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獻(xiàn)給上海弄堂的傳奇,是只屬于上海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近一兩年來,《繁花》的熱銷重新引起讀者對上海這座城市的過往生活的興趣。長篇小說《同和里》是《繁花》之后又一部寫上海的優(yōu)秀之作。不同于《繁花》的風(fēng)情搖曳,《同和里》的特點(diǎn)是用極其幽默而富有上海特色的語言重現(xiàn)了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上海生機(jī)勃勃、笑淚交錯的平民生活。雖然寫的都是弄堂里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但無不令人難忘。小說選擇了以一個九歲男孩“大耳朵”的視角去觀照那個特殊的年代,蕓蕓眾生的情感冷暖、人性袒露的高尚與卑下盡在一個孩子眼中,注定了這是一部天真之書,但同時也是洞察時代與人性的深刻之作。 作者簡介: 王承志,上海人,祖籍浙江上虞。少時在弄堂里被歸為搗蛋鬼一類,成年后漸漸學(xué)會裝文雅。當(dāng)過十年鉗工,其間時不時混跡于文藝小分隊(duì);此后便開始漫長的編輯生涯。歷經(jīng)歲月滄桑,依然童心未泯。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及紀(jì)實(shí)作品,《同和里》為其第一部長篇小說。第一章 同和里弄堂口,一邊是皮匠攤,一邊是剃頭攤。對上海的大多數(shù)弄堂來講,這屬于標(biāo)準(zhǔn)配置,但對同和里來說,似乎別有意味。 擺皮匠攤的是個30多歲的小皮匠。小皮匠姓啥叫啥,沒有人在乎,大概只有居委會的人知道。 皮匠是個很奇怪的職業(yè),只要你不是生就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只要你是在別人的眼皮底下慢慢變老的,只要你的吃飯家什是楦頭鐵砧胡桃鉗榔頭,你就永遠(yuǎn)被人叫作小皮匠。哪怕你已經(jīng)過了50歲,哪怕你臉上皺紋密布如刀鑿斧刻,哪怕你天生長了兩條白眉毛,你還是被人叫作小皮匠。等到你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小皮匠這個稱呼了,突然有一天,人家改口叫你老皮匠了,弄得你就像晴天霹靂一樣,半天醒不過來。 小皮匠昨天夜里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被一個穿白大褂的撳在椅子上拔牙齒。早上醒過來,小皮匠馬上翻黃歷。黃歷和一本殘破的《康熙字典》,是小皮匠從廢品回收站撿來的,被他當(dāng)成寶貝。黃歷是民國二十年出的,小皮匠一查,乖乖,上面說:夢見拔牙齒,會有一筆大生意。果然,九點(diǎn)鐘敲過,居委會主任楊招珍來找小皮匠。居委會給里弄生產(chǎn)加工組的每個人買了雙布鞋,算是福利?紤]到生產(chǎn)組經(jīng)常要孵發(fā)芽豆,剝豆瓣,加工海帶,場地比較潮濕,布鞋的鞋底容易洇濕,所以叫小皮匠給布鞋打掌子。一共27雙布鞋,打前后掌。小皮匠笑不動了,真的是大生意來了,黃歷上講的準(zhǔn)得不得了。 楊招珍關(guān)照小皮匠,用的橡皮底一定要好,掌子要打得牢。小皮匠諂媚地笑著說:“楊大姐你放心,我用汽車輪胎打掌子,當(dāng)中有嵌發(fā)絲的,保證穿三年都磨不掉,不走樣。” 小皮匠一整天笑瞇瞇,一邊敲釘子,一邊偷偷瞄江水英。他看中擺剃頭攤的江水英。