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圈景象《青狐》描寫女作家盧倩姑的愛恨悲喜、榮辱毀譽,以及她的才華、熱情與她所承擔的歷史角色之間的不平衡;表現(xiàn)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文學圈既壓抑又放縱,既曖昧又明朗、既疏離又糾纏的種種景象。作者選取兩個差異極大的不同人物性格放在一個人身上不同時間段體現(xiàn),強烈表現(xiàn)出人性在名利及物欲沖擊下的不正常變形,反應了人性的脆弱, 作者簡介: 王蒙,中共第十二屆、十三屆中央委員,第八、九、十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當代作家、學者,文化部原部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任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南京大學、浙江大學、上海師范大學、華中師范大學、新疆大學、新疆師范學院、中國海洋大學、安徽師范大學教授、名譽教授、顧問,中國海洋大學文新學院院長。 曾獲意大利蒙德羅文學獎、日本創(chuàng)價學會和平與文化獎、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與澳門大學榮譽博士學位、約旦作家協(xié)會名譽會員等榮銜。作品翻譯為二十多種語言在各國發(fā)行到了二十一世紀開始的年代,人們?nèi)匀粫r時想起第一次與青狐見面的情形。那是個穿棉襖、戴套袖、大毛窩的拉鎖沒有拉緊的貧苦謙遜的中年女人,她的蠟黃的臉上泛著一層光澤。任何人都會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她長得太有意思了。 她的臉孔的正面觀感是一個六角形,額骨、顴骨、頜骨各成頂點。兩個顴骨又高又寬,頜骨也比一般人突出。眉毛像兩片樹葉,不是柳葉,而是竹葉?拷橇旱碾p眉像是一個極銳的銳角三角形底邊,眉毛的頂點在額角兩端,細長有力,像是用毛筆描畫出來的,也可以說是兩把牛耳尖刀,刀柄在靠近鼻梁處,刀尖指向額角。 她的丹鳳眼高高吊起,比京劇坤角兒的眼睛吊得還高。兩眼細長,離得很遠,兩個外眼角遠遠向太陽穴伸延,你不由感覺到,她的聰明是無限的。她的兩目甚至不像是在一個平面上向前看視,而是略分在左側(cè)和右側(cè),左眼看前看左,右眼看前看右。這樣的眼睛更像是某種獸類的眼,比如馬,比如鹿,當然也比如狼和狐貍。她偶然也會大睜眼睛,于是整個一張臉流光明麗,令人暈眩。沒有多長時間,她的眼睛又瞇上了,于是古井無波,枯樹無花。 她的鼻梁也比一般人長,給人一種舒展端莊之感。只是她的鼻頭太像蒜頭,令人不免為之扼腕。她的嘴巴看著也不小,一笑便咧到了兩側(cè),一半在左下巴,一半在右下巴。上嘴唇如兩座小丘,下嘴唇如一葉扁舟。她的嘴也更像是一頭美麗的獸。 她的五官都很有特色,她的臉型卻令人不敢恭維。然而只要她稍稍低下一點頭,鼻子的蒜頭形便完全看不到了,整個鼻梁與鼻頭連在一起宛如一枚箭鏃,別有一種英武和挺拔。再低一點頭,顴骨也看不見了,全臉好像一把剛剛打開的折扇,棱角沒有了,留下的是歐羅巴式的古典。而從側(cè)面看,她的面孔令人驚艷,她的額頭稍稍凸起,她的下巴又長又尖,如一把美麗的鏟子。她的眼窩很深,連帶著使臉面的中部變作盆地,整個臉側(cè)看如初七或者二十三的略虧兩個百分點的半個月亮。