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格羅斯曼作品:一同奔跑的人


作者:格羅斯曼,王建國     整理日期:2014-03-01 10:52:15

男孩被一條陌生的拉布拉多牽著,跑遍耶路撒冷的大街小巷,尋找它的主人。
  原來主人是個和他同年的女孩,修女說她像個天使,警察卻咬定她買了毒品。
  他必須找到她,因為她肯定身處險境,而且,請原諒情竇初開的十六歲吧,他好像愛上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孩了……
  
  作者簡介:
  大衛(wèi)格羅斯曼,1954年生于耶路撒冷,當(dāng)代最負盛名的以色列作家之一。著有《羔羊的微笑》《證之于:愛》《私密語法手冊》《直到大地盡頭》等。他拿遍以色列各種文學(xué)獎項,并在歐美廣受肯定,贏得保羅奧斯特、揚馬特爾、科爾姆托賓等作家的稱贊。
  他是著名的和平主義者,多年來與阿摩司奧茲等人協(xié)力促進巴以和平。他的一個兒子在巴以沖突中死去,但他依然堅守和平立場。
  目錄:
  1“我的影子和我一起上路”
  2“像一只瘋狂的小鳥”
  3“我像瞎子一樣在你后面走”
  4“一顆星豈敢獨行”
  5“親愛的,我已經(jīng)問過所有流浪漢”
  6“像你一樣,當(dāng)你張開翅膀的時候”
  格羅斯曼的這部小說喚起了少年的自尊和自恨,把那些青蔥特質(zhì)書寫得淋漓盡致。
  美國《紐約客》格羅斯曼是寫孩子的圣手:他能完美潛入一個女孩的內(nèi)心,當(dāng)她在理發(fā)店鏡子前眼睜睜看著自己頭發(fā)被剃光;他能精確捕捉一個男孩的恐懼,當(dāng)他被幾個阿飛欺負,不知道自己敢不敢還手。英國《衛(wèi)報》“我的影子和我一起上路”
  大街上,一只狗在狂奔,身后跟著一個男孩子。一根長長的繩子連著男孩子和狗。那根繩子不斷地纏繞過往的行人,引來他們的憤怒和責(zé)罵。男孩子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彼贿叺狼,一邊對狗大喊:“停下!停下!”可是那只狗根本不聽他的,繼續(xù)奔跑。
  狗在前面飛奔,穿過車來車往的公路,闖過一個個紅色信號燈。它金色的皮毛在過往行人密集的大腿之間穿來穿去,在男孩兒眼前時隱時現(xiàn),似乎在尋找著什么秘密!奥c!蹦泻捍舐暫暗。他想,要是知道狗叫什么名字就好了,喊它的名字,它會停下來,至少可以跑得慢一點。但是他深深感覺到,即便如此,這只狗還是會繼續(xù)跑,哪怕繩子把它的脖子勒到幾乎窒息,它也還會繼續(xù)跑下去,直到到達它要去的地方。一旦到達目的地,它一定會離開我。
  這一切發(fā)生得都那么不合時宜。男孩子阿薩夫身體在前面奔跑,思緒卻在后面糾結(jié)。他不愿意去想,他必須集中精力跟著狗跑。他感覺到思緒好像一串叮當(dāng)作響的鐵皮盒子牽扯著自己。父母遠行是這串鐵皮盒子中的一個。此刻,他們正在大西洋上空,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飛行。為什么一定要這個時候突然去旅行呢?他的姐姐是另外一個鐵皮盒子,他簡直害怕去想她,因為凡是她的事情都只有麻煩。還有一些鐵皮盒子,大大小小,在他腦海里相互碰撞。最后一個鐵皮盒子已經(jīng)拖在后面兩個星期了,鐵皮盒子的聲音讓他抓狂,它似乎一遍一遍重復(fù)著,“必須愛上達菲,不要再等了”,“必須愛上達菲,不要再等了”。阿薩夫知道,他必須稍稍停一會兒,把這些讓人抓狂的盒子整理一下。可是,那只狗卻有它自己另外的計劃。
