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民國才女廬隱的一部散文隨筆集。廬隱的創(chuàng)作生涯很短,但其思辯才識相當(dāng)健全,文學(xué)創(chuàng)作體悟非常,在文化、歷史、藝術(shù)等方面的涉獵也相當(dāng)廣泛和深入。她提出了婦女獨立獲取人生價值的必要,也提出了文學(xué)對歷史進(jìn)步應(yīng)起推動作用及革命之于文學(xué)的重要性等看法。文如其人,《柔腸一寸愁千縷》展現(xiàn)出她的豪爽、樸實、倔強和她的獨特的溫柔。她無掩蓋地暴露她的思想感情,她無顧慮地攤開矛盾、愛憎。從她作品中,可以尋到她“游戲人間”的蹤跡,可以看到是怎樣“玩火”,可以聽出一個掙扎在時代車輪輾軋下的女性的怨訴與哀吟。" 一段春愁 梅麗攬著鏡子仔細(xì)的撲著粉,又涂了胭脂和口紅,一絲得意的微笑,從她的嘴角浮起,懶懶的揚起那一雙充溢著熱情的媚眼,向旁邊站著的同伴問道:“你們看我美嗎?年輕嗎?” “又年輕又美麗,來讓我吻一下吧!”正在改學(xué)生英文卷子的幼芬,放下紅鉛筆,一面說一面笑嘻嘻的跑了過來。 “不,不,幼芬真丑死了,當(dāng)著這許多人,要作這樣的壞事。”梅麗用手擋住幼芬撲過來的臉,但是正在幼芬低下頭去的時候,梅麗竟冷不防的在她額上死勁的吻了一下,就在那一陣清脆的吻聲中,全屋里的人都哈哈的笑起來了。 下課鈴響了,梅麗已經(jīng)打扮得停當(dāng),她裊裊娜娜的走到掛衣服的架子旁,拿下那件新大衣,往身上一披,一手拉著門環(huán),回過頭來向同伴說了一聲“bye bye”才姍姍的去了。 “喂!你們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吧?”愛玉在梅麗走出去時,冷冷的向同伴們問。 “不曉得,”美玲說,“你也不知道嗎?” “我怎么就該知道呢?”愛玉的臉上罩了一層紅潮。 “不是你該知道,是我以為你必知道!泵懒崂淅涞卣f。 “算了,算了,你們這個也不知道,那個也不知道,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阿憨突然接著說。 “你知道什么,快些滾開!”愛玉趁機解自己的圍。 “這有什么希奇,她到靜安寺一百八十號去看情人罷了,你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就讓我這個大炮手把這悶住的一炮放了吧!” “你這個小鬼倒痛快!”幼芬說,“可是你的炮還有半截沒完。” “唉,我是君子忠厚待人,不然當(dāng)面戳穿未免煞風(fēng)景! 同伴們不約而同的,都把視線集在愛玉的身上,哈哈的起著哄。 “奇怪,你們?yōu)槭裁炊伎粗倚Γ俊睈塾窦t著臉說。 “那里,我們的眼睛東溜西轉(zhuǎn)是沒有一定的,怎么是一定在看你,大約你是神經(jīng)過敏吧!”阿憨若無其事的發(fā)揮著。 “小鬼你不要促狹,當(dāng)心人家恨得咬掉你的肉!庇追倚χf。 “該死,該死,你們這些東西,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愛玉一面拖住阿憨一面這樣說。 “喂!愛玉我要問你一句話,你不許騙我!卑⒑┬ξ恼f。 “什么話?” “很簡單的一句話,就是你同梅麗是不是在搞一個甜心! “什么甜心,我不懂! “不懂嗎?那么讓我也權(quán)且摩登一下學(xué)說一句洋話,就是Sweet heart! “沒有……我從來不愛任何男人,更不致同人家搶了……你聽誰說的?” “誰也不曾說,不過是我的直覺! “不相信,一定是你聽到什么話來的! “不相信由你,只是我問你的話,你憑良心來答復(fù)我……不然我又要替你去宣傳了! “那種怪話有什么可宣傳的,我老實告訴你吧,那個密司特王我在一年前就認(rèn)得他,假使我真要同梅麗搶也不見得搶不過她,不過我覺得一個女孩子同男子交際,不一定就要結(jié)婚……而且聽說密司特王已經(jīng)有一個女子了……但是我知道梅麗一定疑心我在和她暗斗,這真太可笑了。” “其實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這年頭什么東西都是實行搶的主義,那么兩個女人搶一個情人又算什么?