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姑姑現(xiàn)年六十七歲,從她快滿六十六歲那年開始,她便常向我提起奶奶死時只不過六十六歲。她的言談之中有一份欷歃,覺得母親(我的奶奶)辛苦地走過人生,卻這么年輕,還未享福就死去了;而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卻已走過母親當年生命終止時的歲數(shù),生命的長短真是沒個準。 大姑姑對于母親的記憶,在奶奶六十六歲那年畫上了休止符。在大姑姑心里,母親永遠是六十六歲時的模樣,無論自己變得多老、年紀多大,心里想起的仍然是頭發(fā)烏黑、身材瘦小的母親。 我自己也有那樣的感觸,父親死時不滿四十四歲,記憶里父親的樣貌就停在那個時刻。現(xiàn)在的我跨過了三十而立之年,眼看就要走到父親的生命終點時刻,但只要一想起父親,心里面浮現(xiàn)的自己仍是那個賴在父親身旁,向父親撒嬌、討愛的小孩。 人要到多大多老時,才能不帶傷悲地送走父母呢?當我們成人了,有了自己的婚姻、家庭、孩子時,當我們越來越能在社會上立足,有自己的一片天時,是不是就能不具有強烈情感、冷靜地面對死亡與別離的發(fā)生呢? 我原本以為是這樣的:只要父母親活得夠長夠久,自己的身心長得夠壯夠大時,對于父母離世的遺憾與不舍就會較減少。但我忽略了一件事,對于一個孩子來說,他的父母是世上唯一的,無論何時,無論在世時是什么樣的一段關系與情感,當孩子必須與父母徹底告別,從此宣告自己是獨立個體,沒有父母再做依靠與保護時,那都是一份切割與剝離。即使失去父母親時他可能已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但心里仍是那個渴望父母呵護疼愛,不愿與父母分離的孩子。 讓我領悟到這點的是一位家屬帶給我的經(jīng)驗。那天,這位家屬的父親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氣,那一剎那沒有任何家屬在旁,因為沒有人,包括醫(yī)護人員都沒有料到病人會在沒有任何特別癥狀下默默地停止生命。 通知到的只有這位家屬,這位家屬的家就在醫(yī)院附近,他是病人的大兒子。病人是一位年紀很大的老人,已經(jīng)九十幾歲,雖然是在醫(yī)院死亡,但也可以說是壽終正寢,因為他最后的面容非常安詳,讓人看不出一點痛苦的神情。 推算一下,他的大兒子應該是一位幾近七十歲的老人,他聽聞醫(yī)院給的訊息后,急忙忙地跑來病房,神情非常氣憤,不停地質問為什么病床邊沒有醫(yī)師在。護理人員不斷地解釋:醫(yī)師已經(jīng)來過了,并做了死亡的確認與宣布了死亡時間,因為其他病人有需要,醫(yī)師先離開了。 家屬仍然無法接受,不停地怒斥護理人員:“你算什么?你是誰?竟敢在這里宣布我爸爸的死亡?你們什么都沒做,就告訴我我爸爸死了?” 他的怒氣引起病房的緊張,病房的其他護理人員緊急找到我,請我前往協(xié)助處理。 我到病床邊時,見到的景象是這位怒氣未消的家屬不停質問護理人員;護理人員并沒有被牽動情緒,仍然嘗試以理性的口氣和家屬溝通:病人的死因是呼吸衰竭,且病人被送進病房時,已簽署了不急救同意書,所以才沒施以激烈的急救措施,這是自然病情的發(fā)展,并非意外。 家屬無法聽進去這些話,他似乎被封鎖在一個狹小的四方空間內,一切訊息都流不進去。 我暗示護理人員我可以接手處理,我相信她面對太久了,需要喘息一下。于是病床邊剩下我和這位大兒子。 P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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