  見鬼!辦公室的門被打開的那一刻,阿薩夫幾乎決定要愛上達菲了。他感到自己終于降服了內(nèi)心深處那股拒絕愛情的魔力。正是那股魔力,一直悄聲對自己說:“那個達菲,她不適合你。她那么饒舌,總是在說別人的壞話,特別是說你的壞話。你有什么必要一晚又一晚地繼續(xù)這種愚蠢的表演呢。”就在他幾乎成功地壓制住這些讓他心煩意亂的聲音的時刻,辦公室的門打開了,有人喊他去看一只狗。最近一個星期,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他一直坐在這間辦公室。站在門口的是達努赫,市政府獸醫(yī)處副主任,算是父親的一個朋友吧,一個身材瘦瘦皮膚黝黑的男人。是他給阿薩夫安排了整個八月份的工作。達努赫對他說,別閑待著了,跟我下去到狗舍。
  終于有事情給他做了。
  達努赫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向他講一只狗的情況。阿薩夫沒有仔細聽。通常情況下,從一種場景走進另一種場景,他需要幾秒鐘適應(yīng)時間。他跟在達努赫身后,穿過市政府走廊。走廊里,有人在繳水費,有人在繳市政稅,還有人在告發(fā)鄰居無證私建陽臺。阿薩夫跟著達努赫,走下應(yīng)急樓梯來到后院,盤算著怎樣消除內(nèi)心對達菲的最后一點排斥,晚上該怎樣對羅伊說。羅伊一直要求他別再猶猶豫豫,要像個男子漢一樣。遠遠的,他聽到一只狗在狂叫。一般來說,狗的叫聲是一呼百應(yīng)的,叫聲有時候會打斷他的美夢?善婀值氖,現(xiàn)在只有一只狗在狂叫。達努赫打開柵欄門走進去,對阿薩夫說了些什么。然后打開第二道門,做個手勢讓阿薩夫走進狗籠之間狹窄的通道。
  不可能誤會,不可能認為達努赫領(lǐng)阿薩夫是來看另外一只狗的。盡管那里關(guān)著八九只,每一只關(guān)在各自的籠子里,但那里似乎真的只有一只狗,其他狗都悄無聲息,智障殘疾。這只狗不是特別大,但是體格強壯,野性十足。然而,它的眼神卻十分絕望。這種眼神,阿薩夫從來沒有在其他狗的眼睛里看到過。它一次次用身體撞向狗籠的鐵網(wǎng),整個一排狗籠隨之抖動,隨后它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高聲吼叫,叫聲中帶著高傲和悲哀。其他狗或站或臥,沉默而驚恐,甚至有些敬畏地注視著它。阿薩夫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如果看到人類有這樣的舉動,他應(yīng)該馬上走上前去幫助他,或者立刻離開那里,讓他獨自消化他的痛苦。
  在這只狗瘋狂吼叫和沖撞狗籠的短暫間隙,達努赫輕聲迅速地說,一個城管前天在市中心錫安廣場附近發(fā)現(xiàn)它,衛(wèi)生防疫的最初以為它處在狂犬病初期,但是后來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癥狀,除了有點外傷有點臟之外,身體狀況良好。阿薩夫注意到,達努赫是用嘴角在說話,似乎害怕這只狗聽到是在談?wù)撍。“已?jīng)四十八小時了,一直這樣,”達努赫輕聲說,“電池還有用完的時候呢,可它是個動物,不是嗎?”他接著說,“這不是普通的街邊野狗!蹦侵还菲沉怂谎,他全身一陣緊張。
  “可它是誰家的呢?”阿薩夫問道,同時身體向后一縮,因為那只狗又用身體沖撞鐵網(wǎng),整個狗籠一陣顫動!皢栴}就在這里,”達努赫鼻子哼了一聲,“這個你必須找到!薄拔以趺凑?”阿薩夫困惑了,“我去哪兒找?”達努赫說,等這只狗安靜下來之后,我們問它。阿薩夫看著他,沒有聽懂。達努赫接著說,很簡單,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我們都是這么做的:給狗拴上繩子,任它在前面跑,人跟在后面,過上一兩個小時,它自己就會把你帶到主人那里,準沒錯。
