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倉夫人》塑造了上世紀六十年代日本經(jīng)濟騰飛時期生活在鐮倉地區(qū)的鐮倉夫人群像。作品采用主線和副線交叉進行的方式,描寫了以千鶴子、由紀子姐妹為首的鐮倉夫人群像和圍繞著鐮倉夫人而存在的鐮倉男人群像。故事情節(jié)曲折迂回,以多姿多彩的生活場景展現(xiàn)出戰(zhàn)后鐮倉地區(qū)的頹廢世情和時代特征。 作者簡介: 立原正秋(1926—1980),日本當代流行小說作家。1961年獲得第二屆近代文學獎,1966年獲得55屆直木獎,曾任第七屆《早稻田文學》總編輯。以擅長性描寫與愛情題材的創(chuàng)作馳譽日本文壇,代表作有《薪能》、《劍崎》、《漆花》、《白罌粟》、《能劇世家》、《劍與花》、《殘雪》、《冬旅》、《美麗的城》、《那年冬天》等。 目錄: ·立原正秋和他的作品(代譯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譯后記/·立原正秋和他的作品(代譯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譯后記/ 第一章 一 在略有寒意的黃昏,千鶴子穿著黑褲子和白毛衣,牽著脖子上拴著鏈子的雄獅崽,正在喧鬧的鐮倉站前的繁華街上漫步。 “哎呀,媽媽,獅子!” “媽媽,獅子!” 第一章 鐮倉夫人 喧鬧的大街上,孩子們喊叫了一陣子。千鶴子正在牽著獅子走路,她成為人們注意的目標。 人們交互地望著千鶴子和雄獅崽。 “雖說是寵物,獅子可厲害呀!” “她可不像養(yǎng)獅子的! “真棒!苗條身材,乳房和臀部都很漂亮! 千鶴子聽見青年們在肆無忌憚地議論自己。 獅子不慌不忙地踱著步,金黃色的毛讓若宮大路上十月底的海風吹得披靡。獅子沐浴著夕陽,兩只眼睛像寶石一樣閃亮。 獅子還是個崽兒,卻不像狗那樣服從主人命令。獅子從遠處聞到氣味,就把主人拽到肉店前,精疲力竭地在肉店前蹲下來,不再想動了。地點就在若宮大路兩旁的商場前面,這是在右邊的肉店前。女人們出來購物,從遠處眺望著千鶴子和獅子。 千鶴子抓住蹲在地上的獅子的鎖鏈,朝海濱一側拖了十來米。 這時,獅子在那里仍將四肢和肚子拄在地上,不想動,時不時地發(fā)出低沉的吼聲。 千鶴子這時才揚起鞭子來。 “權五郎,站起來!” 千鶴子沒把鞭子直接抽在獅子身上,而是空抽,讓鞭子在獅子身邊“啪”地響了一聲。 這時,獅子仰視著女主人發(fā)出了吼聲。這個崽兒出生才五個月,其吼聲不愧為百獸之王。然后它慢吞吞地站起來,很不情愿地被鎖鏈拽走了。 獅子叫權五郎景政。沒有姓嗎?表哥能勢廣行曾這樣問過她,沒有姓。再過幾個月就管不了了,不能再牽著它上街了。千鶴子和倒插門的丈夫良吉結婚五年沒孩子,當良吉提議養(yǎng)條狗時,千鶴子說,那就干脆再養(yǎng)頭獅子吧。千鶴子買了頭剛出生的獅崽,給它喂牛奶。家里還有一頭獅子,這是父親喜歡的獅子,已經(jīng)上歲數(shù)了。 千鶴子這是去找妹妹回來的路上。妹妹由紀子原先是鋼琴家,今年春天在鐮倉站前開了個叫“若宮”的酒吧。這是一棟二層結構的出租房,下面是店鋪,上面是住宅。 能勢廣行經(jīng)常去那里。 千鶴子是想去妹妹家找廣行,但是他不在那里。 “他剛走!” 由紀子還在被窩里待著,她打著哈欠懶洋洋地回答。床上還有個枕頭,廣行很可能剛才還在那里睡覺。 千鶴子看到妹妹睡覺弄亂的頭發(fā),心里覺得很別扭,心想:真不像話!千鶴子咂咂嘴,從“若宮”走出來了。 