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世紀門檻邊的中國人,今天正以前所未有的開放胸懷,海納百川,博取眾長,向著二十一世紀邁進;厥装倌觑L云,中國人在繼承傳統(tǒng)文化并吸取他民族文化精華以建設現(xiàn)代化的歷程,付出了艱辛的努力,留下無數(shù)令人反思不已的話題。 魯迅《藥》指導大概 藥 一 、偾锾斓暮蟀胍,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里,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凇靶∷ǖ牡,你就去么?”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里邊的小屋子里,也發(fā)出一陣咳嗽。 “唔。”老栓一面聽,一面應,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來!昝?你娘會安排的。” 、劾纤牭脙鹤硬辉僬f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著他的兩腳,一前一后的走。有時也遇到幾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覺爽快,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④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遠里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他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著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fā)冷。 、荨昂撸项^子。” “倒高興……。” 老栓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已經(jīng)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卻也看不出什么別的奇怪。 、逈]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后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里也看得清楚,走過面前的,并且看出號衣上暗紅色的鑲邊。——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jīng)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趕;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呃纤ㄒ蚕蚰沁吙矗瑓s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⑧“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攤著;一只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崂纤ɑ琶γ鲅箦X,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zhuǎn)身去了。嘴里哼著說,“這老東西……! 、狻斑@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并不答應;他的精神,現(xiàn)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xiàn)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原文此處為“□”)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jīng)收拾干凈,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fā)光。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貼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的女人,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fā)抖。? “得了么?” “得了! ?兩個人一起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 “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里來! 一面整頓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里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么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shù)搅恕_@人每天總在茶館里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整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他!俺疵字嗝矗俊比匀粵]有人應。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里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說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里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欢喙し颍呀(jīng)全在肚里了,卻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進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shù)膴A被。 