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達馬的語氣


作者:朱文     整理日期:2016-09-18 11:33:49

★他的小說被收入《大學語文》之中本書所選二十篇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朱文短篇小說藝術(shù)的魅力,同時代表著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高度。正如作者所言“我一直要求自己寫出單純的小說、純粹的小說,而不是文學”。朱文以一名思想者獨立的批判立場和詩人敏銳的語言觸覺,創(chuàng)造了一個現(xiàn)實而又荒謬的小說世界。這是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你也許從沒有領(lǐng)略過這樣有趣的洞察和如此不同的美。
  作者簡介:
  1967年生,作家,電影導演。1989年畢業(yè)于東南大學動力系。著有詩集《他們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小說集《我愛美元》、《因為孤獨》、《弟弟的演奏》、《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長篇小說《什么是垃圾,什么是愛》。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等多種語言,在全世界出版發(fā)行。擔任編劇的電影作品有《巫山云雨》、《過年回家》等。擔任導演的電影作品有《海鮮》、《云的南方》、《小東西》。
  目錄:
  我們還是回家吧
  傍晚光線下的一百二十個人物
  磅、盎司和肉
  達馬的氣
  到大廠到底有多遠
  丁龍根的右手
  他們帶來了黃金
  食指
  我現(xiàn)在就飛
  再教育
  寫給張燈的一個短故事
  一個實習生
  街上的人們
  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
  五毛錢的旅程我們還是回家吧
  傍晚光線下的一百二十個人物
  磅、盎司和肉
  達馬的氣
  到大廠到底有多遠
  丁龍根的右手
  他們帶來了黃金
  食指
  我現(xiàn)在就飛
  再教育
  寫給張燈的一個短故事
  一個實習生
  街上的人們
  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
  五毛錢的旅程
  我們的牙,我們的愛情
  段麗在古城南京
  胡老師,今天下午去打籃球嗎?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朱文了,他的惟一性不是說他是朱文,而是像朱文那樣的優(yōu)秀、出類拔萃。果敢、寬闊、沉著,同時又極為犀利,這些品質(zhì)都落實在朱文的作品中。朱文是當代漢語文學中最具力量的作家,讀他的作品給人以無所不能的感覺。他是現(xiàn)實的天才,擁有駕御天才所需的更為必要和罕見的能力。朱文的小說是天分加實力的奇觀,既鮮艷欲滴又固若金湯。
  ——韓東(作家)
  在讀朱文的小說時我體驗到一種久違了的狂喜。他有一個驚人的本領(lǐng):對最乏味的生活進行最富有趣味的撫摸、揉捏和敲打。換句話說,他總是能抓住一切陳詞濫調(diào)的臨界狀態(tài),使老套常規(guī)呈現(xiàn)出另類的炫目光芒。他肆無忌憚,沒有任何顧忌,那種狂歡化的世俗性傾向即使是今天的文壇小后生們也難以望其項背。而在這種大鄙大俗之中裸露的精神原點,或者說是一種反道德的道德性,恐怕又連他的文壇老前輩們也很少曾經(jīng)達到。朱文以一種極為現(xiàn)實的方式逼近了我們生活中最為虛空,也最為本真的領(lǐng)域。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為純粹的文學家之一。
