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千寺鐘


作者:陳峻菁     整理日期:2016-09-05 18:26:16

北魏靈太后,一位亂世中的杰出女性統(tǒng)治者,她在歷史上只留下了簡單的一筆,人們知道她“性聰悟、多才藝”,一心向佛卻又縱情聲色,后來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和北魏的繁華盛世。作者以優(yōu)美流暢的文筆,結(jié)合史料,將千年前那段旖旎壯麗的愛情悲歌,生動而完整的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讓讀者看到一位不一樣的北魏靈太后。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fēng)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來春還雙燕子,愿銜楊花入窠里。這首廣為傳唱的《楊白花歌》,是北魏胡靈太后因懷念遠(yuǎn)走高飛的愛人而作。在盛行“留犢去母”這一殘酷祖制的北魏深宮之中,嬪妃們皆不敢生育皇子。尚書之女胡容箏自幼聰慧美麗,更因出生時滿室紅光,被相士預(yù)言為大貴之相。縱使親歷了前朝兩代皇后之間的殘酷爭斗,縱使要面臨死于“留犢去母”的命運,一心出人頭地興旺家族的她,仍放不下對權(quán)勢的向往。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fù)而拒絕清河王提親一心入宮的她,能否得到皇帝的寵愛,逃脫死亡的厄運,登上權(quán)力的巔峰?當(dāng)真愛來臨,她是否能不顧年齡與世俗觀念,與他傾心相戀?當(dāng)她為情所傷,她的選擇是否能保她一世周全?這位勤政愛民、政績斐然的女主,一生中還會經(jīng)歷多少次命運的作弄?洛陽城中她下旨興建的千座寺廟中的晚鐘聲,長久回蕩在洛陽城的暮色中……
  作者簡介:
  陳峻菁,女,1972年生,1993年畢業(yè)于東南大學(xué)動力工程系。曾獲臺灣聯(lián)合報小說獎、羅貫中長篇歷史小說獎、第二屆全國劇本創(chuàng)作獎等,已出版《我,衛(wèi)子夫》、《平陽公主》、《千寺鐘》、《沙陀王》等多部長篇歷史小說,影視作品有央視八套電視劇《鳳求凰》、央視一套《雙城變奏》等。
  目錄:
  上冊
  序言萬寺興廢走蛇鼠
  第一章平城秋雨001
  第二章馮家有女025
  第三章瑤光古寺047
  第四章咫尺天涯070
  第五章鳴鳩于歸094
  第六章垂棠涅槃115
  第七章鳩占鵲巢137
  第八章巨蟒護(hù)棺159
  第九章蓮花伴帝181
  第十章顧命大臣206
  第十一章魏宮碧血228
  下冊上冊序言  萬寺興廢走蛇鼠第一章平城秋雨  001第二章馮家有女  025第三章瑤光古寺  047第四章咫尺天涯  070第五章鳴鳩于歸  094第六章垂棠涅槃  115第七章鳩占鵲巢  137第八章巨蟒護(hù)棺  159第九章蓮花伴帝  181第十章顧命大臣  206第十一章魏宮碧血 228 下冊第十二章充華世婦  001第十三章元愉之死  025第十四章圖窮匕見  045第十五章留犢去母  065第十六章元詡登基  086第十七章淮堰白花  106第十八章君臨天下  128第十九章白花南逃  150第二十章本空和尚  172第二十一章幽居北宮  192第二十二章歸政之爭  219第二十三章千寺鐘鳴  242第四章咫尺天涯 1 誦讀完十遍《華嚴(yán)經(jīng)》,天邊已有熹微之光,照亮了紙門外的石路。