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作者:吳亞丁     整理日期:2014-02-06 12:20:28

本書系吳亞丁的短篇小說選集,收錄了作者近年寫作的10個短篇。這些作品題材獨特,敘述角度新,時間跨度大,簡潔而多層面地描摹了當代中國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世俗生活圖景,通過揭示小說人物的經(jīng)歷與成長,力圖呈現(xiàn)一個較大跨度下社會生存狀態(tài)的不同側面。簡樸動人的故事,凝聚了一個又一個人物的各自際遇和命運。
  本書視野開闊,語言樸素優(yōu)雅,故事構想別開生面,是當代中國小說的一道獨特風景。
  
  作者簡介:
  吳亞丁,當代小說家,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視紀錄片學術委員會會員。現(xiàn)任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深圳市重點文學創(chuàng)作工程簽約作家。
  近年曾出版長篇小說《誰在黑夜敲打你的窗》(作家出版社,2005年)、《出租之城》(花城出版社,2010年)等,并在全國各地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篇。其文學及影視作品曾獲《中國作家》金秋筆會短篇小說一等獎、中國散文年會優(yōu)秀百篇散文獎、中國電視金鷹獎、中國南派優(yōu)秀紀錄片獎和最佳攝影獎、中國廣播電視大獎(全國“星光獎”)及廣東省魯迅文藝獎。
  目錄:
  柴火
  酒宴
  骷髏紙牌
  眺望英格蘭
  一九七五年的大雪
  一頭豬的私奔
  勇氣
  書香門第
  我們的追逐
  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寫這本書里的每一篇小說,差不多都傾注了當時的某個幻覺,某種好奇,某些特定的境況與情緒,以及某種異想。其中的大部分篇什,幾乎集中在一年內(nèi)寫完。因此,讀它們,可能不至于有太多突兀之處。它們的跳躍、連貫與順遂,也是我認可的。
很多人提到短篇小說,說它們是現(xiàn)實生活的記錄,我不這么看。我更多認為,好的小說,是寫現(xiàn)實喚起的某種東西。來自現(xiàn)實,卻又徘徊于現(xiàn)實之上,若即若離,是某種靈動飄逸的東西。我相信,一篇優(yōu)秀的小說,在它的“頭頂”,一定有一種類似古代的五彩祥云般的東西存在。
收錄在這部集中里的作品,就其視野而言,跨度頗大。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學生,乃至中年及暮年,幾乎涵蓋了整個人生。這些東西,寫得自由,代表了我寫作它們的那一年里(以及后面的日子里),我的“東張西望”,“偶有所及”,“若有所思”。倘若讀完它們,不知道能否構成對一個已然逝去了的時代,以及正在經(jīng)歷的年代某些富有情致的回望與遐想?
我出生在江西南昌。唐宋以來,那里就是一個富庶繁榮的好地方。南昌境內(nèi),眾多天然潔凈的大大小小明珠似的湖泊,構成我童年世界里最深最美的記憶。少時,我經(jīng)常與小伙寫這本書里的每一篇小說,差不多都傾注了當時的某個幻覺,某種好奇,某些特定的境況與情緒,以及某種異想。其中的大部分篇什,幾乎集中在一年內(nèi)寫完。因此,讀它們,可能不至于有太多突兀之處。它們的跳躍、連貫與順遂,也是我認可的。
  很多人提到短篇小說,說它們是現(xiàn)實生活的記錄,我不這么看。我更多認為,好的小說,是寫現(xiàn)實喚起的某種東西。來自現(xiàn)實,卻又徘徊于現(xiàn)實之上,若即若離,是某種靈動飄逸的東西。我相信,一篇優(yōu)秀的小說,在它的“頭頂”,一定有一種類似古代的五彩祥云般的東西存在。
  收錄在這部集中里的作品,就其視野而言,跨度頗大。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學生,乃至中年及暮年,幾乎涵蓋了整個人生。這些東西,寫得自由,代表了我寫作它們的那一年里(以及后面的日子里),我的“東張西望”,“偶有所及”,“若有所思”。倘若讀完它們,不知道能否構成對一個已然逝去了的時代,以及正在經(jīng)歷的年代某些富有情致的回望與遐想?