三 ?店里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個花白胡子的人說。 “沒有!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吃下!睓M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么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么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里面睡著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花白胡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jié)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那個小家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fā)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谝灰阄覀兯ㄊ暹\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F(xiàn)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翻。”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后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xiàn)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紅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那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jīng)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胡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么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jīng)吃完飯,吃得滿身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fā)了瘋了!被ò缀踊腥淮笪蛩频恼f。 “發(fā)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里的坐客,便又現(xiàn)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拼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么咳。包好!” “瘋了!瘪劚澄迳贍旤c著頭說。 四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迭迭,宛然闊人家祝壽時候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座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么。微風起來,吹動他短發(fā),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fā),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xiàn)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座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里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蹦抢吓伺腔灿^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fā)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fā)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fā)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么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見一只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微風早經(jīng)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fā)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jīng)]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竦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指導大概 本篇是短篇小說。正題旨是親子之愛,副題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這故事是在清朝的末年,那時才有革命黨;本篇第三段“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一句話,表示了革命黨的主張,也表示了朝代。這故事是個小城市的故事,出面的人物也都是小城市的人物。那時代的社會還是所謂封建的社會;這些人物,這些人物的思想,自然充滿了封建社會的色彩。從華老栓到夏四奶奶,都是如此。 故事只是這樣:小茶館的掌柜華老栓和華大媽夫婦只有小栓一個兒子,像是已經(jīng)成了年。小栓生了癆病,總不好。老夫婦撿到一個秘方,人血饅頭可以治好癆病。老栓便托了劊?子手康大叔;當然,得花錢。剛好這一個秋天的日子,殺一個姓夏名瑜的革命黨,老栓去向康大叔買回那人血饅頭,讓小栓吃了。小栓可終于沒有好,死了。那夏瑜是他的三伯父夏三爺告了密逮著的。夏瑜很窮,只有一個老母親,便是夏四奶奶。他在牢里還向管牢的紅眼睛阿義宣傳革命,卻挨了兩個嘴巴。夏三爺告密,官廳賞了二十五兩銀子。一般人沒有同情那革命黨的。他是死刑犯人,埋在西關外官地上;華家是窮人,小栓也埋在那里。第二年清明,華大媽去上墳,夏四奶奶也去。夏四奶奶發(fā)見兒子墳上有一個花圈,卻不認識是什么,以為他讓人冤枉死了,在特意顯靈呢。華大媽瞧著夏四奶奶發(fā)怔,過去想安慰她;看見花圈,也不認識,只覺得自己兒子墳上沒有,“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她終于勸著夏四奶奶離開了墳場。 本篇從“秋天的后半夜”①老栓忙著起來去等人血饅頭開場。第一段說到饅頭到了手為止。第二段說老栓夫婦商量著燒那饅頭,直到看著小栓吃下去。第三段康大叔來到茶館里,和老栓夫婦談人血饅頭;從饅頭談到了那革命黨。這卻只是茶客們和他問答著,議論著。這兩段里都穿插著小栓的病相。第一段的時間是后半夜到天明;第二、三段只是一個早上。第四段是第二年清明節(jié)的一個早上,華大媽去上兒子的墳,可見小栓是死了。夏四奶奶也去上兒子的墳,卻有人先已放了一個花圈在那墳上。第一段里,主要的是老栓的動作;第二段里是華大媽的。第三段里主要是康大叔和茶客們的對話。第四段里主要的卻是夏四奶奶的動作。? 老栓和華大媽都將整個兒的心放在小栓的身上,放在小栓的病上。人血饅頭只是一個環(huán);在這以前可能還試過許多方子,在這以后,可能也想過一些法子。但只這一環(huán)便可見出老夫婦愛兒子的心專到怎樣程度,別的都不消再提了。魯迅先生沒有提“愛”字,可是全篇從頭到尾都見出老夫婦這番心。他們是窮人。不等到第四段說小栓埋在“窮人的叢冢”?里我們才知道,從開始一節(jié)里“華老栓”這名字,和“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便看出主人公是窮人了。窮人的錢是不容易來的,更是不容易攢的。華大媽枕頭底下那一包洋錢,不知她夫婦倆怎樣辛苦才省下來的?墒菫榱巳搜z頭,為了兒子的病,他們愿意一下子花去這些辛苦錢。“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才掏出那包錢。老栓“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②。他后來在丁字街近處的那家鋪子門邊站著的時候,又“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⑤。這些固然見出老夫婦倆錢來的不易,他們可并不是在心疼錢。他們覺得兒子的命就在那人血饅頭上,也就在這包錢上;所以慎重的藏著,慎重的裝著,慎重的守著。這簡直是一種虔敬的態(tài)度。 老栓夫婦是忙人,一面得招呼茶客們,一面還得招呼小栓的病。他們最需要好好的睡。可是老栓去等饅頭這一夜,他倆都沒有睡足,也沒有睡好;所以第二天早上兩個人的眼眶都圍上一圈黑線??。那花白胡子甚至疑心老栓生了病?。這一夜老栓其實不必起來得那么早,連華大媽似乎都覺得他太早了一些,所以帶點疼惜的說,“你就去么?”②但是這是關系兒子生命的大事,他怎敢耽誤呢!大概他倆惦記著這件大?事,那上半夜也沒有怎樣睡著,所以第二天才累得那樣兒。老栓出了門,到了丁字街近處那家關著門的鋪子前面立住,“好一會”④,才有趕殺場的人“從他面前過去”⑤,他確是太早了一些。這當兒華大媽也不會再睡。她惦記著,盼望著;而且這一早收拾店面是她一個人的事兒。老栓出門前不是叫了小栓“你不要起來!昝?你娘會安排的”②。“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jīng)收拾干凈,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fā)光”?,可見她起來也是特別早的。兩夫婦一個心,只是為了兒子。 老栓是安分良民,和那些天剛亮就起來趕殺場的流浪漢和那些劊子手不是一路。他們也看出他的異樣,所以說,“哼,老頭子!薄暗垢吲d!雹荨斑@老東西……”⑨,他膽兒小,怕看殺人,怕見人血,怕拿人血饅頭。他始終立在那鋪子的檐下,不去看殺場。固然他心里只有兒子的病,沒心趕熱鬧去;害怕可也是一半兒。他連那些去看殺人和那殺人的人的眼光都禁不起⑤⑧,他甚至看見那殺人的地方——丁字街——,聽見譏諷他也來看殺人的話,都“吃一驚”④⑤,何況是殺大呢?人血饅頭是那劊子手送到他面前來的。他還不敢接那“鮮紅的饅頭”⑧,是那劊子手扯下他的燈籠罩,塞給他,他才拿著的。這人血饅頭本該“趁熱的拿來,趁熱吃下”?,可是老栓夫婦害怕這么辦!皟蓚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才決定拿一片老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和那“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燒了給小栓吃。他們不但自己害怕,還害怕小栓害怕,所以才商量出這個不教人害怕的辦法來。他們硬著頭皮去做那害怕的事兒,拿那害怕的東西,只是為了兒子。但他們要盡可能的讓兒子不害怕,一來免得?他不敢吃,二來免得他吃下去不舒服。所以在重包饅頭的時候,華大媽“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里來’”?。她正是害怕小栓看見“那紅的饅頭”?!鞘侨搜z頭,能治病,小栓是知道的。 老栓夫婦唯一關心的是小栓的病。老栓起來的時候,小栓醒了,“里邊的小屋子里,也發(fā)出一陣咳嗽”②,他出門的時候,吹熄燈盞,特地走向里屋子去。