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總章元年，二圣臨朝，長安洛陽兩京之地繁華盛極，歌舞升平，一派安樂之景�？稍陂L安城的阜盛煙光之下，卻又藏匿著重重殺意。先是弘文館別院爆發(fā)驚天大案，多名看守同時斃命，測算大唐國祚的《推背圖》被盜，其作者李淳風(fēng)不知所蹤；平陽郡公府又莫名遭不明人物破壞，晚宴中的食物中被人用看似不可能的方法下了毒；正在施工中的龍門石窟接連爆出縱火事故，兇手似乎每次都能消失地?zé)o影無蹤；上元前夕長安黑市流傳起太宗陪葬物品《蘭亭集序》重現(xiàn)江湖的消息，而燈會上長安城供職官員中不少人相繼被殺，名中竟都帶有《蘭亭集序》中的文字……卷入重重迷案的二人組合，一個是擅解謎題、頗受太子器重的唐朝大將薛仁貴之子薛訥；另一個則是唐朝神算李淳風(fēng)的女徒弟樊寧。隨著案情迷蹤抽絲剝繭，一切竟都指向永徽年間一樁宮廷秘事。是何人意圖借塵封往事掀起風(fēng)雨，薛訥與樊寧又能否穿破層層迷霧，保衛(wèi)大唐？
第一章 引子
唐總章元年，秋。
長安城南，終南山脈乃是京畿附近的最高山，時值深秋，青白色的霧靄流竄在山間，映襯著掛了霜的紅楓，如遒勁的狼毫濡滿朱砂，潑墨宣紙上揮毫一筆，適逢夕陽西下，這大片暈染的楓林便與夕陽絕色融為一體，煞是好看。薄暮間隱隱透著汀淙環(huán)佩之音，似是回蕩著不遠處東西兩市的駝鈴，極度的鼎盛喧沸與寧謐潺湲在此處兩合為一，倒也毫不突兀。
晚風(fēng)漸起，流嵐隨著山勢將塵世的悲歡離合從山頂上的觀星塔直吹落山谷，都歸至于谷崖下那方古樸的道觀之中，瞭望樓上的銅鈴在清風(fēng)的吹拂下，發(fā)出悅耳的聲響，引得雀鳥駐聽，卻又驚擾，驀然摶飛直上層云，不知何所蹤影。
此處名為觀星觀，雖是道觀，卻沒有終日打坐練功的道徒，只有當(dāng)朝秘閣局丞李淳風(fēng)，以及幾名在此充當(dāng)雜役的秘閣局生員候補。秘閣局這名字聽起來神秘，所做的卻不是什么秘而不傳的勾當(dāng)，而是掌管歷法演算，預(yù)測日月食等異常天文現(xiàn)象。
李淳風(fēng)何許人也？便是那長安城里人人樂道的曠世之才，相傳他九歲拜至元道長為師，十七歲成為秦王府記事參軍，二十五歲上書直陳當(dāng)時通行的《戊寅元歷》中的十八條錯漏，被太宗拜為秘閣局前身太史局的將仕郎，而他此生最得意之事，莫過于與當(dāng)世神算袁天罡合著了舉世聞名的《推 背 圖》。
傳說袁天罡將八卦術(shù)數(shù)演算之法傳授給了李淳風(fēng)，李淳風(fēng)如獲至寶，算著算著入了迷，竟算出唐以后兩千多年的國祚，直到袁天罡推著他的背道“天機不可再泄”，方才罷休。
眼下巨作已成，袁天罡駕鶴西去，時年六十六歲的李淳風(fēng)乃當(dāng)世唯一能解讀此書之人。
恢弘壯闊的落日緩緩沉下終南山去，自觀星觀轉(zhuǎn)過兩道坡嶺，就是弘文館別院的所在。十六年前，渭河發(fā)大水淹了長安城里的弘文館，天皇李治下令在此處修筑別院，用來修復(fù)在洪水中受損的書卷，這里雖然比不上城中弘文館，位居皇城，是皇子與親貴督學(xué)之所，卻保存著大量重要文獻，有重兵把守，曠世杰作《推 背 圖》現(xiàn)下便藏于館中。
