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歲初入官場,張居正是一個剛正不阿的理想主義者,卻在親歷腥風(fēng)血雨的內(nèi)閣斗爭后,痛悟了什么是政治,從此踏上一條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實用主義道路。他不顧同僚鄙夷,勾結(jié)太監(jiān)馮保,登上首輔之位,贏得皇帝和太后的信任,為改革大業(yè)鋪平道路。他通過大收賄賂安撫戍邊將領(lǐng),起用貪官殷正茂平定西南叛亂,徹底解決由來已久的邊疆兵患。他趁皇帝年幼,以帝師之名獨裁擅權(quán),一改官場頹靡習(xí)氣,使政令“雖萬里外,朝下而夕奉行”。他以辭官為由,脅迫小皇帝下旨,將反對者一一鏟除,從而順利推行新政,一舉扭轉(zhuǎn)帝國財政危機。只要有助于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張居正便毫不在乎手段的正義與否。這讓他一方面成為政敵眼里卑鄙的弄權(quán)小人,一方面又成為百姓心中偉大的救國英雄。翻開本書,領(lǐng)略大明帝國張居正如何不擇手段救天下。 第一部 首輔之路 第一章 神童從“白圭”到“居正” 1536年農(nóng)歷三月十五,世界上最溫暖的春風(fēng)吹進湖北荊州知府府衙,考生們頓感心曠神怡。這天是明政府科舉考試第一級童試考試日。知府李士翱貪婪地嗅了一絲清風(fēng),翻開花名冊,開始點名。 第一個考生叫張白圭,當(dāng)他站到李士翱眼前時,李大人如被電擊,頓時呆若木雞。在場所有人都不能否認,張白圭是個俊俏少年,劍眉星目,唇紅齒白。但堂堂知府,對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目瞪口呆,實在有失體統(tǒng)。隨從適時的咳嗽,才把李大人從愣神中喚醒。他急忙用一聲干咳掩飾剛才的失態(tài)。 點名完畢,考生進入考場,李士翱走回后堂,滿臉的若有所思。隨從跟上來,輕聲問道:“大人和那張白圭是否相識?” 李士翱搖了搖頭,突然激動起來,雙手顫抖地說:“這事極為怪異。我昨夜做了一夢,夢到天神給我一枚印和一張畫像,讓我把印交給畫像里的人。你猜怎么著?那張白圭和畫像上的人一模一樣!” 隨從立即現(xiàn)出驚訝之色,說道:“大人您這夢不是常人能解的。由夢可知,這張白圭大概非同凡響!” 李士翱點頭,心想:“科考前晚做了這樣的夢,老天應(yīng)該是告訴我,這張白圭命中注定要金榜題名! 考試結(jié)束后,李士翱迫不及待地審閱了張白圭的考卷。與其說是審閱,不如說是欣賞。張白圭的文章觀點獨到,敘述流暢,旁征博引,如黃河滔滔,飛流而下。李士翱看得是眉飛色舞,拍案叫好。 他找來張白圭,一見其英俊面龐,再想到其文章,真是文如其人,于是越發(fā)歡喜,談起話來毫無官架子,平易近人。 兩人暢談許久。李士翱認定,昨夜之夢正是天神的指令,他沒有任何理由不讓那個夢成真。在把張白圭取為頭名后,他高瞻遠矚道:“你前途無量,將來必是‘帝王師’級的人物,不過你的名字‘白圭’與你的才華及以后的名聲都極不相配,我倒有個主意,你看可否?” 張白圭以探詢的目光看著李士翱。 李士翱胸有成竹道:“我給你把名字改了,就叫‘居正’,張居正!” 知府大人賞臉為自己改名,這是平民張白圭的無上榮耀,他一定要給知府大人這個臉。所以,張白圭在十二歲那年就變成了張居正。眾所周知,多年之后,這個名字響徹大明帝國,并千古流芳。 獨樂不如眾樂,好東西要和別人分享,這是李士翱的價值觀。張居正走后,他派人請來湖北學(xué)政田頊。田頊是當(dāng)時帝國四大才子之一,神童出身。他在湖北主管科舉多年,見過不少神童。