江水英也是揚(yáng)州人,五官清秀,眼睛稍微有點(diǎn)斜,這倒讓她有了幾分風(fēng)情。 江水英是個寡婦。 寡婦屬于那種男人一邊罵她是寡婦,一邊暗地里動她壞腦筋的女人。要是一個女人50歲的時候老公死了,那她就算不上是寡婦了,或者說,寡婦還是寡婦,但大家都不當(dāng)她是寡婦了,因?yàn)槟腥藢λ呀?jīng)沒有什么想法了。江水英正處在男人對她有想法的年紀(jì),很多男人對她有想法,特別是小皮匠。有時候看到江水英在偷覷自己,小皮匠便骨頭輕兮兮地朝她笑,其實(shí)江水英只是茫然地看著馬路對面。 小皮匠常常在暗底里掂分量,覺得把江水英追求到手很有把握:一個擺皮匠攤,一個擺剃頭攤;一個是大鼻頭大耳朵,一個雖然長得好看,但眼睛有點(diǎn)瑕疵;兩個人成分相當(dāng),年齡相當(dāng),容貌相當(dāng),還是揚(yáng)州老鄉(xiāng),簡直就是門當(dāng)戶對,天作之合,不做夫妻天地難容,何況自己還有文化方面的優(yōu)勢。小皮匠所謂的文化方面的優(yōu)勢,是他把那本黃歷翻得滾瓜爛熟,能說出幾句諸如吉兇宜忌時辰方位,諸如天罡、劫煞、五虛、土符、母倉、旺日、青龍、月空、歲祿、時陰等等,賣弄一番,甚至無師自通地給人測字解夢。 小皮匠是同和里居委會第一期掃盲班畢業(yè)的,人很聰明,懂得融會貫通。有次納涼的時候,不知怎么就說起各自孩子的成績,接著就扯到了分?jǐn)?shù)上面。亭子間的紡織女工說,為什么有的分?jǐn)?shù)是一百分的,滿分一百分,六十分以下就算不及格;有的是五分的,三分算差的,兩分就是不及格。眾人都說不清楚。毛頭的阿爸自以為學(xué)問算好的,在同和里可以擠進(jìn)前五名,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小皮匠在這種時刻就顯出他的不同凡響來了。小皮匠說:“一百分和五分的區(qū)別,就好比是新秤和老秤的區(qū)別。新秤是十兩制的,老秤是十六兩制的。新社會用新秤,老秤已經(jīng)不用了,大概只有中藥店首飾店還在用。現(xiàn)在是過渡時期,兩種分?jǐn)?shù)一道用。以后,老師批分?jǐn)?shù)就只用一百分制的了,五分制遲早要淘汰。”能把此事用形象的比喻說得這么明明白白的,估計(jì)上海灘找不出第二個人。這些話要是換個人說出來,肯定會激發(fā)出大家的崇拜之情,但因?yàn)檎f這話的是擺皮匠攤的朋友,大家嗯嗯啊啊,打著呵欠去睡覺了。 小皮匠信心十足。偶爾皮匠攤和剃頭攤都生意清淡閑來無事之時,小皮匠會訕笑著主動搭話,甩甩翎子。江水英一般不會拿正眼看他,很少搭腔,至多“嗯吶”一聲。小皮匠覺得江水英對自己也是有意思的,只不過怕難為情,便醞釀著更大一點(diǎn)的動作。剃頭攤邊上放著四只竹殼熱水瓶。江水英給人剃完頭,還要給人洗頭,然后搽點(diǎn)滑爽粉,這是一整套的程序。有次生意太好,四只熱水瓶全部空了。小皮匠看機(jī)會來了,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拎起四只竹殼熱水瓶就要到對面老虎灶去泡水。江水英冷冷地說了句:“放下來嘎!”聲音并不大,但語氣堅(jiān)決,不容置疑。 小皮匠霎時間覺得手腳冰涼。 直到有一天,小皮匠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單相思了,江水英心氣眼界很高,根本就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江水英雖說是個揚(yáng)州人,卻不喜歡淮劇揚(yáng)劇,偏偏喜歡越劇,常常一邊給人剃頭,一邊輕聲哼越劇。也不管什么流派,什么戲文,拎起什么哼什么。