經(jīng)堂的尼姑們都卷起蒲席散去,徒留著堂上高高低低的燈燭,仍在不斷閃爍著,托盤上燭淚縱橫堆積,提醒著人們這里曾經(jīng)有過一個不眠之夜。經(jīng)堂里已空無一人,玄靜從角落里站了起來,走到香案前望著佛像前供奉的小像。那是她,是十八歲的馮潤,舞姿翩躚、笑容燦爛,停留在皇上心頭的,就是這個婉麗活潑的人影吧,經(jīng)歷過這夢魘般的八年,她已不再是這尊小像所精心雕塑刻畫的那個馮潤,而成了一個萬念俱灰、在佛經(jīng)中尋找寄托安慰的中年尼姑。玄靜伸出手,試圖去撫摸那尊小像,她看見自己的手在不斷顫抖,手背上大大小小幾乎連片的惡瘡瘢痂,讓她那雙曾經(jīng)纖細(xì)白皙、柔美無比的手顯得十分粗惡丑陋,這真是雕像中那雙輕柔打開、拈花輕舉的完美雙荑么?她的手伸展在小像雕刻的手旁邊,就仿佛是名貴的象牙玉刻前擺放的一坨發(fā)臭爛肉。“聽說生過楊梅大瘡的女人,全身都會生瘡潰爛,手啊腿啊都會爛,眼睛也會瞎掉,是真的么?”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后響了起來。玄靜渾身一顫,收回了手。她沒有跟著元宏一道走,她竟然早就認(rèn)出了自己。玄靜頭也不回,淡淡地道:“小妹,你什么時候認(rèn)出我來的?”“你跟著六宮從平城來洛陽的路上,本宮就認(rèn)出你來了。姐姐,昨天是你的生日,皇上還是對你那么一往情深,特地罷朝進(jìn)山,為你祈福消業(yè),可你為什么眼睜睜地看著他傷心斷腸,卻不去和他相認(rèn)?”馮清飽含嘲諷地質(zhì)問著。一到洛陽之后,馮清便派徐嬤嬤潛入瑤光寺中打探那神秘尼姑和常二夫人的下落?沙6蛉怂坪鯊乃吕锵Я,全無蹤跡,若不是徐嬤嬤一口咬定她沒有眼花,馮清都不打算再往下查證了。僅依著徐嬤嬤的一面之詞,馮清并不能確認(rèn)瑤光寺掛單的涼州尼姑玄靜就是當(dāng)年的左昭儀馮潤,幾次打探之下,得來的訊息也無法佐證玄靜的身份來歷,但是昨夜,她在暗處品忖著玄靜凝視皇上的目光,終于能斷定玄靜的真實身份就是馮潤。除了馮妙蓮,還有什么女人在望著皇上的時候,能那樣癡迷纏綿,又那樣恨之入骨?“我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馮潤了。”玄靜平靜地回答道。她扭過臉,半張臉上都是褐黃色斑點,鼻子中隔旁的潰爛處雖已愈合,還是有些扭曲怪異,無論怎么看,這都是個丑陋奇怪的中年女子。“你是怕皇上認(rèn)不出你來,還是怕皇上認(rèn)出你來,卻失望不再喜歡你?”馮清站在空蕩蕩的經(jīng)堂中,憐憫而傲慢地望著自己的姐姐。馮潤比她大五歲,雖是庶生女兒,但太師馮熙卻對她頗為疼惜,因此馮潤從小并未意識到自己身份與馮清不同,加之相貌生得美,性格開朗可愛,府中上下對馮潤都十分喜歡寵愛,元宏更是自幼便傾心相許,讓馮潤從不認(rèn)為自己身為庶生女就會低人一等。瘦小稚弱的馮清,仿佛一直生活在大姐的影子里,雖是正室之女、公主所出,她卻被馮潤的光芒四射照耀得無處遁形,不止馮清,馮家的其他姐妹們也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妒恨著這位大姐,而馮潤卻全然不覺。