  ——嚴鋒(批評家)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朱文了,他的惟一性不是說他是朱文,而是像朱文那樣的優(yōu)秀、出類拔萃。果敢、寬闊、沉著,同時又極為犀利,這些品質(zhì)都落實在朱文的作品中。朱文是當代漢語文學中最具力量的作家,讀他的作品給人以無所不能的感覺。他是現(xiàn)實的天才,擁有駕御天才所需的更為必要和罕見的能力。朱文的小說是天分加實力的奇觀,既鮮艷欲滴又固若金湯。
  ——韓東(作家)
  在讀朱文的小說時我體驗到一種久違了的狂喜。他有一個驚人的本領(lǐng):對最乏味的生活進行最富有趣味的撫摸、揉捏和敲打。換句話說,他總是能抓住一切陳詞濫調(diào)的臨界狀態(tài),使老套常規(guī)呈現(xiàn)出另類的炫目光芒。他肆無忌憚,沒有任何顧忌,那種狂歡化的世俗性傾向即使是今天的文壇小后生們也難以望其項背。而在這種大鄙大俗之中裸露的精神原點,或者說是一種反道德的道德性,恐怕又連他的文壇老前輩們也很少曾經(jīng)達到。朱文以一種極為現(xiàn)實的方式逼近了我們生活中最為虛空,也最為本真的領(lǐng)域。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為純粹的文學家之一。
  ——嚴鋒(批評家)
  朱文的小說出現(xiàn)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界,充分顯示出了一種異端敘事的力量——他所開辟的表達日常生活、書寫卑微經(jīng)驗的話語方式,看起來瑣碎,無意義,漫不經(jīng)心,喋喋不休,其實自有一種別人所沒有的鋒利、幽默和智慧。他的小說作為身體語言史的獨特實踐,往往通過小人物的靈魂自瀆,并以具體、口語、人性的發(fā)聲方式,來闡明一個時代的高尚和污穢。他的寫作,既是語言的狂歡,又是一個個無力、無能的個人如何淪陷在當代現(xiàn)實中的生動注解。
  ——謝有順(批評家)
  朱文以其對青年亞文化的天然親和力,生氣勃勃地闡釋了90年代至今的中國,也從另一個側(cè)面賡續(xù)了汪曾祺以降江蘇作家同情世俗的傳統(tǒng)。他對底層知識分子披著各種現(xiàn)代偽裝的假道學的粗野嘲諷,出人意料地繼承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未竟之業(yè)。他特別善于描寫一顆煩惱而覺醒的心跳動于氣壯如牛卻又悲慘至極的中國(南京)特產(chǎn)的庸眾之海。庸眾養(yǎng)育了像朱文這樣既審視自身又叛離主流文化界的見證者,中國文壇這才發(fā)生了真的“斷裂”。
  ——郜元寶(批評家)
  朱文的小說,直接,尖銳,咄咄逼人。他從日常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困難、困惑、煩惱開始敘述,經(jīng)過或長或短的過程,到最終,仍然是困難、困惑、煩惱。他沒有站在這些問題之外,也沒有站在這些問題之上,他就其中去經(jīng)受。他的敘述被這些問題裹挾著展開,卻并不試圖通過敘述來重新組織、抽象和闡釋這些問題,也就是說,他并不希望敘述成為隔在日常的現(xiàn)實生活和人的感受之間的東西,而通常的情形卻是,文學就是隔在這之間的東西。朱文小說由此獲得直接的品質(zhì)。他的尖銳和咄咄逼人,也毋寧說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困難、困惑、煩惱的尖銳和咄咄逼人。只不過,他的敘述有一種力量,讓閱讀他的小說的人也迎面撞上這些困難、困惑、煩惱,撞得令人惱火、憤怒,甚至絕望;或者是,他的敘述把你拖進了現(xiàn)實生活的一連串的問題之中,糾纏不已,難以脫身。
  ——張新穎(批評家)
  朱文從來不抽象地描寫人的心理過程,但對一種非常貼近生活地面的心理活動卻把握得準確而老到。我把這種心理世界的描寫暫時稱作“低姿態(tài)飛翔”,與80年代現(xiàn)代派小說強調(diào)人的精神活動、甚至脫離生活處境抽象地描寫精神世界,是不一樣的;但與90年代新寫實小說的完全排斥人的精神活動,將精神消融于日常生活瑣屑也有所不同。他寫出了人的精神的飛翔,但又是一種低姿態(tài)的(也就是與生活本相糾葛在一起的)精神活動。
  ——陳思和(批評家)
  “朱文的小說總是具有一種情緒化的抒情外殼,但即使在他的《我愛美元》這樣直接書寫欲望的小說里,我們也能夠從文本‘反諷’的敘述基調(diào)中感受和觸摸作家思索人類生存困境的哲學之思!