因見多識廣,所以當(dāng)李士翱把張居正的考卷拿給他看時,他雖被文章的思想和氣勢打動,可臉上并無激動之色。 放下張居正的考卷,他不冷不熱地用看似專業(yè)的角度做了一番評價:“這孩子的思想倒是大中至正,但文采上還有所欠缺!弊詈笏肿隽搜a充:“單憑考卷,看不出非凡才學(xué)來,因為考試耗時長,每個人都有思考的余地。倘若他在現(xiàn)場也能發(fā)揮得如此淋漓精準,那我就認定他是奇才! 如果不是要顧及讀書人的形象,李士翱肯定敞開熱血的胸懷,拍著胸脯打包票。他迫不及待地把張居正帶到田頊面前。田頊一見張居正俊美的相貌,立即生起雙倍的好感,這就叫眼緣——這種心理現(xiàn)象很難解釋,但它的確存在。 他柔和地問張居正:“可會即興文章?” 張居正回答:“請大人命題!” 田頊梳理著胡子,慢悠悠地說:“李大人說你是奇童,那就寫一篇《南郡奇童賦》如何?” 按張居正沉穩(wěn)的性格,每臨一事,都會沉思許久,可這是現(xiàn)場發(fā)揮,所以他徑直來到桌前,鋪紙,磨墨,提筆便寫,下筆如有神,片刻工夫,一篇賦就展現(xiàn)在田學(xué)政面前。田頊一面看一面稱贊,看到最后臉上泛著紅光,激動地叫起來:“神童!天才!” 李士翱和田頊對張居正的推崇,并非雪中送炭,而是錦上添花。其實,張居正在江陵早有美名。據(jù)江陵人說,張居正兩歲時就認識了《孟子》中“王曰”二字,三歲開始讀儒家經(jīng)典,七歲時就對儒家經(jīng)典有了自己的看法。加上過目不忘,能詩善賦,他在江陵已成小名人。 既是小名人,又被兩個大名人夸張地推崇,張居正的名字迅速傳遍荊州。這就是口碑的力量,它能讓人一夜成名,能讓人的名氣一日千里、再上層樓。 沒有人懷疑,明年的鄉(xiāng)試,張居正必高居榜首。尤其是一個官場大家伙的到來,更讓人對此深信不疑。 這個官場大家伙就是當(dāng)時的湖廣巡撫顧璘。 貴人顧璘 人生在世,欲創(chuàng)建事業(yè),除了個人奮斗外,非有貴人相助不可。合格的貴人是梯子,能把你送上高處;出色的貴人是燈塔,能為你照亮前程;而偉大的貴人則是你的心靈導(dǎo)師,他會用自己的方式把你的靈魂鍛造得異常強大。顧璘就是張居正最偉大的貴人。 顧璘才氣逼人,在政壇、文壇、藝壇,只要是人類所能想到的“壇”,都有他的一席之地。所以走到哪里,顧璘都是焦點。不過,正如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顧璘有政聲,卻沒多少值得一提的政績。由此我們可以斷定,道德聲望和能力沒有必然聯(lián)系。若干年后,有人回溯顧璘的人生,唯一值得大書特書的就是他慧眼識張居正。 1536年秋天,顧璘正在武昌城編輯湖北各地優(yōu)秀文人的詩歌。其中有一首詩引起了他的注意,這首詩雖然用詞稚嫩,但字里行間卻透露出了不同尋常的情懷。 詩名為《題竹》: 綠遍瀟湘外, 疏林玉露寒。 鳳毛叢勁節(jié), 只上盡頭竿。 顧璘對這首詩極感興趣,叫來負責(zé)采詩的人,問詩作者的情況。采詩人看了看作者姓名說:“這首詩是在江陵采的,作者好像是秀才,在私塾教書!鳖櫗U已經(jīng)站起來,說:“走!我們?nèi)ソ!?br/> 顧璘和他的助手去江陵找張居正,但路子不對。張居正只是童生,他們卻到秀才堆里去找;張居正只有十二歲,他們卻到二十歲以上的人群里去找。所以他們找了很久,也未找到《題竹》的作者張居正。顧璘的助手想借助官府,顧璘制止說:“咱們是尋訪名士,官府那群辦事人員吆五喝六,嚇跑了名士怎么辦?” 皇天不負有心人,幾天后,顧璘終于打探到了張居正的住所。那是一所學(xué)校,張居正正在那里溫習(xí)功課,準備明年的鄉(xiāng)試。顧璘有失大家風(fēng)范地跑進學(xué)校,詢問張居正是誰。 