  我出生在江西南昌。唐宋以來,那里就是一個富庶繁榮的好地方。南昌境內(nèi),眾多天然潔凈的大大小小明珠似的湖泊,構成我童年世界里最深最美的記憶。少時,我經(jīng)常與小伙伴們結伴步行去到贛江之畔觀賞“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絢爛景致。當然,在這部小說集中,我沒有寫到它們。但是,我得承認,那些隱藏在中國南方一座著名古城里的汨汨水泊和一江勝景,影響了我的文學觀念。我喜歡的文字,與故鄉(xiāng)有關,更與湖與江河有關。
  這部書中三篇稍長的小說,都是寫深圳的。來深圳近二十年,深圳已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最初的一部長篇小說《誰在黑夜敲打你的窗》,以及后來的長篇小說《出租之城》,寫的都是深圳,是這座毗鄰香港的現(xiàn)代之城。如今,我們生活在一個可以有限地自由遷徙的時代,比之過去的禁錮,是大大的進步了。而自由的遷徙,對一個作家來說,乃是長途跋涉中的驛站,是生命過程所經(jīng)歷的華彩轉換,是宛如水一般流動的生活之路。深圳這地方,因改革開放而建,是在國家文件指導下催生的一座城市。這里,于極短的歷史,匯合了全國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城市規(guī)模不斷膨脹,擴大。又因其持續(xù)領銜全國的經(jīng)濟影響力,而成為當代中國的重要一隅。用文學來表達對這座城市的關注,成為我的重要方向。我希望,讀者在我的作品中所讀到的深圳,是有別于報章雜志之外的深圳,是被文學光束點亮的深圳,也是更接近歷史底色的深圳。
  其實,小說不在乎寫哪里,寫這座城,還是寫那座城。寫出生命的氣息,寫得有洞察力,有力量,才有價值,才重要。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眼睛。日常生活中,人們喜歡自己親自去觀察、觸摸、聞嗅、傾聽,品味和感知這個復雜的世界。而小說,盡管是虛構文體,卻相對獨立和完整地提供了來自他人的一個正式視角。我期待,我在這里所提供的,能夠給您帶來新鮮和驚奇,帶來點別的什么。
   
  吳亞丁深圳
  2013年冬天
  
  柴火
  柴火寒風四起的日子,大雁開始一行一行的,從頭頂掠過,往南飛去了。
  住在村子背面的鰥夫老柴頭,每天早上,總會拘僂著身子,爬到村東頭的小山坡上,站在暮秋寒冷的霜風里,朝南方張望好一陣子。他的孫子柴火早先跟著村里的年輕男女,一起到南方打工去了。村子都走空了,留下來的不是拄杖而行的蹣跚老者,就是渾身泥污的懵懂孩童。只有到舊歷新年來臨,候鳥似的人們,一撥一撥地回來了,村子才又慢慢熱鬧起來。柴火這次去,又快一年了。是的,柴火才十五歲吶,瘦弱得像只沒長大的耗子,一臉稚氣。他心里念叨著柴火該回來了,去年過年柴火和村里的同伴木根一起喜氣洋洋地回來。雖然賺錢不多,可是孩子還小,能帶回那么些票子不容易了。事實上,老柴頭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多的鈔票呢。過年的時候,他和孫子躲在土屋里數(shù)著錢,那個開心呀。柴火給他買三花酒喝,買大肥肉吃。每逢想起當時的幸福情形,他就忍不住擦眼淚。柴火現(xiàn)在是他唯一的親人,柴火娘早亡,他的兒子,也就是柴火的父親,五年前的夏天突然得了一場怪病,沒多久也死在鄉(xiāng)醫(yī)院。天意弄人啊……這些年,孫子成了他心頭唯一的牽掛。他的眼睛藏在老臉里,幾乎看不清東西。可是,他心里是清楚的。是的,他的孫子,柴火這孩子,這幾天是該回來了。