二十二歲之前,馮潤的人生太光彩奪目了,所以從未體會過嫉妒之情,她真的以為所有人都喜歡她。“都不是。”馮潤蹲下身子,慢慢卷著自己打坐用的蒲草席。馮清走上前去,用穿著繡鞋的腳踩住她的席子,厲聲道:“那你還回來干什么?在皇上心中,你早就死了!你早就死得尸骨無存,所以八年來皇上才會苦苦思念著你,夜里睡不著想著你,在本宮冊封皇后的前一天還去憑吊你!”“小妹,你看了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心里還有不平,還有余恨?”馮潤站直了身體,逼近了馮清身邊。離得太近,馮清被馮潤那張散發(fā)著頹廢和毀滅氣息的臉嚇了一跳。徐嬤嬤派人從涼州打探的舊消息說,玄靜尼姑在涼州郊外一家尼庵掛單的時候,為了謀生,跟那些拉施主當(dāng)恩客的賣笑尼姑一樣,做起了倚門賣笑的勾當(dāng),涼州的浮滑少年在她的靜舍中出入不斷,后來,馮潤染了花柳病,生出一身楊梅瘡,病好之后,容貌全毀。推算時間,馮潤當(dāng)年被逐出宮時并未病死,但病好后她害怕太后發(fā)現(xiàn),所以才逃到了涼州,為生活所迫賣笑為生,終至形貌被毀。幸好太后又多活了幾年,勉強(qiáng)支撐到馮清成年,留下遺詔讓馮清被冊封皇后,若是馮潤在她封后之前回來,若是馮潤舊日的美貌未被摧毀成這等慘狀,馮清實在是不敢設(shè)想自己在宮中的處境。畢竟馮清如今一無所恃,身為太師、駙馬的父兄陸續(xù)身亡,曾是她強(qiáng)有力后援的文明太后早已葬入永固陵,七個皇子沒一個是她生的,皇上的心扉也從不曾為她打開……這個女人若不是盡失時勢與美貌,本來真的可以卷土重來。馮清猛地扭過了臉,不敢再看馮潤的臉,嘆道:“本宮不恨你,你也別恨本宮,當(dāng)年的事,都是太后命人辦的,本宮沒想過要那樣對付你。”“皇后,我不恨你,是我自己傻,信錯了人,才落到這個地步,”馮潤淡淡地道,“要恨,我恨的也是皇上,是他讓我相信,天下事,有他給我擔(dān)著,我什么也不用怕,可一旦我和他的江山事業(yè)起了沖突,他首先放棄的就是我。那年我已手鑄金人成功,按祖制應(yīng)該很快封后,可偶然伴君游河,得了風(fēng)寒,太后派御醫(yī)來給我診治,不但下了虎狼之藥,還硬說我是疫病,會傳染給皇上,把我送到平城外的寺院里養(yǎng)病;噬厦髦捞笤谙率謱Ω段,明知道我得的不是瘟疫,卻眼睜睜看著我被送出宮去,不敢為我多說一句話……”馮潤的眼前浮起了八年前那個春雨淋漓的下午,她二十多歲人生中的一切美好,在她突然生了風(fēng)寒的那一刻,便突然碎裂成塵,就像永樂宮中架上的古玩瓷器一樣,名貴,也脆弱。馮清怔了一怔,她知道姐姐恨元宏,或許是因為馮潤曾經(jīng)付出過真心,所以這些年來,她縱算活著,也絕不遣人告知元宏,寧肯倚門賣笑,糟蹋自己如花似玉的身子,也不愿向那個奄有九州的大魏天子低頭求助。“你這么恨皇上?”馮清喃喃地問道。馮潤的神情突然間變得十分激憤,她咬唇怒道:“是的,我恨他的懦弱,身為帝王卻無力佑庇他心愛的女人,他的愛到底算是什么?是黃金枷鎖還是白玉囚籠?讓我這么多年都掙不脫、砸不爛,讓我活著卻生不如死……”馮清打斷了她的話:“既然姐姐這么恨皇上,那你還回來做什么?馮妙蓮,你苦心孤詣地求高貴人從平城把你帶到洛陽,到底所求何事?”經(jīng)堂黯黃色的紙門外,天已經(jīng)大亮了。