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盲,兒聾,兒媳婦啞,他們“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在這個貌似不正常的家庭里,他們?nèi)绾瓮瓿蓽贤?在這個語言過度喧嘩、爭吵不休的世界,他們的沉默給了我們什么樣的啟示?《沒有語言的生活》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根據(jù)該小說改編的電影《天上的戀人》獲第十五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藝術(shù)貢獻”獎,同名電視連續(xù)劇在央視八套黃金時間播出,根據(jù)該小說改編的舞臺劇《天上戀曲》獲文化部2009~2010年度舞臺藝術(shù)精品工程。 這部中篇小說集包括《沒有語言的生活》《猜到盡頭》《目光愈拉愈長》《慢慢成長》《原始坑洞》《祖先》《邁出時間的門檻》等七部中篇小說。還有序、東西創(chuàng)作年表。 作者簡介: 東西,原名田代琳,1966年出生于廣西天峨縣,被評論界稱之為“新生代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耳光響亮》《后悔錄》《篡改的命》,中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救命》《我們的父親》《請勿談?wù)撉f天!返。部分作品被翻譯為法文、韓文、德文、日文、希臘文和泰文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廣西民族大學駐校作家。 目錄: 序沒有語言的生活猜到盡頭目光愈拉愈長慢慢成長原始坑洞祖先邁出時間的門檻東西創(chuàng)作年表前言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中國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巨變,我們有幸置身于這個巨變的時代,既看到了堅定不移的特色,也看到了靈活多變的市場經(jīng)濟,還看到了聲色犬馬和人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中國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巨變,我們有幸置身于這個巨變的時代,既看到了堅定不移的特色,也看到了靈活多變的市場經(jīng)濟,還看到了聲色犬馬和人心漸變。我們從關(guān)心政治到關(guān)心生活,從狂熱到冷靜,從集體到個體,從禁忌到放蕩,從貧窮到富有,從平均到差別,從羞于談錢到金錢萬能……每一點滴的改變都曾讓我們的身心緊縮,仿佛瞬間經(jīng)歷冰火。中國在短短的幾十年時間里,經(jīng)歷了西方幾百年的歷程,那種仿如“龜步蟹行”的心靈變化在此忽然提速,人心的跨度和拉扯度幾乎超出了力學的限度,現(xiàn)實像撥弄琵琶一樣無時不在撥弄著我們的心弦,刺激我們的神經(jīng)。一個巨變的時代,給文學提供了足夠的養(yǎng)分,我們理應(yīng)寫出更多偉大的文學作品。然而,遺憾的是,我們分明坐在文學的富礦之上,卻鮮有與優(yōu)質(zhì)材料對等的佳作,特別是直面現(xiàn)實的佳作! 〔坏貌粦岩,我們已經(jīng)喪失了直面現(xiàn)實的寫作能力。下這個結(jié)論的時候,連我自己都有些不服氣。但必須聲明,本文所說的“直面現(xiàn)實的寫作”不是指簡單地照搬生活,不是不經(jīng)過作家深思熟慮的流水賬般的記錄。這里所強調(diào)的“直面現(xiàn)實的寫作”,是指經(jīng)過作家觀察思考之后,有提煉有概括的寫作。這種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方法,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被年輕的寫作者們輕視。他們,包括我,急于惡補寫作技術(shù),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把西方的各種寫作技法都演練了一遍。在練技法的過程中我們漸漸入迷,像相信科學救國那樣相信技巧能夠拯救文學。然而某天,當我們從技術(shù)課里猛地抬起頭來,卻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變成了“啞巴”。