小栓又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他不要起來,店面由他娘收拾去②!奥牭脙鹤硬辉僬f話,料他安心睡了”③,老栓才出了門。一個作父親的這樣體貼兒子,也就算入微了。母親自然更是無微不至。重包饅頭時華大媽那句話,上節(jié)已引過了。她和小栓說話,給小栓作事,都是“輕輕”的。第二段第三段里見了三回:一回是“輕輕說”?,一回是“候他氣喘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shù)膴A被”?,又一回是“輕輕的問道”?,老栓固然也是“低低的叫”,但那是在夜里,在一個特殊境地里。華大媽卻常是“輕輕”的,老是“輕輕”的,母親的細心和耐性是更大了。 老栓夫婦是粗人,自然盼望人血饅頭治好小栓的病,而且盼望馬上治好。老栓在街上走的時候,“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③。他的高興,由于信和望。他拿到那饅頭的時候,聽得有人問他話!暗⒉淮饝;他的精神,現(xiàn)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xiàn)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雹狻_@是一種虔敬的信和望。華大媽的信和望和老栓其?實不相上下!袄纤ㄗ叩郊摇钡臅r候,她“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fā)抖”,問:“得了嗎?”?只這半句話,便是她的整個兒的心。后來她和小栓說,“吃下去罷,——病便好了”?。又說,“睡一會罷,——病便好了”?。她盼望小栓的病便會好的。所以小栓又在吃飯的時候,她便“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舊只是肚餓?’”?“仍舊”這個詞表示她的失望,也就是表示她的盼望。她不高興“聽到‘癆病’這兩個字”?,也由于她的盼望;她盼望小栓不是“癆病”。她知道他是可是不相信他是,不愿意他是,更不愿意別人說他是“癆病”。老栓和她一樣的盼望著小栓不是“癆病”,可是他走到家,看見小栓坐著吃飯的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是男人,自然比華大媽容易看清楚現(xiàn)實些,也比她禁得住失望些。但是他倆對于那個人血饅頭卻有著共同的信和望。小栓吃下那饅頭的時候,“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進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 老兩口子這早上真高興。老栓一直是“笑嘻嘻的”。那花白胡子說了兩回:一回在康大叔來到茶館之前,他說,“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生。?。一回在康大叔來到之后,他說,“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老栓如此,華大媽可想而知。康大叔來到的當兒,老栓“笑嘻嘻的聽”,華大媽也“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他倆的笑出于本心。后來康大叔說出“癆病”那兩個字,華大媽聽到“變了一點臉色”,“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那笑卻是敷衍康大叔的。敷衍康大叔,固然也是害怕得罪這個人,?多一半還是為了兒子。她謝康大叔的那一句話?,感激是真的。他們夫婦倆這早上只惦著饅頭,只惦著兒子;很少答別人的話——自然,忙也有點兒。老栓不答應路上人的問話,上文已提過了。燒饅頭的時候,駝背五少爺接連問了兩回,老夫婦都沒有答應;雖然“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花白胡子問,“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他也只答了“沒有”兩個字?,就打住了。連康大叔來,他都沒有說一句話。這早上他夫婦答別人的話只有華大媽的一句和他的半句。奇怪的是,他們有了那么一件高興的事兒,怎么不趕緊說給人家聽呢?——特別在花白胡子向老栓探聽似的問著的時候。也許因為那是一個秘方,吃了最好別教人家知道,更靈驗些;也許因為那是一件罪過,不教人家知道,良心上責任輕些。若是罪過,不但他倆,小栓也該有分兒。所以無論如何,總還是為了兒子。 小栓終于死了。不用說,老夫婦倆會感到種種“不足和空虛”。但第二年清明節(jié),去上墳的卻只有華大媽一個人。這是因為老栓得招呼店面,分不開身子。他倆死了兒子,可還得活下去。茶館的生意是很忙的。第三段里說,“店里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駝背五少爺也說,“老栓只是忙”?,他一個人是忙不開的,得華大媽幫著。所以這一日“天明未久”?,她便去上墳,為的是早點回來,好干活兒。她在小栓墳前“哭了一場,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么”?。兒子剛死在床上,也許可以不相信,也許還可以癡心妄想的等候他活轉(zhuǎn)來;兒子死后,也許可以等候他到夢里?相見,F(xiàn)在是“天明未久”在兒子的墳前,華大媽心里究竟在等候著些什么呢?或者是等候他“顯點靈”罷?“微風起來,吹動她短發(fā),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半年來的傷心日子,也夠她過的了。華大媽如此,老栓也可想而知。她后來看著夏四奶奶在哭,“心里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所以在夏四奶奶發(fā)征的時候,“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勸慰?。這種同情正是從“兒子”來的。