馮潤在馮清的眼前攤開了自己的雙手,她手上的惡瘡不少處已經(jīng)潰爛,往下流淌著黃水,把衣袖都打濕了。“平城給我看病的高醫(yī)生說,我只剩下半年的壽數(shù)了。”馮清皺著眉頭,試圖遠(yuǎn)離那雙骯臟恐怖的手。她還記得馮潤十指纖纖、涂滿淡紫色蔻丹、每個指尖都散發(fā)著珍珠般光輝的那雙手,可如今那回憶中令人艷羨的白皙雙荑竟成了這個模樣,就算她再恨大姐,她也不曾詛咒馮潤變成今天這樣一個惡心骯臟的女人,馮潤當(dāng)年的秀美嬌媚,縱算馮清身為女子,也曾有“我見猶憐”的憐惜和欣賞。“你想在臨死之前再見皇上一面嗎?還是想與皇上再次相認(rèn)?”馮清心有提防地質(zhì)問著,若是大姐真的求她,她想要答應(yīng),這后位,是她從馮潤手中搶來的,不,是太后為她從馮潤手中搶來的,她有罪孽之感,卻又慶幸這罪孽是太后親手造的。“我想要……在這僅剩半年的光陰里,陪在他身旁。”馮潤有些悲傷地說道。“你休想!”馮清有些失態(tài)地尖叫一聲,“馮妙蓮,你知不知道,只要本宮一聲令下,你今天晚上就會沒命的!反正皇上以為你早死了,今天晚上在廟里無聲無息死去的,只不過是一個涼州來的中年尼姑,丑陋、孤單、可恥也可憐……”“可憐的不是我,是皇后。”馮潤瞅著馮清,眼神里果然流露出了幾分悲憫。“賤婢,你放肆!”馮清一下子被激怒了,她伸手欲毆打馮潤。馮潤一動不動,驕傲地仰起了臉,而馮清的手卻在那張格外黯淡丑陋的臉龐邊輕輕停住,無力地滑了下來。面前只是個疲憊丑陋、身帶不治之疾、即將不久于世的尼姑,馮潤從前的光彩和美麗全都被姑母一手摧毀了,可為什么身為大魏皇后的自己還是會對馮潤心存恐懼? …… 第十二章充華世婦 1 “馮潤,你見了本宮,怎么還不跪下!”智音忽然揮掌向胡容箏臉上摑來,幸好胡容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智音的手。碰觸中,胡容箏感覺到那雙潔白如雪的手掌冷冰冰的,毫無生氣和活力,多么可憐,這個曾經(jīng)權(quán)傾天下、如今卻被所有人忘卻了的老婦,容顏和靈魂,統(tǒng)統(tǒng)消亡在深邃幽秘的魏宮中了。“老婢無禮!來人,按倒馮潤,在宮門前重責(zé)六十宮杖!”智音尖銳地叫著,揮舞著雙手,“你仗著皇上的寵愛,敢把本宮不放在眼里嗎?你需知道,本宮是天子親手冊封的大魏皇后,生死之權(quán)在握,要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侍候智音的兩名青衣小尼冷眼看著她,大約她們已經(jīng)見慣了這種場面。片刻后,智音終于平靜了下來,她長長地吁了口氣,再次凝看了胡容箏一眼,奪回手來,低頭拂了拂自己布袍的下擺,動作輕柔而利落,帶著一種特殊的風(fēng)韻。“您今年多少歲了?”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胡容箏輕聲問道。智音已經(jīng)恢復(fù)了常態(tài),聲調(diào)冷靜,卻飽含一種強(qiáng)烈的嘲意:“多少歲?我出宮的那一年,還不到三十。”還不足四十歲的年紀(jì)!胡容箏看著那張皺紋深密、容色黯淡的臉,驚訝萬分,她本以為智音已經(jīng)年過半百。從沒有見過這么蒼老的中年婦人,即使是整日勞作的民婦,也不會有這樣空洞的眼神、這樣蒼涼的冷笑。