  阿薩夫覺得他在開玩笑,誰聽說過這樣的事?墒沁_努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好的紙,對他說,重要的是,在把狗交給主人之前,一定要讓他在這張表格上簽字,76號表格。把它放在口袋里,阿薩夫,記住別弄丟,我看你有點馬虎。你還要向他,向尊敬的狗主人解釋,他須繳納一百五十塊錢罰款,不交罰款要上法庭。他必須繳,第一,他疏于看護自己的狗,繳了罰款下次他會記取教訓(xùn),第二,也算是為他給市政府帶來麻煩、浪費市政府人力而做的“一點點”(達努赫一字一頓說出這三個字)補償!他拍拍阿薩夫的肩膀說,找到狗主人之后,他阿薩夫可以回到他在水務(wù)處的辦公室,繼續(xù)在那里無所事事,過完他的大假,由納稅人買單。
  “但是我怎么……”阿薩夫不同意,“你看它……它好像瘋了……”
  就在這時,怪事發(fā)生了:那只狗聽到阿薩夫的聲音,突然站住不動了。它停止在狗籠里跑動。慢慢靠近鐵網(wǎng),注視著阿薩夫。它身體兩側(cè)的肋骨仍然因為氣喘吁吁而上下起伏,但顯然它的動作慢了下來,眼神也暗淡下來,而且很專注。它把頭轉(zhuǎn)向一側(cè),似乎能更好地傾聽阿薩夫在說什么。阿薩夫覺得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張開嘴,用人類語言大聲告訴它:你簡直瘋了。
  狗伸開四腿,趴在地上,低下頭,兩條前腿不停地在鐵網(wǎng)圍欄下面做刨土的動作,喉嚨里發(fā)出新的輕柔而細弱的聲音,像小動物或者小孩子在哭泣。
  阿薩夫從鐵網(wǎng)圍欄的另一側(cè)對著它彎下腰,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連一貫不茍言笑、本來不熱心給阿薩夫安排工作的達努赫,看到阿薩夫注視著狗的雙腿低下身去,也露出了淺淺的笑容。阿薩夫看著那只狗,靜靜地對它說話!澳闶钦l家的?”他說,“你怎么了?為什么這么狂躁?”他說得很慢,留下回答的時間。他沒有太長時間盯著狗的眼睛,以免它不安。他知道對狗說話和與狗交談的區(qū)別是什么,姐姐萊麗的男朋友教過他。狗急速喘著氣,伏下身子。此刻,它第一次看上去顯得有些疲憊和虛弱,似乎比先前小了一些。狗舍終于安靜下來,其他狗開始在籠子里面踱步,恢復(fù)了正;顒印0⑺_夫從網(wǎng)洞伸進一根手指,輕輕摸摸那只狗的頭。狗不搖不動。阿薩夫用手指撫摸狗身上一縷縷粘結(jié)在一起、骯臟不堪的皮毛。狗迅速激動地不停抽泣,似乎極力想向別人訴說些什么,它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在心里保留。它鮮紅的舌頭在顫抖,眼睛睜得大大的,傳達出豐富內(nèi)容。
  正是由于這樣一種情景,阿薩夫才不再與達努赫爭辯什么。達努赫趕緊利用狗安靜下來的功夫,進到狗舍里,在埋藏在厚厚皮毛下面的項圈上拴了一根長長的繩子。
  “好啦,帶它走吧,”達努赫命令道,“現(xiàn)在它會帶著你走的,像個小寶寶一樣!惫吠蝗徽酒鹕,走出狗舍,嚇得達努赫后退一步。它似乎抖掉了身上的疲倦和依戀,然后以全新的眼神左顧右盼,嗅一嗅空氣,聽一聽遠方的聲音。“現(xiàn)在你們兩個相互適應(yīng)了”,達努赫試圖說服阿薩夫和他自己,“跟它在城里轉(zhuǎn)的時候,注意安全,我答應(yīng)過你爸爸!弊詈髱讉字在喉嚨里聲音越來越小。
  現(xiàn)在,狗已經(jīng)全神貫注,準備上路了。它的臉部十分硬朗,一瞬間,似乎有狼一般的表情!奥犞边_努赫稍微有點后悔,“讓你帶它去沒問題吧?”阿薩夫沒有回答,只是吃驚地注視著這只即將奔向自由的狗身上發(fā)生的變化。達努赫再一次拍了拍阿薩夫的肩膀:“你是個大小伙子,你看,比我高,比我壯。你能管住它,對吧?”