江水英幕間休息的時候,小皮匠便哼京戲應(yīng)和。小皮匠癡迷京戲就像江水英癡迷越劇,哼起來眼珠子還會骨碌碌轉(zhuǎn):勸千歲殺字休出口。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每個唱段他只唱頭一句,也只會頭一句。 聽江水英哼越劇,你不會覺得越劇是從浙江嵊縣走出來的,倒更加像是做剃頭這一行的人發(fā)明的;而從小皮匠的嘴里哼出來的京劇,你會誤以為京劇是專門為皮匠譜的曲子,和徽班進(jìn)京,和馬連良裘盛戎梅蘭芳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 小皮匠哼罷,江水英繼續(xù)登場。兩人在這一點(diǎn)上倒是相當(dāng)默契,有點(diǎn)夫妻相。 有次江水英哼著哼著,突然沒有聲音了。小皮匠低著頭在為一雙蚌殼棉鞋绱鞋底,覺得奇怪,扭過臉看去,發(fā)現(xiàn)江水英呆鈍鈍,定洋洋,眼睛里含義豐富,說不清是喜是悲,是怨是嗔。順著江水英的眼神看去,卻見電影明星孫道臨正巧從弄堂口經(jīng)過。也就一分鐘多點(diǎn),孫道臨就在前面的路口轉(zhuǎn)彎了。江水英的目光一路追隨,似乎恨不得那束追光能夠打彎。那時江水英正在給一個男人洗頭,那男人兩只手撐在臉盆的邊沿,頭浸在里面,說水有點(diǎn)涼。江水英便提起熱水瓶,拔掉瓶塞,打算加點(diǎn)熱水。孫道臨就是在這個當(dāng)口經(jīng)過的。孫道臨似乎還朝這邊頷首微笑了一下。江水英突然之間看到這么有名氣的電影明星,發(fā)癡了,恍恍惚惚,小半瓶熱水直接就澆在那個男人的耳朵上了,幾乎就把那只耳朵燙熟了。還好孫道臨只是匆匆路過,要是停留一兩秒,江水英發(fā)癡發(fā)得還要厲害,說不定一熱水瓶開水就全部澆上去了。 那個男人殺豬一般地嚎叫起來,一邊嚎叫,一邊原地轉(zhuǎn)著圈頓腳。江水英這才驚醒過來,沒好聲氣地說:“叫什么叫!叫什么叫!叫得這么高聲喊魂靈頭啊你?算我倒霉,這一角錢我不收你了。”那個倒霉男人聽說不要他錢,白給他剃了個頭,居然像塌了便宜貨,開心死了,不吵不鬧地就回家了。 孫道臨肯定不會想到,他的那個謙和溫暖的笑,讓一個男人的耳朵爛了半個多月,讓另一個男人傷心了半個多月。小皮匠知道江水英眼界高,看不中自己。從那以后,小皮匠就對江水英死心了。碰到來修鞋子的老阿姨,小皮匠便纏著她們給他介紹老婆。那一刻,小皮匠的表情總是十分猥瑣。老阿姨嘴上都答應(yīng),乘機(jī)討價(jià)還價(jià),少付兩分錢也好,卻沒一個真的放在心上。 這天,皮匠攤前來了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小皮匠低頭一看,男人的一只皮鞋脫線開豁了,像是張著嘴巴的鱷魚頭。小皮匠拉過帆布折疊凳,讓男人坐在上面,又抽出張舊報(bào)紙給男人墊腳,隨之取出粗的鞋底線,用半截蠟燭給鞋底線上了蠟,用彎頭錐子一上一下地绱起來。小皮匠手藝精熟,服務(wù)也道地,修好皮鞋,順便拿出鞋油,把兩只皮鞋都擦得精光賊亮。那個男人穿上皮鞋走了幾步,顯然十分滿意,問小皮匠:“幾鈿?”小皮匠伸出食指,停頓了半秒,硬硬頭皮又把中指也伸出去。男人說:“兩角?”小皮匠有點(diǎn)心虛地說:“兩塊錢。”小皮匠看出來,男人穿的是寶屐牌三接頭皮鞋,上海灘名牌皮鞋,要稍微有點(diǎn)鈔票的才穿這種皮鞋的。他打算好讓男人還價(jià)。那男人倒也爽氣,開始掏錢,摸了半天,幾個口袋都摸遍了,也沒摸出來,便像樁子一般戳在皮匠攤前面。 小皮匠本來覺得西曬太陽有點(diǎn)刺眼,那男人擋在前面,正好擋住陽光,便從筐里拿出一雙鞋子,估量著剪好車胎皮,開始打前后掌。