵,仍有念舊袍澤,來給兄弟斟酒……酒過三巡,焚祭后,銀箔如黑紙鷂飛入歷史的墨池,流浪民族,一命只抵一字。此后何以傳家?一國之名,家族之姓,一冊千萬字寫成的歷史。 四月杏花怒,五月桃子胭脂,六月石榴產子。我擇了吉日,領島民之子嬉游于林樹之間溪澗旁。我熟記他們的乳名,合十擲筊,卜算前路,他們是漁夫之子,農婦之孫,雖是草民實乃國之貴胄,既享祖澤庇蔭,又能鴻運當途。當他們攤開細軟的手掌,掌紋縱貫橫走,合符后竟是家國未來的地圖。我要捕捉那流動的眸光,讓光芒匯聚成一座大海洋,盛載著夏天的芭蕉扇,也漂洗了秋天的紅海棠。我引領他們到活潑的山澗,為他們濯衣沐浴。赤紅的童體一一躍入潭中,仿佛一樹蘋果擊出水波,潭水都甜了。我折桃枝為帚,輕輕地為他們?yōu)⒈踌鸪;還要依序合掌,接取巖隙滴泉,喝下后祈求長生康健。他們的粗胚衣衫,穿晾在蔓藤上,好似一道道玉帝朱批過的護符,永遠要貼在島嶼門楣。我哄他們入睡,起身尋找果園及菜圃,摘來多汁的紅蓮霧,黃玉西瓜,還有松土覆著的甜肉番薯。我砌土為灶,卷草誘火,薯肉悶出一道餓人的薄煙,而小玉西瓜正浸于山澗底,要冰鎮(zhèn)孩童們軟紅的小舌。一傘樹葉篩動陽光,光影幻作一尾尾游魚,穿梭于孩子臉上的茸毛。我傾聽那波浪似的鼾息,知道他們夢著高崗,夢著藍色的天空,夢到在草原上追逐小牛犢,夢著竹籬笆外紅色的雞冠花,夢到母親的炊煙,走失的陀螺,還夢到稻草垛上一只雄雞喔喔地啼,田里的谷子長了翅膀,一齊飛列大稻埕上……我不禁疼惜,叉指梳順他們的額發(fā),吹干發(fā)莖上的夢汗。這安靜而甜美的午后,林樹青草皆為孩童夢席的島上,我多么愿意永遠居住,做一名編織童話的女仆。我趁著良辰未盡,潛入孩子的夢里附耳叮嚀,不管走得多遠,飛得多高,日暮黃昏之前,讓我們相互叫著同伴的名字回到誕生的島嶼,圍坐在林蔭之下,分食熟燙的甜薯。我愿意以我的命運與孩子的夢境結盟:明年,當蓮霧在枝頭搖鈴,你們要記得回來,我會烤熟紅薯,微笑等待。 而我將產子,梅雨后七夕之前,福爾摩沙,我要獻出你的骨肉。潛藏海底,我隱居在紅珊瑚隙,以海草結廬,采紫苔鋪榻;巨鯨與豚魚已分頭清理海路,以迎接嬰之破腹而生。我安靜地躺臥,不食不飲,不喜不懼。咸波中,我紅潤的女體逐漸溶解,化成魚群身上斑斕的紋彩。繁華洗盡,我素樸如一顆海底的人淚。嬰在腹中頓足,嬰出之日即是春盡夏至,季節(jié)與季節(jié)遞交權杖,讓夏以少年英姿守護母親所愛、父親所在的島嶼,帶來雷雨與艷陽,使生命得以沸騰。我漸漸離魂,心中淤積著不舍的恩愛,福爾摩沙!我把強壯的夏天托付你,你要褓抱這口希望,并且答應為我等待,明年元宵燈滅,我會帶著眾神的祝福再次起航,那時,稻浪翻騰于野,我要回到我思念的島上……雷,在高空崩動,閃電鞭裂海面,長鯨已清理海路,殷紅之嬰將破海騰空而來,振翅,俯吻,他鐘愛的父母城邦。 而我閉目,漸漸離魂,遙想稻浪翻騰于野,山坡上,茶樹靜靜地開著小白花。遙想福爾摩沙,明年,你會前往高山湖泊,星夜里,為我鋪設鴛鴦被…… 歌哭灑入泥上,猶不能彌補龜裂;高山湖泊如一面塵封之破鏡,水禽交頸而亡,在蛆吮后朽成白骨。散發(fā)之婦拾簪刺目,羞于指認這瘡痍之地、破碎之島。哀慟中,七竅汩汩涎血,目瞽聲啞,指裂而足刖,匍匐于干死之湖,撕裳斷袖,焚于荒野,恩義既然轉墮風塵,終此一生無須眷戀無須守節(jié)。遂編發(fā)懸石,森冶之夜,投海自沉。 春已絕。 人們蟹居于水泥城市,自鎖于鋼欞鐵門之內,吃酒嚼肉,叩盤歡歌,呵欠之后,刷牙洗臉,上床作樂。