  阿薩夫想問,如果這只狗沒有帶他到主人那里他該怎么辦,他要跟在狗后面跑到什么時候(桌子抽屜里還有三個午餐三明治等著他呢),要是狗和他的主人有矛盾不打算回到主人家里怎么辦。
  這些問題阿薩夫當(dāng)時都沒有問,后來也沒有問。阿薩夫當(dāng)天沒有見到達努赫,后來也沒有見到他。有時候,一件事就那樣輕易地做了,可是它卻產(chǎn)生了無窮無盡的后果。阿薩夫的生活就是這樣。
  阿薩夫把繩子的一頭套在手上。狗猛力從原地躍起,拖著阿薩夫向前奔跑。達努赫驚慌地揮揮手,跟著被拖的阿薩夫向前走了幾步,隨后又跟著跑起來。這一切,毫無效果。阿薩夫已經(jīng)在市政府的院子里飛起來,越過樓梯,沖向大街,然后繞過停放的汽車、垃圾箱、行人,奔跑,奔跑……
  一條大尾巴在眼前掃來掃去,穿過人群,穿過汽車。阿薩夫跟在后面,跟著那條大尾巴。狗時時停下來,低下頭,聞一聞,然后轉(zhuǎn)向另一條街道,繼續(xù)奔跑?磥,它知道到底要去哪里。這樣的話,阿薩夫有希望很快停下來,不再奔跑。狗會找到它的家,阿薩夫會在那里把它交給它的主人,謝天謝地,結(jié)束了。可是,阿薩夫一邊跑一邊想,如果狗主人不想交罰金怎么辦。阿薩夫會告訴他,先生,我的職責(zé)不允許我在這種情況下有任何靈活性。你要么交罰款,要么去法庭!那個人會討價還價,但阿薩夫也會態(tài)度堅決,決不妥協(xié)。他一邊跑一邊在心里默默念叨,自己給自己打氣。他知道這沒什么用,每次爭論,他從不占上風(fēng),最后他總覺得舉手投降好過固執(zhí)己見。恰恰因此,在達菲卡普蘭這件事上,他一晚又一晚向羅伊投降,只是不想固執(zhí)己見而已。他很在意高挑單薄的達菲會怎么想,恨自己太軟弱。
  他發(fā)現(xiàn)有個高個子、濃眉毛、戴白色廚師帽的男人在問他問題。阿薩夫看著他,有點茫然。他仿佛看到達菲清晰的面孔,帶著一貫的嘲笑表情和忽閃忽閃的長睫毛,她的面孔與另外一張肥大的帶著怒氣的面孔迅速重疊在一起。阿薩夫一陣驚慌。他看到對面有一個狹窄的房間,那房間好像是在墻上鑿出來的一樣,里面有一個燃燒的火爐。狗不知什么原因決定停在這個小比薩店旁邊。比薩店老板從柜臺后面探出身子,問阿薩夫關(guān)于另一個女孩子的事,問了兩遍,也許三遍!八谀膬海俊彼麊,“好久沒看到她,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卑⑺_夫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看比薩店老板是不是在和別人說話。但是周圍沒有別人,比薩店老板是在和他說話,想知道他的姐妹或者女朋友的事情。阿薩夫?qū)擂蔚匕“茁暎恢撜f什么。在市政府工作這一星期的經(jīng)驗告訴他,在市中心工作的人,有時候各自帶著自己的說話習(xí)慣和風(fēng)格,也有一種奇怪的幽默感。也許因為經(jīng)常與形形色色的客戶打交道的原因,因為與來自各個國家的游客打交道的原因,他們說話時往往有點舞臺的味道,說話時不看對方,倒像是對臺下的觀眾說話。他想躲開那里,繼續(xù)跟著狗跑路。但是那只狗卻坐下來,兩眼充滿希望地看著比薩店老板,舌頭伸出老長。老板友好地對它吹個口哨,似乎他們是老相識,然后用一個飛快的籃球動作從背后扔給那只狗一塊黃奶酪。狗在空中叼住,吞了下去。
  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