有人指著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對他說:“他就是張居正! 見張居正年輕得一塌糊涂,又一表人才,加之英氣勃發(fā),顧璘內(nèi)心狂喜。正如去相親,早就知道相親對象很漂亮,可一相見,不但非常漂亮,而且非常年輕,這足以讓人大喜過望。他拉起張居正的手,拿出那首詩,親切地問道:“詩作可是你的?” 張居正掃了一眼那首詩,想起幾個月前的一件事。那天,有人自稱是官府采詩者,要他的老師寫詩。他的老師寫完后,就讓他也寫了一首,當(dāng)時寫的正是這首《題竹》。 他承認這首詩是自己作的,只是不知道眼前這位氣質(zhì)優(yōu)雅、舉止不凡的人是誰,又是什么目的。顧璘主動介紹自己說:“我是湖廣巡撫,此次來江陵,專為這首詩的作者! 張居正那時還不知道顧璘的身份,如果他知道,肯定會受寵若驚。堂堂文壇領(lǐng)袖、封疆大吏會為了個孩子,從武昌跋涉到江陵,無論是誰得此榮耀,都會誠惶誠恐、激動萬分。 顧璘先評價張居正的詩作:“文采雖不出類拔萃,但在你這樣的年紀已是難能可貴,最動人的地方是你的念頭:‘只上盡頭竿。’有想法,有魄力,有情懷!比缓笫敲嬖,“我有一上聯(lián),你能對出下聯(lián)否?” 張居正恭敬地說:“請大人出上聯(lián)! 顧璘沉吟片刻:“玉帝行師雷鼓旗云作隊雨箭風(fēng)刀! 張居正馬上應(yīng)道:“嫦娥織錦星經(jīng)宿緯為梭天機地軸! 顧璘大喜,說:“國士非你莫屬,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就做個忘年交吧! 張居正年紀雖小,又不是官場中人,可這點忌諱還是有的,哪里有一介草民和堂堂巡撫大人結(jié)交朋友的道理,于是百般推辭。顧璘堅決要行使自己的意志,甚至用上了官老爺?shù)耐䥽,張居正沒有辦法,只好結(jié)交。 張居正當(dāng)時才十二歲,就已驚到顧璘這樣的人。十二歲的年紀,即使不眠不休,能讀多少書?由此可知,才華這玩意兒就是老天爺賞飯吃,后天通過努力可能會得到,但遠不如老天爺賞賜的厚重! 驚動顧璘,是張居正一生的轉(zhuǎn)折點,只不過這轉(zhuǎn)折點,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貴人的“陰謀” 1537年農(nóng)歷八月初,張居正到湖廣省會武昌參加鄉(xiāng)試。離開江陵前,他的家人已準備好了歡慶宴,如同張居正已金榜題名。這怪不得張家人世俗,因為整個江陵都知道,張居正和湖廣巡撫顧璘是忘年交,而且張居正的確肚里有貨,金榜題名自是唾手可得。 張居正本人也胸有成竹,認為高中鄉(xiāng)試不過是探囊取物。他還年輕,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的生活哲理:你想到的事,永不會發(fā)生;而發(fā)生的事,往往是你沒想過的。 張居正到武昌,顧璘請他吃飯。張居正始終保持著溫文爾雅、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顧璘喜歡這樣的年輕人,唯深沉者才有大略,才可成大材。恃才傲物、寵辱皆驚的人是淺碟子,遺憾的是,世界上多是這種人。正因為這種人太多,所以顧璘才更加喜歡張居正。 宴會進行到高潮,顧璘指著張居正,向桌上幾個親信官員隆重地介紹道:“這是將相才,我在蕓蕓眾生中一眼發(fā)現(xiàn)了他。你們可擦拭雙眼旁觀,若干年之后,他的成就不可限量!”對顧璘的未卜先知,眾人唯唯應(yīng)對。 顧璘不理會他們,站起身解下腰間的犀帶,雙手鄭重其事地托著遞給張居正。桌上一名官員大驚失色,慌忙站起來說:“大人,這可使不得! 顧璘的犀帶為朝廷所賜,看著是犀帶,其實是權(quán)力的象征。