獨有一名人世之母乃拾荒婦,神情憔悴,衣褐百結,黑夜中自東南海面起程,行腳南北?辗χ窈t,沿著歌聲問路,說要尋找一名世間人子,為某投海婦人題字豎碑,時在五月。 2.?蘭嶼古謠 夕陽掉入太平洋,太平洋浮出一顆紅人頭,頭上熱帶雨林固守這古老火山島。珊瑚礁星羅棋布,好比女巫的黑腳趾,站在銀白浪里,日夜向回游的魚群招手:“!雅美的祖先善于造雕紋舟,造舟為了在海上行走,在海上行走為了捕魚,嗬喲嗬喲!鬼頭刀、浪人鲹,還有漂亮的白飛魚。” 晚風習習,族人以歌待客。 祖母綠的芭蕉葉,我們叫他福爾摩沙。芭蕉葉甩了一顆大露珠,噫!就是BotolTobago,這是土話。日本人叫我們雅美族,我們是快樂的捕魚人,會說こんにちは;聽不懂閩南話,學了一點點“國語”,會唱三民主義,認得新臺幣。外國人最愛坐飛機,坐飛機來問我們Howmuch?你要去殺蛇山抓紅角鶚,還是要買曬魚架上的熏飛魚?你的竹簍這么大,要裝水芋頭還是大法螺?啊!希?亞羅索維有兩粒小石頭,比我更聰明的小石頭。我現(xiàn)在要到涼臺上唱很多條歌,等我心情好一些,再告訴你希?亞羅索維的小石頭。!我的神喲!請你讓我唱得很流利,不要唱錯。 黃毛豬散步于海濱公路,尋覓豬母藤及波羅蜜,踩扁五四三二一個可口可樂空罐頭,傍晚就自動回到島民住宅旁邊的窩。原始部落沒有廁所,灌木叢里任君選擇。曬魚架上齊整地掛曬男人魚與女人魚,男人女人都愛唱歌,小心地收藏tobaco。卵石鋪設的空庭上,種著白艾草,艷紅的日頭花一朵朵。庭上豎立大石板,有的立有的臥,據說是望夫石,坐在石上唱唱歌,等候雕紋舟自海面平安歸來;或云石板數(shù)目表示家人有幾個,倒塌的石板表示有人永遠不再回來。每一造木屋三大落,茅草涼臺面對著大海洋,等候文明的浪潮沖來一波波游客。工作房里可以舂小米,強壯的少年吃了會長肉,跨過海洋去臺灣找工作。四五年才找齊一百五十塊好木頭,蓋了主屋要一代一代地打掃干凈。每座木屋都有很長的故事以及族人相互祈福的歌,并且驕傲地用古謠慶賀新屋落成。曾經,長子以雄渾的聲音起頭:“我把印度鞭藤做的圓環(huán)掛在父親肩上,我繼承祖先留傳的宅地、金片和財產,希望我的子孫繼續(xù)住下去,新宅內增加許多財富!蹦赀~的父親以光榮的高音唱和:“!我的斧頭最銳利,我天天到山上伐木蓋房子,我開墾水田不敢懶惰,還養(yǎng)很多豬、很多羊,我分配給大家!贝髦悮ゆ湹哪赣H迫不及待地唱:“我早上很早起床,直到天黑都勤勞工作,照顧我們的水芋田,我的男人手拿咬人狗把害蟲趕走,我會背起水藤簍把水芋一粒粒地采收,收成的水芋分配給大家,大家都贊美我,我并不值得贊美,實在很不好意思啦!”于是執(zhí)禮的老者伸展雙臂唱出趕惡靈歌,卻在最后,模仿惡靈的口氣唱著:“雖然你造了這個房子,可以住到很老,但終有一天你會離開這個房子!” 古謠趕不走惡靈,終有一天族人都會離開部落搬入水泥建筑,并且打造最安全的防盜鎖。臺灣來的同胞要選購民俗文物必須趁早,煙熏的陳年水椰壺懸在工作屋,五十元新臺幣,老婦人雙手奉給你,帶回臺北標價一千五。既然閩南民家的豬槽可以養(yǎng)蓮花,廟宇的雕菱窗掛在大廈里當版畫,丁字褲也夠寬,鋪在茶幾上喝老人茶。文明成功地估價了原始,而原始不斷地販賣自己,所以公路邊縣政府的告示牌只會對游客恫嚇,請勿購買八角禮帽或驅趕惡靈的雕紋刀、水藤兜與藤甲、陶壺與八字冶金飾。但遠洋商船來過,國寶級蝴蝶蘭與金鳳蝶大量減少。婦女頸項所戴的,一根線頭穿著塑膠紐扣,多彩的貝螺項飾圈在手上兜售。!