  ——《鐘山》
  “我不知道人們在等待什么——如果《弟弟的演奏》注定是一篇驚世駭俗之作。也許人們在等待死亡,或者是作品在冷漠的遺忘中的死亡,或者是作者之死,那時他的作品就該大放光芒了。”
  ——《作家》
  “……那不和諧的音響和粗野奔放的身影提示出朱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的方面,這就是敘事人表現(xiàn)出來的對向來屬于知識分子的文學表達方式的拒斥”。
  ——《江南》
  “作為一個小說家,朱文敘述了一個又一個平淡與神奇、常態(tài)與荒誕、輕松與沉實、真實與虛幻相糾纏的故事,穿破生活現(xiàn)象表層,訴求于豐富的可能性與內(nèi)在的真實性。”
  ——《花城》
  “朱文有能力抓住當代毫無詩意的日常性生活隨意進行敲打,他的那些隨意概括的表象,那些毫無詩意的當代生活場景,總是滲透進一種質(zhì)素,一些莫明其妙的怪戾的不安定因素潛藏于其中,它們隨時顛覆生活,要越出敘事的邊界!
  ——《山花》
  他們帶來了黃金
  校辦廠已經(jīng)很久沒有傳出機器的聲響了,只有小丁、賽強、大頭、愛武這幾個孩子還經(jīng)常到這里來,趴在窗口往里張望。這里原先是一間可以坐五十個人的教室,山頭那面墻一半是青磚,一半是紅磚。后來運來了兩臺機器,五六個工人開始加班加點地生產(chǎn)塑料瓶蓋。不合標準的瓶蓋,都用筐裝著,倒到外面的走廊里?雌饋睚R整的瓶蓋都堆在房間里。小丁就記得那兩臺笨重的機器挪過兩次位置,不斷地往東面移,為了騰出更大的空間來存放壓好的瓶蓋。這樣下去,小丁想,總有一天他們不得不把機器搬到走廊里來。小丁的母親警告他不要老到校辦廠玩,因為里面散發(fā)出的氣體有毒。小丁聽不進去,他只采納父親的意見。就在這時,機器再也不響了,那五六個工人又重新回到學校食堂去繼續(xù)做他們的工友,喂豬,或者給學生們做飯。又過了兩天,連那兩臺機器也給搬走了,只剩下大半屋子的瓶蓋堆在那里。為什么他們不再生產(chǎn)更多的瓶蓋了呢?大頭說,那是因為沒有那么多瓶子的緣故。賽強的父親是學校管總務的主任,賽強經(jīng)常到食堂不花錢吞下一個獅子頭,所以他長得最高,耳朵最長,他也聽到了要辦一個新的校辦廠的傳聞。那么就對了,小丁說,新的校辦廠肯定是生產(chǎn)瓶子的。
  小丁的奶奶出現(xiàn)在走廊口,背微弓,滿頭銀絲,雙臂垂著,幾至膝蓋,她來叫小丁回家吃晚飯。奶奶是個南蠻子,不會說也聽不懂當?shù)卦。小丁和她對視了一會兒,然后就灰溜溜跟在她后面往家走。小丁的父親關(guān)照過他,無論如何,不能惹奶奶生氣。因為奶奶一生氣就不吃飯,鬧著要父親立刻給她買回老家的車票。其實一張車票能管什么用呢?只能讓她離老家近一點而已。況且老家有什么?什么也沒有。小丁的爺爺年輕的時候就隨一個遠房親戚漂洋過海,去了菲律賓一個叫翁穆的地方。由于爺爺做了番客就沒了音訊,更談不上往家里寄錢,所以爺爺那個大家里的人,就越來越過分地欺負奶奶,分家產(chǎn)的時候,只給了她很小的一間房子,別的什么也沒有。小丁的父親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體面地離開了那個小地方。