明政府按官員官職的高低賜予不同的腰帶,相當(dāng)于今天軍官的肩章,從來沒見過軍官把自己的肩章送人的。顧璘毫不在乎,對誠惶誠恐站起來的張居正說:“你暫時先圍著它吧,它是圈不住你的,因為你注定是要圍玉腰帶的人! 按朝廷禮制,玉腰帶比犀腰帶品級高。面對這種無所顧忌的推崇、期望以及對張居正命運的判斷,縱然是沉穩(wěn)如山的人也難免會萬分激動。張居正去接腰帶時,雙手不禁顫抖。 “居正小友,我還有一事相求。”顧璘笑瞇瞇地看著張居正。 張居正剛才的心緒還未平復(fù),又被這句話激起胸中千層浪,他慌忙站起來,有些失態(tài)地說:“這可真是折煞我了,您怎么能求我呢?我能辦到,絕不含糊! 陪吃的幾位官員也是驚愕萬分,一省巡撫,居然有求于一布衣,怪事年年有,可自從顧璘遇上張居正后,今年就特別多。 顧璘向屏風(fēng)后叫了一聲,一個和張居正年紀相仿的少年走了出來。顧璘指著那名少年對張居正說:“這是我兒。”又向那名少年指著張居正說,“這是張居正,他年必是朝廷棟梁。”再轉(zhuǎn)回張居正,“希望你將來在不違背良心的情況下對我兒多多關(guān)照! 張居正根本不敢預(yù)測多年之后的命運,但對顧璘的知遇之恩卻感激涕零,他說:“他年我若真如您所料,必將如您所愿,絕不推諉! 陪吃的幾位官員心中疑惑不已,張居正的文才,他們看得出,因為他們看過張居正的詩歌文章,但他們無論如何都看不出張居正會有如顧璘那樣高看的前途。 張居正離開后,他們把這疑惑說給顧璘聽,顧璘笑了笑,說:“文如其人,張居正的文章和詩歌思想深邃,思想深邃則能看得遠、看得深;他的性格剛毅深沉,剛毅深沉則能堅持信仰、忍辱負重;他的言談舉止中透露著多謀善斷。這就是一個偉大人物的基本特征,如果他這樣的人不能出頭,那就是蒼天捉弄我們,讓我們空歡喜一場。” 幾位官員聽顧璘說得如此有理有據(jù),急忙附會道:“看來這次鄉(xiāng)試,張居正必是頭一名了! 顧璘沉思,許久才露出了“老謀深算”的一笑,說:“世間事雖有命運注定的大路,但期間也該有些曲折吧! 這恍恍惚惚的話,沒人能聽懂,顧璘也沒有再說下去。顧璘想說而未說的話,在鄉(xiāng)試前一天晚上說了出來。傾聽者是一位姓馮的御史,也是此次湖北鄉(xiāng)試的主考官。 顧璘在辦公室接見馮御史,開門見山道:“想請你幫個忙! 馮御史是個伶俐的人,立即回道:“您放心,即使您不關(guān)照,在下也知道您和張居正的關(guān)系。況且,就是沒有您這層關(guān)系,張居正靠自己的實力,金榜題名也不在話下! 顧璘微笑著點了點頭,換了個話題,突然發(fā)問:“依你看,張居正是不是人才?” 馮御史脫口而出:“他這樣的年紀,能有那么深邃的思想,豈止是人才,簡直是天底下第一等大才! 顧璘點頭。 馮御史順手拍了一個馬屁:“您看上的人,怎么可能不是人才!” 顧璘沒有理會這個馬屁,繼續(xù)問:“這樣的人才,是不是希望他能成為國家棟梁,為天下蒼生做點事?” 馮御史鄭重其事地點頭道:“為朝廷發(fā)掘人才,是我們的責(zé)任,也是我們的榮幸。我覺得,張居正有這樣的資質(zhì)。” 顧璘再問:“如果是你,該如何對待張居正?” “這還用說?”馮御史脫口而出,“當(dāng)然是要他高中,為他打開進士考試的大門啊! 顧璘閉上眼睛,用力地搖頭,說了兩個字:“錯了!” 馮御史“啊”了一聲,像是被噎到一樣:“您說什么?錯了?” 顧璘慢慢睜開眼,若有所思地問道:“你知道孟子那段‘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話吧?” 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對這段話都能倒背如流,馮御史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知道顧璘不會說廢話,便等待顧璘的點撥。 