后來見夏家兒子墳頂上“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夏家兒子的墳確有些與眾不同,小栓的似乎相形見絀。這使她“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愿意根究”?。她是在羨慕著,也妒忌著,為了墳里的兒子。但是她還同情的陪著夏四奶奶,直到“上墳的人漸漸增多”?,才“想到要走”?。她早就該回茶館幫老栓干活兒,為了同病相憐,卻耽擱了這么久,將活兒置之度外。她整個兒的心,還是在“兒子”身上!陨鲜怯H子之愛正題旨。 副題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這只從側(cè)面見出。那革命黨并沒有出面,他的故事是在康大叔的話里,和夏四奶奶的動作里。故事是從那人血饅頭引起的。第三段里那花白胡子一面和老栓說(那時華大媽已經(jīng)“搭訕著走開了”?),“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jié)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從這幾句話里可以見出那位革命黨的處決,事先是相當秘密的;大家只知道那是“夏家的孩子”,犯了不尋常的死罪而已。難怪康?大叔剛進茶館“便對老栓嚷道”:——“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那“信息”自然也是秘密的。他回答花白胡子的第一問:“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那個小家伙!”接著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谝灰阄覀兯ㄊ暹\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這些話并不是回答花白胡子,只是沒有得到什么好處,自己有點牢騷罷了。夏三爺獨得“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康大叔羨慕這個。他自然不會忘記老栓的那包洋錢,可是比起“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那就不算什么了。何況那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⑧。而且是他“照顧”?老栓的,怎能算是他的好處!他說“信息靈”,他說運氣了老栓?,“第一要算我們的栓叔運氣”,都是要將人情賣在老栓的身上。但就故事的發(fā)展說,這一節(jié)話卻是重要的關鍵。那革命黨是不出面的。他的故事中的人物,全得靠康大叔的嘴介紹給讀者。這兒介紹了夏四奶奶,第四段里那老女人便有著落了。那兒不提起“夏四奶奶”,是給華大媽留地步;那一段主要的原是夏四奶奶的動作,假如讓華大媽分明的知道了那老女人就是夏四奶奶,那必露出一番窘相。那會妨礙故事的發(fā)展。但他聽了那老女人“他們都冤枉了你”?一番話之后,好像也有些覺得了;“似乎卸了一挑重擔”那一句便是從這里來的。這里又介紹了牢頭紅眼睛阿義和那告官的夏三爺;這些是那片段的故事的重要角色。但康大叔并沒有直接回答花白胡子的第二問,他只說“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翻”?!瓣P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翻”,沒“關在牢里”的時候,不用說是在“造翻”了;這還不該殺頭之罪嗎?不但他該殺頭,夏三爺要是“不先告官”,連他也會“滿門抄斬”呢?。這就是回答了花白胡子了。至于詳細罪狀,必是沒有“告示”;大約只有官知道,康大叔也不會知道的。 康大叔提到那革命黨,口口聲聲是“那個小家伙”?,“這小東西”??,“賤骨頭”?。那革命黨向紅眼睛阿義說過“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康大叔說這不是“人話”?。一面還稱贊“夏三爺真是乖角兒”?。紅眼睛阿義是他一流人,第一是想得好處。他原知道那革命黨“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那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jīng)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這兒借著阿義的口附帶敘述了那革命黨家中的情形?荡笫搴桶⒘x除了都想得到好處之外,還都認為革命黨是“造翻”,不但要殺頭,而且有“滿門抄斬”之罪。他們原是些做公的人,這樣看法也是當然。那熱心的革命黨可不管這個,他宣傳他的。阿義打他,他并不怕,還說“可憐可憐”呢?。革命者的氣概從此可見。但是一般人是在康大叔阿義這一邊兒。那二十多歲的茶客聽到說“勸牢頭造翻”,道,“阿呀,那還了得!”“很現(xiàn)出氣憤模樣”?。那駝背五少爺聽到“給他兩個嘴巴”,便“忽然高興起來”,說,“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那花白胡子聽到康大叔“還要說可憐可憐哩”?那句話,以為那革命黨是在向阿義乞憐了,便看不上他似的道,“打了這種東西,有什么可憐呢?”?經(jīng)康大叔矯正以后,他“恍然大悟似的說”,“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fā)了瘋?了”。那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發(fā)了瘋了”。那駝背五少爺后來也“點著頭說”,“瘋了”?。他們?nèi)齻人原先怎么也想不到“可憐可憐”是指阿義說的,所以都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三個茶客代表各種年紀的人。他們也都相信“造翻”是大逆不道的;他們和康大叔和阿義一樣,都覺得“那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而且“簡直是發(fā)了瘋了”!