千鶴子將拴在“若宮”后門口的獅子帶到大街上時,對廣行和妹妹特別嫉妒?墒遣粦撨@么嫉妒!千鶴子是這樣做著自我反省從若宮大路走來的。 我沒和廣行走到一起,現(xiàn)在是不是后悔了呢?千鶴子這樣思索了一番,卻弄不明白?傊,她看到由紀子床上還有一個枕頭時,心里確實不是滋味。 二 生駒醫(yī)院坐落在由比之濱地名,位于神奈川縣鐮倉市。的松林中,又叫獅子醫(yī)院。據(jù)說生駒一郎是著名的內科醫(yī)生,這是他昭和初期建造的醫(yī)院,是一棟鋼筋結構的二層樓。醫(yī)院和住宅不在一棟樓,院子很大。 在這座沒有現(xiàn)代氣息的舊式宅邸里,獅子的吼聲不時地打破秋天的午后的寧靜,傳到四周。 關著獅子的檻在宅邸西側,有五坪。有兩個檻,右邊檻關著千鶴子在外面帶著散步的權五郎,左邊檻則關著父親喜歡的那頭雄獅,它叫清盛。清盛已經(jīng)上歲數(shù)了,整天趴在地上,但一天至少要用可怕的聲音吼一次。 “生駒先生去世一年啦,真快!可是它吼得真嚇人呀。千鶴子,剛才是權五郎吼嗎?” 相良永助放下喝了一半的啤酒杯,望著院子問。 “不,那是清盛! 千鶴子一邊往相良酒杯里斟酒,一邊回答。 “那是為了祈禱亡主的冥福。” 能勢廣行說。他側著身子坐在沙發(fā)上,用兩腿夾著威士忌酒瓶,時不時地舉起酒瓶來,對著瓶嘴直接喝。大家都穿著喪服,只有他穿著毛衣。 換句話說,今天是生駒一郎一周年忌辰,在菩提寺里做完法事,然后在飯館里聚餐,最后與死者關系親密的幾個人到生駒家來聚會。 能勢廣行把威士忌放在桌子上,然后站起來。他可能要去洗手間,朝走廊走去。 過了一會兒,千鶴子走出了房間。廣行剛從洗手間里出來,就在走廊拐角上被千鶴子抓住了。 “由紀子沒來呀! “好像是! 廣行一邊打哈欠,一邊回答。 “她沒說怎么不來嗎?” “總之她不愿見到房子。對啦,據(jù)說你前幾天來找過我——”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兒! “第一次受人仰仗,不知是喜是悲! “好好聽著——良吉好像和房子亂來。我不愿這樣說,但是——” “那才有意思呢! “你好好聽著!” “這事兒別跟我商量,哎呀,這事兒你最好找相良商量,他在大學里教倫理學。可是丈夫背叛你,你想找個男人玩玩,你要是商量這事兒,那找我倒合適。我走啦,我沒時間在那個房間里欣賞他們的藝術論! “你有急事兒嗎?” “我要去和女人幽會。” “你不是去由紀子那兒嗎?” “前天晚上跟她吵過架,剛被她趕出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 “知道就好了! 然后,廣行朝門口走去。 廣行正在門口穿鞋。千鶴子一邊注視著廣行的背影,一邊思索:和他商量真的沒用,但又沒有人可以商量。 千鶴子把廣行送走后,就去自己的起居間里換下了喪服。她在那里一邊換衣服,一邊琢磨剛才離開的表哥。她和良吉結婚前,廣行曾向她求愛,他說你和我結婚吧。 “那不行啊,我要接管生駒醫(yī)院! 當時,千鶴子這樣回答。 “荒唐!繼承家業(yè)或延續(xù)香火——這種陳腐的觀念現(xiàn)代已經(jīng)行不通了! “這是父親的想法,父親說過你,說你這個人很危險,別讓你給騙啦!” “他確實說得對,可是你老頭子也老糊涂了,竟跟房子打得火熱! “不許你這么說我父親!” “你妹妹就是討厭你父親才離家出走的,你真是個孝順姑娘,現(xiàn)代少有! 千鶴子沒和廣行結婚從未后悔過,最近卻經(jīng)常突然想起這些往事。