芋頭之后,熏魚之后,椰子之后,tobaco!tobaco! “歌謠會不會再度繚繞島民住宅?黃昏時坐在涼臺上看海,八點整會不會被連續(xù)劇取代?當大同瓷器比雕紋木盤晶亮,外銷成衣比煙塵染布耐穿,有誰愿意告訴我希?亞羅索維的小石頭?”拾荒婦問。 礁巖錯落成一泓清潭,海蛇與鰻魚在潭底棲息,陽光游走于潭面,像一名執(zhí)鏡頑童探測魚群發(fā)光的秘密。三兩個大眼睛的小孩快樂地裸泳,爭著在石頭上寫下姓名,水漬轉眼被陽光沒收,留下一則古老的雅美神話,說有一個叫希?亞羅索維的年輕人上山砍柴,拾獲兩粒會打架的小石頭。黃昏時,族人捕魚歸來,圍坐在希?亞羅索維的涼臺上分食椰肉觀賞石頭摔角。奇石的消息不知怎地流傳到海外,一艘外島船帶來金片、瑪瑙買走小石頭,就這樣,希?亞羅索維每到黃昏就對著海洋痛哭,因為蘭嶼再也找不到會打架的小石頭。黑皮膚的海洋兒童快樂地訴說祖先的故事,潛入潭底拾來一枚大貝殼,友善地放入拾荒老嫗的竹簍,又怯怯地伸出一根指頭,十塊錢或是一包tobaco? !飛魚會不會再次向雅美的族人托夢,說惡靈已經悄悄回來? 3.?港都夜曲 切仔面,一碟海帶一盤豬頭肉,頭家娘,紅露酒摻保力達P,不醉不是我的兄弟!鞍。〗褚褂质秋L雨微微,異鄉(xiāng)的都市;路燈青青照著水滴,引阮的悲意。青春男兒,不知自己,欲往哪里去?” 靛青色的夜掩不住港口漁燈,燈火閃爍在浪子的瞳仁,要回到家鄉(xiāng)女人掛起梳妝鏡的窗臺,抑是漂泊于異國海域,在扣押的獄中吟唱浪子的無奈?攀居世界前幾名貨柜營運量,這城市逐漸練就傲人的鋼鐵性格,人們宣稱此處乃海島的一雙鐵腕,忠實地把貨色運給經濟強國,又定時提供第一手舶來貨。這里的男人孔武有力,善于煉油、拆船,任憑太陽在肌肉上抹辣,盡責地養(yǎng)家鋤口。旗津外海每天都咽下一枚猩紅日頭,卻也改善不了入夜之后咸腥的浮風。歇航的水手不屑魚焿,偏愛泡沫生啤酒,向往燈火闌珊的街頭,七級風侵襲海綿床墊掀起巨浪曲線,并且在封盤以前,以起錨之日簽注“大家樂”,除了賭注有什么能控訴生命的輪盤?明天,女人掛起梳妝鏡,為誰拭洗身上的魚腥? 所以,清道夫分別出門了,港都無雨,電線桿上張貼綁架兒童照片撕票后必須刮洗漿糊漬,保留百萬懸賞槍擊要犯或重金尋找心愛的博美犬,某婦人哀哀欲絕。這個因長期失眠布滿血絲的高燒都城,從下缺乏擴音喇叭一大早沿街呼喊臺灣人覺醒,宣稱政治乃刻不容緩的拆船重工業(yè)。所以,污臭的愛河已經整治,游艇上演奏了一場小提琴之夜。然而政治堪輿師是否能偵測這新興之城總共埋伏幾枚地雷?在深奧的明牌簽詩與核電廠舉辦的釣魚比賽之間,誰是最后的贏家?假使萬人大壁畫終于使鋼鐵沙漠出現(xiàn)文化綠洲,誰能傳遞薪火?如果每個人都必須說流利的臺灣話,站在橋墩對愛河發(fā)表一場血緣演說,鯉魚與吳郭魚會不會自動分開,從此涇清渭濁? 艷陽已高掛中天,二港防波堤宛如一把利刀,以兩公里的刀身刺向海洋心臟,海浪雙向沖堤,仿佛是身亡時刻最洶涌的血液。疲倦的拾荒婦在此獨坐,竹簍里塞滿集會宣傳單,及一疊即將張貼的最新兒童綁架案——此乃穩(wěn)賺不賠的拆船輕工業(yè)。堤岸盡頭,一座廢棄的守望塔,門扉髹著鮮紅漆,在咸腥的海風中浮蕩,半空中仿佛有裸婦血崩,而遲遲聽不到嬰啼;寅t聚集于塔頂,喧囂地討論彼此的漁獲量,交換政治正確情報及走私行情。黃昏來了,一輪紅日以宿醉姿勢,降于煤渣漂浮的海面,仿佛隨口嘔吐檳榔汁;港都的漁火竄起,夜色深沉,朱門塔終于在終極之堤消失。此刻,清道夫紛紛出門了,街頭上,路燈青青照著水滴,青春男兒,不知自己欲往哪里去? 