結(jié)婚以后他把奶奶也帶了出來,帶到另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地方來。小丁經(jīng)常聽奶奶在早上說,昨天她又回了一趟老家,見到了哪個姑,哪個爺。父親在一邊坐著,陰沉著臉,頻頻點頭。小丁是在老家出生的,但是對那里一點印象都沒留下。那是幾千里之外一個更為陌生的地方。小丁的母親也是南方人,但是出生在城市里。小丁的外婆年輕時很漂亮,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的手工藝人。母親平常在家也說閩南話,但是生起氣來就不說閩南話了,幾個回合下來,父親也被攜帶著說起了他永遠說不好的普通話,姐姐、弟弟和小丁不自覺地也說起了課堂上才說的蘇北味的普通話,這時的奶奶就成了個聾子,她就會嘴里嘟嘟囔囔地一個人走到廚房里去,越是不高興,就忙活得越厲害。母親和奶奶之間的敵意是那么深,看她們坐在同一張桌子的兩邊,就讓人不安。小丁常常不得不擔當起為她們之間傳話的責任,因為在這個家里,姐姐站在奶奶一邊,弟弟雖然還不懂事但是堅定地站在母親一邊,相形之下就小丁沒有立場。而父親就是小木桌上的那盞煤油燈,玻璃燈罩每天都被盡可能地擦得亮亮的,不很明亮的噼啪作響的桔黃色的光線照在桌邊每一個成員的臉上,讓每一張臉都變得溫暖可親些。窘迫貧窮的生活就這樣得以一天天地繼續(xù)下去了。
  “你就不應該表示贊成,讀了那么多年的書,你就一點頭腦都沒有嗎?”母親看起來非常生氣,她忽然把頭轉(zhuǎn)向左邊,也就是小丁這一邊,“講了多少次啦,喝稀飯不要喝出這么大的聲音!”
  小丁不得不喝得慢一點。與此同時,他清楚地看到他左邊的奶奶那雙灰色的青筋畢露的手一哆嗦。父親在喝酒,面前的一只小碗里有幾十粒花生米。弟弟每次總是動作迅速地偷吃上幾粒,而小丁一粒也不吃,那是父親用來喝酒的。這一杯酒對父親來說很重要,它可以讓父親的臉從陰沉變得明亮起來。但是現(xiàn)在父親的臉仍然很
  陰沉,因為母親的嘮叨,那杯酒就不管用了!袄辖饋韱栁沂乔频闷鹞,其實,我贊成不贊成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領(lǐng)導,我什么也不是,茹啊,這一點你又不是不知道!薄澳阏f就憑那幾個人辦電子管廠行不行?沒有技術(shù),沒有經(jīng)驗,這不是明擺著往水里扔錢嗎?虧你還讀了那么多年書呢!”
  “茹啊,你不要再盯住我不放了,”父親放下酒杯,很為難地笑了笑,“吃完飯,我去找老金說,就說辦電子管廠是行不通的,行嗎?你看我說了有沒有用。好好的,把人都得罪了干什么呢?”
  “但是那些錢當初說好了,就是用來買實驗器材,買藥品的,你去實驗室看看,櫥里空空的,連個焰色反應都做不了……”
  “不是說要辦一個生產(chǎn)瓶子的廠嗎?”小丁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什么瓶子?真好笑,是電子管!苯憬慵m正說。
  “電子管是不是一種瓶子,爸爸?”
  “不是,電子管是用在收音機里的一種零件,不是瓶子!
  “那,那,”小丁看了看母親那張慍怒的臉,遲疑了一會兒,“不生產(chǎn)瓶子,房子里的那么多瓶蓋干什么呢?”
