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中國文學研究·民間文學篇


作者:鄭振鐸     整理日期:2022-12-29 13:37:01

  本書收作者所作關(guān)于民間文學的文章12篇。談了一些文學理論方面的問題,如《大眾文學與為大眾的文學》、《再論民間文藝》、《民間文藝的再認識問題》、《佛曲俗文與變文》、《佛曲敘錄》、《從變文到彈詞》、《西諦所藏彈詞目錄》、《民間故事的巧合與轉(zhuǎn)變》;還談了一些經(jīng)典的民間故事,如《螺殼中之女郎》、《中山狼故事之變異》、《榨牛奶的女郎》、《韓湘子》。
  大眾文學與為大眾的文學
  一 所謂大眾文學
  所謂“大眾文學”,乃是所謂“未入流”的平民文學,或“不登大雅之堂”的草野文學的別名。從來文人學士們對于大眾文學是頗加歧視的;有一部分大膽的放蕩不羈的文人們也嘗試要采用了他們的形式與內(nèi)容,然而往往終于不敢公然的在提倡著。象明末的馮猶龍,總算是一位有膽有識的文士,乃他刻印《掛枝兒》時,卻怕人知道,不敢用真名。小說戲曲的作者們,直到了清末,也還大多數(shù)用的是筆名。
  然而大眾文學在中國文學上的影響是很大的;她生于草野,卻往往由草野而攀登了廟堂。她本是大多數(shù)勞苦的民眾的所有物,卻終于常成了文人學士們的新文體的來源。南戲本是野生的,直到了明代的初葉,還不能和北劇爭一日之短長。但到昆山腔出現(xiàn)后,立刻便被攫在文人學士們的手中,一天天的典雅,腐化下去,反而與民眾隔離了。詞調(diào)與散曲,其初也是民眾之所有的,等到成了士大夫階級的筵席上的娛樂品時,民眾便舍棄了他們,而別去成就他們自己的另一種的歌曲。
  大眾天然的有需求文學的必要,正象他們之需求空氣與水與食物;所以,即在貴族時代,封建時代,資本主義時代,大多數(shù)的民眾,也自有其文學,充分的表現(xiàn)著、裝載著他們的悲歡哀樂,他們的希望與冥想,他們的人生觀與天才的成就之文學。不過,往往被壓迫得透不過一絲的氣來。等到他們受文人學士們注意到的時候,往往便會被歪曲了,被改變得成了另一種的東西了。
  而且,在幾十年來的威逼、利誘、蹂躪、掃蕩的種種打擊之下,大眾文學是久已被封鎖于古舊的封建堡壘里,其所表現(xiàn)的,每每是很濃厚的封建的農(nóng)村社會里所必然產(chǎn)生的題材、故事或內(nèi)容;充滿了運命的迷信,因果報應的幻覺。對于壓迫者的無抵抗的態(tài)度,對于統(tǒng)治階級的虛華的歆羨,對于同輩的弱者的欺凌,對于女性的蔑視與高壓;差不多是,要不得的東西占了大多數(shù)。我們看了皮黃戲里的《武家坡》一出,有不為之渾身起寒栗者乎?然而卻是一般民眾——連女性們也在內(nèi)——所最喜愛的一劇!哆B環(huán)套》一劇,明明顯得黃天霸是如何的卑鄙齷齪,如何的為異族作走狗,如何的善于賣友求榮,然而一般民眾——連一部分大學教授們也在內(nèi),我自己聽見過徐志摩氏和其他友人們對于楊小樓表演此劇的說不盡的恭維話。卻以天霸為英雄,而以竇爾墩為寇盜。其他小說里,詩歌里,也往往裝滿了和大眾文學久已粘著為一體的許多卑劣不堪的思想與情緒。今日所搜集的許許多多的各省,各縣,各鎮(zhèn)的歌謠,小唱本,鼓詞,寶卷,彈詞等等——我也曾經(jīng)費了不少的時力在搜集這些東西之上——到底有幾種值得流傳下來的?如果我們不視之為研究的資料,而欲加以鼓吹、流通,那便真要“謬種流傳”,貽害無窮的了。在其中,只有多數(shù)的情歌是比較可取的,然而夠得上稱為“名作”的卻是少數(shù)。