  他這么念叨著,心里涌過一陣高興。秋涼才起,冬天跟著就來了。村里去南方打工的村民們,也跟這季節(jié)悄悄更替一樣,陸續(xù)都回來了。過年了嘛,誰都要回個家嘛。柴火這孩子,也該回來了。
  但是今年過了年二十二,卻仍不見柴火回來。去年,柴火年二十二就已回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老柴頭的心一陣緊,有點沉不住氣,遇見南方打工回來的人,就問是不是見著他的寶貝孫子了?有認識的,就好心寬慰說,你家柴火么?好著吶,歡蹦亂跳的,年前公司趕任務嘛,再說回家的車票也不好買……你就不用操心啦,肯定很快就要回來了。有不認識的,或許眼一斜,甚至不耐煩地啐道,誰是柴火?不知道!搞得老柴頭心里一陣松一陣緊,只不住嘆息。
  冬天雖說看上去老態(tài)龍鐘模樣,又是風又是雪,可是冬天的腳步還是蠻輕快的。老柴頭看著別人家喜氣洋洋的,又是殺豬又是宰羊,準備熱熱鬧鬧過新年,終于忍不住,一顛一瘸,跑去村南面找木根的父親六斤。柴火跟木根,自幼就最要好。六斤家或許能打聽點消息來?憨厚穩(wěn)重的六斤見老柴頭來,客氣地請他在板凳上坐,倒上一杯茶,然后說木根這兩天也沒來電話吶,又寬慰道,柴叔你放心,柴火那么機靈的孩子,你還擔心出什么事呢?木根前幾天電話里還說他們一切都好嘛。老柴頭神情黯然。六斤看在眼里,過意不去,就留老柴頭吃飯。老柴頭害羞不肯,起身倚門而立,卻又沒有離去的意思。六斤誠意地說,柴叔你回去也是清燈冷屋的,有什么意思,不如隨便吃點好了。立刻吩咐木根的娘去雞籠里尋來一只雞蛋多炒個菜,又令木根的妹妹小芹去村頭小商店打兩斤水酒。兩個男人,沉默地就著一盞孤零零垂下的昏暗電燈飲酒。老柴頭慢慢喝著寡淡的水酒,聽見六斤在燈影里絮絮叨叨的,心猿意馬地聊孩子們的陳年舊事。老柴頭著急地說,六斤呀,你看這現(xiàn)在不都年二十五了呀,去年他們早就回來了呀。
  是哩,去年柴火年二十二那天就回來了。只一年不見,老柴頭就瞧見自己的孫子柴火又長高了,而且小臉竟也有些紅潤。那時,他多高興啊。去年的冬天,好像也沒有今年這樣寒冷。去年在簡陋的家里,老柴頭和柴火,爺孫倆烤著熱烘烘的炭火,聊得可開心呢。柴火揮起略微有些像男子般的手臂他還是個孩子嘛,跟他眉飛色舞講述在南方打工的見聞……老柴頭覺得,柴火長大了!嗬嗬,這孩子,什么時候也變得能說會道了?柴火眨巴著眼睛問,爺爺,其實我們在南方打工的日子也很苦很累很難熬。怎么回家說起來,倒又像蠻有意思的了?老柴頭心疼地說,苦么?太辛苦我們就不去了。炭火前,柴火的臉烘得紅撲撲的,靦腆地笑著說,爺爺,去還是要去的,過了年我又長大一歲了。長成大人了,就沒有人敢欺負了。
  六斤望著老柴頭,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事。六斤呷了口淡酒緩緩說,真是哩,今年么,真的快過年了哩,孩子們是該回來了!老柴頭心里寂寞得厲害。他默然喝下些薄酒,起身告辭,正好聽見外面小芹尖聲叫起來,娘!二姨娘來了!