面對一桌桌熱辣滾燙的現(xiàn)實,我們不僅下不了嘴,還忽然失聲,好像連發(fā)言都不會了。曾經(jīng),作家是重大事件、新鮮現(xiàn)象的第一發(fā)言人,他們曾經(jīng)那么勇敢地亮出自己的觀點,讓讀者及時明辨是非。但是,今天的作家們已經(jīng)學會了沉默,他們或者說我們悄悄地背過身去,徹底地喪失了對現(xiàn)實發(fā)言的興趣。 慢慢地,我們躲進小樓,閉上眼睛,對熱氣騰騰的生活視而不見,甘愿做個“盲人”。又漸漸地,我們干脆關(guān)上聽覺器官,兩耳不聞,情愿做個“聾人”。我們埋頭于書本或者網(wǎng)絡(luò),勤奮地描寫二手生活。我們有限度地與人交往,像“塞在瓶子里的蚯蚓,想從互相接觸當中,從瓶子里汲取知識和養(yǎng)分”(海明威語)。我們從大量的外國名著那里學會了立意、結(jié)構(gòu)和敘述,寫出來的作品就像外國名著的胞弟,看上去都很美,但遺憾的是作品里沒有中國氣味,灑的都是進口香水。我們得到了技術(shù),卻沒把技術(shù)用于本土,就連寫作的素材也仿佛取自于外國名著們的故鄉(xiāng)。當我們沉迷于技術(shù),卻忽略了技術(shù)主義者――法國新小說派作家羅布•格里耶清醒的提示:“所有的作家都希望成為現(xiàn)實主義者,從來沒有一個作家自詡為抽象主義者、幻術(shù)師、虛幻主義者、幻想迷、臆造者……” 為什么我們羞于對現(xiàn)實發(fā)言?原因不是一般的復(fù)雜,所謂的“迷戀技術(shù)”也許是“冒名頂替”,也許是因為現(xiàn)實太令人眼花繚亂了,它所發(fā)生的一切比做夢還快。我們從前不敢想象的事情,現(xiàn)在每天都在發(fā)生。美國有關(guān)機構(gòu)做過一個關(guān)于當代人接受信息量的調(diào)查,結(jié)論是一百年前一個人一輩子接受的信息量,只相當于現(xiàn)在《紐約時報》一天所發(fā)布的信息量。面對如此紛繁復(fù)雜的信息,我們的大腦內(nèi)存還來不及升級,難免會經(jīng)常死機。我們對現(xiàn)象無力概括,對是非懶于判斷,對讀者怯于引導(dǎo),從思考一個故事,降格為解釋一個故事,再從解釋一個故事降格到講述一個故事。我們只是講述者,我們只是故事的搬運工,卻拿不出一個“正確的道德的態(tài)度”,因而漸漸地失去了讀者的信任。所以,當務(wù)之急是升級我們的大腦硬盤,刪除那些不必要的垃圾信息,騰出空間思考,以便處理一切有利于寫作的素材,更重要的是,敢于亮出自己正確的態(tài)度,敢于直面現(xiàn)實,寫作現(xiàn)實。 托爾斯泰的《復(fù)活》取材于一個真實事件,素材是檢察官柯尼提供的一件真人真事。福樓拜的作品《包法利夫人》,其中女主角的人物原型來自于法國的德拉馬爾,她是農(nóng)民的女兒,1839年嫁給法國魯昂醫(yī)院的一名喪妻外科醫(yī)生,福樓拜父親就是這家醫(yī)院的院長。海明威的《老人與!芬彩歉鶕(jù)真人真事改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海明威移居古巴,認識了老漁民富恩特斯。1930年,海明威的乘船在暴風雨中沉沒,富恩特斯搭救了他,從此兩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并經(jīng)常一起出海捕魚。1936年,富恩特斯出海很遠捕到了一條大魚,但由于這條魚太大,在海上拖了很長時間,結(jié)果在歸程中被鯊魚襲擊,回來時只剩下一副骨架。在我們過分依賴想象的今天,看看這幾位大師寫作素材的來源,也許會對我們的取材有所提醒。別看見作家一用新聞素材就嗤之以鼻,往往新聞結(jié)束的地方文學才剛剛開始! ‘斎,只有一堆新聞還是不夠的,我們還需深入現(xiàn)實的細部,像去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歷克謝耶維奇那樣,用腳步,用傾聽獲得一手生活,或者像杜魯門•卡波特寫《冷血》那樣,無數(shù)次與被訪者交談,徹底地挖掘出人物的內(nèi)心。我們不缺技術(shù),缺的是對現(xiàn)實的提煉和概括,缺的是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缺的是舍不得放下自己的身段。當我們感嘆現(xiàn)實已經(jīng)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時,我們沒有理由不去現(xiàn)實中要素材,偷靈感。