不知廣行是何時和由紀子搞到一起的,由紀子好像已經(jīng)被廣行完全征服了。 千鶴子又突然這樣想:丈夫良吉可能在父親生前就和房子亂來,F(xiàn)在弄不清父親為何要把房子娶進家門,房子跟自己的女兒差不多大,而和父親年齡相差很多。房子沒受過教育,她原先在飯館里打工。當時親戚都反對把房子娶進家門當繼配。房子嫁到生駒家時,才二十七歲,生駒一郎當時已經(jīng)五十四歲。 房子當時的模樣,千鶴子還記得很清楚。她當時光彩奪目,楚楚動人,也許這樣形容更加貼切,這個女郎的風采征服了剛剛步入老年的生駒一郎。沒多久,妹妹由紀子就離家出走了。 “我怎么能跟那樣無知的女人一起生活!” 由紀子是僅帶著鋼琴憤然離開家去東京的。 千鶴子又想起了丈夫良吉的往事。良吉入贅到生駒家以前姓香椎,他是工讀生出身,私立醫(yī)科大學畢業(yè)。有一段時間,他邊在生駒醫(yī)院打工,邊在大學研究室上班。當時生駒一郎相中了他,讓他入贅做千鶴子的丈夫。他在家里排行老二,家住鐮倉,父親是個下級官員。他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醫(yī)科大學,他這個人沒有缺陷。千鶴子對表哥廣行說,丈夫良吉好像和房子亂來,但沒有證據(jù)。三個星期以前,房子態(tài)度就有點問題,也許是以前就有問題,千鶴子原先沒發(fā)現(xiàn)。 深夜總以為丈夫在書房里待著,其實他去房子房間。這也不是千鶴子親眼目睹的,千鶴子從洗手間回來,看到丈夫沿著走廊走去,就覺得有點蹺蹊:他是不是就那樣從房子二樓的房間里下來的呢。房子不愿從正面注視自己,想想也有點不對勁。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這一點也許是千鶴子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千鶴子剛才就在思忖:丈夫是不是在父親生前就跟房子亂來呢?此刻她又重新思忖:這也許是我瞎猜。然而她心中的疑云卻難以消除。 院子里黃昏降臨了,權五郎正在檻里吼。 千鶴子換完衣服,回到大家所在的客廳里。宴席總歸是要延長的,她一邊沿著走廊去客廳,一邊琢磨著丈夫和房子,有種不祥的預感。 三 千鶴子這種不祥的預感很快就變成了現(xiàn)實。 這是父親一周年忌辰過去十天后的一個星期六的深夜,次日星期天是停診日,良吉星期六晚上通常是在書房里熬到很晚。 就在這個星期六的深夜,千鶴子從洗手間回來時,看見房子正站在書齋前。出于女人的敏感,千鶴子一下子躲到了儲藏室的后面。不一會兒,看到房子在月光下沿著走廊悄悄地走去,沿著去二樓的樓梯登上去了。不久,書房的門被打開,丈夫從里面走出來,朝房子剛才走去的方向行步。他沿著走廊拐過去了。前面有會客廳,旁邊門口的側面有樓梯通到二樓。 千鶴子首先折回自己臥室。她想:怎么會成這樣呢。此刻,千鶴子在說服自己。然而當她看到旁邊丈夫床上的枕頭時,先前的疑惑又慢慢地抬起頭來。沒錯兒!千鶴子離開臥室,悄悄地沿著走廊走去。然后她在樓梯下脫掉了拖鞋,慢慢地花時間上到二樓。 二樓有三個房間,全部都是和式房間,去房子的臥室要從四貼半的房間前經(jīng)過。丈夫的拖鞋隨意地丟在那個四貼半的房間前。從拉門的門縫里往里邊一看,四貼半房間對面的隔扇縫中漏出了燈光。 千鶴子一瞬間很猶豫,自己像小偷一樣悄悄地來到別人房間前是很可恥的,但是這是我的家!房間里那兩個人才是外人!此刻,千鶴子很自然地恢復了女繼承人的權威和自尊心。 千鶴子拿定主意,拉開了拉門,然后打開了隔扇。 