  比薩店老板長著兩道像野生灌木一樣的眉毛,讓阿薩夫感到不安。那人說,他從沒有見過這么饑餓的母狗!澳腹罚俊卑⑺_夫吃驚地小聲問。到現(xiàn)在為止,他還不知道這是只母狗。他以為它是一只超級狗,它的速度,它的力量,它的堅強。在瘋狂奔跑中,阿薩夫憤怒而困惑,偶爾也有些享受,似乎自己和這只狗成了一個團隊,一個默契的團隊?墒乾F(xiàn)在,他覺得更奇怪了,原來自己跟在一母狗身后奔跑啊。
  比薩店老板兩道眉毛鎖在一起,帶著懷疑的眼神上下打量阿薩夫,問道:“怎么,她決定讓你到她那里去?”一邊說,一邊開始在空中旋轉(zhuǎn)那個用薄面團做成的飛盤,很專業(yè)地一扔一接,一扔一接。阿薩夫做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介于是和不是之間。他不想撒謊。比薩店老板繼續(xù)在面團上涂抹番茄醬,然后撒上橄欖、洋蔥、蘑菇、芝麻和香葉,盡管除了阿薩夫之外沒有看到別的顧客。他不時看也不看地向阿薩夫身后扔去小塊奶酪。那只母狗剛才還以為是公狗在空中接住奶酪,似乎事先知道他會這么做。
  阿薩夫站在那里吃驚地注視著他們倆和諧地舞動著。他極力想弄明白,自己在那里在做什么,在等待什么。他腦海里閃過要問這比薩店老板的問題,關(guān)于那個帶著母狗來過這里的年輕姑娘的情況。但是他想到的任何一個問題,聽上去都有點荒唐,都必須做一番復(fù)雜的解釋才可以,因為這關(guān)系到尋找失蹤寵物狗主人的方法,關(guān)系到他假期在市政府的工作。阿薩夫終于開始理解他這個任務(wù)的復(fù)雜性了,因為他要在街上向每一個人提問,問他是否認識狗的主人。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嗎?他怎么會在達努赫派他這么一個差事的時候欣然同意沒有反對呢?他腦海里飛速閃過他們在狗舍時本應(yīng)該對達努赫提出的問題,像一個語言犀利甚至有點傲氣的律師一樣,找到無數(shù)理由把這項無法完成的任務(wù)推掉?赡莻時候,他像以往遇到這種情況時一樣,稍稍蜷縮身體,頭埋在寬大的肩膀里,一言不發(fā)。
  擠壓到心里的大大小小的所有憤怒混合在一起,像火焰一樣從內(nèi)心深處爆發(fā),變成對羅伊的仇恨。是羅伊說服阿薩夫今晚四個人一起出去,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羅伊還對他解釋說,慢慢地,他阿薩夫會發(fā)現(xiàn)達菲是多么適合他,不論是內(nèi)心還是外表。他羅伊就是那么說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長時間看著阿薩夫,那眼光,你碰上不得不投降。阿薩夫看到羅伊雙眼圍繞瞳孔有一圈淡淡的金黃色,帶有嘲笑意味。阿薩夫沮喪地覺得,他們的友誼這幾年來有點變了味兒,但是怎么定義這種味兒呢。他心里一陣驚慌,似乎什么東西咬了他一下。他答應(yīng)今晚還要來。羅伊那天拍著他的肩膀說:“我喜歡你,哥們兒!卑⑺_夫離開他的時候心里想,真希望自己有勇氣折回去,把“自己內(nèi)心世界”真實的一面展示給羅伊。羅伊想要的,就是希望阿薩夫和達菲在一起時跟他和梅塔爾在一起時一樣親密。在路上,羅伊和梅塔爾走兩步便親吻一下。而阿薩夫和達菲卻總是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相互間有些厭惡。
  “你怎么啦?”比薩店老板生氣了,“和你說話呢!”