顧璘說:“要鍛造一個不世出的人才,談何容易?頭等重要的就是‘苦其心志’,也就是鍛造其強大的內(nèi)心,內(nèi)心強大的人才是真強大! 馮御史聽出了點門道,可思維仍然不清晰,便繼續(xù)等著顧璘的明示。顧璘決心不繞彎子了:“張居正現(xiàn)在還年輕,要他提前進入朝廷,也不是不可。但他太順了,太順的人一旦經(jīng)歷難事,就會手足無措。不如趁他年輕,讓他受點挫折。一來讓他明白,人生在世不可能順風(fēng)順水;二來也能讓他趁年輕多讀點書,涵養(yǎng)心性。等到才具老練,將來的發(fā)展才不可限量! 馮御史似乎明白了顧璘的意思,但又覺得不可思議,懷疑自己理解錯了,便小心翼翼地問:“您是說,要張居正落榜?” 顧璘發(fā)出兩聲“咯咯”的笑:“這是您監(jiān)考官的事,一切還請您斟酌!” 馮御史啞然失笑,顧璘不愧是官場老手,居然把這個皮球踢給了他。官員干涉科舉是有罪的,但那是在場面上說,私下里就見慣不怪了。 馮御史突然想到什么,問:“張居正倘若知道此事,恨你,如何?” 顧璘坦蕩地笑起來:“我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別人怎么想,那就是別人的事了?v然他現(xiàn)在想不開,幾年后也會茅塞頓開,理解我的苦心!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馮御史望向窗外漆黑的天,“請您盡管放心,我知道該怎么辦! 顧璘和馮御史在武昌巡撫衙門談話時,張居正正走在武昌城沉睡的大街上,暢想著前途。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此次鄉(xiāng)試的命運已經(jīng)注定。 不知金榜夢已破的他在大街上轉(zhuǎn)了許久,回到暫居地后,胸有成竹地上床高臥。 良璧需多磨 正如馮御史所說,即使沒有顧璘的關(guān)照,張居正憑自己就能金榜題名。審核試卷時,主考官之一的湖廣按察僉事(司法官)陳束對張居正的試卷大加贊賞,決定錄取。 馮御史阻攔,并把顧璘的話傳達給陳束。陳束是當(dāng)時著名的文學(xué)家,對顧璘的“特意關(guān)照”很不以為然。他說:“顧大人的話是有道理,可壓著一個人不讓他起來,這恐怕要受良心譴責(zé)吧!” 馮御史在道理上說不過陳束,但礙于顧璘的官位,陳束只好同意。 于是,張居正落榜了。 張居正從榜單上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內(nèi)心的失落可想而知,但卻未形于色。如果當(dāng)時你在大街上遇到他,可能絲毫看不出,這就是那位注定金榜題名卻最終名落孫山的荊州神童張居正。 離開武昌回江陵前,他去拜見顧璘。顧璘毫無保留地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訴了張居正,然后等著他的反應(yīng)。張居正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對顧璘說:“您這樣做,肯定有您的理由! 這句話,更讓顧璘加深了對張居正的印象。金榜題名是每個讀書人都日思夜想的事,如果能力不濟落榜,只能苦悶;可如果能力很強,卻被人為地硬生生壓下,苦悶之外就難免帶些憤恨了?蓮埦诱]有表現(xiàn)出來,這正說明了他內(nèi)心已開始變得強大,這是他在日后刀光劍影的政治斗爭中笑到最后的終極武器。 臨行前,顧璘送了他一句詩:“他山有礪石,良璧愈晶瑩!鳖櫗U叮囑張居正:“一塊良璧,如果用礪石多磨一段時間,就會更加晶瑩燦爛! 良璧需要多磨,張居正這塊“良璧”在老家磨了三年,漸漸地從心底對顧璘產(chǎn)生感激。