借著房間里的燈光,看見了房子白皙的小腿和紅襯衫,就在這時臺燈被關掉了。房子頭沖著上方劈著小腿躺在那里,良吉在房子右邊躺著,他正在用左手愛撫著房子的小腹。那一瞬的情景給千鶴子留下的印象很深。 黑暗中感覺到房子爬起來了,不一會兒就聽見隔扇被輕輕地拉開,接著又聽見隔扇被關上了。她好像去了隔壁八貼的房間。 聽見有劃火柴聲,房間里霎時亮起來,原來是良吉點燃了香煙。 “你給開開燈!” 千鶴子壓低聲音說。 “你出去!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進別人房間——” 良吉在黑暗中說。 “你說什么!” “我說你跟小偷一樣!” “你竟敢跟我說這種話!這是我的家,你們兩個都是外來戶!” “你說什么!哼,好,你現(xiàn)在說的話我記住啦! 良吉說。 然后燈亮了。良吉正俯身趴在被子里吸香煙。 千鶴子抑制著性急的沖動,她真想沖進隔壁八貼的起居間,揪住房子的頭發(fā)狠狠地揍她一頓。 “父親去世前你們就這樣吧?我就這么認為! “你隨便怎么說都行!” 良吉鬧起情緒來了,他完全豁出去了。 “你今晚可以住在這兒,明天就讓房子搬到醫(yī)院去!” “你別說得那么無聊!先不說她是你父親的繼配,她可是給你父親養(yǎng)老送終的人,你太隨便啦! “我剛才說過,這是我的家。醫(yī)院里有原先護士留宿用的兩間房,讓她搬到那兒去!” 然后千鶴子從房子的房間里出來了。她一方面感到很委屈,另一方面又感到很嫉妒,氣得渾身顫抖,下樓梯時差點摔倒。房子已經(jīng)退到八貼的房間去了。千鶴子沒有痛罵房子,女繼承人的自尊心使她保持著克制:怎么能和她這種做皮肉生意出身的沒教養(yǎng)的女人耍手腕呢!倒是真想咬她一口,讓她那光滑、白皙的肌膚落下永久的傷疤! 這天晚上,良吉沒再回到千鶴子身邊。第二天早晨,女傭說昨晚先生是在書房休息的,千鶴子就思忖:良吉可能是在書房蓋著毯子過的夜。 千鶴子直到第二天早晨都沒合眼。丈夫正在愛撫房子的情景,還有房子那白皙的小腿和紅襯衫的顏色,都攪得千鶴子心神不定。 第一章 鐮倉夫人 千鶴子在聽到女傭這樣說以前,以為丈夫仍在房子那里待著,聽說丈夫是在書房過的夜時,千鶴子也絲毫沒有緩解痛苦。 四 良吉從第二天起就在妻子面前表現(xiàn)得有點肆無忌憚了。他好像變了一個人,又回到了原先的作派。他怎么臉皮那么厚呢?千鶴子想起了能勢廣行。廣行成長于優(yōu)雅的環(huán)境,他生活很放蕩,千鶴子卻覺得他特別親切。 房子搬到醫(yī)院去了,她還和平時一樣,不知她在想什么。也許她和良吉兩個人在笑話自己。千鶴子把房子攆去醫(yī)院后,心里很難過,可一想起搬家那天房子是那樣鎮(zhèn)靜,千鶴子就非常生氣。千鶴子想:我用不著同情她! “她不是你親媽,可也是你媽,護士們都在笑話你呢! 良吉把自己的事兒擱到一邊,卻來責備妻子。醫(yī)院里有兩個護士每天都來上班。 “只有你和房子笑話我!” “我們怎么能笑話女主人呢?” 千鶴子覺得良吉話里帶刺兒,他這個人很卑鄙。 后來,良吉也經(jīng)常在夜間從千鶴子身邊溜走。聽見黑暗中有衣服磨擦聲,不一會兒聽見打開了房門,千鶴子躺在那里也能聽到丈夫沿著走廊朝后門走去的腳步聲。良吉估量妻子已經(jīng)睡著了,就從她身邊溜走了。他故意裝作這樣,其實他再清楚不過,妻子還沒睡著。 千鶴子沒有制止丈夫,整個十一月份,她都拒絕和丈夫同房。千鶴子每天都受到嫉妒的煎熬,她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天半夜,丈夫像往常那樣溜走后,千鶴子輾轉反側,苦熬了好一陣兒。