隘傋印边@名目是“吃人”的巧妙的借口;這是封建社會的“老譜”!犊袢巳沼洝防镆苍缫颜f過了的!@就無怪乎夏家的親戚早不上他家來了?。(夏四奶奶“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句話里的“來”字不大清楚;若說“來往”,就沒有歧義了。)其實就是夏四奶奶,她對于革命黨的意見,也還是個差不多。不過她不信她兒子是的。她說,“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又說,“可憐他們坑了你”。她甚至疑心他墳頂上那“一圈紅白的花”是“特意顯靈”要她知道的。她是愛她的兒子,可是并沒有了解她的兒子。革命者是寂寞的,這樣難得了解和同情的人!幸而,還不至于完全寂寞,那花圈便是證據(jù)。有了送花圈的人,這社會便還沒有死透,便還是有希望的。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里說,他不愿意抹殺人們的希望,所以“不恤用了曲筆平空添上”一個花圈在瑜兒的墳上。這是他的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第四段是第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尤其是第二個故事的結(jié)尾。這里主要的是夏四奶奶的動作;可是用了“親子之愛”這個因子,卻將她的動作和華大媽的打成一片了。 通常說短篇小說只該有“一個”題旨,才見得是“經(jīng)濟的”。這句話不能呆看。正題旨確乎是只能有“一個”,但正題旨以外?不妨有副題旨。副題旨若能和正題旨錯綜糅合得恰到好處,確有賓主卻又像不分賓主似的,那只有見得更豐厚些,不會松懈或枝蔓的。這一篇便可以作適當?shù)睦。再有,小說雖也在敘述文和描寫文類里,跟普通的敘述文和描寫文卻有些不同之處。它得有意念的發(fā)展。普通的敘述文和描寫文自然也離不了意念;可得跟著事實,不能太走了樣子,意念的作用不大。小說雖也根據(jù)事實,卻不必跟著事實;不但選擇有更多的自由,還可以糅合融鑄,發(fā)展作者的意念。這里意念的作用是很大的。題旨固然是意念的發(fā)展,取材和詞句也都離不了意念的發(fā)展。即使是自然派的作家,好像一切客觀,其實也還有他們的意念。不然,他們?yōu)槭裁磳戇@種那種故事,為什么取這件那件材料,為什么用這些那些詞句,而不寫、不取、不用別的,就難以解釋了。這種意念的發(fā)展在短篇小說里作用尤其大。短篇小說里意念比較單純,發(fā)展得恰當與否最容易見出。所謂“經(jīng)濟的”便是處處緊湊,處處有照應,無一閑筆;也便是意念發(fā)展恰到好處。本篇題旨的發(fā)展,上文已經(jīng)解析。取材和詞句卻還有可說的。 本篇副題旨的取材,《吶喊自序》里的話已夠說明。魯迅先生的創(chuàng)作是在“五四”前后所謂啟蒙時代(本篇作于民國八年四月)。他的創(chuàng)作的背景大部分是在清末民初的鄉(xiāng)村或小城市里。所謂農(nóng)村的社會或封建的社會,便是這些。魯迅先生所以取材于這些,一方面自然因為這些是他最熟悉的,一方面也因為那是一個重新估定價值的時代,他要以智慧的光輝照徹愚蠢的過去。他是浙江紹興人,他卻無意于渲染地方的色彩;這是他在《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一文里曾經(jīng)暗示了?的。本篇的正題旨發(fā)展在人血饅頭的故事里,正因為那故事足以表現(xiàn)農(nóng)村的社會——愚蠢的過去。這故事包括三個節(jié)目:看殺頭,吃人血,坐茶館。看殺頭的風俗代表殘酷,至少是麻木不仁!秴群白孕颉防镎f日俄戰(zhàn)爭時在日本看到一張幻燈片,是日本人捉著了一個替俄國作偵探的中國人,正在殺頭示眾,圍著看熱鬧的都是中國人。魯迅先生很可憐我們同胞的愚蠢,因此改了行,學文學,想著文學也許有改變精神的用處。本篇描寫那殺場的觀眾,還是在這種情調(diào)里。這是從老栓的眼里看出:“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⑦。這些觀眾也真夠熱心的了。 吃人血的風俗代表殘酷和迷信。老栓拿到饅頭的時候,“似乎聽得有人問他,‘這給誰治病的呀?’”⑩可見人血饅頭治癆病還是個相當普遍的秘方,這也就是風俗了。老栓和華大媽都信仰這個秘方,到了虔敬的程度。小栓也差不多,他撮起那燒好的黑饅頭,“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荡笫逭f了四回“包好!”???兩回是向老栓夫婦說的,兩回是向小栓說的,雖然不免“賣瓜的說瓜甜”,但相信也是真的。那花白胡子也向老栓說,“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一半兒應酬康大叔和老栓夫婦,至少一半兒也相信?墒呛髞硇∷ńK于死了!——老栓夫婦雖然相信,卻總有些害怕;他們到底是安分良民,還沒有那分兒殘酷。他?們甚至于感覺到這是一樁罪過似的。老栓方面,上文已提過了。第四段里說,“華大奶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原來她聽了夏四奶奶向墳里的兒子一番訴說之后,似乎便有些覺得面前的老女人是誰,她那墳里的兒子又是誰了。想著自己兒子吃過人家兒子的血,不免是一樁罪過,這就是她良心上的“一挑重擔”。在兩人相對的當兒,夏四奶奶雖然根本未必知道血饅頭這回事,可是華大媽的擔子卻有越來越重的樣子!吧蠅灥娜藵u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夏四奶奶的注意分開了,不只在墳里的兒子和面前的華大媽身上了,華大媽這才“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老栓夫婦的內(nèi)疚若是有的,那正是反映吃人血的風俗的殘酷的!犊袢巳沼洝防锊粩嗵崞鸪匀,固然是指著那些吃人的“仁義道德”說的,可也是指著這類吃人的風俗說的。那兒有“一直吃到徐錫麟”的話,徐錫麟正是革命黨。那兒還說“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著血舐”。