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先生全新作品!散文隨筆、談話集。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作者任《華夏人文地理》主編期間為其所寫文字的集結;第二部分主題為閱讀,內容為阿城先生讀書所得所感;第三部分主題為談話,集結了諸多與名家對談的文章及記者訪談文章。 作者簡介: 我叫阿城,姓鐘。今年開始寫東西,在《上海文學》等刊物上發(fā)了幾篇中短篇小說,署名就是阿城。為的是對自己的文字負責。出生于一九四九年清明節(jié)。中國人懷念死人的時候,我糊糊涂涂地來了。半年之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按傳統(tǒng)的說法,我也算是舊社會過來的人。這之后,是小學、中學。中學未完,文化“革命”了。于是去山西、內蒙插隊,后來又去云南,如是者十多年。一九七九年返回北京。娶妻。找到一份工作。生子,與別人的孩子一樣可愛。這樣的經歷不超出任何中國人的想象力。大家怎么活過,我就怎么活過。大家怎么活著,我也怎么活著。有一點不同的是,我寫些字,投到能鉛印出來的地方,換一些錢來貼補家用。但這與一個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樣,也是手藝人。因此,我與大家一樣,沒有什么不同。 目錄: 《華夏人文地理》卷首語系列 普及是有力量的………………002 文化的共生………………004 獨立的眼光………………007 路的魅力………………009 自發(fā)的人文源泉………………011 因為與人有關………………013 感同身受………………015 帝王的觀照………………017 活的楚文化………………020 關于漢字的思考………………022 京劇與生活方式………………025 鹽的啟示………………027 阿城不僅僅揭不了這個真實世界,還鑒賞了這個世界,這是阿城美好的價值所在,是阿城在我們這個世代之所以成為“稀有財”的所在……清醒,但是美好富想象力,而且含幽默,我們所欠缺的,正正好就是阿城。一九九四年初,我在巴黎。去過意大利之后,對巴黎的印象不如期望的好。在意大利,有個法國人對我說,來歐洲不要先到意大利,因為去過意大利之后,歐洲的其他地方就沒法兒看了。此話類似中國人說的吃甘蔗要從梢吃起的意思。從根兒吃起,越吃越無味。 有個意大利人問我:“你對美國什么觀念?”當時我雖然在美國住了幾年,八八年還開車在美國轉了一大圈兒,可是尋思來尋思去,不得要領。我的本事是對細節(jié)敏感,抽象的能力卻很糟糕,于是悶悶地回美國了。 不料飛機在紐約肯尼迪機場要降落的時候,一排排的房屋掠過去,忽然這幾年在美國的觸目所及,點滴抽象上心頭:“美國是歐洲鎮(zhèn)”(EuropeanTown)。這就好像世界很多國家的城市里的“中國城”(ChinaTown),它們可以被認為是有點兒中國味兒的,可是你能說它們是中國嗎? 我再去意大利的時候,把這個關于美國的概念告訴那個意大利人,他微笑了,說:“我們有一個說法,歐洲是ItalyTown。” 所以我想到歐洲還是要先到意大利,這樣,觀察歐洲,就有一份冷靜,一份悠閑,起碼在造型上是這樣。 比如我認為水泥這種東西,就是為了建造公寓的,巴黎到處是乏味的水泥公寓,洛杉磯更慘,到處是石膏板公寓。我以前讀巴爾扎克,覺得他老人家對資產階級的審美能力過于刻薄了,時不時就來一句“暴發(fā)戶”,到過巴黎,才同情起老人家來。 法國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影響世界甚巨。它之后的各國的大革命,都有它的影子,這個影子,就是徹底砸爛舊世界,包括造型。