  在技巧、描寫的一面講來,我們舊社會的大眾文學,也是渲染著很深刻的古典文學的余毒的;許多搖筆即來的陳辭腐語,常是糾繞在他們的筆端,拂拭不去,掃除不盡。
  獨上江樓思悄然,月光如水水明天。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希是去年。夜半歸來月正中,滿身香帶桂花風。流螢數(shù)點樓臺凈,孤雁一聲天地空。沽酒喚醒店客夢,狂教京起石潭龍。依欄試看青風劍,萬道豪光透九重。剪斷荒言書歸正,內(nèi)里悲歡兩段情。
  ——傳鈔本《三賢傳》(悉照原文抄錄)
  夏日薰風暑氣飄,光陰易趲白華韶。少年誰不貪花柳,人到中年萬事消。古今多少奇風月,埋沒誰知此格格。點能識得今和古,萬紫千紅管世民。
  ——廣東板《新運五色荷花》全本(悉照原文)
  為求名跋涉山川,沐雨櫛風,披星戴月,遠望帝鄉(xiāng)。(生唱寬板調(diào))在客舍旅放無聊,溫經(jīng)習史,這乃是蕓窗雪案,燈火雞聲。(生唱寬板觀容)夜靜更深,突聽哭聲,悲哀慘切,惻隱我身。斷續(xù)浮沈,聲在比鄰,側(cè)耳細聽,心實可憐。
  ——福州唱本《三不可》(悉照原文)
  土生的新文體固常壓迫著文人學士們,要他們?nèi)ゲ捎,而文人學士們的陳辭腐語,也未嘗不以千鈞之力,壓迫著大眾文學,要他們?nèi)ナ杖,去采納。我在《中國文學史》上曾說過:“唐代的通俗文,乃是駢儷文,而古文卻是他們的‘文學的散文’!保ǖ诙䞍晕寰湃摚┢鋵嵥未脑~,元明的曲又何嘗不是如此。實際上應用的詞調(diào),乃是柳耆卿的,周清真的,康與可的,吳夢窗、周草窗的,而比較的明白曉暢之蘇、辛詞,反不是當行出色的歌筵上之作。同樣的,元、明代當令的應用的歌曲,也只是濃裝盛飾的:
  畫樓頻倚,繡床凝思,靜聽午夜蓮籌;數(shù)不盡一春花雨。心中自思,心中自思,與你何時相會,使我芳容憔悴。薄情的約在元宵后,朱明又近矣。
  ——無名氏《桂枝香·情》(見《新編南九宮詞》)
  庭院昏黃,香霧空朦月轉(zhuǎn)廊。月色侵羅帳,燈影搖書幌。嗏,開宴出紅妝,痛飲何妨。幾夜輕寒,報道花無恙,半醉移燈看海棠。
  ——陳大聲《中呂駐云飛·四景》(見《秋碧樂府》)
  而張小山、張云莊、施紹莘的《北曲聯(lián)小令》《休居樂府》《花影集》之類卻反成了文人學士們“孤芳自賞”的文章了。我們?nèi)绻谂f的平民文學的若干作品里仔細的爬搜著,便可以發(fā)現(xiàn)古典文學的精靈在其中是如何的占優(yōu)勢的活動著。
  所以,老式的過去的一般的大眾文學之作品,不僅其思想、題材,大多數(shù)要不得,即其被視為比較沾染古典文學之毒汁最少的技巧方面,也仍是擺脫不了古典文學的影響的。
  老實說,《古文辭類纂》、《昭明文選》一類的東西,在今日固應該被排斥,就是許多的所謂大眾文學的著作,又何嘗不該被視為“封建余孽”而加以掃除。若干的老式的大眾文學的著作,實實在在是要不得的有毒的東西。
  二 改良主義的“為大眾的文學”