  小芹的二姨娘在鎮(zhèn)里開了個小店,店里擺了個公用電話對外營業(yè),兼帶著自己也用。柴火和木根平時打電話回家,都是打到二姨娘店里再讓她轉告的。她來了,一定會有木根和柴火的消息。老柴頭正怔怔地想著,卻見小芹的娘陪著年輕又有點風騷的二姨娘攜帶著冷風進來。他打了一個激靈。小芹人小鬼靈,推了妹妹小菊一把,讓她趕快去關門。小菊下面雖然還有個小弟弟,可惜年紀太小,還在搖床里睡覺,怎么能爬起來關門?她撅著小嘴,老大不情愿地跑去關門,又急跑回來,想聽大人們說什么。二姨娘一眼就瞅見房中間那張破飯桌跟前木訥的老柴頭。她風風火火地說,哎呀,柴叔也在呀!今天下午就接了木根的電話,正想著趕快告訴你們呢。誰知一直忙著又沒人看店,所以到現(xiàn)在才來。
  啊,有電話了?這消息讓所有人都興奮起來。最可笑的是老柴頭,他立刻像長頸鹿似的,脖子伸得長長的。老頭可憐巴巴地說,有、有柴火的消息嗎?二姨娘搔首弄姿,歪腰站著,一只手扶在土墻上笑道,有呀!木根和柴火好得跟什么似的,怎么會沒有?
  老柴頭就急急地去拍拍青筋畢露的額頭,那上面竟然已經(jīng)沁出微微細汗了。老柴頭連忙俯身作揖,哀求說,急死我了,急死我了,煩你快點說呀。
  想要博人欣賞的二姨娘本想慢慢道來,一來展露一下自己有異于那些普通村婦們的動人風韻,二來也好顯擺一下自己地位的重要性。但她又是一個善良的婦人,眼看著老柴頭著急的樣子,便不忍心,只嘆道,柴叔,看你急成那樣?木根也沒有多說什么呀。他電話里只是說工地沒有完工,得留些人看管工地呢,所以要晚幾天回來。
  晚幾天就回來?聽到這消息,老柴頭滿臉的皺紋立刻舒展開來,有些笑容了。老柴頭自言自語道,我說呢,還以為買不到回來的車票呢?只不過是晚幾天回來嘛,這就好,這就好。他沒敢說“還以為出什么事了”這樣的話,怕不吉利。沉穩(wěn)的六斤待老柴頭說過之后,才問妻妹道,就這些了?旁邊小芹娘早等急了,也連忙插話問,那他們回來的車票買到?jīng)]有呀?到底哪天回來說了沒有呀?二姨娘一拍巴掌,尷尬地說,哎呀,這個沒有說,我也忘了問了!小芹娘嗔怪道,看你,也不問個清楚。六斤慢悠悠地說,你們急什么?有消息就好。沒聽說么,人家工地有事嘛。他看了老柴頭一眼又說,孩子們早晚是要回來的,現(xiàn)在他們在城里,又不比我們鄉(xiāng)下,工作當然更重要了。其實他心里也是著急的,只是聽說孩子們有工作任務,才耽誤回家的行程,就放心了不少。
  從六斤家出來,霜風一吹,喝了酒的老柴頭高一腳,低一腳,走在回家的路上。平時熟悉的溝溝坎坎,現(xiàn)在仿佛全變換了位置,不在平時應該在的地方。這讓他判斷失誤,總是差點摔跟頭;盍舜蟀胼呑拥牡胤,現(xiàn)在竟然這樣跟他鬧,他無處發(fā)泄,只好罵罵咧咧的。只是,每每剛罵完前一個惹惱他的土堆,卻又有一個新溝渠在惡毒地等著他。他心里想,我的娘呀,不就是才喝了這一杯薄酒嗎?難道這片刻工夫,整個村子全都變了?他朝周圍望去,天空是沒有月亮的,倒是一大片斑斕的星星鋪在低垂而黑黢黢的天空,好像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遠處一戶土屋人家,有一星半點燈光泄出來。那是誰家?他想不起來是誰住在那里。這還是自己住了大半輩子的村子嗎?在悠深的黑暗中,氣惱之余,他忽然想起柴火就快要回家了,這才高興起來。!要是今天晚上是和柴火這孩子一塊喝酒,那就太好了!一想到柴火,老柴頭咧著干癟的嘴巴笑了。他的門牙早掉了,一張嘴黑洞洞的,仿佛幽深的古井。說來奇怪,人一高興,村路也仿佛通人性了,平坦了許多,沒有再怎么為難他。