男人說他忘記帶錢了,有急事要趕去和人見面,鈔票明天一早送過來。小皮匠不響,啪啪啪釘掌子。男人給小皮匠看工作證,小皮匠不看,繼續(xù)啪啪啪釘掌子。男人不停地看手表。小皮匠不管,嘴里銜了一排鞋釘,只管把一枚枚鞋釘敲進(jìn)去。他倒是想過啟發(fā)那個男人,隔壁煙紙店有傳呼電話,讓男人打電話叫人送錢過來;再一想,男人既然沒帶錢,肯定連打電話的錢也沒有,就作罷。小皮匠是個有原則的人,從來不欠別人一分錢,別人也休想欠他錢。曾經(jīng)有一次,住在后弄堂的小無錫,修好鞋子,說等一會送錢過來。小皮匠一直等,等到收攤,也沒送來。那個晚上,小皮匠抓耳撓腮,茶飯不思,熬到后來,實(shí)在熬不過了,穿好棉襖,夜里十一點(diǎn)半去敲小無錫家的門,把那一角五分錢討了回來。 那個衣冠楚楚的男人終于屛不過小皮匠,認(rèn)輸了,從上衣口袋里拿出兩張戲票,說是今天晚上的,抵修皮鞋的錢,問小皮匠肯不肯。那男人的神情甚至可以用可憐巴巴來形容。小皮匠接過戲票,是天蟾舞臺的,知道那里正在演機(jī)關(guān)布景戲,一票難求,好看得不得了,心里面已經(jīng)是狂笑不已,表面上還是淡淡地說了句:“行呢。憑良心做事,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那個男人面孔鐵板,拔腳便走。 小皮匠把兩張戲票在手里甩了甩,幽怨地看了江水英一眼。江水英眼白也不朝他翻一下。 這天,小皮匠早早地就收攤了。 那會兒,我正和毛頭在爛泥地上戳狗屎玩。當(dāng)然不會真的有什么狗屎,只是叫這個名稱而已。那時候的上海市區(qū)你也見不到幾條狗。毛頭十分促狹,把鉛筆刀飛過來,戳得緊貼著爛泥,下面塞不進(jìn)兩個手指,我得跪在地上側(cè)著頭下去用嘴巴叼起來。這個動作就叫吃狗屎。毛頭很得意地笑了,玩了半天,他還是第一次有贏的感覺。 我說:吃口狗屎不要緊,解放臺灣最要緊。 我側(cè)過頭正準(zhǔn)備叼的時候,看到小皮匠挑著擔(dān)子進(jìn)弄堂了。我一下子就慌了,感覺小便馬上要流出來了。沒有刮風(fēng)落雨,西曬太陽依然亮堂堂明晃晃,小皮匠居然這么早就收攤了,太反常了。那幾秒鐘里,我想到了幾百種可能性,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向他告狀了,而且事情很嚴(yán)重,小皮匠回來收拾我了。我自以為抗擊打的能力很強(qiáng),如果實(shí)在扛不住,就逃到住在閘北的姨婆那里去。 毛頭說:“大耳朵你別耍賴皮。叼呀,快叼呀!” 毛頭的聲音吸引了小皮匠的注意,他的目光朝這邊掃過來。我的心都抽緊了。 小皮匠對我說:“討債鬼,家去。”我驚訝地看到,小皮匠的臉上居然有著難得的笑意,心里一松,頓時褲子濕了。 是的,我是小皮匠的兒子。“討債鬼”三個字,是小皮匠對我的愛稱;他打我的時候,一般叫我“小赤佬”或者“小棺材”。小皮匠的十八只鞋楦頭,每一只都在我的頭上身上招呼過。我一直以為,兒子生出來,就是為了給老子出氣給老子打的,否則生兒子做啥。你費(fèi)心思給兒子吃給兒子穿,不讓他餓死凍死,把他一天天養(yǎng)大,就為了你想到要打他時,他就在你身邊,你想什么時候打就什么時候打,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小皮匠接下來說的一句話,讓我快活得幾乎當(dāng)場暈倒在地。小皮匠說:“早點(diǎn)家去,捅開煤球爐子,燒點(diǎn)泡飯吃了就走。晚上,我?guī)憧磻蛉ァ?rdquo; 吃了乳腐過泡飯,小皮匠翻箱倒柜,給自己找出了一身行頭。他上身穿一件藍(lán)顏色的華達(dá)呢中山裝,下面是藍(lán)顏色的卡其褲,配了雙塑料底的黑布鞋,一下子顯得精神抖擻,走在馬路上,別人再也想不到,他是同和里弄堂口擺皮匠攤的小皮匠。