這些都是本篇的源頭——帶說一句,本篇的“夏瑜”似乎影射著“秋瑾”;秋瑾女士也是紹興人,正是清末被殺了的一位著名的革命黨。這人血饅頭的故事是本篇主要的故事,所以本篇用“藥”作題目。這一個“藥”字含著“藥”(所謂“藥”)“藥?”“藥!”三層意思。 坐茶館,談天兒,代表好閑的風氣。茶客們有些沒有職業(yè)的,可以成天的坐著,駝背五少爺便是例子。“這人每天總在茶館里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可以算是茶客的典型。那時就是有職業(yè)的人,在茶館里坐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也是常見的。這些人閑得無聊,最愛管閑事。打聽新聞,議論長短,是他們的嗜好,也是他們的本領。沒有新聞可聽,沒有?長短可論的時候,他們也能找出些閑話來說著。本篇第二段里燒饅頭的時候,駝背五少爺問,“好香!你們吃什么點心呀?”沒有人答應。可是他還問,“炒米粥么?”仍然沒人答應,他這才不開口了。找人搭話正是茶客們的脾氣。第三段里那花白胡子看見老栓眼眶圍著一圈黑線,便問,“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老栓回答“沒有”。他又說,“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這是“取消了自己的話”?。這些都是沒話找話的費話?荡笫鍋淼揭郧埃劚澄迳贍斕岬叫∷,那是應酬老栓的?荡笫鍋淼揭院,花白胡子也提到小栓,那是應酬康大叔和老栓的。這里面也有多少同情,但找題目說話,也是不免的。花白胡子向康大叔一問,這才引起了新聞和議論。那些議論都是傳說的,也不負責任的。說來說去,無非是好閑就是了。 本篇的節(jié)目,大部分是用來暗示故事中人物的心理的。從上文的解析里可以見出。但在人物、境地、事件的安排上也不忽略。這些也都是意念的發(fā)展。第一段和第四段的境地都是靜的,靜到教人害怕的程度。老栓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有時也遇到幾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③。夜的街真太靜了,忽然來了個不出聲的人,狗也害怕起來,溜過一邊或躲在一邊去了;老栓吃了兩回驚,一半是害怕那地方,那種人,一半也是害怕那靜得奇怪的夜的街。甚至那殺場,也只“似乎有點聲音”,也只“轟的一聲”⑨;這并不足以打破那奇怪的靜。這個靜是跟老栓的害怕,殺頭和吃人血的殘酷應合著的。第四段開場是“層層疊疊”的“叢冢”?中間,只放著兩個不相識的女人。那也是可怕的靜,雖然是在白天。所?以華大媽和夏四奶奶開始搭話的時候都是“低聲”??;“低聲”便是害怕的表現(xiàn)。后來夏四奶奶雖然“大聲”向他的瑜兒說了一番話?,但那是向鬼魂說的,也不足以打破那個靜。那時是:“微風早已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fā)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jīng)]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那“一絲發(fā)抖的聲音”便是夏四奶奶那節(jié)話的余音。后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可是似乎也沒有怎樣減除那個靜的可怕的程度。本篇最后一節(jié)是這樣:“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竦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這“竦然的”一面自然因為兩人疑心鬼魂當場顯靈,一面還是因為那墳場太靜了。這個靜是應合著那叢冢和那兩個傷心的母親的。配著第一段第四段的靜的,是第二段第三段的動;動靜相變,恰像交響曲的結(jié)構(gòu)一般。 小栓的病這節(jié)目,只在第二段開始寫得多一些;那是從老栓眼中見出他的瘦。但在本篇前三段里隨時都零星的穿插著?人,“肚餓”,流汗,構(gòu)成他的病象。咳嗽最明顯,共見了六次②????;“肚餓”從呼飯見,流汗也是在吃飯的時候;這兩項共同見了兩次??。這樣,一個癆病鬼就畫出來了?荡笫迨莿W邮郑凰男螤,服裝,舉動,言談,都烘托出來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那“像兩把刀”的“眼光”,那“大手”⑧,那“滿臉橫肉”?,高興時便“塊塊飽綻”的?,已經(jīng)夠教人認識他了,再加“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便十足見出是一個兇暴的流浪漢。他將那人血饅頭送到老栓面前的時候,說的話⑧⑨,以及“攤著”“一只大手”⑧,以及“搶過燈籠,一把扯了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⑨的情形,也見出是一個粗野的人。他到了茶館里,一直在嚷??,在“大聲”說話?。他說話是不顧到別人的。他沒有顧老栓夫婦忌諱“癆病”這兩個字。華大媽“搭訕著走開了”,他還“沒有覺察,仍然提高喉嚨只是嚷,嚷得里面睡著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來”?。第三段末尾,小栓又在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的肩膀說:——‘包好!小栓——你不要這么咳。包好!’”這都是所謂不顧別人死活,真粗心到了家。他又是個唯我獨尊的人,至少在這茶館里。那花白胡子誤會了“可憐”的意思,他便“顯出看不上他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在本篇里,似乎只有康大叔是有性格的人,別的人都是些類型。本篇的題旨原不在鑄造性格,這局面也是當然的。 第三段里茶客們和康大叔的談話是個難得安排的斷片或節(jié)目。這兒似乎很不費力的從正題旨引渡到副題旨,上文也已提到了。談話本可以牽搭到很遠的地方去;但是慢慢的牽搭過去,就太不“經(jīng)濟的”。