  阿薩夫看到,比薩餅已經(jīng)打好包,裝在一個白色硬紙盒里,切成八塊。比薩店老板強調(diào)了一句,似乎他不愿意多說話:“看好了,和平常一樣:兩塊蘑菇的,一塊玉米的,兩塊原味的,兩塊橄欖的,一塊洋蔥的。走快點,趁熱送到,四十塊錢!
  “送到哪兒?”阿薩夫小聲問道。
  “你沒有騎車?”老板吃驚地,“你姐姐,她把這個放在托架上。你怎么拿呢?先拿錢來!”他向阿薩夫伸出長長的手臂。阿薩夫嚇一跳,連忙把手伸進口袋。他突然怒火中燒:父母走之前給他留下了足夠的錢,但是他已經(jīng)給自己的花費做了詳細計劃,每天的午餐他都是到市政府的小餐廳湊合,省下錢想再買一個佳能鏡頭,父母答應(yīng)從美國給他帶回來。現(xiàn)在這筆預(yù)算外開支讓他十分生氣,簡直火冒三丈。但是他沒有別的辦法,很顯然,那個比薩餅是特意為他準備的,也就是說,特意為牽這只狗來的人準備的。要不是因為阿薩夫當(dāng)時十分惱火,他肯定會問,這只狗的主人到底是誰。但是由于他太生氣了,或者說由于他就是那樣的性格,從來都是別人為他立規(guī)矩,別人替他決定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沒有問,付過錢,飛快地轉(zhuǎn)過身去。他這一轉(zhuǎn)身,意味著他對損失那點錢不再計較。那只狗不管他情緒好與壞,又繼續(xù)沖了出去,牽狗繩被拉到最大長度,阿薩夫一邊叫喊一邊跟在后面猛跑。他一只手拿著大比薩餅盒,另一只手牽著狗繩,全神貫注地保持身體平衡。幸運的是,高舉比薩餅盒的手沒有碰到行人身上。他知道,在這件事上,沒有任何選擇,他現(xiàn)在與卡通片里的送餐員絲毫不差,只不過比薩餅的香味真的正從盒子里飄出來。阿薩夫從早晨到現(xiàn)在只吃了一個三明治。他完全有權(quán)利從舉過頭頂?shù)暮凶永锬贸霰人_餅吃,因為那是他出錢買的,每個蘑菇每個橄欖都是他出的錢。但是,從另外一方面來說,他又覺得這餅根本不是他的,某種意義上說,是另外一個人買了它,是給另外一個人的,而他們兩人并不認識。
  就這樣,手里托著比薩餅,阿薩夫在那個上午穿大街走小巷,走過了一個個紅燈綠燈。他從來沒有在街上這樣跑過,從來沒有一下子違犯這么多法律。四周都是喇叭聲、謾罵聲和叫喊聲,但是聽多了,他已經(jīng)不在乎。慢慢地,他不再那么生氣,因為沒有想到的是,他現(xiàn)在更自由,不用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無所事事,令人窒息。在外面,他擺脫了幾天來纏在身上的大大小小的麻煩,就像一顆流星,沖破軌道,劃過太空,留下一道長長的光芒。又過一會兒,阿薩夫什么都不想了,周圍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他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呼吸聲和心跳聲。盡管他本性不喜歡冒險,但是現(xiàn)在卻越來越享受這種新鮮的神秘的感覺,向著未知的前方奔跑的感覺。他的心,像一只充滿氣體、彈性十足的籃球,狂跳不已。但愿,但愿這一切不要結(jié)束。