鼻梁無懈可擊,鼻頭微微翹起,著實是招人愛憐。 看完她的下顎以后,錢文判定她的面孔像一只奇特的狐貍,《封神演義》與《西游記》上的說法叫做玉面狐貍。這里有一種明晃晃的天才,有一種炫目刺心的個性,有一種裝不下的生命力,有一種怎么看也看不盡的叫做移步換景的變幻。初看也許你不覺得她長得特別美,但是越看越愛看,叫做耐看。這樣的面孔后面流露著野性、悲苦、貪婪和按也按不下去、捂也捂不住的鋒芒。古今中外,這樣的面貌無與倫比,你看過她一眼晚上入睡以后就會做夢,你看過她一眼就想看第二眼,而且一直看了幾分鐘了,你還說不清楚鬧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樣的相貌,然而你再也忘不了。這里根本不牽涉美麗或者不夠美麗的評說。你可能認為她長得十分有魅惑力,也可能認為她長得夠丑夠“葛”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她的異貌不接受庸俗男子的品頭論足,然而沒有一個男人能夠見到她而不感受沖擊,沒有一個男人看到她以后不企圖把她的形象牢牢記住,卻又怎么也記不下來,于是輾轉(zhuǎn)思慕無已。 而這樣的不凡女子經(jīng)過了大時代的栽培,已經(jīng)和你我一樣的平穩(wěn)、樸素、勤儉、膽怯,已經(jīng)和光同塵,與泥土菜根融為一體。請看她的套袖,一副洗得發(fā)白的竹布色的套袖,顯得多么安全:像洗衣店的洗衣工還是餐館的洗碗工?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女作家是戴著套袖參加文學藝術(shù)乃至政治思想的研討會的。我愛你,勞工中華! 人可以成為另一個人而再不是他或她自己嗎?那時候她叫倩姑,后來叫青姑了,青姑不是比倩姑少一個單立人嗎,她是不是希望自己變得更樸素更單純一些呢?那么把姑改成狐呢,這個事就麻煩了。包括開明如錢文者,聽到一個女作家名為什么什么“狐”,也是一頭冷汗。 本來她可以名為青月的,那樣會好得多。她有一種月亮的清輝和寒氣,有一種太陰之氣的彌漫,所以是玉面狐貍,是紅色的火狐,是黑色的大耳狐,也時而成為雪地極地的銀狐。相傳有心的狐貍夜夜拜月苦修,吸日月主要應該是月之精華,最后才修煉成美麗的天才的有毒的芬芳的女作家女藝術(shù)家。這樣的女人是精靈尤物、彩蘑罌粟、天仙神女、妖魅冤孽,她們使乏味的人間多了一點神奇,使平凡萎縮丑陋骯臟的男人們在一個短時間蓬勃起來、燃燒起來、英俊起來,然而美人仍然受到提防和質(zhì)疑,受到審查和歧視。美的品質(zhì)遠比丑更可疑、更危險,美是狐貍、狼和潘金蓮,而龜、蝸牛和武大郎的品質(zhì)才是善。長期以來,我們的口號是做老黃牛、做革命的傻子,即使是“心靈美”的提法,由于容納了一個“美”字,開始的時候也受到了老同志的質(zhì)疑。如此,化成了美女的狐貍會因為難成正果,再變回去,重新成為一只拖著粗重的長尾巴的狐貍。這樣,她的千百年的苦修付諸東流?喟。 莫非這是上帝的意思?上帝說:你們來到了,你們降生了。我讓你們來到,我讓你們降生,乃是為了讓你們嘗遍人間的苦。只有這樣,你們方能皈依天國,你們方能得到永生。 第一章 盧倩姑相信她的厄運是從長相與頭發(fā)的顏色開始的。十一歲時,由于身體的變化使她意識到自己與自己討厭的眾多蠢女人并無不同。從那以后,她的頭發(fā)就愈來愈黃了。媽媽說:“怎么變成了個黃毛丫頭?”媽媽回憶她四歲那年出疹子,吃了太多的涼藥。