但所謂靈感,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靈感既不是一種才能,也不是一種天賦,而是作家堅忍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同他們所要表達的主題達成的一種和解。當一個人想寫點東西的時候,這個人和他要表達的主題之間就會產(chǎn)生一種互相制約的緊張關(guān)系,因為寫作的人要設(shè)法探究主題,而主題則力圖設(shè)置種種障礙。”因此,現(xiàn)實雖然豐富,卻絕對沒有一個靈感等著我們?nèi)焓! ∥矣幸粋錯覺,或者說一種焦慮,好像作家、評論家和讀者都在等待一部偉大的中國作品,這部作品最好有點像《紅樓夢》,又有點像《戰(zhàn)爭與和平》,還有點像《百年孤獨》。在中國作家還沒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好多人都認為中國作家之所以沒獲得這個獎,是因為他們還沒有寫出像前面三部那樣偉大的作品。當莫言先生獲得這個獎之后,大家似乎還覺得不過癮,還在繼續(xù)期待,總覺得在如此豐富的現(xiàn)實面前,沒有理由不產(chǎn)生一部內(nèi)容扎實、思想深刻、人物栩栩如生的偉大作品! (shù)年前,美籍華人作家哈金受“偉大的美國小說”定義啟發(fā),給偉大的中國小說下了一個定義。他說偉大的中國小說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一部關(guān)于中國人經(jīng)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正確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他承認按照這個定義,“偉大的中國小說從未寫成,也不會寫成,就是《紅樓夢》也不可能得到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的認同,至多只是那個時代的小說的最高成就。也就是說,作家們必須放棄歷史的完結(jié)感,必須建立起偉大的小說仍待寫成的信念”! ≡谶@個世界,其實并不存在一部與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要求完全吻合的作品。一個作家想寫出一部人人滿意的作品,那是絕對的空想,而讀者也別指望會有這么一部作品從天而降。這部所謂的偉大作品,需要眾多的作家去共同完成,他們將從不同的角度來豐富它,慢慢形成高原,最后再形成高峰。所以,每個作家去完成他該完成的任務(wù),這就是他為這個時代做出的寫作貢獻。 2016年5月23日沒有語言的生活 王老炳和他的聾兒子王家寬在坡地上除草,玉米已高過人頭,他們彎腰除草的時候誰也看不見誰。只有在王老炳停下來吸煙的瞬間,他才能聽到王家寬刮草的聲音。王家寬在玉米林里刮草的聲音響亮而富于節(jié)奏,王老炳以此判斷兒子很勤勞。那些生機勃勃的雜草,被王老炳鋒利的刮子斬首,老鼠和蟲子竄出它們的巢四處流浪。王老炳看見一團黑色的東西向他撲來,當他意識到撞了蜂巢的時候,他的頭部、臉蛋以及頸部全被馬蜂包圍。他在疼痛中倒下,叫喊,在玉米地里滾動。大約滾了二十多米,他看見蜂團仍然盤旋在他的頭頂,像一朵陰云緊追不舍。王老炳開始呼喊王家寬的名字。但是王老炳的兒子王家寬是個聾子,王家寬這個名字對于王家寬形同虛設(shè)。王老炳抓起地上的泥土與蜂群作最后的抵抗,當泥土撒向天空時,蜂群散開了,當泥土落下來的時候,馬蜂也落下來。它們落在王老炳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上。王老炳感到眼睛快要被蜇瞎了。王老炳喊家寬,快來救我。家寬媽,我快完蛋啦。王老炳的叫喊像水上的波瀾歸于平靜之后,王家寬刮草的聲音顯得愈來愈響亮。刮了好長一段時間,王家寬感到有點兒口渴,便丟下刮子朝他父親王老炳那邊走去。王家寬看見一大片肥壯的玉米被壓斷了,父親王老炳仰天躺在被壓斷的玉米稈上,頭部腫得像一個南瓜,瓜的表面光亮如鏡照得見天上的太陽。王家寬抱起王老炳的頭,然后朝對面的山上喊狗子、山羊、老黑……快來救命啊。喊聲在兩山之間盤旋,久久不肯離去。有人聽到王家寬尖利的叫喊,以為他是在喊他身邊的動物,所以并不理會。當王家寬的喊聲和哭聲一同響起來時,老黑感到事情不妙。老黑對著王家寬的玉米地喊道:家寬……出什么事了?老黑連連喊了三聲,沒有聽到對方的回音,便繼續(xù)他的勞動。老黑突然意識到家寬是個聾子,于是老黑靜靜地立在地里,聽王家寬那邊的動靜。老黑聽到王家寬的哭聲攙和在風聲里,我爹他快死了,我爹捅了馬蜂窩快被蜇死了…… 王家寬和老黑把王老炳背回家里,請中醫(yī)劉順昌為王老炳治療。