一九一七年的俄國革命,一九一一年的中國辛亥革命及我親身經歷的一九六六年中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七十年代我在云南,離得不是太遠的柬埔寨,波爾布特搞得最為離奇。 當資產階級的工業(yè)造型取代了上萬年的農業(yè)文明的手工藝造型之后,長久不能在美學上理直氣壯,我們看最初的汽車造型,還是羞羞答答地模仿馬車。把理弄直了的我認為是德國的“包豪斯”,包豪斯確立了工業(yè)造型的美學意義,由此,生產線上連續(xù)掉出來的數以兆計的塑料杯才氣壯起來。 所以巴黎迷人之處不在造型,而在頭腦和由頭腦而來的驕傲,驕傲是法蘭西的意識形態(tài)。我在巴黎的聚會中幾乎不能喝可口可樂,喝了就沒人理了,不過法國卻不失風度地總是備有可口可樂,其實細想想,可口可樂是法國大革命的必然結果之一。 我迷戀特呂弗膠片上的巴黎與法國,看了不下四十遍(是不是有點兒心理變態(tài)?)。他的電影不在人以外的造型上停留,他的眼睛永遠在人的身上。《四百擊》開始的時候,透過公寓的屋頂,巴黎鐵塔長久出現(xiàn),一種工業(yè)文明的市民鄉(xiāng)愁、童年記憶,只有他捕捉到了,讓我們一時忘掉了鐵塔是個怪物。 突然有一件與巴黎毫無關系的事走進我耳朵,起碼我拿起電話與對方談了幾句之后,我感覺不到巴黎的存在:李爽約我出去,談件事兒。 起碼有十年沒見過李爽了。我與李爽并不算熟,一九七九年“星星畫展”的時候,李爽是上百個參加展覽者里面少數的女性之一,我當時也有幾張東西參加展覽,自然就認識了。李爽當時是嚴力的女朋友,我與嚴力的關系密切。我認為嚴力是中國大陸最好的藝術家之一,他的好在于他很容易就牽動不同的語言媒介來展顯他的奇特的想象力,詩,油彩畫,散文,裝置組合,小說。嚴力大概是那種天下太平,才華橫溢,天下大亂,還是才華橫溢的人,拿他沒辦法,太聰明了。嚴力喝酒,我當時還沒有戒酒,喝白的,不免酒話多一些。嚴力喝了酒,臉上飛霞,李白也是這樣,不過唐朝是喝果子酒,烈酒是舊時苦力、河工和土匪用來解乏活血壯膽的,清代中葉才漫延到各階層,如今是有錢沒錢都喝烈酒,國宴上更是一股子匪氣,據說周恩來生前常領著喝烈酒。 扯遠了,回來說李爽?傊,我與李爽不熟。我甚至不知道李爽與嚴力吹了,不知道李爽進了勞動教養(yǎng)所,不知道她放出來,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去法國了,后來知道她去法國了,都是聽說的。天下之大,事物之多之雜,難免不仁,麻木不仁。 從地鐵站再次踏上巴黎的街面的時候,我甚至想不清楚李爽當年的樣子,但是見到她在街對面招手,又好像沒有忘記過,當然,有一個印象女人不愛聽,我也只是掠了一下。 雜七雜八,十年新舊賬目,吧外面走來走去的人,對著窗玻璃攏一下頭發(fā)的女郎,穿綠制服的巴黎清潔工。我等著是什么事兒。 事兒是李爽要寫她的經歷。 我是不太讀小說而遇回憶錄必讀的人,尤其是中國人寫的回憶錄。不過近年的一些回憶錄有點兒倒胃口,常常自稱天仙,而且天仙必被摧殘過,雖然被摧殘過,還是天仙,不是天仙就沒人看了。作者,出版社,讀者之間的惡性循環(huán)。 我想我又遇到一個天仙了,先試試看吧。 我常常不認為我是一個好的敘述者,但我自認是一個難得的聽者。一個好的聽者,才會常常懷疑自己的敘述能力。我常痛感長久以來中國人已經失去聽的能力和藝術,聽不懂別人在說什么,自己自有一套東西,籠罩在別人的意思上面,而且沒有人愿意聽,都愿意說,一個聾而不啞的奇怪的民族。 二月二十三日,李爽開始說,我開始聽,擔任記錄的既不是我也不是她,是我隨身帶的攝像機。近年我常常用攝像機記錄人的敘述。人的敘述是有表情的,光看文字,甚至光聽聲音,有時候不能懂對方的意思是什么,要讀表情。近百年來,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是活動影像的記錄;顒佑跋駥ξ襾碚f,永遠有節(jié)慶的感覺。將影像紀錄在磁帶上,造成記錄成本大幅度降低。