4.?臺北搖滾 “如此這般地走著,在天空和地面之間,你是一個城市英雄;如此這般地活著,在未來和過去之間,你是一個城市英雄。”無所謂地閱讀股票大幅漲停,無所謂地分期貸款一間公寓三十多坪,無所謂地娶妻生子不堅決反對外遇,無所謂地討論年終獎金或艾滋病,“內閣”是否改組無所謂,只要示威游行不阻塞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無所謂地準時回家吃晚飯,新聞報道里選舉造勢像一場免費電影,氣象預測明天會下無所謂的暴雨,連續(xù)劇有愛有恨非常無所謂,其實明天帶不帶傘出門再決定,要不要去大陸投資無所謂,每年三月要報綜合所得稅,如此這般地走著,走累之后死在哪里無所謂。 自從排名世界貿易第十二強,臺北早已展現(xiàn)撩人身姿,準備擠進國際舞臺。這個艷光四射的都市,如一名一夜之間致富的貴婦,成為世界各主要城市忠實的消費者。懂得選購巴黎最新流行服飾,關心多變的天氣是否影響用來制造皮鞋的意大利牛只,每天下午三點鐘細細地啜飲英國皇家紅茶,討論美國干旱何時解除或蕾莎如何馴服了戈巴契夫?臺北臉上看不見歷史的汗斑,所以盡情選用外來文化化妝,如果多明哥的首席歌劇能夠治愈困擾多年的飽嗝,臺風擊潰基隆河堤洪水淹了辦公大樓,表示臺北正流行解構;所以,四線林蔭大道上長出高麗菜,數(shù)百只母雞啄破進口轎車的輪胎,證明農民也懂得后現(xiàn)代! 解嚴之后,人人皆有發(fā)燒的本能,要求權力重新架構并且在利益的鼎鑊里分一杯羹,如果臺北是一部龐大機器,誰能描述它要生產的是什么東西?當環(huán)球性的選美在掌聲中圓滿閉幕而一場火爆沖突卸下“立法院”的匾額,誰能分析到底應該歡喜還是憂慮?最高明的丈量師能否計算多少平方公里的土地已成為殖民地?誰來凝結上一代的血淚與這一代的汗水,告訴下一代除了外匯存底還留下更值得驕傲的東西?誰能預測完整的中國流的是長江還是淡水河?如果暢銷作品等同于麥當勞漢堡能迅速解餓,誰前住焚化爐為夭折的靈魂默哀?要經歷多少黎明與黑夜的鞭笞,臺北才能悠然醒來,在歷史巨冊二十世紀那一頁,朗誦一首偉大城市才寫得出的史詩。 但是燈火與聲色交織的夜已經悄悄降臨?耧j少年占領道路以證明存在,而胭脂女孩正沉醉于雷射舞臺。穿過喧囂夜市,拾荒婦終于來到玻璃帷幕大廈的頂樓,卻驚見時間已酒醉在避雷針上,以疲軟的手勢招呼這名無處投宿的流浪婦,并贊賞她竹簍最適合丟擲空啤酒罐頭。霓虹仍舊制造機械繁華,芒光在她頭上灑成白霜。末世紀的夜逐漸深沉,明日是否有太陽白海平面東升?時間之神搖搖頭,說:把存在交給煙頭去燃燒,福音書就是酒精成分的液體面包。至于未來,去凱達格蘭大道打聽吧,我這兒不是選民服務處,無需嘮叨。 5.?夏之獨白 我多情的母親沉海自盡,尋找人間赤子前來撈尸的拾荒婦遲遲未歸。我是被棄的游魂,在父與母決裂之后找不到誕生的洞口。我背誦母親的戀歌,福爾摩沙是我們鐘愛的島嶼。我祈求太平洋的波濤拍擊福爾摩沙的額,父親!賜我面目賜我英勇的名姓!而春季將盡,我雖纏繞于母親身側猶無法阻擋噬肉的咸波,鯨吞之中我眼見春天已腐朽,盟誓過的恩情化為烏有。 我要偕著母親的靈魂越過海洋而去,母親!切勿頻頻回頭。我已吩咐,閃電不必追趕,天空的雷無需等待,因為,春與夏永遠不會回來! ——刊于1988年10月26日聯(lián)合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