劉順昌指使王家寬脫掉王老炳的衣褲。王老炳像一頭褪了毛的肥豬躺在床上,許多人站在床邊圍觀劉順昌治療。劉順昌把藥水涂在王老炳的頭部、頸部、手臂、胸口、肚臍、大腿等處,人們的目光跟隨劉順昌的手游動。王家寬發(fā)現(xiàn)眾人的目光落在他爹的大腿上,他們交頭接耳像是說他爹的什么隱私。王家寬突然感到不適,覺得躺在床上的不是他爹而是他自己。王家寬從床頭拉出一條毛巾,搭在他爹的大腿上。劉順昌被王家寬的這個動作蜇了一下,他把手停在病人的身上,對著圍觀的人們大笑。他說家寬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的耳朵雖然聽不見,但他已猜到我們在說他爹,他從你們的眼睛里臉蛋上猜出了你們說話的內(nèi)容。劉順昌遞給王家寬一把鉗子,暗示他把王老炳的嘴巴撬開。王家寬用一根布條,在鉗口處纏了幾圈,然后才把鉗口小心翼翼地伸進他爹的嘴巴,撬開他爹緊閉的牙關(guān)。劉順昌一邊灌藥一邊說家寬是個細心人,我沒想到在鉗口上纏布條,他卻想到了,他是怕他爹痛呢。如果他不是個聾人,我真愿意收他做我的徒弟。藥湯灌畢,王家寬從他爹嘴里抽出鉗子,大聲叫了劉順昌一聲師傅。劉順昌被叫聲驚住,片刻之后才回過神來。劉順昌說家寬你的耳朵不聾了,剛才我說的你都聽見了,你是真聾還是假聾?王家寬對劉順昌的質(zhì)問未作任何反應(yīng),依然一副聾子模樣。盡管如此,圍觀者的身上還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們感到害怕,害怕剛才他們的嘲笑已被王家寬聽到了。十天之后,王老炳的身體才基本康復(fù),但是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他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瞎子。不知情的人問他,好端端的一雙眼睛,怎么就瞎了?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是馬蜂蜇瞎的。由于他不是天生的瞎子,他的聽覺器官和嗅覺器官并不特別發(fā)達,他的行動受到了局限,沒有兒子王家寬,他幾乎寸步難行。 老黑養(yǎng)的雞東一只西一只地死掉。起先老黑還有工夫把死掉的雞撿回來拔毛,弄得雞毛滿天飛。但是一連吃了三天死雞肉之后,老黑開始感到膩味。老黑把那些死雞埋在地里,丟在坡地。王家寬看見老黑提著一只死雞往草地走,知道雞瘟從老黑家開始蔓延了。王家寬攔住老黑,說你真缺德,雞瘟來了為什么不告訴大家。老黑嘴皮動了動,像是辯解。王家寬什么也沒聽到。第二天,王家寬整理好擔子,準備把家里的雞挑到街上去賣。臨行前王老炳拉住王家寬,說家寬,賣了雞后給老子買一塊肥皂回來。王家寬知道爹想買東西,但是不知道爹要買什么東西。王家寬說爹,你要買什么?王老炳用手在胸前畫出一個方框。王家寬說那是要買香煙嗎?王老炳搖頭。王家寬說那是要買一把菜刀?王老炳仍然搖頭。王老炳用手在頭上、耳朵、臉上、衣服上搓來搓去,作進一步的提醒。王家寬愣了片刻,終于啊了一聲。王家寬說爹,我知道了,你是要我給你買一條毛巾。王老炳拼命地搖頭,大聲說不是毛巾,是肥皂。王家寬像是完全徹底地領(lǐng)會了他爹的意圖,掉轉(zhuǎn)身走了,空留下王老炳徒勞無益的叫喊。王老炳摸出家門,坐在太陽光里,他嗅到太陽炙烤下衣服冒出的汗臭,青草和牛屎的氣味彌漫在他的周圍。他的身上出了一層細汗,皮膚似乎快被太陽燒熟了。他知道這是一個伸手就可以觸摸到陽光的日子,這個日子特別漫長。趕街歸來的喧鬧聲,從王老炳的耳邊飄過,他想從那些聲音里辨出王家寬的聲音。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聽到了一個孩童在大路上唱的一首歌謠,孩童邊唱邊跑,那聲音很快就干干凈凈地消逝了。熱力漸漸從王老炳的身上減退,他知道這一天已接近尾聲。他聽到收音機里的聲音向他走來,收音機的聲音淹沒了王家寬的腳步聲。王老炳不知道王家寬已回到家門口。王家寬把一條毛巾和一百元錢塞到王老炳手中。王家寬說爹,這是你要買的毛巾,這是剩下的一百元錢,你收好。王老炳說你還買了些什么?王家寬從脖子上取下收音機,湊到王老炳的耳邊,說爹,我還買了一個小收音機給你解悶。王老炳說你又聽不見,買收音機干什么?收音機在王老炳手中咿咿呀呀地唱,王老炳感到一陣悲涼。他的手里捏著毛巾、鈔票和收音機,唯獨沒有他想買的肥皂。他想肥皂不是非買不可,但是家寬怎么就把肥皂理解成毛巾了呢?家寬不領(lǐng)會我的意圖,這日子怎么過下去。如果家寬媽還活著,事情就好辦了。 幾天之后,王家寬把收音機據(jù)為己有。