“唉,那時候我抱著你,一夜一夜地給你唱歌呀,你從小就擰(讀nìnɡ)啊,你只許我唱一個歌呀……” “什么歌?”倩姑問。 “春風飄搖來到這小小的園里……苦惱有誰人知?” “不好聽。”倩姑說。 “死丫頭,你不讓我唱旁的歌,我唱‘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你又哭又抓人;我唱‘秋香,你的爸爸呢,你的媽媽呢’,好家伙,你在我的懷里尥蹦兒。孩子你別怨我,你五天沒有拉屎,我能不給你吃瀉火清毒的藥嗎?得往下‘打’呀!后來又打大發(fā)了,你拉稀拉得嘴唇都綠了,這不,頭發(fā)也不黑了。也不要緊,頭發(fā)黃,臉型兒也變了,像外國人……” 像外國人?媽媽從哪里獲得了這樣的靈感,三十年前就提出了外國人的概念。其實她的頭發(fā)只是有一點褐黑就是了,如果放到現(xiàn)在,根本顯不出來。后來到了二十一世紀,走到大街上,有多少打工仔打工妹藝術(shù)家和公關(guān)小姐把頭發(fā)干脆染成了金黃色啊,劉德華也染過亞麻色的黃頭發(fā)。而從前,頭發(fā)不夠黑使倩姑幾乎抬不起頭來。 “小雜毛兒”“小洋人”“洋娃娃”和“黃毛丫頭”在班上叫開了。而且她長得高,而且她走路從來是挺著胸,雖然胸部并不豐滿,但是敢于慣于挺起來,已經(jīng)不那么像中國人了。而且,她上大學的時候夏天中午在戶外照過一張照片,結(jié)果是眼窩深陷,眼圈暗得像是化了濃妝,看著這張照片,她自己也覺得有那么點像外國人了。中國人本來應該是小眼睛,平平的臉龐如——她有一個刻薄的形容詞——“柿餅”,非常中國的食品,把一個汁液充盈的柿子壓扁,把一個立體的水果晾得干干的平板如餅。 她不能不驚訝于自己的五官配置,她在十一歲時照過一次鏡子,嚇得差點閉過氣去。那不是一個女孩,鏡子里映出的是一只狼崽兒!看她的兩側(cè)分開的眼睛和嘴巴!看她的尖尖的下巴和嘴喙!看她的顴骨和生硬的輪廓!這樣的十齡女孩,沒有絲毫低眉順眼的賢淑,沒有絲毫舒適受用的溫柔,沒有絲毫源遠流長的東方文化的積淀,而有的卻是洋人的脫離猿猴不久的獸性獸型。 你讓她怎么樣活下去! 她申請入團,長期不被批準。她檢查自己的骯臟錯誤的思想,最可怕的是她說她喜歡男生,她常常想象與男生單獨在一起的情形,想到男生有而女生沒有的那話兒。她的坦白交代近于暴露狂。既然我老是入不了團,一定是自己太丑惡了,不是讓我“脫褲子割尾巴”嗎?那就狠狠地脫吧,脫掉褲子以后,請各位愿意割哪兒就割哪兒吧。 她的發(fā)狂暴露使團支部的委員們面紅耳赤,羞惱憤慨:“太墮落了,太腐朽了!”組織委員說:“同學們反映你壓根兒就讓人看著別扭。”天! ……然后是政治運動里她的可疑處境,她甚至檢查過自己的思想:愛讀巴爾扎克、契訶夫卻不愛讀《水滸傳》與山藥蛋派,愛吃冰激凌不愛吃老豆腐,愛聞香水不愛聞莊稼最需要的大糞,愛聽表揚不愛聽批評,愛穿高跟半高跟皮鞋不愛穿大毛窩,愛喝咖啡不愛喝酸豆汁。最后一遍檢查她是聲淚俱下地做的,果然,她引起了眾怒。一個女同志逼著她給講一講什么叫咖啡,她說咖啡不就是煙袋油子嗎?不就是土煙膏子嗎?不就是染衣服用的嗎?你盧倩姑的頭發(fā)都改成咖啡色的了,你想唬誰呀你?你是中國人嗎?喝那個還不如喝屎湯子呢你!你還揚著脖子呢你,你還伸著脖子呢你,你還挑著眉毛呢你,你還臭美呢你,像你這樣的要是蘇修美帝打進來你靠得住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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