  在阿薩夫見到那只狗一個月之前,確切說,在三十一天之前,在耶路撒冷城邊的山谷中一條不寬的公路上,從公共汽車上下來一個姑娘。姑娘不大,看上去十分疲憊,黑色鬈發(fā)幾乎遮滿姑娘的面孔。她走下臺階,身上的巨大背包幾乎把她壓垮。司機小心地問她要不要幫忙,姑娘一抖,身體縮了縮,咬緊嘴唇,搖搖頭說:不。
  下車后,姑娘站在空蕩蕩的車站,目送公共汽車遠去,直到消失在彎彎曲曲的公路盡頭。她站在那里幾乎沒有動,左看看,右看看,午后的陽光照在她一只耳朵上的藍色大耳環(huán)上,一閃一閃。
  車站旁邊有一只生銹的汽油桶,滿身是洞。一塊褪了色的硬紙板掛在左邊電線桿上,上面寫著“去往薩莉和莫迪的婚禮”,箭頭卻指向天空。姑娘最后一次左右看了看,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汽車經(jīng)過。姑娘來回踱幾步,繞到車站后面,向山谷下眺望。她的頭沒有轉(zhuǎn)動,眼睛卻左顧右盼,欣賞山下的風(fēng)景。
  如果這時有人看到她,一定以為姑娘是來郊游的,她的確想給人這種印象。但是,如果有汽車經(jīng)過那里,司機肯定會感到驚訝,姑娘單身一人,掉下山谷可怎么辦呢?也許他會十分困惑,為什么姑娘單獨一個人中午出來到離市區(qū)不遠的山谷郊游,卻帶著那么大的一個背包,倒像是出門遠行的樣子。但是,那里沒有汽車經(jīng)過,山谷里也沒有人。姑娘踩著黃色的芥子花,穿過燙手的巖石向山下走去,消失在茂密的黃連樹和地榆樹叢中。
  姑娘走得很快,由于樹枝刮蹭背包,她有些磕磕絆絆,散亂的頭發(fā)在臉前飄來飄去。她行動困難但很堅決,嘴唇依然緊閉,之前只對司機說過一個“不”字。過了一會兒工夫,她開始氣喘吁吁,心跳加快,胡思亂想。這是最后一次單獨來這里,她想,下一次,下一次
  是否還有下一次。
  現(xiàn)在她來到下面,來到山谷底下。她不時地朝四周望,似乎被風(fēng)景陶醉了。一只松鴉飛過,留下迷人的倩影,掃去了她身體的疲倦。在這里,有一段路她是完全暴露在外的。這時如果有人在高處,在車站旁邊或者公路上,一定可以看到她。也許碰巧他還會注意到,昨天和前天她也下到這里來過。這一個月里,她至少來過十次。
  她最后一次(好像是吧)坐下來整理鞋帶,整整兩分鐘默默地坐著沒有動,把每塊巖石,每棵大樹,每叢灌木都察看一遍。
  突然間,像魔術(shù)一樣,她不見了。即便有人緊跟在她身后,也不可能理解發(fā)生了什么:剛剛她還坐在那里,從肩上取下背包,靠在上面,大口吸氣。風(fēng)依然吹動灌木,山谷卻空空如也。
  她在一條隱秘的通道奔跑,試圖抓住那個像柔軟的巖石一樣在前面滾動,壓過燕麥和薊草的背包。背包停在一棵黃連樹旁邊。已經(jīng)到季節(jié)了,樹枝開始干枯,紅褐色的樹葉飄落各處。
  她從背包的側(cè)袋里掏出手電,熟練地扒開一些干枯的樹枝,露出一個低矮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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