他把收音機吊在脖子上,音量調(diào)到最大,然后走家串戶。王家寬走到哪里,哪里的狗就對著他狂叫不息。即便是很深很深的夜晚,有人從夢中醒來,也能聽到收音機里不知疲勞的聲音。伴隨著收音機嘻嘻哈哈的,是王老炳的責罵。王老炳說你這個聾子,連半個字都聽不清楚,為什么把收音機開得那么響,你這不是白費電池白費你老子的錢嗎?吃罷晚飯,王家寬最愛去謝西燭家看他們打麻將。謝西燭看見王家寬把收音機緊緊抱在胸前,像抱著一個寶貝,雙手不停地在收音機的殼套上摩挲。謝西燭指了指收音機,對王家寬說,你聽得到里面的聲音嗎?王家寬說我聽不到但我摸得到聲音。謝西燭說這就奇怪了,你聽不到里面的聲音,為什么又能聽到剛才我的聲音?王家寬沒有回答,只是嘿嘿地笑,笑過數(shù)聲后,他說他們總是問我,聽不聽得到收音機里在說什么?嘿嘿。慢慢地王家寬成了一些人的中心,他們跨進謝西燭家的大門,圍坐在王家寬的周圍。一次收音機里正在說相聲,王家寬看見人們前仰后合地咧嘴大笑,也跟著笑。謝西燭說你笑什么?王家寬搖頭。謝西燭把嘴巴靠近王家寬的耳朵,炸雷似的喊:你笑什么?王家寬像被什么擊昏了頭,木然地望著謝西燭。好久了王家寬才說,你們笑,我也笑。謝西燭說我要是你,才不在這里呆坐,在這里呆坐不如去這個。謝西燭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拇指與食指,做了一個淫穢的動作。謝西燭看見王家寬臉上紅了一下,謝西燭想他也知道羞恥。王家寬悻悻地站起來,朝大門外的黑夜走去,從此他再也不踏進謝家的大門。王家寬從謝家走出來時,心頭像爬著個蟲子不是滋味。他悶頭悶?zāi)X在路上走了十幾步,突然碰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身上帶著濃香,只輕輕一碰就像一捆稻草倒在了地上。王家寬伸手去拉,拉起來的竟然是朱大爺?shù)呐畠褐祆`。王家寬想繞過朱靈往前走,但是路被朱靈擋住了。王家寬把手搭在朱靈的膀子上,朱靈沒有反感。王家寬的手慢慢上移,終于觸摸到了朱靈溫暖細嫩的脖子。王家寬說朱靈,你的脖子像一塊綢布。說完,王家寬在朱靈的脖子上啃了一口。朱靈聽到王家寬的嘴巴嘖嘖響個不停,像是吃上了什么可口的食物,余香還殘留在嘴里。朱靈想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貪婪動聽的咂嘴聲。她被這種聲音迷惑,整個身軀似乎已飄離地面,她快要倒下去了。王家寬把她摟住,王家寬的臉碰到了她嘴里呼出的熱氣。他們像兩個落水的人,現(xiàn)在攀肩搭背朝夜的深處走去。黑夜顯得公正平等,聲音成為多余。朱靈伸手去關(guān)收音機,王家寬又把它打開。朱靈覺得收音機對于王家寬,僅僅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匣子,吊在他的脖子上,他能感受到重量并不能感受到聲音。朱靈再次把收音機奪過來,貼到耳邊,然后把聲音慢慢地推遠,整個世界突然變得沉靜安寧。王家寬顯得很高興,他用手不停地扭動朱靈胸前的扣子,說你開我的收音機,我開你的收音機。村里的燈一盞一盞地熄滅,王家寬和朱靈在草堆里迷迷糊糊地睡去。朱靈像做了一場夢,在這個夜晚之前,她一直被父母嚴加看管。母親安排她做那些做也做不完的針線活。母親還努力營造一種溫暖的氣氛,比如說炒一盤熱氣騰騰的瓜子,放在燈下慢慢地剝,然后把瓜子丟進朱靈的嘴里。母親還馬不停蹄地說男人怎么怎么的壞,大了的姑娘到外面去野如何如何的不好。朱靈在朱大爺?shù)暮魡韭曋行褋。朱靈醒來時發(fā)覺有一雙男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便朝男人的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王家寬松開雙手,感到臉上一陣陣麻辣。王家寬看見朱靈獨自走了,屁股一扭一扭。王家寬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朱靈從罵聲里覺出一絲痛快,她想今天我造翻了,我不僅造了父母的反,也造了王家寬的反,我這巴掌算是把王家寬占的便宜賺回來了。 次日清晨,王家寬還沒起床便被朱大爺從床上拉起來。王家寬看見朱大爺唾沫橫飛撈袖握拳,似乎是要大打出手才解心中之恨。在看到這一切的同時,王家寬還看到了朱靈。朱靈雙手垂落胸前,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她的頭發(fā)像一團凌亂的雞窩,上面還沾著一絲茅草。朱大爺說家寬,昨夜朱靈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如果是的,我就把她嫁給你做老婆算了。