早三年和晚三年,對一個胸懷大志的人來說,時間上沒有多大區(qū)別,但若經(jīng)過磨礪,那便是天壤之別了。 鍛煉心智,靠時間,靠對挫折的反省和最終的體悟。三年后的1540年,張居正在鄉(xiāng)試中脫穎而出。正如三年前一樣,張居正毫無激動之情。 他跑去安陸見顧璘,顧璘對他說:“古人云‘大器晚成’,其實這說的是中才。你肯定不是中材,所以成名甚早。三年前,我讓人故意不錄取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本心。我是希望你有遠大的抱負,做伊尹、顏淵那樣國家的輔佐之材,不要只做個年少成名的秀才,F(xiàn)在,你已是舉人,將來必為進士,但道路坎坷,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心中非要有一根理想的巨柱不可。這巨柱不能倒,非但不能倒,還要常常加固它,讓它永遠矗立在你心中! 張居正流下感動的淚水,對顧璘說:“您對我的知遇之恩,和對我的一片苦心,我終生不忘,我要把您的話牢記在心,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五年后,顧璘去世,張居正萬分悲痛?梢哉f,沒有顧璘這位偉大貴人的一片苦心,恐怕就沒有日后那個流芳百世的張居正。 三年的磨礪夠嗎?對平庸者而言或許夠了。但張居正認為三十年也不夠,因為他磨礪的是心,心不定,任何磨礪都會適得其反。 磨礪本心,是一生的事業(yè)! 榜樣惹來的災(zāi)禍 1540年秋末,張居正高中舉人后回老家江陵,張家人歡天喜地?烧龖(yīng)了那句讓人恨之入骨的格言:樂極生悲——張居正的祖父張鎮(zhèn)去世了,死因是酒精中毒。張鎮(zhèn)為什么會死,原因就出在張居正身上。 事情是這樣的。張居正中秀才那年,住在荊州城里的遼王朱致格得了重病,一命嗚呼。他的兒子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01.jpg" /]因為只有十二歲,不能馬上繼承王爵,所以,王府大權(quán)都集中在朱致格的老婆毛女士手中。毛女士有才干,有見解,見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02.jpg" /]整日吊兒郎當(dāng),擔(dān)心以后難當(dāng)大任,于是就想以榜樣的力量讓他改邪歸正。榜樣不必塑造,也不必千里尋找,荊州城里就有一位榜樣。自然,他就是神童張居正。 找張居正,不用她出王府,她只需要下個命令便可,因為張居正的祖父張鎮(zhèn)就在遼王府里當(dāng)護衛(wèi)。 張居正到來后,毛女士要張居正坐了上首的位置,而讓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03.jpg" /]坐了下首。顯然,這與當(dāng)時禮制不符。毛女士又不是村姑,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她故意這樣做,只是想讓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04.jpg" /]明白一件事。她對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05.jpg" /]說:“你如果再不上進,將來有一天,你就會永遠坐在他的下首。” 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06.jpg" /]聽了這話,臉色難看,一股對張居正的嫉妒和憤懣之情油然而生,但他是個陰鷙的小人,所以隱忍未發(fā)。 