  金主任一家歷來被認為是鎮(zhèn)上最有見識的。多年的下放生活并沒有使他們省城味的普通話染上絲毫的當?shù)乜谝。所以,全校師生都知道他們遲早要離開這個糟糕的小地方,回到省城去生活。小丁的父親很看重和老金的友誼,因為它將是短暫的。小丁的母親,姓葉,是那一帶最有聲望的教師之一?h文教局組織的參觀團在每年秋天光臨這所農(nóng)村中學簡陋的化學實驗室,觀摩學習葉老師規(guī)范的一絲不茍的實驗操作。從清洗試管燒杯坩堝,到銀鏡反應,葉老師板著臉,穿著干凈的白大褂,每一個動作都令人賞心悅目。她最拿手的就是,在設備器材不俱全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條件盡可能完美地演示一個實驗。一九七四年,葉老師受當?shù)剞r(nóng)業(yè)部門委托,設計了土壤速測箱,在蘇北一帶頗受歡迎。起初只有兩個學生和一個木工跟她一起干,后來學校不得不加派了幫手,因為來訂購速測箱的單位越來越多了,連山東、東北等地都有人聞訊而來。整個生產(chǎn)過程均為手工制作,不需要任何機器。葉老師為這種土壤速測箱定了一個很公道的價錢。定高了首先她自己不愿意,也違背了當初的動機——幫助那些確實需要的人。這給這所不起眼的農(nóng)村中學帶來了一點沒有用處的名聲,和一筆意外而又可觀的財富。葉老師找到金主任要求兌現(xiàn)當初的許諾,把這筆錢用在置辦實驗器材上。金主任滿臉堆著笑,他說學校研究用這筆錢,再加上向文教局借貸的一些錢,辦一個電子管元件廠。這個廠會帶來更多的錢,老金說,到時你要買什么器材都不成問題。這個決定,學校里的其他老師大都是贊成的,是啊,眼光要放遠一點。當初他們就擔心這筆錢會落到葉老師個人的腰包里,不分給他們一些,F(xiàn)在好了,至少這錢要花出去了,誰也別想得到。葉老師的反對意見不影響電子管元件廠籌備工作的展開,金主任收拾好行李準備去省城出差。出差的事只有老金堪當此任,因為他本來就是從省城下來的,人頭地面都熟。臨走的時候,老金還特地到小丁家來了一趟,看起來,他好像有點不安,好像他在揮霍葉老師辛辛苦苦掙來的錢。
  就在老金出差期間的一個晚上,老金的愛人徐蓮英帶著老金年邁的母親來到小丁的家,希望金奶奶和小丁的南蠻奶奶能成為朋友。這兩位老人平常都是一人在家,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所以她們?nèi)绻艹蔀榕笥涯菍⑹莾蓚家庭的幸事。父親很熱情地接待了徐蓮英他們,母親只是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徐蓮英在附近的一所完小做老師,教算術(shù)和音樂,看起來要比老金年輕許多,其實也就因為她燙發(fā),而當?shù)嘏诉沒有燙發(fā)的緣故。小丁就是徐蓮英所在的那所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他經(jīng)常可以看到那個黑黑的小學校長和徐老師走在一起。關(guān)于他們,鎮(zhèn)上頗多議論,但是老金好像沒當回事,小地方的人沒見過大世面。小丁的奶奶請金奶奶坐,當然要借助手勢,金奶奶抱著一個手爐,慢吞吞地坐了下來。房間里的人都帶著笑容,看著那兩個老人,就像看著兩只大猩猩一樣。顯然金奶奶要放松一些,畢竟是省城來的,纏著小腳,她說了很多的話,而蠻奶奶只是勉強地賠著笑臉,哼哈幾聲,一會兒起來去充水,一會兒起來換一塊蜂窩煤。小丁的奶奶是個大腳,七十多歲,還能到河邊去拎水。金奶奶為了表示她的友好,把手爐遞給蠻奶奶讓她焐焐手,而后者只是伸手過來摸了摸,就作罷了。