“我不算最慘的,我只不過輸在自己姐姐的手里,到瑤光寺出家……在我前面,還有一個孝文皇后,她姓林,在她兒子被立為皇太子的那一天,文明太后命人賜給她一個黃金托盤,托盤上,有一盅毒酒、一把精鋼腰刀、一條十丈白綾,讓她自己選擇……她死了以后,我才被封為皇后。”智音的眼神變得凄婉而柔和,慘然一笑,伸手摸了摸胡容箏黑滑光亮的發(fā)髻,溫和地說道,“馮潤呢,她取代了我的位置,自以為從此成了大魏國最高貴的女人,誰知道我放得過她,別的對頭放不過她,彭城公主、太子還有其他嬪妃們,和外臣聯(lián)手,將她的風(fēng)流故事秘奏給孝文帝聽,孝文帝殺了她的情郎,命人用腰帶勒死了馮潤……我們馮氏三姐妹同時入宮侍候孝文帝,兩個冊封為皇后,一個立為昭儀,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沒有一個有好下場。而當(dāng)年,皇上的恩寵曾讓我誤以為,我已經(jīng)得到了天下女人們向往的一切……”智音的話語緩緩消散在滿院的暮色中,竹葉聲窸窸窣窣,顯得清冷。晚風(fēng)漸涼,二僧一俗三個女人坐在廊下的蒲團(tuán)上,各懷心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胡容箏心中只覺無限驚訝駭異,雖然一直生活在洛陽城里,雖然也曾目睹兩代皇后的凄慘下場,但她還是第一次聽說魏宮中有這么多秘事。那些看上去纖弱美麗的后妃,竟會有這樣厲害的手段和計謀,和這樣冷酷的心。胡容箏不禁默然自問,自己入宮后,也能夠做到這么殘忍刻薄嗎?越想,心下越覺得一片白茫茫,她站起身來,往院外走去。“箏兒……”妙通喚了一聲,轉(zhuǎn)身向智音施禮,“智音師父,弟子告辭了。”“貧尼不遠(yuǎn)送了。”智音在她身后長嘆一聲,拾起念珠,重新站回了那竹影深暗的廊下,“妙通,勸勸她,一個女人,能嫁作平常士人婦,兩情相悅,才是人生大幸。入宮……太多兇險,太少安寧;太多勾心斗角,太少溫情。富貴榮華皆為空幻,哪里及得上平常人家白頭老夫妻含飴弄孫之樂……”她的聲音中飽含悔恨和向往,讓漸漸走遠(yuǎn)的胡容箏聽得心中有些酸楚。想當(dāng)年,馮家的兩代女人中,先后出過三個皇后、一個昭儀,滿門公侯,貴寵盛極天下,而馮氏后妃們的命運,一個個卻這么凄涼,大約是她們的父兄所始料未及、也是漠不關(guān)心的。北邙山的萬壑松林之上,已經(jīng)可以看見一輪淺淡的上弦月。月下,邙山西谷的大片梨樹林顯出模糊的輪廓,游動的清香、雪白的花影,以及蒼苔小道上緩步行走的少女身姿,讓緊隨其后的妙通覺得,人世間仍然美好。“箏兒!”一直走到半山,妙通才看見胡容箏在路邊的大石上坐著等她,“天黑了,你還要上哪兒?”“姑姑,陪我到山頂看一看。”月色之中,胡容箏的面目朦朧不清。夜色已經(jīng)落了下來,山谷的風(fēng)聲如浪濤,如大潮。“瑤光寺中,像智音這樣的宮廷棄婦還有很多。”妙通坐在一塊大石上,望著倚樹獨立的胡容箏,有些悲傷地說道,“箏兒,我不想你重蹈她們的命運。馮廢后其實毫無過失,卻會被同胞姐姐陷害,廢為庶人。在宮中,若有幸生下皇嗣,依著前朝‘留犢去母’的舊例,太子滿三歲時,母妃就要賜死,只能在身后享受虛名和祭祀,這有何幸運可言?若無法生育孩子,皇上身故后,沒有子息的嬪妃又要全數(shù)送到瑤光寺出家。你有沒有聽人說過,瑤光寺是‘美女淵藪’?然而美貌又有何用,只能和這北邙山上的花樹一樣,寂寞地美,寂寞地凋謝……每一次看著滿堂老老少少的光頭美人,我就禁不住悲從中來……”胡容箏將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忽然低聲道:“噓……姑姑,你來看。”