  柴火回來就有酒喝了,老柴頭暗想,心里變得暖洋洋的。是啊,柴火回來,最少就有三花酒了。雖然是散裝的,可是那酒力道夠勁。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比散裝三花酒更好喝的白酒,至少這酒比平時人們喝的摻了水的普通水酒要好喝得多。家里兩間破草屋,也需要翻修翻修了。當然,最好能夠像村子里的有錢人家三寶那樣,也建幾間嶄新的磚瓦房屋,讓別人瞧瞧,我老柴頭也并不差的!當然,現(xiàn)在柴火這孩子年紀還小了點,但是好日子是要慢慢等待的……小樹苗總會長成大樹的!再說了,柴火這孩子,身子骨不像他死去的爸他爸一看就是病歪歪的,柴火比他父親那肯定是強多了。特別是去南方回來后,那個頭呀,看著刷刷地長起來……哼,我老柴頭家,有了柴火這樣有良心、好人品的好孩子,還怕個什么?想到這里,他嘿嘿干笑起來。是的,這樣有酒有肉的美好生活,只有有了柴火才會有;這樣稱心如意的日子,也只有柴火回來才能夠享受到。柴火雖然只有十五歲的年紀,但是他會越長越大的,他會越來越有力氣的,他會越來越有出息的呀。只要柴火能夠賺到錢,他們的生活就有希望,他們的日子就會越過越好。所以呀,現(xiàn)在柴火這孩子,就不僅僅是他們老柴家今年能夠紅紅火火過個好年的唯一期待,也是孤寡的他老年喪子后的最大希望。
  他很滿意柴火這孩子。特別是去年過年回來,柴火一下子變得那么孝順和懂事,讓他吃驚不小。柴火簡直就是變了個人嘛。才一年時間,柴火仿佛一下子就從孩子長成了大人。柴火不僅給他錢花,給他買好酒喝買好肉吃,還像個哥們兒陪著他喝酒聊天……老柴頭樂壞了。他常常偷偷地打量柴火,你看他那濃密的黑眉毛,閃亮的大眼睛,厚實的大嘴巴……哪一樣不是我老柴家的人?那天(當然是去年啦),他坐在火塘跟前幸福地瞅著柴火。原本瘦瘦弱弱的柴火,現(xiàn)在終于長成大人啦。
  過了幾天,老柴頭偶然聽到一個令他不安的消息。有人從南方回來,告訴他說,柴火沒有按期回家不是因為看守工地,雖然工地著實要有人看守;柴火沒有按期回家也不是因為買不著車票,雖然車票著實難買;柴火沒有按期回家,只是因為他還沒有拿到他應該拿的工錢。城里人叫那工資。
  老柴頭想不明白了,哪有干活不給錢的?舊社會給地主家打長工,人家還管飯呢。到了年底,還給分個三擔兩擔谷子呢。不給工錢!他不明白這世界上咋會有這樣缺德的事情發(fā)生?這樣的人太缺德了,不得好死。他這樣想著,不禁氣憤起來。一生氣,氣管炎又犯了。氣管炎一犯,呼吸就困難。
  新年的腳步越來越近了,柴火卻再沒有消息傳來,老柴頭開始有點慌亂了,天天晚上喘著粗氣擔心著柴火。說起來柴火還算好的,他不是還有個木根在一起做伴么?是哩,他好歹還有個木根一起做伴!出門在外,兩個人總歸比一個人要好,一個人容易被欺負,兩個人就不那么容易了。就算那工地的老板不給發(fā)工錢,不發(fā)一個人的,跟不發(fā)兩個人的那是不一樣的。他這樣安慰著自己,時常遙望南方,默默祈禱菩薩保佑。