毛女士接著說:“古圣人講‘見賢思齊’,你就該和張居正這樣的人多來往,學(xué)習(xí)人家的長處,規(guī)避自己的短處。唯如此,將來才能有出息。” 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07.jpg" /]連連點頭,認為老母字字珠璣,不能不聽。所以飯局之后,他和張居正就成了表面上的好友,而其心里卻深藏著對張居正的嫉恨。 毛女士精明干練,但她不明白,榜樣是否能發(fā)揮正面作用,取決于當(dāng)事人。當(dāng)事人內(nèi)心卑微,榜樣就會起反作用。 1540年秋,張居正高中鄉(xiāng)試回到老家。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08.jpg" /]已繼承遼王爵位,聞聽張居正衣錦還鄉(xiāng),猛地舊恨翻騰,心里如貓抓一樣難受。他絕不允許張居正如此風(fēng)光,必須給他點顏色。 經(jīng)過長時間考慮,他定下曲線復(fù)仇之計,請張居正的祖父張鎮(zhèn)吃飯。 張鎮(zhèn)在遼王府當(dāng)差多年,從未受過這樣的優(yōu)待,又因為張居正剛中舉人,所以心情大大的好,根本不必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09.jpg" /]勸酒,他已先把自己灌醉了七成。剩下三成,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10.jpg" /]軟硬兼施,圓滿完成。張鎮(zhèn)被人抬回家,第二天凌晨,一命嗚呼。 此事要是放在四百多年后的今天,張家打官司必贏,因為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11.jpg" /]屬于間接殺人。但這是明朝,朱憲[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Figure-0015-0012.jpg" /]是王爺,張居正不過是個舉人,法律永遠偏愛龍子龍孫。 要是前推一百多年,張家人大概也不會忍氣吞聲。因為一百多年前,張居正的先祖張關(guān)保是和明帝國開國皇帝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明帝國建立后,張關(guān)保因功勛而被封為千戶長,按明制,張家已入了軍籍。但張家似乎只星光燦爛了幾十年,到張居正的曾祖父張誠時,家道一落千丈,祖父張鎮(zhèn)只好到并不闊氣的遼王府當(dāng)護衛(wèi),這是個低賤的工作,沒有人瞧得起。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雖飽讀詩書,但七次鄉(xiāng)試,七次落榜,其“屢戰(zhàn)屢敗”的科考事跡已成為荊州城里的笑談。也就是說,張家沒有任何實力和遼王府爭執(zhí),如果非要說有,那張家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張居正身上。 然而,一個秀才如果不能通過會試進而殿試成為進士,那希望依然沒有。所以,張居正必須要通過會試,即使不為他的祖父討個公道,也要為他自己的宏圖大志尋找到施展平臺。 張鎮(zhèn)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張居正情緒低落。連第二年的會試都沒有進京去考。他明白這樣消沉下去不是事,但他無法通過內(nèi)心的力量排解,于是他想起了心靈導(dǎo)師顧璘。 顧璘肯定知道張居正祖父之死的事,但二人見面后,他只字未提。