“看什么?”妙通納罕地走到胡容箏身邊,看見山下的洛河奔騰著,河對岸,是大魏的都城洛陽。曾經(jīng)是東漢和西晉故都的洛陽,自從十幾年前大魏遷都后,又變得繁華鼎盛,每座城門都是雙樓朱闕,店鋪和豪宅眾多,從邙山頂上極目望去,便能看見滿城燈火,璀璨耀眼。“最亮的那處,是什么所在?”胡容箏問道。“當(dāng)然是皇宮。”“姑姑,那是我最向往的去處。”“為什么?”“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姑姑。”胡容箏握住妙通纖瘦的胳膊,輕聲嘆息道,“我們大魏國的開國皇帝、神元皇帝拓跋力微,本來是沒鹿回部大人竇賓的部下。神元皇帝樣貌雄壯而英俊,在一次大戰(zhàn)中,救了竇賓的性命。竇賓十分欣賞神元皇帝,將愛女、沒鹿回部的第一美人竇蓮嫁給了他,并將國土分了一半,作為神元皇帝的封地。竇賓臨終前,對自己的兒子竇速侯、竇回題說,他要將首領(lǐng)的位子傳給神元皇帝,竇氏二子大怒,準(zhǔn)備合兵去打神元皇帝。神元皇帝得到密報后,你猜他是怎么做的?”妙通正出神地聽著,忽見胡容箏有此一問,笑道:“那神元皇帝當(dāng)然會提兵和竇家的兒子們打仗,神元皇帝武功赫赫,神力過人,竇家的兒子不是對手。”胡容箏冷笑道:“他若真的提兵與竇家的兒子交手,也還算一條漢子。神元皇帝第二天早晨起來,在房中用佩刀殺死了溫柔美貌、愛他至深的妻子竇蓮,命人趕緊去報告竇家的兒子們,說他們的妹妹暴病死亡。竇氏二子騎快馬趕來,卻被隱身在帳子后面的神元皇帝突然現(xiàn)身,揮刀殺死了。從此以后,神元皇帝才真正征服了沒鹿回部,接著開拓疆土,最終建立了大魏國。”“阿彌陀佛,神元皇帝的心真狠。然而,這與你決意入宮有何關(guān)系?”妙通合掌稱佛,心中卻越發(fā)不明白了。“在讀到這篇由漢人記錄的故事之前,我一直沉浸在《詩經(jīng)》、《樂府》、《女誡》、《玉臺新詠》這些書中,幼小的我以為,夫妻之愛,是人間至尊至貴的東西,但讀完此書,我只覺得心中痛苦惆悵、悶悶不已。竇蓮后來被追封為神元皇后,身后虛榮,要來何用?神元皇帝一直到七十八歲,還在不斷地挑選少女入宮。神元皇后不過是他無數(shù)愛幸中的一個,一旦有更重要的目的,夫妻情愛,還不如一塊土地更讓神元皇帝珍惜……”“所以,姑姑才希望你能夠嫁為平常士人的妻子,清河王元懌,真的是一個好丈夫。”妙通滿懷希望地勸道。“姑姑,你還沒有聽完。”胡容箏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超出年齡的冷靜,“讀完這篇故事后,我心中煩躁,正想去你的青州王府中,和你談話,聽聽你的開導(dǎo)?墒俏乙贿M(jìn)門,就看見你披頭散發(fā)地呆坐在臥室里,臉色白得怕人,地下,到處都是破碎的琴弦、檀板、茶杯、紙屑,侍女告訴我,你傾心愛著的那個南朝書生,前日棄你而去,連一封訣別信也沒留下。你已經(jīng)痛哭了三天三夜,再也流不出眼淚了。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勸你,你便平靜地站起來吩咐道:‘備車,送我去報恩寺……’姑姑,你就是在那天晚上落發(fā)的,我站在你身后,看見你秀麗的青絲一縷縷無聲地落在寺廟的地下,頓時悲不可抑,姑姑,從那一刻起,我開始對婚姻絕望,我開始明白,情是人間最大的幻覺。”