這兒卻一下就搭上了。副題旨的發(fā)展里可又不能喧賓奪主,冷落了正題旨。所以康大叔的話里沒將老栓撂下;小栓更是始終露著面兒。茶客參加談話的不能太多,太多就雜亂了,不好收拾了;也不能全是沒露過面的,不然前后就打成兩橛了。這兒卻只有三個人;那駝背五少爺和花白胡子是早就先后露了面的??,只加了那“一個?二十多歲的人”?!斑@些人都恭恭敬敬的”?“聳起耳朵”?聽康大叔的話。“恭恭敬敬的”,也許因為大家都有一些害怕這個粗暴的人;“聳起耳朵”,因為是當?shù)禺斎盏男侣,大家都愛聽!腔ò缀尤柨荡笫宓臅r候,“低聲下氣的”?,也是兩方面都有點兒。這樣,場面便不散漫,便不漏了。但是談話平平的進行下去,未免顯得單調(diào)。這兒便借著“可憐可憐”那句話的歧義引出一番波折來?荡笫濉袄湫χ睂ò缀诱f明以后,“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這是討了沒趣;是滿座,不止那三個人?墒腔ò缀雍湍嵌鄽q的人“恍然大悟”,將罪名推到那革命黨身上以后,大家便又輕松了,——不是他們沒有“聽清”康大叔的話,是那革命黨“發(fā)了瘋了”,才會說那樣出人意外的話。于是“店里的坐客便又現(xiàn)出活氣,談笑起來”。但這個話題也就到此而止。那悟得慢一些的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的半句“瘋了”,恰巧是個尾聲,結(jié)束了這番波折,也結(jié)束了這場談話。 詞句方面,上文已經(jīng)提到不少,還有幾處該說明的。第一段末尾,“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原文此處為“□”)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這些并不是從老栓眼里看出;這是借他回家那一條大道描寫那小城市。匾已破了,那四個金字也黯淡了;其中第二個字已經(jīng)黯淡到認不出了。這象征著那小城市也是個黯淡衰頹的古城市;那些古舊的風俗的存在正是當然。第二段小栓吃下饅頭,“卻全忘了什么味”?。他知道這是人血饅頭,“與眾不同”,準備著有些異味;可是沒有,和普通的燒饅頭一樣。燒饅頭的味是熟習的,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注意,所以覺?得“全忘了什么味”。這兒小栓似乎有些失望似的。第三段“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康大叔”上加“這”字是特指!翱荡笫濉边@稱呼雖已見于華大媽的話里?,但在敘述中還是初次出現(xiàn),加“這”字表示就是華大媽話里的那個人,一方面也表示就是那兇暴粗野的流浪漢劊子手。又,“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是官賞了他銀子。第四段夏四奶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她,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xiàn)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座墳前,放下了籃子”?。這兒路的“右邊是窮人的叢!,小栓的墳便在其中,“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夏四奶奶窮,不能將兒子埋在別處,便只得埋在這塊官地的左邊墳場里。她可不愿意人家知道她兒子是個死刑的犯人。她“天明未久”?,就來上墳,原是避人的意思。想不到華大媽比她還早,而且已經(jīng)上完了墳,“坐在地上看她”。這一來她兒子和她可都得現(xiàn)底兒了。她躊躇,羞愧,便是為此。但既然“三步一歇的走”來了?,那有回去的道理,到底還是上墳要緊,面子上只好不管了;所以她“終于硬著頭皮走”過去了。后來她“大聲”說的一番話?,固然是給她兒子說的,可也未嘗沒有讓華大媽聽聽的意思,——她兒子是讓人家“冤枉了”“坑了”,他實在不是一個會犯罪的人。第四段主要的是夏四奶奶的動作。這里也見出她的親子之愛,她的(和華大媽的)迷信。但本段重心還在那個花圈上。魯迅先生有意避免“花圈”這個詞,只一步一步的烘托著。從夏四奶奶和華大媽的眼睛里看,“紅白的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又從夏四奶奶嘴里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似乎夠清?楚了。可是有些讀者總還猜不出是什么東西。也許在那時代那環(huán)境里,這東西的出現(xiàn)有些意外,讀者心理上沒有準備著,所以便覺得有點晦。若是將“花圈”這個詞點明一下,也許更清楚些。夏四奶奶卻看得那花圈有鬼氣,兩回“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呢?”??但她的(和華大媽的)迷信終于只是迷信,那烏鴉并沒有飛上她兒子的墳頂,卻直向著遠處的天空飛去了。 魯迅先生關于親子之愛的作品還有《明天》和《祝!,都寫了鄉(xiāng)村的母親。她們的兒子一個是病死了,一個是被狼銜去吃了;她們對于兒子的愛都是很單純的。可是《明天》用親子之愛做正題旨;《祝!穮s別有題旨,親子之愛的故事只是材料。另有挪威別恩孫Bj?rnson的《父親》,有英譯本和至少六個中譯本。那篇寫一個鄉(xiāng)村的父親對于他獨生子的愛,從兒子受洗起到準備結(jié)婚止,二十四五年間,事事都給他打點最好的。兒子終于過湖淹死了。他打撈了整三日三夜,抱著尸首回去。后來他還讓一個牧師用兒子的名字捐了一大筆錢出去。別恩孫用的是粗筆,句子非常簡短,和魯迅先生不同,可是不缺少力量。關于革命黨的,魯迅先生還有著名的《阿Q正傳》,那篇后半寫著光復時期鄉(xiāng)村和小城市的人對于革命黨的害怕和羨慕的態(tài)度,跟本篇是一個很好的對照。這些都可以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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