  然而民眾是需要文學的,正像他們之需要空氣、水和食物一樣,不給他們以新的東西,他們便將要永遠永遠的吃喝那一有毒的大眾文學下去。
  很早的時候,在士大夫階級里,便開始了“為大眾的文學”的運動。明末清初的文人們寫小說無不用《醒世》、《喻世》、《警世》、《覺世》,乃至《醉醒石》、《石點頭》之名。盡管說的是“男盜女娼”之事,卻總要堂堂皇皇的掛上了一塊教訓的招牌,連李笠翁那樣奇幻的戲曲,他也要掛著這樣的招牌:“不關(guān)風化事,縱好也徒然!”(《琵琶記》語)
  到了乾隆的時候,藉通俗文學以致道德訓條于大眾之前者,尤為風行一時。夏倫的《惺齋六種曲》,那一種是“褒忠傳奇”,那一種是“勸孝傳奇”,他自己便已分配好了來的。而乾隆五十六年刊的《娛目醒心編》十六卷,更無一卷不是勸世垂訓之作。同治間余治鑒于南方劇場上多表演誨淫誨盜之戲劇,他便大發(fā)婆心,連續(xù)寫了四十多出的新戲(名《庶幾堂今樂》),欲以“此”易“彼”。
  民國初元的時候,北平的教育當局,曾經(jīng)忙碌過一頓,刊印了不少的改良的通俗讀物,聽說還曾召集過唱大鼓詞、說平話的人們,供給他們以新的材料,要他們改良其唱詞,今日梅蘭芳所演唱的《木蘭從軍》,據(jù)說便是那時候的改良的新戲之一。
  在“黨”治的政府統(tǒng)治之下,據(jù)說有的地方,也曾召集了說書者們,要他們向大眾灌輸三民主義的理論。
  最近,北平成立了一個通俗讀物編刊社,在三四個月之中,以幾個人的力量,出版了三十余種的大鼓詞和劇本。完全是舊形式的東西,連封皮、紙張、裝訂,也都是擬仿打磨廠專出鼓詞、唱本的幾家書店所印書籍的式樣的。最先出版的是十余種的大鼓詞:
  宋哲元大戰(zhàn)喜峰口  胡阿毛開車入黃浦
  義軍女將姚瑞芳   二十九軍男兒漢
  李曉英愛國從軍小段 醒醒醒
  漢奸報       五百大刀隊戰(zhàn)死喜峰口
  南北英雄      杜泉死守杜家峪
  翠紅姑娘殉難記
  其后,則專出戲本,但多為改編的舊劇,或揀選和國難有關(guān),或足以刺激、奮發(fā)國民的愛國心之皮黃劇本加以翻印,像:
  木蘭從軍  大屠宮
  貞娥刺虎   岳母刺字
  岳家莊    排王贊
  煤山恨    哭祖廟
  明末遺恨   請宋靈
  戰(zhàn)太平    守蒲關(guān)
  昭君和番   碰碑
  寧武關(guān)
  之類都是,僅有
  戰(zhàn)淞滬
  一種,是以上海的抗日戰(zhàn)爭為題材的。這都是一條線連貫下去的“改良主義”的“為民眾的文學”。他們都感覺到舊式民眾讀物的有毒與不合時代,他們都要為民眾預備些新的有益無害的東西,想要代替了那些舊式的有毒之物。他們的目的雖然不很相同,有的是為了灌輸常識,有的是為了宣傳黨義,有的是為了鼓吹愛國思想,然而他們的方法與手段卻是同一的;即要在舊形式的保護色之下,將新的題材灌輸?shù)矫耖g去。他們相信,民眾對于新文體是持著排斥的態(tài)度的,至少是感到不合適。為了要深入民間,故不得不采用了舊形式,甚至像通俗讀物編刊社的出版物,其封皮也竟逼真逼肖的用舊戲照片為之——連《義軍女將姚瑞芳》,《杜泉死守杜家峪》之類,也都借用到舊戲里武旦和武生的照片。ㄖ挥小端握茉髴(zhàn)喜峰口》一本的封皮用的是宋哲元的像片。)
  這種舊形式,舊文體,果然裝載得了新題材么?