隨著數碼紀錄技術的逐步解決,一個真正的“作家電影”的時期將要開始了,小眾影像文化再也不會受工業(yè)成本的限制。 我用攝像機只記錄對方,不記錄自己。我只是聽,不插嘴,不提所謂的聰明的問題和所謂深刻的問題,只是當對方的敘述明顯有邏輯上的疑問時,才疑問一下,比如:“你剛才說的爺爺,是你前面提到的姥爺吧?”尤其是對方的敘述狀態(tài)非常好的時候,不要插話,打斷了,最寶貴的東西會消失。 我想我是一個好的聽者,因為我記錄了許多人,他們都越說越進入狀態(tài)。如果你發(fā)現(xiàn)對方注意聽你講,對你講的有興趣,你就會不停地說下去,越說越來勁兒,這是人的一個弱點? 二十四日接著講,李爽說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流鼻血了。我在這方面心腸很硬,打開機器,說:“開始吧。” 二十四日傍晚結束。兩天下來,一個中國大陸出生成長的女孩子的青春長卷打開了,又合上了。 我二十三日晚上睡在李爽和老白家一間小屋里的地鋪上,睡前看到旁邊有一本沈從文寫的《憶丁玲》,大概是老白以前做中國婦女問題研究時的參考書。這本書在大陸很難找到,我是在美國的圖書館看到的。雖然看過了,還是翻開再看了一遍,寫得真好。 青春現(xiàn)象 我住的美國洛杉磯,常有年輕輕的富家子弟自殺。富裕,錢多到能將一切欲望障礙掃清,青春于是沒有對抗物,充滿潤滑,像夢境里的墜落與漂浮且無物可執(zhí),驚醒后大汗淋漓,于是青春滑向滅亡,不像我們的祖先,虎豹豺狼環(huán)伺,亦不像李爽,從情感到肉體到社會,到處都是難于克服的障礙,于是青春雖然“慘烈”,騷動起來事件連連,有時不免想到,只要不滅亡,這樣的青春是有福的。 我觀察到李爽在敘述時,確有幸福的神彩,也許是我的主觀,也許她沒有意識到。 青春不是由道德準則限定的,它的價值也不是道德價值,它是剛出窯的新鮮瓷器,再丑再不成型也有剛出窯的新鮮。我有時獨自開車在美國西部游逛,常見到沒有經驗的幼獸橫越公路而被馳如閃電的車輛碾死,繞過的時候,會瞥見還沒有跑出硬繭的小爪,血污中皮毛幼細,鮮嫩的嘴張著,尾巴若有所思。驟死的青春。價值,誰知道呢? 青春是盲動,由生理趨動。藝術在這段時期,常常是借口。成人后用藝術敘述青春,常常老氣橫秋,因為我們已經長繭,就好像青春時的敘述,常常要模仿老氣橫秋,掛點成人的藝術腔,不知所云地要擺脫青春,擺脫所謂“不成熟”,所謂“幼稚”。 因為青春是盲動,所以殘酷。日本導演大島渚拍過一部片子叫《青春殘酷物語》,“殘酷”最得青春的精神,什么“如花”、“美麗”等等,也形容得不差,但只得其貌,不得精神。 大致說來,“星星畫展”是一個社會活動而非藝術活動。若從效果上來說,“星星”使三個人展現(xiàn)了才能,王克平、嚴力、張準立。其他的人,不必“星星”,還是可以展現(xiàn)才能的,例如馬德升、黃銳、朱金石。除此之外的一百多個參加者,以我為例,在資質上是中下等,無可無不可,所謂“土壤”。 如果要我給“星星”個說法,那就是“以藝術的名義”。 我當時注意的還是中國古典的東西,尤其是明清一些無名畫匠們的東西。中國的古典繪畫傳統(tǒng)到了明清,筆墨真的是語言完整,質感入微,找到可以所謂“創(chuàng)新”的縫隙幾乎不可能了,就好像古典詩詞到了明清一樣。明清的詩詞我個人認為是可以不看的,直接跳到中國的現(xiàn)代詩接著讀。 明清的無名畫匠們,筆下常有一些叫人心頭一驚的東西,但這些絕不是曙光,而是山中的幾閃余輝,余輝是不會發(fā)展出一個讓幾代畫家生氣勃勃的系統(tǒng)的。齊白石身是民國人,其實他是明清的余輝,他人格中有中下層讀書人的健樸古風,頑強地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讀他的人,讀他的畫,賞心悅目又心驚肉跳。 我也不認為這是悲劇,悲劇是產生中國繪畫藝術的生活方式突然中斷,由此而來的問題多如山積,繪畫只是一個小問題,因為藝術說到底不是必需的,是奢侈品。 