第二天按照約定,金奶奶大早就來了,她將和蠻奶奶一起試著打發(fā)這個無聊的白天。父親臨上班前還特地把廚房的煤爐拎到房間里來,這樣里面會暖和一些,但是煤氣味很重。父親又找張凳子站上去,為她們把氣窗打開,但是這樣房間里又串風得厲害,最后父親只得把氣窗又關(guān)上一半。小丁的奶奶說話時,金奶奶就發(fā)懵,同樣,金奶奶說話時,小丁奶奶就一臉茫然。最后,誰也不說話了。小丁奶奶坐不住,便顧自一個人到廚房里,到河邊去忙自己的事情,而把金奶奶一個人丟在房間里那張墊了棉坐墊的藤椅上?吹叫U奶奶那么富有朝氣,金奶奶覺得自己更衰老了,與其在這兒一個人枯坐下去,不如回家去坐,家里還更暖和一點。于是,金奶奶在蠻奶奶到河邊洗衣服的時候,顛著她的小腳,不辭而別了。
  金主任一家住在籃球場邊上一排平房最東面的一大間,緊挨著的是學生宿舍。金奶奶來到房門口,從袖籠里把手哆哆嗦嗦地伸出來,找鑰匙開門。但是她怎么都打不開門,也許門給凍上了。當時正是課間休息,學生們下了課間操。有幾個大個子的高中生抓緊時間在籃球場上玩一會兒籃球。他們?nèi)即┑煤苡纺[,動作起來牽三扯四地很勉強,而且他們玩的是一只沒有氣的籃球,球一落地就定在那兒,并不會像希望的那樣彈起來。更多的學生只是聚在教室向陽的那面山墻下,把手插在袖子里,然后擠來擠去,像一窩小動物那樣取暖。現(xiàn)在金奶奶打不開她的門,打籃球的那幾個大個子便過來幫忙。在這個學校,誰都愿意幫金奶奶的忙,誰見到蠻奶奶都忍不住指指點點,暗自發(fā)笑。但是即使是那幾個身強體壯的高中生也打不開那扇門。金奶奶站在外面瑟瑟發(fā)抖。有一個瘦一點的家伙自告奮勇,脫掉了大棉襖,想從氣窗爬進去。另一個壯一點的家伙自覺地蹲下來,為他做人梯。但是就在這時,門開了,徐蓮英走了出來,不由分說,怒斥了那個脫了棉襖的家伙。誰不知道她是主任的老婆呢?那幾個高中生就這么灰溜溜地走了,但他們沒走得太遠,而是偷偷地呆在教室東頭的語錄牌下注意著這邊。果然,不出所料,那個黑黑的小學校長終于走了出來,佝著背,一臉媚笑地對老太太說著什么。他想扶住金奶奶的左臂,把她扶到房間里去。但是金奶奶擺脫了他,一個人怒氣沖沖地一顛一顛地進屋了。外面雖然有太陽,但是也有刀子一般的寒風,金奶奶實在凍得夠嗆。
  老金是和一個戴黑鏡框眼鏡的工程師一陣從省城回來的。工程師的出現(xiàn)使電子管廠散漫的籌備工作走上了正軌。老金回來的當天晚上,就夾著一盒動物餅干,帶著滿臉疲憊的笑容來到了小丁家。餅干是給孩子們的,笑容是給尊敬的葉老師的。小丁的父親忙著給老金泡茶,因為老金放下行李出門第一腳就踏進他家,父親感到心里暖融融的。但是老金說,今天沒時間喝了,家里還有事。他好像臉都沒洗,灰蒙蒙的,表情非常懇切。父親竟然沒有和往常一樣留他,小丁覺得奇怪,父親的表情竟也是那么嚴肅。兩個人對視了一小會兒,老金就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學校食堂的工友們竭盡全力要燒一桌像樣的菜來款待遠道而來的工程師,如果質(zhì)量不行,那就得用分量來彌補。那頓飯小丁的父親當然也參加了,坐在老金的旁邊,雖然他什么官也不是,但是他也許能算是這個鎮(zhèn)上最有影響的民間人士。即使學校外面的這種場合,能請到小丁的父親出席,主人也一定會感到臉上有光的。再說那個瘦瘦的工程師顯然不太適應這種用臉盆裝菜的貨真價實的吃法,當天夜里就瀉肚了。第二天中午的那頓酒以后,他瀉得更厲害,四肢無力。第二天晚上的那頓酒以后,他便臥了床。等他有了精力能夠站起來,他就帶著一簍毛螃蟹和一群過冬的因肥得連肛門都塞滿了雞油而終于無法生出蛋來的老母雞上了回省城的汽車,當然他沒忘了為電子管廠扔下一句話來:這里的水質(zhì)不合格,需要打口井。