“呵……”妙通沒有想到自己當(dāng)年的情事竟會帶來這樣一種后果,一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那些傷心往事,她早已不愿再提起,但此刻聽見,心中還是狂痛如潮。胡容箏沒有對姑母說出口的是,因為宮妃們長期出入報恩寺和清緣寺,她也見多了那些宮中的廷爭惡斗,而史書上那一千多年秦漢三國兩晉的記載,更讓她早就對“情”這個字徹底看破。于皇后的死,流言說的其實有三分根據(jù),那件血衣碎片還在胡容箏手中,于皇后的死多半與高夫人有關(guān),而面對滿城流言,皇上元恪卻仍打算冊封高夫人為皇后,對于皇后之死毫不追究,那他對結(jié)發(fā)的于皇后又有幾分真情?當(dāng)年馮潤之死,更是她親眼所見,孝文帝或許深愛幽皇后,可他既不能守護(hù)馮潤,也不能陪伴馮潤,馮潤說得對,元宏不過是用嘴上的幾句甜蜜許諾,騙得她半世沉淪。只有文明馮太后,那個一輩子牢牢攫取權(quán)力的女人,不但成就了自己“千古賢后”之名,也成功地守護(hù)了家族。“姑姑,現(xiàn)在的我,只相信并尊崇權(quán)力。”胡容箏的聲音漸漸變得狂熱,“我不愿去做一個要看人臉色的清河王次妃,而想成為后宮中權(quán)勢最大的女人。姑姑,你相信嗎?有朝一日,我要成為讓眾人匍匐在地、山呼萬歲的大魏皇后。”“我……相信。”“那么,姑姑,請你幫助我。”“我?”“是的,姑姑,你一向懂得權(quán)術(shù)、擁有智慧。”妙通苦笑道:“不要打趣我,我只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像馮廢后一樣,在瑤光寺里苦捱日月。”“你說過,明天,高夫人會來瑤光寺還愿。”“她是為她的兒子元俞祈福。”“替我說服她,告訴她,胡尚書的女兒是個與世無爭的女人,愿意像個女奴一樣侍候她。”黑暗之中,胡容箏的雙眼灼灼發(fā)亮。“她不會相信。”“姑姑,我知道你有辦法讓她相信。”胡容箏的聲音中,有一種不可動搖的決心。山下,洛河的濤聲變得有些急,瑤光寺里忽然響起激昂的鐘鈸聲,誦經(jīng)聲齊作,隱隱傳到邙山頂上,不久之后,洛陽城里的一千多座寺院也同時鐘磬聲大作,到處都亮起了點點燈火,誦經(jīng)之聲,覆蓋了洛陽城的每一個角落。妙通連忙低頭合掌,輕聲誦念著《楞嚴(yán)經(jīng)》:“阿難,汝猶未明一切浮塵、諸幻化相……反觀父母所生之身,猶彼十方虛空之中吹一微塵,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漚,起滅無從。了然自知獲本妙心,常往不滅……”“是誰死了?”胡容箏喃喃地問著,忽然間她明白了過來,也輕輕合掌,向魏宮方向嘆道,“元俞,你逝去之后,皇太子的位置豈不是再無人問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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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鐘的作者是陳峻菁,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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