  新題材被裝載在舊形式里不會感到“削足適履”似的不合宜么?
  這都是很重要的問題,值得仔細討論的。
  更重要的是,大眾對于新形式、新文體果真是持著不可理解的排斥和不合適的態(tài)度嗎?
  大眾所排斥的(假如他們是持著排斥的態(tài)度的話),果僅是新形式,新文體呢,還是并新題材而一概加以拒絕?
  三 舊形式舊文體果然裝載得了新題材嗎?
  現(xiàn)在先討論第一個問題:舊形式、舊文體果能裝載得了新題材嗎?新題材被裝載在舊形式、舊文體里不會像“削足適履”似的難堪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并不必多費事,我們有一個最好的例證在這里。
  光緒、宣統(tǒng)間,林琴南先生用古文翻譯了許許多多的歐美諸國的小說,引起了怎樣微小的影響,是誰都知道的;連他自己所寫的《技擊馀聞》,《京華碧血錄》,《新官場現(xiàn)形記》也都一點兒不曾有過新的外來的氣息兒。同時的譯者們,用章回體來翻譯什么外國小說,卻更是荒唐了,簡直把外國的原著變成了一種活像姜太公乘坐的“四不像”!
  梁任公先生的《新羅馬傳奇》,將意大利建國三杰人及其他人物,都穿上了中國式的生、末、凈、旦、丑的衣冠裝扮,顯得是如何的不舒服。
  黃公度先生的《人境廬詩草》,在舊詩的形式里,夾雜了不少的新名辭,雖然有人覺得怪刺眼的,但比較也還算是成功?墒蔷烤剐胁煌ā_@舊瓶裝新酒的花樣竟成了“獨學無侶”的玩意兒。
  中國從事于革新運動,到那時已有了三五十年的歷史,卻不曾有過什么好的成績者,最大的原因便是為舊形式、舊規(guī)模所羈絆;不能自脫,便不能創(chuàng)立一個新的局面。
  在舊的酒囊里永遠裝載不了新酒。
  新酒只能裝載在新的酒囊里!
  所以,從新文學運動以來,我們的文壇便頓時顯現(xiàn)了從不曾有的銳氣,便創(chuàng)造了從不曾有的許多嶄新的著作。新酒恰恰是要新酒囊來裝載的。
  大眾文學的問題,也離不開這一般的文學運動的現(xiàn)象與結(jié)果。
  拋棄了一切舊的形式,舊的文體;勇敢的擔負起新形式、新文體的創(chuàng)作的責任。想利用舊的什么,結(jié)果一定是反會為舊的所利用的;正像一種革命運動,如果利用了舊軍閥、舊官僚,結(jié)果一定是反會被他們所利用的!@事實是太明白的呈現(xiàn)于我們之前。
  至少,那結(jié)果是“四不像”!把現(xiàn)代人硬穿上古裝,背起“軍旗”,戴了戲盔,在舞臺上唱西皮快板,或倒板,或二四調(diào),夠多么糟!
  吹打介 出兵將 翁上引)鎮(zhèn)守吳淞,眾倭人,膽戰(zhàn)心驚。(坐帳介,眾將參介,翁白)平生志氣斗牛沖,要學當年趙子龍?珊奕杖藷o道理,奪吾三省擾吳淞。(白)本軍翁照垣,奉令把守吳淞炮臺,今日又當開仗之期。眾將官,炮臺去者。
  ——《戰(zhàn)淞滬》中冊第五頁
  花旦上唱)自幼兒 太嬌癡 風流自賞 嫁王郎 太粗鄙 又嫁徐郎 又誰知 那徐郎 文人命短 撇下了奴獨自凄涼 將身兒且坐在 棧房樓上 等候了 前度的 那位劉郎(坐介,白)奴家陸小曼自幼出嫁王郎 只是他本武人生性粗鄙 是我一怒 與他離婚……
  ——《戰(zhàn)淞滬》中冊第六頁
  這幕悲壯的抗日戰(zhàn)爭被這么一搬到舞臺上來,幾乎有變成滑稽戲的樣子了。
  多少現(xiàn)代的悲劇不是被搬上了舞臺或說書壇而受到了難堪之極的“改造的”。
  真鳥仔,一泊著瓦搟。奸商賣日貨貪臭錢。反日會們奸商受怪汝命,將萬做亡國就在眼前,罰從嚴!