  日子過得太快了,還沒回過神來,已經(jīng)到年二十九了,再過一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可是仍然不見柴火和木根的影子。木根家的人也慌了手腳,二姨娘不得不每天傍晚都趕過來,她再沒接著木根或者柴火來自南方的電話,只好天天趕回姐姐家來看木根回來沒有。她知道只要木根沒有回來,姐夫六斤或者姐姐也會著小芹跑去鄉(xiāng)里找她問情況的,還不如她自己過來,也顯出姐妹間的關心和溫情。六斤雖然是個沉穩(wěn)的男人,如今也一改矜持,來找老柴頭。在老柴頭的破草屋前,他小心翼翼地搓著雙手問道,柴叔啊,你天天打聽的,有沒有聽說孩子們到底什么時候回。坷喜耦^呼哧喘著氣,吐了口痰,半天沒有答上話來。他,一個獨居一隅又與世隔絕的老鰥夫,哪里知道柴火什么時候能回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們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雖然大家都期待千萬別出什么事情,但是這個年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呢?不是有老板連工人自己應該得的那份工錢都黑著心腸扣住不發(fā)么?城里發(fā)生的事情太稀奇,叫農(nóng)村的人聽了,都驚訝得瞠目結舌。這年頭,農(nóng)村地里的莊稼不值錢,要不用得著往城里累死累活的,去干人家不愿意干的臟活粗活嗎?唉,世道變了,每個人都得小心翼翼地活著了。只是,柴火呀,你得趕快回來才好呀。
  年三十那天,天氣好像黑得特別早,老柴頭希望夜晚來得晚些才好?墒,北風刮得緊,天色陰沉沉的,總像要下雪的樣子。眼看著大年三十到來,家里沒有一點過年的氣象,冷鍋冷灶的,草屋還透著涼風,沒有一點溫暖。最重要的,是柴火仍然沒有回來。柴火沒有回來就沒有錢,沒有錢這年貨怎么買呢?人沒回、錢沒有,這年還怎么過呢?這么想著,老柴頭簡直有些絕望了。
  看看天完全黑下來了,老柴頭獨自坐在屋子里發(fā)呆,他此刻越發(fā)顯得蒼老了。正茫然間,突聽得門外有許多人的腳步聲,有人柴伯柴叔雜亂地喊。老柴頭打開門一瞧,傻眼了。這不是還透著稚氣的木根么?可是柴火呢?柴火這孩子呢?
  木根今天很木訥地站著。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朝老柴頭伸出手來牽他柴伯。老柴頭頓覺難為情,但是沉重的氣氛壓抑了他的靦腆。他又害羞又緊張,任由木根牽著穿過人群,大家無言地讓出一條路,黑暗中老柴頭好像看見六斤了。他沉默地站著,仿佛一大團黑影。他平時是沒有那么大塊頭的。老柴頭只一瞥,心里立時恐慌起來。天!到底發(fā)生什么啦?
  老柴頭看清了,那不是柴火是誰?黑暗中,六斤抱著柴火。柴火的右腿扎著白晃晃的繃帶,繃帶上還滲著污黑的血漬,胳臂下邊是一根簡易拐杖。他心里一緊,未待喊出,又望見柴火的左眼,也蒙著白紗布。天哪!
  老柴頭的呼吸立刻艱難起來,一口痰逼在心頭,差點昏厥過去。柴火?柴火!孩子,是你嗎?