她好久沒和良吉行房事了。她打開燈看了看,旁邊床上丈夫的枕頭看上去卻像丈夫的空殼子。 這時傳來了丈夫沿著走廊走來的腳步聲。千鶴子凝視著丈夫的枕頭,一動不動。既然都這樣了,也用不著關燈。 “哎呀,你還開著燈嗎?” 良吉剛一進來就望著妻子說。良吉穿著睡衣,披著便服,頭發(fā)有些蓬亂。 “夠啦!” “什么夠啦?你是說讓我進被窩嗎?對啦,你是說一個人睡覺已經(jīng)夠了嗎?” 良吉說完就脫去便服,鉆進了千鶴子的被窩。 “你要干嗎!” 千鶴子蜷曲著身子。丈夫嘴里有酒味兒。 “你想永遠拒絕你老公嗎?你作為女主人再逞威風也離不開我! 良吉按住妻子身體,慢慢地解開了睡袍的子母扣兒。 “下流!住手!下流!” 然而千鶴子的身體卻與她的感情相悖,漸漸地興奮起來。丈夫剛從女人那里回來,卻勾起了千鶴子的性欲,滿足了她近一個月的性饑渴。 然而千鶴子無法形容她內心的悲慘。千鶴子雖然在性欲方面獲得了滿足,但她已經(jīng)和沒有自尊心的普通女人沒什么兩樣。不一會兒,丈夫移到了自己床上,然后,他就伸手關掉了臺燈。 “這個女人真傻!” 過了一會兒,千鶴子聽見丈夫這樣嘟囔道。他說誰傻?他是說房子,還是說自己呢?千鶴子覺得他還是說自己。不一會兒,良吉打起呼嚕來了。一想到良吉在一個屋檐下一個晚上睡兩個女人,千鶴子就擔憂:這種情況要持續(xù)何時呢? 五 良吉的膽量越來越大,本應對女主人有所顧忌,但女主人精神錯亂了,他也就無所顧忌了。 房子在醫(yī)院里雇著個老太太來值班。房子很少遇到千鶴子,就是遇到,房子也是主動避讓。 可能是房子交待過,老太太對千鶴子的女傭也很客氣。然而不管怎么樣,醫(yī)院里正在形成他們自己的世界。 兩個值班的護士好像都對房子很反感,她們給千鶴子的女傭帶來各種消息。 “我聽關口說,那邊的先生和后媽以夫妻自稱! 有一天,女傭美奈子對千鶴子說。有個護士姓關口。 “別那樣背地里說人家!告訴關口別散布那種流言,我很生氣!” 千鶴子很憐惜地申斥女傭。 有時千鶴子一天都看不到丈夫。丈夫有時像護士所說的那樣,假裝夫妻在房子那里吃飯,或者早晨就進醫(yī)院,一直到晚上都不回來。先不說晚上回不回來,白天他們還是普通夫妻。千鶴子作為妻子掩飾著內心的焦愁,等著丈夫回來一起吃晚飯,F(xiàn)在千鶴子很后悔把房子趕到醫(yī)院去。假如讓房子待在這里,至少不會讓護士知道。 看到千鶴子這樣,美奈子實在不忍心,就很謹慎地說: “我去把他叫來!” “不用啦,就咱們兩個人吃吧!” 千鶴子每天都覺得很無聊。丈夫就是待在她身邊,她也感到很無聊。她自己籠絡不住丈夫,心里很難過。不管怎么說,千鶴子以前很愛良吉,假如他們不再相愛了,那心里應該是感到輕松,F(xiàn)在千鶴子卻愛恨交加,每天都要經(jīng)受著撕心裂肝般的痛苦。 然而,千鶴子卻從未對丈夫這樣說:你想干嗎!你把房子趕走!你跟她分手!千鶴子正在審視自己的心跡:不知為什么,我正在思考別的問題。 千鶴子越來越憔悴了。 她有時夜里做噩夢,夢見房子那白皙的大腿和鮮艷的紅襯衫的顏色。 一天晚上,良吉沒有回到他們夫妻臥室。千鶴子起先還以為丈夫一定會回來,但是他沒回來。千鶴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容忍丈夫去女人那里。難道我是這樣跟丈夫串通好的嗎? 丈夫直到早晨也沒回來。 千鶴子喝完白蘭地,過了一會兒,又喝了安眠藥。自打她發(fā)現(xiàn)丈夫和房子亂搞后,就離不開安眠藥了。