她既然喜歡你,喜歡一個聾子,我就不為她瞎操心了。朱靈抬起頭,用一雙哭紅的眼睛望著王家寬,朱靈說你說,你要說實話。王家寬以為朱大爺問他昨夜是不是睡了朱靈?他被這個問題嚇怕了,兩條腿像站在雪地里微微地顫抖起來。王家寬拼命地搖頭,說沒有沒有……朱靈垂立的右手像一根樹干突然舉過頭頂,然后重重地落在王家寬的左臉上。朱靈聽到鞭炮炸響的聲音,她的手掌被震麻了。她看見王家寬身子一歪,幾乎跌倒下去。王家寬捂住火辣的左臉,感到朱靈的這一掌比昨夜的那一掌重了十倍,看來我真的把朱靈得罪了,大禍就要臨頭了。但是我在哪里得罪了朱靈?我為什么平白無故地遭打?朱靈捂著臉返身跑開,她的頭發(fā)從頭頂散落下來。王家寬進屋找他爹王老炳。他說她為什么打我?王家寬話音未落,又被王老炳扇了一記耳光。王老炳說誰叫你是聾子?誰叫你不會回答?好端端一個媳婦,你卻沒有福分享受。王家寬開始哭,哭過一陣之后,他找出一把尖刀,跑出家門。他想殺人,但他跑過的地方?jīng)]有任何人阻攔他。他就這樣朝著村外跑去,雞狗從他腳邊逃命,樹枝被他砍斷。他想干脆自己把自己干掉算了,免得硌痛別人的手。想想家里還有個瞎子爹,他的腳步放慢下來。 凡是夜晚,王家寬閉門不出。他按王老炳的旨意,在燈下破篾準備為他爹編一床席子。王老炳認為男人編篾貨就像女人織毛線或者納鞋底,只要他們手上有活,就不會出去惹是生非。破了三晚的篾條,又編了三天,王家寬手下的席子開始有了席子的模樣。王老炳在席子上摸了一把,很失望地搖頭。王家寬看見爹不停地搖手,爹好像是不要我編席子,而是要我編一個背簍,并且要我馬上把席子拆掉。王家寬說我馬上拆。爹的手立即安靜下來,王家寬想我猜對爹的意思了。就在王家寬專心拆席子的這個晚上,王老炳聽到樓上有人走動。王老炳想是不是家寬在樓上翻東西。王老炳叫了一聲家寬,是你在樓上嗎?王老炳沒有聽到回音。樓上的翻動聲愈來愈響,王老炳想這不像是家寬弄出來的聲音,何況堂屋里還有人在抽動篾條,家寬只顧拆席子,他還不知道樓上有人。王老炳從床上爬起來,估摸著朝堂屋走去。他先是被尿桶絆倒,那些陳年老尿灑滿一地,他的褲子濕了,衣服濕了,屋子里飄蕩腐臭的氣味。他試圖重新站起來,但是他的頭撞到了木板,他想我已經(jīng)爬到了床下。他試探著朝四個不同的方向爬去,四面似乎都有了木板,他的額頭上撞起五個小包。王家寬聞到一股濃烈的尿臭,以為是他爹起床小解。尿臭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時間,并且愈來愈濃重,他于是提燈來看他爹。他看見他爹濕淋淋地趴在床底,嘴張著,手不停地往樓上指。王家寬提燈上樓,看見樓門被人撬開,十多塊臘肉不見了,剩下那根吊臘肉的竹竿在風中晃來晃去,像空蕩蕩的秋千架。王家寬對著樓下喊:臘肉被人偷走啦。第五天傍晚,劉挺梁被他父親劉順昌綁住雙手,押進王老炳家大門。劉挺梁的脖子上掛著兩塊被火煙熏黑的臘肉,那是他偷去的臘肉中剩下的最后兩塊。劉順昌朝劉挺梁的小腿踹了一腳,劉挺梁雙膝落地,跪在王老炳的面前。劉順昌說老炳,我醫(yī)好過無數(shù)人的病,就是醫(yī)不好我這個仔的手。一連幾天我發(fā)現(xiàn)他都不回家吃飯,覺得有些奇怪,就跟蹤他。原來他們在后山的林子里煮你的臘肉吃,他們一共四人,還配備了鍋頭和油鹽醬醋。別的我管不著,劉挺梁我綁來了,任由你處置。王老炳說挺梁,除了你還有哪些人?劉挺梁說狗子、光旺、陳平金。王老炳的雙手順著劉挺梁的頭發(fā)往下摸,他摸到了臘肉,然后摸到了劉挺梁反剪的雙手。他把繩子松開,說今后你們別再偷我的了,你走吧。劉挺梁起身走了。劉順昌說你怎么就這樣輕輕松松地打發(fā)他?王老炳說順昌,我是瞎子,家寬耳朵又聾,他們要偷我的東西就像拿自家的東西,易如反掌,我得罪不起他們。劉順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說你的這種狀況非改變不可,你給家寬娶個老婆吧。也許,那樣會好一點兒。王老炳說誰愿意嫁他呀。 劉順昌在為人治病的同時,也在暗暗為王家寬物色對象。第一次,他為王家寬帶來一個寡婦。寡婦手里牽著一個大約五歲的女孩,懷中還抱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寡婦面帶愁容,她的丈夫剛剛病死不久,她急需一個男勞力為她耙田犁地。寡婦的女孩十分乖巧,她一看見王家寬便雙膝落地,給王家寬磕頭。她甚至還朝王家寬連連叫了三聲爹。劉順昌想可惜王家寬聽不到女孩的叫聲,否則這樁婚姻十拿九穩(wěn)了。王家寬摸摸女孩的頭,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為她拍凈膝蓋上的塵土。拍完塵土之后,王家寬的手無處可放。