而且又是近代最時髦的三角戀愛呀!” “小鬼?你真是個小鬼,專門把人家拿來開心!” “死罪死罪,小鬼從不敢有此異心,不過是阿憨的脾氣心直口快而已,小姐多多原諒吧!” 愛玉用勁的擰了阿憨一把,阿憨叫著逃到隔壁房里去了。 當(dāng)阿憨同愛玉開心的時刻,梅麗已到了靜安寺一百八十號了,她站在洋房的門口,從新的打開小粉盒,把臉上又撲了些香粉,然后把大衣往里一掩,這才舉手撳動門上的電鈴,在這個時候她努力裝成電影明星的風(fēng)騷姿勢。 不久門開了,一個年輕而穿著得極漂亮的男人,含笑出現(xiàn)于門前的石階上……這正合了梅麗的心愿,因此她不就走進(jìn)去,故意的站在門口,慢慢轉(zhuǎn)動著柔若柳枝的腰桿,使那種曲線分明妙曼的豐姿深深印入那男人的心目中。 那滿面笑意的男人,敏捷的走了過來說道:“歡迎,歡迎!”一面伸手接過梅麗的小提包。 “怎么樣,好嗎?密司特王!”梅麗含著深醇的微笑,柔聲的說。 “謝謝,一切都照舊,你呢,小姐!”男人像一只鳥兒般的活潑的說。 “我嗎?唉,不久就要到天國去了!”梅麗吃吃的笑著說。 “你真會說笑話,小姐青春正富,離到天國還遠(yuǎn)著呢!”男人說著把仆人送來的茶接過來,放在梅麗面前說:“吃茶吧!”他依舊坐到位子上去。 “青春!青春!”梅麗感觸的叫道,“我那里還有什么青春,你簡直是故意的取笑我!” “沒有的話!”男人臉上裝出十三分的真誠說道:“現(xiàn)在正是小姐的青春時代,真的,在你的臉上浮著青春的笑;在你的舉動上,也是充滿了青春的活潑精神……” 梅麗看著他微笑——深心里都?xì)g喜得幾乎涌出感激的眼淚來。 “喂!王,你的話我也相信是真的,我們學(xué)校里的同事,樣子都比我老得多,前幾天我遇見密司柳!她也稱贊我年輕,并且還說我的眼睛和別人不同……王,你看出我的眼睛有什么不同嗎?” “對了,你的眼睛比無論什么人都美,而且含著一種深情……”王含笑說。 “真是的,你也這樣說……你歡喜我的眼睛嗎?”梅麗含羞的望著他。 男人挨近她身旁,低聲說道:“你應(yīng)許我吻你的眼睛嗎?” 梅麗整個的頰上,罩了一陣紅潮,半推半就的接受了那又溫又香的一吻,于是沉默而迷醉的氣氛把一雙男女包圍了。 “鐺啷啷!”電話鈴響了,男人連忙跑去取下電話機來!拔埂沂峭跣赂Α趺礃印逗,可以,但是要稍微遲些……好,再會! “哪個的電話,不是愛玉的嗎?”梅麗嬌癡癡的說。 “不是,不是,”王有些驚惶的說道,“是一個男朋友約我去談?wù),有一點事務(wù)上的交涉!” “哦,那就真不巧了,我想今晚同你去吃飯,并且看《卡門》去! “真是討厭,”男人皺著眉頭說,“我要不是為了一些事務(wù)上必須接洽的事,我就辭掉他了……這樣吧,我明天陪你去如何?” “也好吧……那么我現(xiàn)在去了,省的耽擱你的正事!” “何必那樣說!”他說,“這更使我抱歉了!” “算了吧,這又有什么歉可以抱呢,只要你不忘記你還有我這么一個朋友就行了!泵符愓玖似饋,王把大衣替她披上,一直送她到了電車站,他才又回轉(zhuǎn)來,從新洗了臉,頭上抹了一些香油,興沖沖的出去了。 梅麗上了電車回到家里時,心里像是被寂寞所戳傷,簡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想找愛玉去看電影——同時她心里有些疑決不下的秘密,也想借此探探虛實。