他和張居正談的仍然是張居正的前途。他問張居正:“正準備會試呢?”張居正回答:“是的! 顧璘點頭說:“要獻身政治,實現(xiàn)宏圖大志,非經(jīng)會試這關(guān)不可。不過你心里要有個定見,會試的八股文有害無益,不可沉浸其中。你應(yīng)該學(xué)習(xí)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古典哲學(xué)要讀,古典文學(xué)也要讀,特別是那些治國理念,要牢記在心! 張居正邊聽邊點頭,顧璘打開了話匣子:“不過,時移事易,不能刻舟求劍,古人的治國理念放在今天未必全適合,所以你要有判斷,你有這個天賦,還要有這個意識! 張居正小心翼翼地問:“如果不深究八股文,會試不過該如何是好?” 顧璘笑道:“世上事,有一喜必有一悲,有一壞必有一好。我還是那句話,八股文不必深究,只要達到及格水平就好。你現(xiàn)在正是頭腦最清晰、精力最旺盛之時,應(yīng)該趁此良機學(xué)習(xí)有用之學(xué)?疾贿^會試,還有下次,但如果把如此好的年華都浪費到八股文上,那實在是得不償失。你當(dāng)初鄉(xiāng)試晚了三年,現(xiàn)在可有損失?” 張居正聽了心靈導(dǎo)師的這番話后大為感動,回老家后,他一門心思地攻讀古書。據(jù)說他讀書一年破萬卷,無所不窺。但他有自己的讀書信條,那就是“獨觀大義,惟務(wù)宗旨,不求蔓引泛溢”。什么書都讀,可心中有定見,該記下的記下,不該記的,馬上忘掉。 蘇格拉底說:“我越讀書,就越感覺自己無知,我現(xiàn)在只知道自己一無所知!钡蠖鄶(shù)人讀書越多,就會感覺越有知識,越有知識,心氣就越高,很多知識自然不會入他法眼。 張居正后來回憶說:“他當(dāng)時覺得大文學(xué)家屈原和史學(xué)家司馬遷不過爾爾!边@并非是他不識天高地厚,任何人的文章、思想都有缺陷,讀了萬卷書之后,你如果還未發(fā)現(xiàn)他們的缺點,那說明你不是讀書的料! 有得必有失,只因聽了顧璘的話博覽群書,在八股文上未下力氣,所以1544年他到明帝國首都北京參加會試時,毫無懸念他名落孫山了。 別人考不中,都呼天搶地,而張居正泰然自若。得知落榜后的第二天,他就興致極高地去北京各地游覽名勝古跡。也許對他而言,落榜根本不算什么,正如顧璘所說,人生有悲就有喜。 他不當(dāng)回事,有人替他當(dāng)回事;氐浇旰,他父親張文明一跳三丈高。他對兒子說:“你老子我鄉(xiāng)試考了七次,一次比一次慘。你難道也想效仿我?我不能為祖宗爭光,你也要把祖宗的臉面丟盡?咱爺倆他日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為祖宗爭光是每個子孫的責(zé)任,于是,張居正開始潛心八股,但動力并不是他老爹的抱怨,而是顧璘的那番話:“要獻身政治,非過會試這關(guān)不可;要過會試這關(guān),非過八股文不可。” 力量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迸發(fā)出的。張居正從1544年奮發(fā)圖強,猛攻八股文。三年后的1547年,張居正再入京城向會試發(fā)起進攻,終于如愿以償,中二甲進士。 殿試之后,張居正被選為庶吉士(候補士官)進入翰林院,正式步入仕途。這是個充滿希望的位置:明代的翰林院是皇帝秘書處和內(nèi)閣大學(xué)士制造廠,內(nèi)閣大學(xué)士中十人有九人出身翰林院。 這一年,張居正二十三歲,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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