他猶豫了片刻,終于想起去抱寡婦懷中的嬰兒。嬰兒張嘴啼哭,王家寬伸手去掰嬰兒的大腿,他看見嬰兒腿間鼓脹的鳥仔。他一邊用右中指在上面抖動,一邊笑嘻嘻地望著寡婦。一線尿從嬰兒的腿中間射出來,嬰兒止住哭聲,王家寬的手上沾滿了熱尿。趁著寡婦和小女孩吃飯的空隙,王家寬用他破篾時剩余的細竹筒,做了一支簡簡單單的簫。王家寬把簫湊到嘴上狠勁兒地吹了幾口,估計是有聲音了,他才把它遞給小女孩。他對小女孩說等吃完飯了,你就吹著這個回家,你們不用再來找我啦。劉順昌看著那個小女孩一路吹著簫,一路跳著朝她們的來路走去。簫聲粗糙斷斷續(xù)續(xù),雖然不成曲調(diào),但聽起來有一絲凄涼。劉順昌搖著頭,說王家寬真是沒有福分。后來劉順昌又為王家寬介紹了幾個單身女人。王家寬不是嫌她們老就是嫌她們丑。沒有哪個女人能打動他的心,他似乎天生地仇恨那些試圖與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劉順昌找到王老炳,說老炳呀,他一個聾人挑來挑去的,什么時候才有個結(jié)果,干脆你做主算啦。王老炳說你再想想辦法。劉順昌把第五個女人帶進王家時,太陽已經(jīng)西落。這個來自異鄉(xiāng)的女人,名叫張桂蘭。為了把她帶進王家,劉順昌整整走了一天的路程。劉順昌在燈下不停地拍打他身上的塵土,也不停地痛飲王家寬端給他的米酒。隨著一杯又一杯米酒的灌入,劉順昌的臉變紅脖子變粗。劉順昌說老炳,這個女人什么都好,就是左手不太中用,其實也沒什么,就是伸不直。今夜,她就住在你家啦。自從那次臘肉被盜之后,王家寬和王老炳就開始合床而睡,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再有小偷進入時,他們好聯(lián)合行動。張桂蘭到達的這個夜晚,王家寬仍然睡在王老炳的床上。王老炳用手不斷地掐王家寬的大腿、手臂,示意他過去跟張桂蘭。但是王家寬賴在床上死活不從。漸漸地王家寬抵擋不住他爹的攻擊,從床上爬了起來。從床上爬起來的王家寬沒有去找張桂蘭,他在門外的曬樓上獨坐,多日不用的收音機又掛到他脖子上。大約到了下半夜,王家寬在曬樓上睡去,收音機徹夜不眠。如此三個晚上,張桂蘭逃出王家。 小學老師張復(fù)寶、姚育萍夫婦,還未起床便聽到有人敲門。張復(fù)寶拉開門,看見王家寬挑著一擔水站在門外。張復(fù)寶揉揉眼睛伸伸懶腰,說你敲門,有什么事?王家寬不管允不允許,徑直把水挑進大門,倒入張復(fù)寶家的水缸。王家寬說今后,你們家的水我包了。每天早晨,王家寬準時把水挑進張復(fù)寶家的大門。張復(fù)寶和姚育萍都猜不透王家寬的用意。挑完水后的王家寬站在教室的窗口,看學生們早讀,有時他一直看到張復(fù)寶或者姚育萍上第一節(jié)課。張復(fù)寶想他是想跟我學識字嗎?他的耳朵有問題,我怎么教他?張復(fù)寶試圖阻止王家寬的這種行動,但王家寬不聽。挑了大約半個月,王家寬悄悄對姚育萍說,姚老師,我求你幫我寫一封信給朱靈,你說我愛她。姚育萍當即用手比畫起來。王家寬猜測姚老師的手勢。姚老師的大意是說信不用寫,由她去找朱靈當面說說就可以了。王家寬說我給你挑了差不多五十挑水,你就給我寫五十個字吧,要以我的口氣寫,不要給朱靈知道是誰寫的,求你姚老師幫個忙。姚育萍取出紙筆,幫王家寬寫了滿滿一頁紙的字。王家寬揣著那頁紙,像揣一件寶貝,等待時機交給朱靈。王家寬把字條揣在懷里三天,仍然沒有機會交給朱靈。獨自一人的時候,王家寬偷偷掏出字條來左看右看,似乎是能看得懂上面的內(nèi)容。第四天晚上,王家寬趁朱靈的父母外出串門的時機,把字條從窗口遞給朱靈。朱靈看過字條后,在窗口朝王家寬笑,她還把手伸出窗外搖動。朱靈剛要出門,被串門回來的母親堵在門內(nèi)。王家寬癡癡地站在窗外等候,他等到了朱大爺?shù)膬芍黄菩。那兩只鞋子從窗口飛出來,正好砸在王家寬的頭上。姚育萍發(fā)覺自己寫的情書未起作用,便把這件差事推給張復(fù)寶。王家寬把張復(fù)寶寫的信交給朱靈后,不僅看不到朱靈的笑臉,連那只在窗口揮動的手也看不到了。一開始朱靈就知道王家寬的信是別人代寫的,她猜遍了村上能寫字的人,仍然沒有猜出那信的出處。當姚育萍的字換成張復(fù)寶的字之后,朱靈的心情變得復(fù)雜起來。她看見信后的落款,由王家寬變成了張復(fù)寶,不知道這是有意的錯誤或是無意的?如果是有意的,王家寬被這封求愛信改變了身份,他由求愛者變成了郵遞員。 在朱靈家窗外徘徊的人不只是王家寬一個,他們包括狗子、劉挺梁、老黑以及楊光,當然還包括一些不便公開姓名的人(有的是已經(jīng)結(jié)婚的有的是國家干部)。狗子們和朱靈一起長大一起上小學讀初中,他們百分之百地有意或無意地撫摸過朱靈那根粗黑的辮子。狗子說他撫摸那根辮子就像撫摸新學期的課本,就像撫摸他家那只小雞的絨毛。