  ——福州版《反日曲調(diào)新真鳥仔》一打之一
  說書先生們夾雜了新名辭,伶工們插科打諢而運用到現(xiàn)代事,往往會使我們聽了一刻也坐不住的。是那么樣的不合適與不調(diào)和!
  舊式舞臺上演唱《施公案》的時候,金大力也還穿清服,戴翎頂?shù)桥_呢。而我們今日竟連這代表時代的翎頂胡服也都要除去。
  還有一個好例:“一二八”上海戰(zhàn)役之后,出現(xiàn)了不少以舊形式來敘寫,來歌昹這戰(zhàn)役的東西。友人茅盾嘗搜集了這一類的刊物,而加以比勘的研究,又見其思想的荒謬可笑處,和中法戰(zhàn)役、鴉片戰(zhàn)役之后所刊行的歌曲毫無二致;也正和喧傳了大江以南的《閻瑞生》、《王蓮英》一類的小唱毫無二致。當一位賣唱本的小販,敲著一面小鑼,站在街頭巷口,以《孟姜女嘆春》的濫調(diào),歌唱著二十九軍大戰(zhàn)喜峰口,或胡阿毛開車入黃浦一類的時事的當兒,只有將那些嚴肅的故事轉(zhuǎn)變成滑稽的耍笑而已,只有喪失干凈那故事的重要性而垂現(xiàn)著“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的阿Q式的熟識的小丑面孔而已。
  所以,我主張:舊的形式,舊的文體,像鼓詞,彈詞,寶卷,皮黃戲,梆子調(diào)乃至流行于民間的種種的小調(diào),概不適宜于被用來裝載新題材。這一切,概要排斥凈盡。
  我們的新題材的大眾文學,需要新的形式與文體!
  在新的文體、新的形式之下,方能夠完全斥去了舊時代、舊社會的封建余毒,他們是和舊形式、舊文體最堅強的膠結(jié)在一處的。
  四 借用了舊文體便能深入民間么?
  而且,即使借用了舊文體、舊形式,“新的題材”究竟能否輸運到民間去,也還是個大問題。
  無論在形式上如何擬仿得逼肖逼真,新題材和大眾的環(huán)境與見解,乃至理解力,畢竟是相差到不可以道里計的。新題材以小丑式的完全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于大眾之中,其不能適合融洽,其不受歡迎,是不用說的。他們拒絕、他們排斥這些新的題材。他們覺得聽來不順耳,看來不順眼,盡管這些新題材是被包裹在舊形式、舊文體的保護色之下。他們根本上對于這些新東西便不發(fā)生興趣。即使偶然感到一種新的刺激,卻是那樣的微弱;過了不久,他們便會忘個干干凈凈。他們?nèi)砸氐剿麄兯鶒酆玫摹段浼移隆、《連環(huán)套》、《秦瓊賣馬》、《方卿中狀元》、《陳杏元和番》一類的最熟悉的故事上去的。即使因了新題材的輸入,使他們有了一點新的了解,新的常識,那也夠危險的!有了“四不像”式的新的見聞與了解,其足以誤事,比沒有更甚——一知半解,反而耽誤了、阻撓了他們正確的領(lǐng)會與了解。
  余治的《庶幾堂今樂》今日在舞臺上出現(xiàn)者,恐怕只有一出碩果僅存的《朱砂痣》。而教育部所編印的許許多多的鼓詞、戲本,除了《木蘭從軍》偶爾一見之外,究竟有幾本是尚掛在伶人和說書者的嘴角的?數(shù)載的辛勤,抵不了時間老人與社會環(huán)境的壓迫,轟轟烈烈的一場改良主義的好夢,竟贏得這樣的無聲無臭的下場。
  通俗讀物編刊社的工作,正以萬鈞之力在進行;然而據(jù)經(jīng)售這些鼓詞戲本的某某書店掌柜的說,抗日鼓詞之類,老是銷不出去,而能銷的卻還是舊戲新印的什么《戰(zhàn)太平》、《守蒲關(guān)》、《昭君和番》以及改排的什么《大屠宮》、《貞娥刺虎》。
  這現(xiàn)象已足夠昭示我們以前途的所向。
  在這種古舊的社會里,大眾投進了這種輕微的藥劑,盡管是制成丸藥裹以糖衣,無奈何他們是不取來吞下何?