所以“星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周年之際的游行,真的有些尷尬,是要求繡花鞋的自由。游行由當時的民刊推動產生,讓“星星”撒一下嬌,也可看出中國當時的風頭健在“西單民主墻”。之后“星星”得以在北京美術家協(xié)會的官方展地北海畫舫齋展出,第二年居然在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的官方展地中國美術館展出,都使我有被調戲的感覺。一九八九年在香港、臺灣舉辦的“星星十年”作品展,是再讓生意人來調戲一下“以藝術的名義”。 回想當年與諸民刊決定游行的時候,深不以一種要求我們“犧牲”的情緒為然,我旁觀黃銳等人,亦不是太情愿,但人情關系的復雜糾纏,既身為當事者,又不得不然。王克平是例外,他是天生好事者,他令人喜歡也在這里。但是說到底,在不具備資格與能力的條件下,最好不要兒戲。 我被決定為第二梯隊,也就是一旦游行有什么不測,要我出來繼續(xù)“星星”,大家還開玩笑說“包括探監(jiān)”。第二天我在街邊兒遠遠隨著游行隊伍,有上訪的、告狀的鄉(xiāng)下人,衣衫襤縷臉色灰黃,張大了嘴,拉著我問面色紅潤留長頭發(fā)的城里娃在“干啥”?我說“有人結婚”。我他媽的能說什么?! 想到城里的嬌兒們生活可算優(yōu)裕,真是李爽在自述里說的“吃新鮮的,喝過癮的,跳舞,還能抽洋煙”。三十年來的共和國游行,今天才算是別開生面。當時我的一個愛好攝影的朋友藏著一架十六厘米攝影機隨行拍攝,這膠片今天若是還在,真是可以看看當時的情景。 我自插隊以來,才明白共和國的“知識分子”,其實一直在為自己的利益說話,“以人民的名義”。因為共和國的福利,譬如工資、級別、醫(yī)療、退休、假期,知識分子均沾。而一旦被排除出共和國的利益范圍,則自稱為“受到非人的待遇”,那無利益披被的共和國農民,就不是人了?此或許是知識分子從建立共和國以來到如今幾乎不為農民說話的原因。直到今天共和國還在給農民打“白條”,城里的學生娃要的“民主自由”,與農民無涉,是共和國利益里的人爭取利益。 絕大多數“老三屆”知青從來都是訴自己的苦,視農民的無望為當然,打死也要“回城”,“進工礦”,吃“商品糧”,可見“知青”是準“知識分子”,曉得利益在那里。人往高處走,永遠是這樣,我也是七九年參加云南知青大罷工要求回城的一分子,當然知道利害所在,所以也不必這樣去說人家。 這個長篇自述,我常常在整理的時候覺得自己有許多東西要說,要說的太多,不如不說。讀者的說法會很多以至無數,他們會各取所需,各棄所斥。對理論者,我勸他們不妨不要依自己所受的訓練立刻將“自述”形而上或模式化。對如我一般的俗眾,不妨先將自己的道德習慣放一放,夜深人靜,扭亮小燈,安安心心地做一個偷窺者,不必大驚失色,亦不必心安理得,看到最后一頁再說。 李爽自述通篇是中國,大陸以外生長的人讀起來會有一些技術上的困難,由于技術困難而發(fā)生理解困難是免不了的,發(fā)生這種困難的時候不妨跳過技術困難處,讀下去,自述里的人仍然會是完整的,這是這本自述的一個優(yōu)點,始終是人在那里。 臺灣導演侯孝賢有一部《悲情城市》,得了意大利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金獅獎。這部電影的歷史線索,評委肯定不清楚,不要說外國人,就是大陸中國人,有幾個知道“二二八”事件?那這部影片為什么會得獎?因為《悲情城市》呈現(xiàn)的是人人都懂的“人”,人的質感。 也不要以為十二億大陸中國人就都明白“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兒,度得一時算一時,總有一天有人要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