然后,她按了按蜂鳴器,喊來美奈子。 “別叫我!我自己會起來的! “太太,今天是射箭日。” “今天就不去射箭了! “好,明白了! 美奈子朝良吉空蕩蕩的床上瞥了一眼,然后走出了房間。 千鶴子是下午三點才醒來的,可能是安眠藥還起作用,頭有點疼,但是她下了床。 她去餐廳喝了一杯西紅柿汁,然后進了浴室。 千鶴子從浴室的窗戶里往外一看,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去練習射箭就太晚了。她想:好久沒帶權五郎出去散步了,就帶權五郎到街上溜達一下吧!應該保持向上的思想,這樣下去思想也許會敗落的。千鶴子泡在浴缸里這樣想。 然而,當千鶴子用大鏡子照著自己沐浴過的身子時,就不想再出去散步了,沒想到一個月瘦了這么多。她平時就睡不著覺,氣色也不好。剛洗完澡,就這樣一副氣色,那就說明很憔悴了。千鶴子憎恨丈夫,憎恨房子。千鶴子洗完澡,又喝了一杯西紅柿汁,她沒有食欲。 “先生中午來過這邊! 美奈子提心吊膽地說。 “是嗎。” 千鶴子只是答應,眼睛卻一直眺望著院子。 權五郎在吼著。 “你喂過權五郎和清盛嗎?” “唉,中午給它們燒過牛肉! “應該帶它們去散步,可是你不會吧?” 說完,千鶴子離開座位,上到了二樓,心想:好久沒去海邊了,就去看看大海吧!實際上這一個月來,她一直是心神不寧。 房子搬走后,二樓一直沒人住。那里光線很好,父親以前就經(jīng)常冬天在那里脫光衣服,曬曬太陽。房子當臥室用著的六貼的房間東側有個窗戶,從那里能看到隔壁醫(yī)院那棟平房。 那個房間給千鶴子留下了痛苦的回憶。當千鶴子走進那個房間時,沒想到會那么嫉妒。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仍然很強烈。席子上只有原先擺過家具的地方發(fā)白。不知為什么,千鶴子望著那個沒被陽光曬退色的發(fā)白的地方,聯(lián)想到了房子白皙的小腿。 “哎呀,真討厭!” 千鶴子用雙手按住太陽穴,支撐著自己。 千鶴子經(jīng)常這樣想:就把房子從這家里趕走吧!可是房子離開這里后,丈夫就會去追她。這是不容懷疑的,丈夫一定會去找房子的。 從窗戶里朝醫(yī)院望去,只見落凈葉子的懸鈴樹對面有個窗戶,窗戶最上面是透明玻璃,看見對面有桐木衣柜。那是房子的房間,窗戶上橫鑲著四塊長玻璃,下面三塊是毛玻璃。有個紅色的影子在毛玻璃對面晃動著,可能是房子在活動。千鶴子想:房子可能是穿著紅色的短外褂。 千鶴子眺望著那個玻璃窗,透過上面的透明玻璃看到對面有丈夫良吉的臉龐。丈夫好像現(xiàn)在剛進房間來。不一會兒,丈夫的臉龐就在下方消逝了,穿著白罩衣的影子在毛玻璃上晃動了一下,看樣子是落座了。那個紅色的影子是房子,白色的影子一定是良吉。千鶴子思忖:他可能是進房間來喝茶吧? 不一會兒,紅色的影子和白色的影子糾纏在一起,晃動了一下,就看不見紅色的影子了,白色的影子還在原地不動。 “他們在擁抱!” 千鶴子這樣直感到。嫉妒和憎恨從心底噴涌出來了,千鶴子沖動地打開了眼前的窗戶,然后環(huán)視了一下室內,看見八貼的房間壁龕上有幾個容器,就朝那里走去。 壁龕上有個鐵制水盤,有三個陶瓷花瓶。千鶴子把這些容器全部拿到剛才那個窗戶下面。 然后,千鶴子將窗子全部打開,拿起一個陶瓷花瓶來,朝著對面窗戶投擲過去,但是花瓶碰到了懸鈴樹的樹枝上,掉到樹下碎了。她又拿起鐵水盤投擲過去。鐵水盤從樹枝間飛過去,砸到房子房間的窗欞上,打碎了兩塊玻璃,然后鐵水盤掉到了窗下。這時千鶴子從打碎的玻璃孔中看見丈夫正摟抱著房子,破碎的玻璃聲使他受到驚嚇,他正要離開房子。 