現(xiàn)在朱靈已剪掉了那根辮子,狗子們面對的是一個待嫁的美麗的姑娘。狗子說我想摸她的臉蛋。但是在王家寬向朱靈求愛的這年夏天,狗子們意識到他們的失敗。他們開始朝朱家的窗口扔石子、泥巴,在朱家的大門上寫淫穢的句詞,畫凌亂的人體的某些器官。王家寬同樣是一個失敗者,只不過他沒有意識到。狗子看見王家寬站在朱家高高的屋頂上,頂著烈日為朱大爺蓋瓦。狗子想朱大爺又在剝削那個聾子的勞動力。狗子用手把王家寬從屋頂上招下來,拉著他往老黑家走。王家寬惦記沒有蓋好的屋頂,一邊走一邊回頭求狗子不要添亂。王家寬拼命掙扎,最終還是被狗子推進了老黑家的大門。狗子問老黑準備好了沒有?老黑說準備好了。狗子于是勒住王家寬的雙手,楊光按下王家寬的頭。王家寬的頭被浸泡進一盆熱水里,就像一只即將被扒毛的雞浸入熱水里。王家寬說你們要干什么?王家寬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被狗子和楊光強行按坐在一張木椅上。老黑拿著一把鋒利的剃刀走向木椅。老黑說我們給你剃頭,剃一個光亮光亮的頭,像一百瓦的電燈泡,可以把朱家的堂屋和朱靈的房間照得锃亮锃亮。王家寬看見狗子和楊光哈哈大笑,他的頭發(fā)一團一團地落下來。老黑把王家寬的頭剃了一半,示意狗子和楊光松手。王家寬伸手往頭上一摸,摸到半邊頭發(fā),就說老黑,求你幫我剃完。老黑搖頭。王家寬說狗子,你幫我剃。狗子拿著剃刀在王家寬的頭上刮,刮出一聲驚叫。王家寬說痛死我了。狗子把剃刀遞給楊光,說你幫他剃。王家寬見楊光嬉皮笑臉地走過來,接過剃刀準備給他剃頭。王家寬害怕他像狗子那樣剃,便從椅子上閃開,奪過楊光手里的剃刀,沖出老黑家大門,回家找出一面鏡子。王家寬照著鏡子,自己給自己剃完半個腦袋上的頭發(fā)。做完這一切,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王家寬頂著锃亮的腦袋,再次爬上朱家的屋頂蓋瓦。狗子和楊光從朱家門前經(jīng)過,對著屋頂上的王家寬大聲喊:電燈泡……天都快黑啦,還不收工。王家寬沒有聽到下面的叫喊,但是朱大爺聽得一清二楚。朱大爺從屋頂丟下一塊斷瓦,斷瓦擦著狗子的頭發(fā)飛過,狗子倉皇而逃。 朱大爺在后半夜被雨淋醒,雨水從沒有蓋好的屋頂漏下來,像黑夜中的潛行者,鉆入朱家那些陰暗的角落。朱大爺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他抬頭望天,天上黑得像鍋底。雨水如天上撲下來的蝗蟲,在他抬頭的一瞬間爬滿他的臉。他聽到屋頂傳來一個聲音:塑料布。聲音在雨水中含混不清,仿佛來自天國。朱大爺指使全家搜集能夠遮雨擋風的塑料布,遞給屋頂上那個說話的人,所有的手電光聚集在那個人身上。聞風而動的人們,送來各色塑料布,塑料布像衣服上的補丁,被那個人打在屋頂。雨水被那個人堵住,那個被雨水淋透的人是聾人王家寬。他順著樓梯退下來,被朱大爺拉到火堆邊。很快他的全身冒出熱氣,熱氣如煙,仿佛從他的毛孔里鉆出來。王家寬在送塑料布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張復(fù)寶。老黑在王家寬頭上很隨便地摸一把,然后用手比畫說張復(fù)寶跟朱靈好。王家寬搖搖頭,說我不信。人群從朱家一一退出,只有王家寬還坐在火堆邊,他想借那堆大火烤干他的衣褲。他看見朱靈的右眼發(fā)紅,仿佛剛剛哭過。她的眼皮不停地眨,像是給人某種暗示。朱靈眨了一會兒眼皮,起身走出家門。王家寬緊跟其后。他聽不到朱靈在說什么,他以為朱靈在暗示他。朱靈說媽,我剛才遞塑料布時,眼睛里落進了灰塵,我去找圓圓看看。我的床鋪被雨水淋濕了,我今夜就跟圓圓睡。王家寬看見有一個人站在屋角等朱靈,隨著手電光的一閃,他看清那個人是張復(fù)寶。他們在雨水中走了一程,然后躲到牛棚里。張復(fù)寶一只手拿電筒,一只手翻開朱靈的右眼皮,并鼓著腮幫子往朱靈的眼皮上吹。王家寬看見張復(fù)寶的嘴唇幾乎貼到了朱靈的眼睛上,只一瞬間那嘴唇真的貼到眼睛上。手電像一個老人突然斷氣,王家寬眼前一團黑。王家寬想朱靈眨眼皮叫我出來,她是存心讓我看她的好戲。雨過天晴,王家寬的光頭像一只倒扣的瓢瓜,在暴烈的太陽下晃動。他開始憎恨自己,特別憎恨自己的耳朵。別人的耳朵是耳朵,我的耳朵不是耳朵,王家寬這么想著的時候,一把鋒利的剃頭刀已被他的左手高高舉,手起刀落,他割下了他的右耳。他想我的耳朵是一種擺設(shè),現(xiàn)在我把它割下來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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