除了鞋子是他自己绱的,衣服褲子還是他和我娘結(jié)婚時穿的那套。他在五斗櫥上的半截鏡子里照了照,覺得很滿意,只是頭發(fā)有點(diǎn)亂,便到隔壁去,蘸了點(diǎn)寧波阿娘梳頭的刨花水,把頭梳得溜光滴滑。 臨出門的時候,小皮匠看了我一眼。我褲襠的部位顏色明顯比其他地方深,還沒干透,褲腳管吊起來,明顯短了。這條褲子是我娘留下來的,門襟是開在旁邊的,所以我小便的時候不像別人,挖出來就可以撒尿,我必須脫下褲子才可以撒。當(dāng)初穿這條褲子嫌太長,小皮匠就剪掉了兩只褲腳管,給自己做了一副袖套。再看我的鞋子,一只腳露出大腳趾,另一只腳幾乎有兩只腳趾頭露出來了。這不奇怪,全上海,皮匠的兒子幾乎都這樣。小皮匠大概覺得我這副樣子走在他旁邊,太坍他的臺了,嘆了口氣,又是一番翻箱倒柜。 那時候還是十月份,西北風(fēng)還沒開始刮。結(jié)果,我是穿了我娘的一件淺格子的棉襖罩衫,我娘的一條咖啡色的褲子往上卷了兩截,又穿了一雙只在過年時才穿的半新舊的蚌殼棉鞋,晃蕩晃蕩去看戲的。 在此之前,小皮匠和我都沒進(jìn)過大戲院?梢哉f,同和里整條弄堂的人都沒進(jìn)過大戲院。連電影院我也進(jìn)過沒幾回,也就數(shù)得清的那幾回,除了學(xué)校里的包場,還有一回就是和毛頭一起去西海電影院,看早上七點(diǎn)鐘的早早場。頭一天晚上都不敢怎么睡,就怕一早醒過來,那邊電影已經(jīng)開場了。 走過南京西路仙樂書場門口,我看到阿苗和阿花兄妹倆坐在地上,兄妹倆面色焦黃,百無聊賴。妹妹阿花在堆樹葉玩,哥哥阿苗在用小石子擲蒼蠅,一擲一個準(zhǔn),地上已經(jīng)有一攤死蒼蠅,戰(zhàn)果顯赫。阿苗驚奇地看著我和小皮匠。阿花笑著叫了我一聲“大耳朵哥哥”,張開五個手指。我會心地一笑,他們苦苦期待的那個日子還有五天。我笑著朝這兩個朋友揮了揮手,昂首挺胸地走了過去。 平生第一次,我覺得給小皮匠當(dāng)兒子,十分驕傲,自豪。這一次,我不是被他拎著耳朵在痛打,而是和他并排走在一起去看戲,這種感覺太美妙了。那些給在醬油店點(diǎn)心店煤球店五金店里做的人當(dāng)兒子的,那些給擺剃頭攤香煙攤蔥姜攤彈棉花刮魚鱗的人當(dāng)兒子的,能有我這樣好的福氣嗎? 我看戲去啰。 我們至少比其他來看戲的人早到了一個小時,然后看著福州路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看著“天蟾舞臺”這四個字的霓虹燈啪地一下亮起來。等到坐到劇場里的時候,我感到剛才吃下去的泡飯已經(jīng)消耗得差不多了,更加要命的是,小便很急。我不敢走開,我怕一走開戲就開始了。小皮匠在劇場里走來走去,碌頭碌腦地看,新奇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開演的鈴聲響了,鑼鼓敲起來了,大幕也拉開了。人一個個走到臺上,都穿得花團(tuán)錦簇,走上來看看沒什么事,搖搖頭又走下去,隔了一會又走上來。有幾個人坐著說話,也不好好說,扯著喉嚨說,尖著嗓子說,說的是什么一句也聽不懂。其中一個穿紅袍戴著假胡須的男人,說話的腔調(diào)就像住在十七號里的那個“太監(jiān)”,聲音特別刺耳,就像用鋼精調(diào)羹刮著鋼精飯盒發(fā)出來的聲音,讓你渾身發(fā)癢,發(fā)冷,發(fā)毛,發(fā)抖。好像是為了什么事,沒談攏,其中一個大花臉氣呼呼地走了。紅袍便開始唱,裝模做樣地唱,每一句的音調(diào)都拖得很長,唱得你一點(diǎn)耐心也沒有了?偹憧吹剿酒饋,走到臺的另一邊。我以為他要下去了,誰知他換了個地方繼續(xù)唱。 我猜想,看戲的人一定都很恨他。 