  柴火沒有聲音。那人仿佛不是他的孫子,又仿佛天生啞巴似的,只是不吭聲。他那只沒有蒙著紗布的眼睛,好像眨了一下。在黑夜里,那眸子卻仿佛將熄的炭火,只剩一絲暗紅的余溫。
  老柴頭揪著自己的胸脯,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又震天動地般咳嗽好一陣子,拼力喊道:柴火!柴火!但是,天可憐見,他那蒼老悲凄的聲音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見。老柴頭一下子就跌坐在冰冷潮濕的地上。
  六斤難過極了,低聲說,柴火,你爺爺來了。
  柴火仿佛癡呆似的,沒有反應。六斤無奈,對木根說,木根,你扶你柴伯回去吧。
  這時柴火卻突然像火山瞬間爆發(fā),號叫著掙開六斤的手,揮舞著拐杖,跌跌撞撞地向爺爺撲過去。
  寒冷的夜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像刀子似的刮著。人群中開始議論起來。有人說,柴火其實是很無辜的。老板不發(fā)工錢,工人要過年了,一年的辛苦錢扣住不發(fā)想懶賬,天理何在啊?憤怒的工人們和老板發(fā)生爭執(zhí),雙方打起來了。柴火這孩子個頭小,混亂毆打中不幸被打中眼睛,成了獨眼龍……而那條斷腿,也不知道能否接好……可憐的孩子,才十五歲就瞎了一只眼、殘了一條腿……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啊……村民們七嘴八舌的聲音,像捅了馬蜂窩。而二姨娘呢,獨自抬起胳膊,躲在人群中偷偷地擦著眼淚。
  他們回到破舊的草屋里。村里的人們好言安慰了一會兒,慢慢離去。畢竟,誰家都要過年的嘛。屋子里寂靜凄涼。不知是哪位好心的村人送了點木炭來,令這寒冷的房子有些暖意。老柴頭與柴火無言地坐在火塘前,他們謝絕了鄉(xiāng)親們的邀請,寧愿自己待在這樣凄冷的房子里。唉!要是在去年,這個時候,柴火早就開開心心地給爺爺試著新衣了。這乖孩子,嘴巴可甜呢,老遠就樂呵呵地喚他喊他啦。要是在去年,柴火已經(jīng)將一大堆嶄新的鈔票,故意撒了一床呢。他們喜歡快活地趴在床上數(shù)錢,一枚硬幣一枚硬幣地數(shù),一張鈔票一張鈔票地數(shù),那個開心呀,他們總是數(shù)了又數(shù)……是哩,要是在去年,缺了條腿、用石頭支著的破木桌上還放著好幾瓶他喜歡喝的三花酒呢。過年了嘛。柴火聰明著呢,知道爺爺好酒,早早就預備好了。是的,要是在去年,就連烏黑的灶臺上也堆滿了爺爺喜歡吃的大肥肉……那是什么樣子的新年呀?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也不過如此吧?在去年,老柴頭和柴火,這一老一少,就是那么歡天喜地過年的。那是老柴頭一生中最幸福最難忘的時刻啊?墒牵F(xiàn)在呢?
  火塘里的炭火慢條斯理地燃著,土屋里仍然涼颼颼的。寒氣仿佛無數(shù)條小蟲子,透過舊棉襖鉆進身體里,讓人哆嗦個不停。柴火將拐杖擱在一旁,笨拙地在破舊的棉衣里掏了好久,才掏出個東西來。原來,那是老板事后給柴火的五百元賠償金。痛苦莫名的老柴頭,怔怔地接過那五張火紅的票子。他擦了擦眼睛,失神地瞅著。他的手仿佛不聽話似的,沒完沒了地抖。那五張輕飄飄的百元鈔票,仿佛不是錢,而是火,是一片紅艷艷的火苗……他一陣眩暈,感覺土屋在旋轉。是的,他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的手,青筋畢露,粗糙干癟。這般粗糙而又干癟的手掌,怎么配拿這么多錢呢?他內(nèi)心一陣慌亂。那幾張鈔票現(xiàn)在不是輕如鴻毛的紙片,是異常沉重的鉛塊。柴火見狀,緊張起來,身子變得僵直,他用獨眼,直勾勾地盯住爺爺。是哩,爺爺一個不小心,那些錢就會直接掉進火塘的!那可是用命換來的血汗錢呀。那些錢要是掉進火塘里,就立刻會被已經(jīng)旺起來的熊熊火焰燃燒掉的!但是,老柴頭顯然沒有想這許多,他神情恍惚,兩眼茫然,滿臉沮喪。忽然,柴火看見爺爺手里的大紅票子,悄然掙離了那只長滿老繭的粗糙的手掌,在火塘上面舞蹈著,然后急速滑落……