小丁的父親這一連串的酒席喝得意滿志得,這引起了葉老師強烈的厭惡和憤怒。水質(zhì)合格不合格來問我一聲就清楚啦,讓我的學生做個實驗也就知道啦,哪還需要從那么遠的地方搬個人來!小丁的母親用普通話忽然大叫起來。奶奶正在吃山芋,手一哆嗦,一塊山芋便掉到了地上。奶奶用閩南話狠狠地罵了一通山芋。父親臉紅紅的,斜著眼,帶著寬容的笑意看著母親。你吃!你吃!你不知道你們吃的是我的血汗錢嗎?連一支像樣的試管都沒有,你們還吃!茹啊,父親說,你不要把那筆錢當成自己的,是你掙的沒錯,但你不要把它當成自己的。像我,我就知道孩子是我的,別的都不是。
  小丁和姐姐弟弟正在隔壁做著作業(yè),母親過來把他們都拉了過去,一直拉到了父親的跟前。父親臉紅脖子粗,一條腿還耷拉在藤椅的扶手上。他瞇著眼睛晃著腦袋在朝孩子們笑呢。
  “讓你的孩子們看看你的樣子!”母親說完就哭了。
  父親放下腿,沖孩子們擺擺手,換上了一副往日的莊重的神情。不要再盯住我不放了,好不好?小丁的父親說,這些年這個家是怎么過來的,剛剛喘口氣,你不要再折騰了,好不好?說完父親也哭了。小丁看到了父親的眼淚。奶奶用閩南話在廚房叫了一句什么。小丁聽到父親和母親漸漸地用閩南話交談起來,父親說他仍然是一個有理想的人!袄硐搿边@個詞閩南話中沒有,或者屬于生僻不常用的,所以父親說這個詞時用的是普通話。于是房間里安靜下來,小丁知道今天沒事了。
  鉆井的架子搭起來以后,小丁的父親被老金請出來負責電子管元件廠的籌備工作。這只是校務會上的一個口頭任命。父親干的更多的也只是各種各樣的雜事苦事累事,做決定是老金的事情。但是小丁記得那天早晨父親早早地就穿上了一套藍色的中山裝一臉莊重地來到了鉆井現(xiàn)場,那會兒工程隊的工人們還在木工棚里睡懶覺呢。物理教研組的大老徐和他的物理學已經(jīng)被閑置多時了。此人早幾年是當?shù)氐募t人,文革英雄,差點把小丁的父親搞成殘廢。沒有人與他再往來,背地里大家說他是一條還會咬人的惡狗,F(xiàn)在小丁的父親找上門去,希望他每天下午給那十幾個文化程度不等的教工子弟、公社領(lǐng)導的窮親戚上上課,從最基本的講起,用最短的時間把他們培養(yǎng)成電子管元件廠的技術(shù)工人。大老徐樂意從命,在以后的十幾年里,他和小丁的父親成了來往正常的甚至相互噓寒問暖的朋友。一九八八年,大老徐死于乙肝。不辭辛苦為他的農(nóng)村家庭善后的就是當年差點被他整死的小丁的父親。井址就選在原先的塑料瓶蓋廠前面的那塊空地上。這一帶屬于里下河地區(qū),一鍬下去就能看到水。但是為了保證水質(zhì),必須掘到地下五十米開外去,小丁每次看到父親在井口蹲下來,把一根繩子慢慢地垂下去,離要求還差得很遠。整個學校都能聽到排積水泵的轟鳴,他們必須把積水排掉,然后再繼續(xù)往下鉆。因為是冬天,土凍得厲害,工人們只在太陽好的時候干上幾個小時,其余的時間都歇著。小丁的父親想為他們弄些酒來,想讓食堂燒一臉盆青菜燒肉來,但是這一切他都沒法做主,必須去找老金。老金忙得很,他的任務是不斷地去省城出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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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馬的語氣的作者是朱文,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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