  所以,這種改良主義的“為大眾的文學”,究竟曾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實在是很可懷疑的。
  五 啟蒙運動的進行
  那末,別有一條大路,是展開在我們的面前。改良主義的“為大眾的文學”運動既然行不通,便不得不另外找。在今日托爾斯泰式的農(nóng)村的啟蒙運動正為一般人所注意。像定縣的某一機構(gòu)便是費了很大的力量在“為大眾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上的。他們明白舊形式的不可采用,所以他們便采用了新形式。他們的刊物,都是以嶄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于大眾之間的;詩歌,小說,故事,戲曲,圖畫,講演等等都是大眾所不曾熟悉的文體。(間亦采用鼓詞,但只有寥寥數(shù)本。)這些新文體如炸彈,如巨石似的投入大眾之間,立刻便被引起充分的注意。這是一種新的刺激,也許有大多數(shù)的讀者,感到不合適,感到不慣,感到惶惑與拒絕,也許讀者們還不能越出他們所指導的大眾以外,但至少是給他們一種新的刺激,一種新的波動;反倒要比改良主義之無聲無臭的投入大眾之間,不久便自己消滅了的來得好些。
  那種“為大眾的文學”的創(chuàng)作,出版已有三百余本,因為是在試驗中,所以外間不大有人知道。他們在封皮、裝訂等等的式樣上,和舊式刊物都是完全不同的。在九一八的國難之后,他們也出版了一套《國難教育叢刊》,從第二○一號到第二二四號,共二十四冊,這一套叢刊是:
  二○一 國難教育歌(詩歌) 二○二 中日關(guān)系
  二○三 東三省熱河與全中國的關(guān)系(講演詞)
  二○四 東三省       二○五 熱河
  二○六 九一八以后     二○七 國難鼓詞(鼓詞)
  二○八 國難總帳      二○九 團結(jié)救國
  二一○ 偉大的中華     二一一 長城和運河
  二一二 拒毒        二一三 健康
  二一四 岳飛(故事)    二一五 班超(故事)
  二一六 田單(故事)    二一七 趙武靈王(故事)
  二一八 文天祥(故事)   二一九 胡阿毛(鼓詞)
  二二○ 無名小卒(獨幕。《弧〉断铝羧耍í毮粍。
  因為這些是他們特種的刊物,故頗偏重于論文,談話,講演詞的一類,他們平日的刊物是以小說、故事類為最多的。
  他們的成績,據(jù)報告,并不壞。他們常在定縣演戲;演的戲可不是昆腔,也不是皮黃戲,更不是梆子調(diào),卻是嶄新的近代的話劇。演員是農(nóng)民們,聽眾也是農(nóng)民們,每次聽眾都擠得滿滿的,無不裝載得滿意而歸?梢姶蟊姴⒉辉鯓泳芙^新的東西,他們所不歡迎的只是似是而非,“掛羊頭賣狗肉”的改良主義的“大眾的文學”。
  不要以為農(nóng)村里的大眾和小市民、學生、教員們是不同的人物,小市民們和知識階級感覺到怪不合式的改良主義的讀物,在農(nóng)村里的大眾們,也不會有什么很好的印象的。不調(diào)和、不嚴肅的惡劇、怪戲,到處都要被嫌棄。
  從余治以來的改良主義的“為大眾的文學”往往自然淘汰的消聲匿跡了,當不是沒有緣故的罷。
  假如我們相信今日未受教育的大眾有需求文學的必要,假如我們相信“為大眾的文學”的創(chuàng)作,為今日啟蒙運動所必需,而且,假如我們也是獻身于這個運動的話,那末,我們應該走的路,是很明白的。
  大眾并不絕對的拒絕、排斥新的文體和新的形式;大眾肯接受現(xiàn)代的話劇,肯接受電影,便不會拒絕什么新的小說、詩歌的。他們并不是什么頑固者的集團。他們是像一張白紙似的潔白無瑕。寫上什么,便是什么顏色,什么花式。