快到宵禁時分，遠處的長安城已沉淪在越來越重的暮色里，萬籟俱寂，唯有山間的雀鳥咕咕。夕陽余暉下，一紅衣少女策馬翩翩而來，正是李淳風(fēng)唯一的徒弟樊寧，她年方二八，已是窈窕初長成的年紀(jì)，小臉兒白皙細嫩，吹彈可破，秀眉纖長，一雙桃花眼如同沉著春日的明湖，瑰麗燦爛又清澈動人，桃花面上粉黛不施，如清水芙蕖，神情與裝束亦與長安城街坊中妝發(fā)精致的姑娘們截然不同，顯得美艷而又英氣。她尚在襁褓時，便被李淳風(fēng)收養(yǎng)，兩人相伴多年情如祖孫，但李淳風(fēng)是個道士，日日又醉心于擺弄渾天儀，自己饑一頓飽一頓，自然也沒工夫養(yǎng)育小娃娃，故而樊寧身量極其瘦弱。與此相悖的，則是她驚人的氣力，觀內(nèi)擺放的純銅鑄渾儀，秘閣局的男生員們要兩三個人才能抬動，她卻一人就能抬起，連李淳風(fēng)都頗為感嘆，說她天生是練武奇才。
弘文館別院正門處，樊寧匆匆下馬，亮出傳符，以近乎命令地口吻中氣十足道：“我乃秘閣局丞李淳風(fēng)之徒樊寧，奉師父之命，前來取《推 背 圖》抄本�！�
守衛(wèi)見傳符上朱紅色的印格外清晰，應(yīng)屬東宮崇文館所有，不敢怠慢，立刻接過傳符，讓開一條路，一名牽馬卒過來，將樊寧的坐騎牽至一旁的拴馬樁。守衛(wèi)長是個胡人，生得虎背熊腰，見來的不是李淳風(fēng)而是樊寧，鴉青的眼眸上下打量一番，一笑滿臉的絡(luò)腮胡須亂顫，打趣道：“你師父又去平康坊吃酒了？”
樊寧怎會聽不出這守衛(wèi)長在刻意刁難，她貼身收起符節(jié)，一撩搭在肩頭的紅絲發(fā)帶，眼底閃過幾絲促狹，故意以眾人都能聽到的音量大聲道：“我?guī)煾溉舨蝗テ娇捣�，怎知曉官爺把人家歌伎肚子都搞大了，又如何能設(shè)計幫你說服尊夫人，促成這樁美事呢！”
守衛(wèi)長這樁風(fēng)流案本就是眾守衛(wèi)背地里茶余飯后的談資，被樊寧驟然提起，他只覺極其窘迫，不敢再挑李淳風(fēng)的理兒，清清嗓子打斷了周圍人的哄笑道：“女娃，你可千萬別覺得我是在刻意刁難，今天你恐怕是取不成這抄本了……”
守衛(wèi)長話音未落，樊寧的雙手便“啪”地一聲按上了附在背后的一雙竹棍的末端，“霍”地一聲，竟拔出一對細劍來，驚得守衛(wèi)長一趔趄，后退兩步忙擺手解釋道：“都說了莫怪我了……是抄書的師傅今日著了風(fēng)寒，沒將書抄完。不信，不信你隨我去看……”
“我可不去”，樊寧將劍插回背后那對細竹做的劍鞘里，三分笑罵兩分唬道：“官爺應(yīng)當(dāng)知道，這活計是誰派下的，明日若還拿不到抄本，我可不替你們頂這個雷，直接去東宮找太子殿下領(lǐng)罰罷！”
說完，樊寧便拂袖而去。一名守衛(wèi)湊上前來，操著手吸溜吸溜鼻涕，對守衛(wèi)長低笑道：“秘閣局丞不過區(qū)區(qū)七品，即便奉太子之命，他的徒弟也太過乖張了，機靈詭辯的，不知還以為她是個公主郡主呢�！�
“一看你便是外鄉(xiāng)才調(diào)來的，不知深淺。長安城里的混世魔王多如牛毛，唯獨這丫頭千萬別惹，你即便真得罪了公主郡主，總還有地方評理，但若惹了這丫頭，就等著做劍下鬼吧！認識的都說她是紅衣夜叉轉(zhuǎn)世。莫看她現(xiàn)下還有個人樣，她若狠起來，就靠那雙桃眼，就能勾魂攝魄的。要是惹怒了她，只消雙目一瞪便可讓你神志錯亂，變成廢人。去歲啊，她就曾逼瘋了員外郎的夫人……”