我算是明白了,看戲其實(shí)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如果你還憋著一泡尿的話,那就是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事了。鑼鼓又敲起來了,越敲越急,每一記都好像敲在我的小肚皮上面,我只好把兩條腿夾緊,夾得死死的。我旁邊的那個女人在吃面包,面包的香味一陣陣傳過來。那只面包很蓬松,很吸水,我希望她能掰一大塊給我吃,吃下去吸吸水,緩解一下。我已經(jīng)顧不上臺上在演什么了,每時每刻都在掙扎,前俯后仰,兩條腿輪番地絞來絞去,一秒鐘也不停。大概是我的動作幅度太大了,鬧出的動靜太大了,前后左右都有人朝我看。我旁邊的那個女人不斷地用眼睛白我,嘴里還嘖,嘖,嘖。只有小皮匠木知木覺,張著嘴巴專注地看著臺上,喜不自勝。 幕間休息的時候一到,我一腳踩上鄰座女人的白皮鞋,第一個沖到廁所。還好我水龍頭緊,滴水未漏。男廁所里人滿為患。每個小便池的后面都排了兩三個人。排在我后面的幾個倒霉透頂,旁邊的都已經(jīng)輪到第三個人了,我還在沒完沒了地激流飛濺。別看我人小,膀胱肯定不小,蓄水量很大,和第三輪的那些人打了個平手。排在我后面的那幾個家伙都恨得咬牙切齒,要不是有這么多人在,我猜想他們會聯(lián)手掐死我。 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白皮鞋和她老公換了個位置。我擠進(jìn)去的時候,兩個人都把腳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白皮鞋的老公一直用憎恨厭惡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覺得哪里冒出來一個穿奇裝異服的小孩。我探過身子去看白皮鞋,看了好幾次,看那只面包還在不在。后面的時光變得快樂多了,我不光看臺上的演出,還看臺下的各式各樣的人,還鉆到椅子底下去,居然讓我撿到了一粒水果硬糖,當(dāng)場就剝了塞進(jìn)嘴里。小皮匠也放松了,上半場他還有點(diǎn)畏畏葸葸有點(diǎn)放不開手腳,別人叫好他也不敢跟著一起叫,現(xiàn)在經(jīng)過熱身,他的狀態(tài)上來了。 也活該那個長靠武生倒霉了。 緊接著的這一場,大幕拉開,只聽到鑼鼓聲十分急促,臺上一個人也沒有。好一會,從舞臺的側(cè)幕伸出一只高幫白底厚靴,懸在半空,幾乎有半分鐘一動不動。那家伙是在擺功架,賣弄本事,想讓人看看他的腳勁有多少好。賣弄了一會,那家伙看看差不多了,想邁第二步了,懸著的那只腳緩緩收起,還沒完全收攏,小皮匠突然之間喊了一聲: “好!” 那家伙猝不及防,硬生生摔了下來,摔倒在臺上。臺下的人都看呆了。那家伙是個長靠武生,后背插了好幾面旗子,身上的穿戴據(jù)說有幾十斤,行動不便,好不容易才爬起來,還未站穩(wěn),小皮匠又是一聲“好!” 小皮匠的第二聲“好”,像是暗號,頓時,全場的叫好聲此起彼伏,潮水一般,滾滾而來。 結(jié)果可想而知,長靠武生再次應(yīng)聲而倒。一場戲里摔了兩跤,長靠武生羞愧無比,此后便萎頭萎腦,無精打采,眼睛也不敢朝臺下看,連連出錯,英武不再,甚至在最后一場開打的時候,被對方的小巴辣子用長槍在頭上敲了一記。 前排一個白胡子老頭回過頭來,看著小皮匠,十分感慨地說:“我看了大半輩子的戲,今天總算碰到一個真正的內(nèi)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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