  舊形式、舊文體是永遠黏膠著舊思想、舊的社會意識的,就使?jié)B合了新題材進去,那新題材便會被扭曲而成為不倫不類的東西——大眾天然是不會欣賞這一類不倫不類的東西的。
  所以,問題還是一個,正像文學革命的初期的情形一樣,我們應該確切的認識:舊形式是絕對裝載不了新題材的;新的“為大眾的文學”也正像一般的文學一樣,需要一個徹底的革命。
  六“為大眾的文學”與“大眾文學”
  最后,說起“為大眾的文學”的一個名辭來,在這里還不得不加些解釋。
  仿佛是離開大眾很遠的一批超然的人物,擺出莊嚴的教訓的面目,說是:大眾如何的不幸,如何的應該加以救拔,而第一個條件,便要先灌輸他們一些新的知識、新的思想、新的觀念;文學卻是最好的一個工具。他們便找到了文學;寫作了若干的“為大眾的文學”,完全是為了教訓,指導大眾而寫的。這態(tài)度(救世主式的說教)當然有些令人難堪,而且也有些可笑,而且針對了大眾而實施其“教導工作”之工具的文學,——“為大眾的文學”——實際上也并不會成為什么名著的。所以,“為大眾的文學”,其壽命并不會怎么長大;至多,僅在這個短期的過渡時代,能夠呈現(xiàn)其作用。一般未受高深教育的大眾,在這個過渡的短時期,確乎是需要一種的“訓導”的,而文學之成為“訓導”的工具之一,也無可加以非難。故我們對于托爾斯泰式的,或通俗讀物編刊社式的努力,都應該表示相當?shù)木匆狻2贿^,他們的工作,卻需要萬分的慎重與考量;如果將有毒的東西仍然夾帶了進去,那影響是很可怕的。
  第一,新題材應該是大眾所需要的東西,仔細的審量,保證其為無毒的;
  第二,舊形式、舊文體必須加以排斥;
  第三,盡量的向大眾輸入新的形式,像電影、話劇、小說等等;
  第四,內(nèi)容形式,都該以大眾能夠了解,而且能夠給他們以新鮮的趣味為前提。
  然而“大眾”假定若是需要這一類“為大眾的文學”,卻是很不幸的事;我們該希望,真正的大眾文學的產(chǎn)生;并不希望這種過渡時代的延長。
  真正的大眾文學,便是大眾自己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出于大眾之手筆,而且也專為大眾自己而寫作,而且是屬于大眾自己的。
  為帝王歌唱著的“宮庭詩人”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為貴族的生活的點綴之“行吟詩人”的時代也已經(jīng)過去了;被壓制在資本主義的近代的創(chuàng)作,是不是也將臨于沒落之境呢?這是一條線的進步——從帝王的御用之文學到資產(chǎn)階級的歌頌,文學的進展是趨向于大眾化的。大眾文學無疑的將成為未來文壇的獨子。那末,大眾文學的創(chuàng)造,恰也便是“為大眾文學”逝去了的時候的事;“大眾文學”自將和“文學”成為一名辭。
  過去的老式的大眾文學,是那么的迂腐、有毒,要不得。新的大眾文學卻是截然不同的東西,將以萬丈的光芒,照臨于我們的文壇上。將為我們創(chuàng)作了偉大的未之前有的若干名著,這是我們所相信的。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三十日寫畢





上一本:中國文學研究·小說篇 下一本:回到夢露時代

作家文集

下載說明
中國文學研究·民間文學篇的作者是鄭振鐸,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更多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