窗戶打開了,良吉探出頭來。 千鶴子默不作聲地拿起腳下的花瓶朝良吉投擲過去。 “住手!” 良吉喊完,就縮回頭去了;ㄆ吭谥型九龅綐渖,然后掉到樹下碎了?吹搅技头孔油说絼e的房間去了。 千鶴子把另一個花瓶投擲到院子里,就到樓下去了。這時良吉跑進來了。 “你要干嗎!那樣的鐵東西打到頭上怎么辦?” 良吉臉色鐵青。 “你在干嗎?你在那兒干嗎?” “我去喝茶!” “你喝完茶跟她擁抱啦!” “你說什么?” 良吉環(huán)視左右。房子肯定在餐廳里。 “你們兩個人在擁抱。你大白天就像條狗一樣和岳母廝混,你在傭人面前不覺得害臊嗎?” “明白了,咱們進臥室說吧!” 良吉突然變得老實了,便降低了嗓門。 “你現(xiàn)在還要干嗎?你們倆都給我從生駒家滾出去!” 千鶴子把丈夫甩在那里,自己進了臥室,從里面鎖上門。不一會兒,良吉從外面敲門,千鶴子卻不給他開門。 那天晚上,良吉好像是在書房里過的夜。白天鬧出了亂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就不好再去房子的房間了。 第二天下午,父親的胞弟叔叔生駒草平來到這里,他說他這是出來散步。 “外面議論紛紛。” 草平說。 “叔叔,您聽到什么啦?” 千鶴子覺得很可恥,一想到人們正在議論自己,心里就很不愉快。 “我聽到很多! “是嗎——護士們正在背后議論吧?” 千鶴子頓時覺得自己很悲慘。 “我那去世的哥哥好像是沒有眼光! “叔叔您了解情況嗎?” “你丈夫好像往他家里拿過很多錢! “這有可能——” 千鶴子也隱隱約約地能感覺到這一點。 “他這人有本事,有能力,但人品很次,總歸是個暴發(fā)戶。” “叔叔您別這么說!” “我說你丈夫不好,也許會傷你的心,我不喜歡民主主義和暴發(fā)戶! 說完,草平開始喝茶。他說他還來,然后便離開了千鶴子的房間。 叔叔生駒草平十年前就是個備受爭議的人物,他在鐮倉城里沒有人不認識他。 身材瘦削的生駒草平拄著手杖走路,城里的人們每天都能在街上看見他。十年前他從報社辭職后,就以隱士形象出現(xiàn)在路人面前。他穿著過時的西裝,冬天戴禮帽,夏天則戴巴拿馬草帽,拄著手杖從街上去海邊漫步。他經(jīng)常在舊咖啡館的屋角上坐上好幾個小時。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思考什么。 只有叔叔、妹妹由紀子和表哥能勢廣行是可以和自己商量的人,但是他們都不能指望。 叔叔走后,千鶴子就想:我還是去找找表哥能勢廣行吧!他以前就對我挺好,可能會替我著想。現(xiàn)在丈夫已經(jīng)被房子奪走了,在這種情況下,她希望有點新氣象。 于是,千鶴子就往“若宮”打去電話。由紀子出來接電話,她懶洋洋地說,阿廣在他自己家里!千鶴子馬上作了外出準備,說是準備,其實就是補補妝,穿上外套。 盡管廣行也不可指望,但是千鶴子和他見個面,也許就能恢復原有的自尊心。千鶴子開始這樣想,要是因為吃醋而喪失自我,那就太不像自己啦! 一 能勢廣行跟一個老太太和兩只大獵犬在鐮倉山山名,位于神奈川縣鐮倉市。深處半個世紀以前建造的房子里住著。 他很早以前就教兩只愛犬數(shù)學,有時還要教想考大學的腦子很笨的資產(chǎn)階級子弟。他喜歡鑒賞音樂,整天無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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