  柴火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老柴頭猛然從失神中驚醒,瞥見柴火這孩子歪著身子,不要命地撲向火塘。
  酒宴
  和許多從青年時代起就懷才不遇的男人一樣,李鶴大學畢業(yè)后就在這南方偏僻的小城混生活。名義上他也算是混跡官場,實際上做了一輩子小科員。很多年里,到了春天,他一顆倦怠沉睡的心,仿佛忽然會蘇醒來。這時他會不言不語,帶著老婆明霞回到桃花村去看望外婆和父母。小村后山,總是開滿灼灼桃花。順帶說一句,桃花村的桃花在歷史上那是十分出名的。關于這一點,權威的桃花縣志早在三百多年前即有明確記載。
  那些年,李鶴是不喝酒的。李鶴不喝酒算不得什么,關鍵是,李鶴的老婆明霞釀得一壇好酒。她的釀酒術得自娘家真?zhèn)鳎侨∽蕴一ê忧遒乃,花是取自桃花村香艷的花(瓣),因此這酒便有個好聽的名稱,叫做桃花酒。
  李鶴不喝酒的原因很簡單。多年前初回家鄉(xiāng),他還很年輕,是鄉(xiāng)中學的語文老師,因為表現(xiàn)好,幾年后即借調(diào)到縣教育局。他有個毛病,沾酒臉就紅,而且脖子跟著暴紅直到肩膀,連女人們都被惹得抿嘴笑。當時的一位局領導,目睹此景,很嚴肅地對他進行了批評。年輕人喝酒就像個斗雞公,怎么行?形象不好,又容易鬧事。為了追求進步,李鶴下決心戒了酒。那會兒他年少,對酒也沒什么嗜好。承諾既出,明霞就生氣了。是呀!巧婦新酒為誰釀?她曾問夫婿,真要戒酒?答曰,當然戒呀!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她惱了,問,不后悔?他說,不悔。老公不喝酒,豈不就意味著她一身絕技從此雪藏起來?靜想下來,為了丈夫的前途,她也只好認了。
  在縣機關,人們總愛“小李”、“小李”地喊李鶴。沒想到這一喊就喊了二十多年,小李也從二十多到年近半百,“小李”兩個字卻像公章一樣蓋在他身上。有道是,春花秋月都付與斷垣殘壁。
  不承想,到了四十八九歲那年,老“小李”時來運轉。和往常一樣,這年春天的一個周末,李鶴仍舊一如往年攜妻返家賞桃。村后滿山桃花,云蒸霞蔚的一片,開得比任何一年都旺。及至天晚,明月初上,他仍驚嘆這寥廓晴空下明明滅滅的萬千氣象。明霞婚育多年,早已度過青春期,在時間的風霜里變成一個成熟的婦人。暗夜里卻見丈夫這把年紀了,竟于月下拈一枝帶露桃花,沉吟不語。莫非男人老來也風流?真?zhèn)是,一個滿腹心事,一個芳心不悅。老李見狀,怕老妻生氣上火,也曾低聲下氣地相勸,一時未果。夫妻賭氣,竟一夜無話。
  孰料周一上班,李鶴就遇上天大好事了。組織上正式通知,他被提拔做了教育局的教育股長。人事的衰勢與榮光,真是一夜之間可以轉換的。一夜之間他從一名大勢已去的老科員,倏忽變成蓄勢待發(fā)的新股長。喜不自禁之余,他突然想起“昨夜桃花月明中”的景象。哎!桃花是有靈氣的?h志上寫:桃花開,艷福來。原來它所謂的“艷!,居然會是這個。哈哈,明霞分明吃錯了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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