她從新披上大衣,叫了一輛人力車,到了愛玉的家門口,只見她家的張媽站在門口,迎著笑道:“小姐才出去了! “哦,也出去了,你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嗎?” “那我不大清楚,是王少爺來接她去! “王少爺?哪一個王少爺?” “就是住在靜安寺的! “哦……回頭小姐來時,你不必多說什么,只說我來看她就足了! “曉得了!睆垕屨f著,不住的向梅麗懊喪的面色打量,梅麗無精打采的仍坐了原車回家去了。 次日絕早,梅麗獨自坐在辦公室里,呆呆的出神,不久美玲推門進(jìn)來了: “喂,梅麗,你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 “昨晚睡不著,所以老早就起來了! “為什么睡不著?莫非有什么心事嗎?……你昨天一定有點什么秘密,說真話,成時請我們吃喜酒! “你真是會說夢話,我這一生再不嫁人的,哪來的喜酒請你吃呢?我告訴你吧,這個世上的男人都壞透了,嘴里甜蜜蜜的,心里可辣得很呢!” “這是什么意思,你發(fā)這些牢騷?” “哪個又在發(fā)牢騷呀!”愛玉神采飛躍的跑了進(jìn)來插言說道。 “你今天什么事這樣高興呀?”美玲回頭向愛玉說。 “我天天都是這樣,也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你到底是個深心人,喜怒哀樂不形于色!”阿憨又放起大炮來。 “哼,什么話到了你這小鬼嘴里就這樣毫無遮攔!”梅麗笑著擰著阿憨的嘴巴子說,大家都不禁望著阿憨發(fā)笑。 第一課的鐘聲打過了,愛玉、梅麗都去上課,辦公室里只剩下美玲、幼芬和阿憨。這時美玲望著她倆的影子去遠(yuǎn)了,便悄悄的笑道:“這兩個都是傻瓜,王簡直就是拿她們耍著玩,在梅麗面前,就說梅麗好,在愛玉面前就說愛玉好,背了他們倆和老伍他們就說:‘這些老處女,我可不敢領(lǐng)教,不過她們迫得緊,不得不應(yīng)付應(yīng)付。’你說這種話叫梅麗和愛玉聽見了要不要活活氣死!” “這些男人真不是好東西,我們叫梅麗她們不要睬他吧,免得他爛嚼舌根!”幼芬天真地說。 “那你簡直比我老憨還憨,她倆可會相信你的話?沒得惹她們兩邊都罵你!”阿憨很有經(jīng)驗似的說。 幼芬點頭笑道:“你的話不錯,我們不管他們?nèi)哓ヒ,冷眼看熱鬧好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梅麗拿著一封信,滿臉怒氣的罵道:“什么該死的東西,他竟騙了我好幾個月,現(xiàn)在他的情人找得來,他倒也撇得清,竟替我介紹起別人來,誰希罕他,難道我家里就沒有男人們,他們就沒有朋友可介紹,一定要他這死不了的東西多管閑事!” “喂!這算什么,哪個又得罪了你呀!”阿憨找著碰釘子,梅麗睬都不睬她,便飯也不吃的走了。 愛玉卻鎮(zhèn)靜得若無其事般的說道:“美玲,密司特王要訂婚了,你知道嗎?他的愛人已經(jīng)從美國回來了。” “哦,這個我倒沒有聽說……這就難怪梅麗剛才那么痛心了! “本來是自己傻瓜嘛……所以我再也不上他的當(dāng)!睈塾裱b出得意的樣子說。 阿憨向著幼芬微笑,她簡直又要放大炮了,幸喜幼芬攔住她道:“你不要又發(fā)神經(jīng)病呀,”阿憨點點頭,到底伏著她的耳朵說道,“她是啞子吃黃連,有苦不能言罷了!币魂嚳┛┑拇笮螅⒑┍銚P長而去。 梅麗這幾天是意外的沉默,愛玉悄悄的議論道,“你們看梅麗正害love sick,你們快替她想個法子吧! “夫子莫非知道嗎?”阿憨又憨頭憨腦的釘上這么一句,使愛玉笑不得哭不得,只聽見不約而同幾聲“小鬼,小鬼”向著阿憨,阿憨依然笑嘻嘻的對付她們。 時間把一切的糾紛解決了,在王先生結(jié)婚后的兩個月,梅麗和愛玉也都有了新前途,這一段春愁也就告了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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