樊寧想都不用想，便能猜出這些人切切察察在說些什么，她驀地一轉(zhuǎn)頭，故作兇態(tài)，果然嚇得那幾人同時向后一趔趄。樊寧忍笑回過頭，心想去年那事，明明是員外郎家的當(dāng)家主母虐殺繼子，還逼死了丫鬟頂罪，銷毀證據(jù)，她逼不得已，才披頭散發(fā)裝夜叉鬼嚇?biāo)�，誰知這人不怕良心譴責(zé)，卻怕極了鬼神，登時就嚇出了失心瘋，把所有事情都招了。案子是破了，犯人也緝拿歸案，而她這終南山紅衣女夜叉的傳說，是跳進渭河里也洗不清了。
若這世上惡人皆怕鬼，多她一個又何妨，樊寧想著，聳肩一笑，上馬掉頭，向終南山方向馳去。
觀星觀里，李淳風(fēng)正坐在古槐下自弈。這青墻烏瓦的道觀已有二三百年歷史，看慣戰(zhàn)亂風(fēng)雨，毅然挺立，似是彰顯著主人的風(fēng)骨，而道觀初建時，這古槐便已蔚然成蔭，無人知曉它是何人所種，抑或是何處飄來的風(fēng)種，只是遙遙看到這參天古槐，便知到了李淳風(fēng)居所。
樊寧從弘文館別院趕回此處時，暮色漸沉，李淳風(fēng)已辨不清棋盤上的黑白子，嘴里不住嘟囔著：“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fù)歸于無極……”
“無極不無極我不知道，天暗成這樣，黑白看不見，再下下去可要成烏眼雞了”，樊寧從側(cè)門進觀，將馬匹牽入棚里，從桔槔汲出的清水里舀了一瓢，邊喝邊嗔道，“方才那一趟算是白跑了，那守衛(wèi)長只顧著吃喝嫖，你要的《推 背 圖》抄本，竟沒有抄完，明天還得去。師父不是神機妙算嗎？怎的連這點小事也算不出來，平日里嘟嘟囔囔那些，是不是都是騙人的？”
李淳風(fēng)依然摸黑看著棋盤，嘴里絮絮叨叨不知所云，樊寧好氣又好笑，大步走上前，將符節(jié)撂在了案上，攪亂了棋局：“死！局！了！師父還裝模作樣下什么呀？明日師父自己去找他們拿罷，我可不伺候了！”
李淳風(fēng)號黃冠子，是個清癯瘦削的小老頭，年近七旬，華發(fā)滿頭，卻精神矍鑠。他雖為道士，亦是博士，精通天文、歷法、陰陽、算數(shù)等多門學(xué)科，為人瀟灑不羈，不拘小節(jié)，上至天皇天后，下至鄉(xiāng)野黎民，他都能與之暢談不休。眼看樊寧這逾規(guī)越矩的賴樣，他毫不生氣，起身捋須笑道：“我說你這丫頭愈發(fā)賊了，只看一眼，就能斷出是死局了？不過是多跑一趟腿，就當(dāng)消消積食罷，莫要那般偷奸�；�。再者說，誰說為師掐算不準(zhǔn)的？你看那西邊有彩云飄忽，只怕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會有貴人來此造訪為師�！�
樊寧不理會李淳風(fēng)的說辭，繞著圈看著他，一副嫌惡之色：“嘖嘖嘖，師父今日又去哪轉(zhuǎn)悠了，身上的污漬像尿上了似的，真是腌臜……”
樊寧話音還沒落，大門處忽傳來一陣馬蹄聲，師徒兩人同時伸長脖子向外張望，只見來人是個清秀的白面少年，他身量修長約莫八尺上下，瘦削文秀，身著聯(lián)珠紋錦緞圓領(lǐng)袍，頭配子午簪玉冠，即便隔著數(shù)十丈開外，亦能看出此人身份顯赫。樊寧瞪大眼睛望著這來人，倒不是不認識此人，而是驚訝于為何他會在此時來到此地。而這男子見樊寧望著他，竟起了幾分羞赧之意，不由得輕咳一聲，眼神有些游離。及至道觀門前，他翻身下馬來，同其他秘閣局生員一般上前對李淳風(fēng)插手一禮道：“李師父，太子殿下有令，明日一早，請李師父入宮，圣人與天后相召�！�
樊寧乜斜了李淳風(fēng)一眼，一叉柳腰，雖然穿著時興的男裝，動作也大刀闊斧，一舉一動卻免不了女兒家的嬌柔：“所以師父算出要來的‘貴人’，就是這薛大傻子？”
“薛大傻子”本名薛訥，字慎言，今年十九歲，其父正是沙場上威名赫赫的右威衛(wèi)大將軍兼檢校安東都護薛仁貴。是年初，薛仁貴因平定高句麗被天皇天后封為平陽郡公，雖然他仍率領(lǐng)大軍遠在遼東，薛家在長安城里依舊風(fēng)光無限，薛訥也被沐皇恩，被征辟為“城門郎”，掌管皇宮各門衛(wèi)禁。雖只是個從六品上的閑職，卻也體現(xiàn)出天皇天后對薛家的信任優(yōu)待，現(xiàn)下他人在太子李弘門下聽差，襄助太子偵破一些積年大案要案，頗受太子賞識。
樊寧與薛訥自小相識，性情投契卻又大相徑庭：樊寧常隨李淳風(fēng)出入顯貴府邸，布道或做法事，慣看人性善惡，機敏果敢，精于話術(shù)，乃是個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鬼精靈；薛訥卻傳說尚在襁褓時便被其父掉落馬下，摔得兩三日里只會瞪眼，連奶都不會吃了，及至七八歲，說話也是吭吭哧哧，時�？陌停舸羯瞪档�，故而從小被坊間鄉(xiāng)親們稱為“薛大傻子”。眼下薛訥迫近及冠之年，風(fēng)度比幼年進益了許多，模樣也愈發(fā)清俊，雖依舊不擅言辭，但頭腦靈透，尤其擅長斷案，去歲員外郎夫人毒殺繼子之案，便是他從中看出了破綻，再由樊寧設(shè)計逼使犯人認了罪。
今日薛訥本應(yīng)在城門局當(dāng)值，怎的來這里了？能讓他親自來通傳的事，想必不是什么小事，樊寧蹙眉問道：“出什么事了嗎？怎的還要你來說？”
薛訥撓頭回道：“太子殿下未言明，應(yīng)當(dāng)無事。此地路遠，旁人不愛來，我是主動要求來的。”
薛訥這點小心思，逃不過李淳風(fēng)的法眼，他的目光在薛訥面龐上逡了一圈，笑容里帶著幾分別有意味，又將去弘文館別院的傳符交回了樊寧手中。樊寧只當(dāng)李淳風(fēng)笑她明日還得弘文館別院，一臉無奈，轉(zhuǎn)向薛訥：“快到宵禁了，你還不回家去？仔細你弟弟又做文章，等你爹回來告你的狀。”
“今日是太子殿下派的差事，旁人無從責(zé)難的”，薛訥說著，復(fù)翻身上了馬，趁李淳風(fēng)人在樹下收棋盤，低聲對樊寧道：“后日我家喬遷之喜，你……來嗎？”
少年的心事隨著這一問昭然若揭，樊寧卻沒了往日的機敏，壓根沒看出他的心意，小嘴一撅回道：“我去做什么，滿桌人盡是說著假話拍你弟弟的馬屁，若是我忍不住嗆他們可怎么辦，你娘不得氣病了。”
薛訥清潭般沉靜的眸底流露出幾絲憾色，卻也沒勉強：“那也不妨，改日我單獨請你，去東……東麟閣。”
樊寧點頭算作答應(yīng)，一邊輕推著薛訥一邊送他出了道觀大門：“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便是不怕那些巡山的武侯，山間的狐妖女鬼總要畏懼幾分的，快走吧。”
薛訥心里想著他倒真不怕什么狐妖女鬼，怕的唯有樊寧，可樊寧放在他肩頭的手卻讓他樂于順從。他跨上馬鞍，垂眼對向他招手的樊寧一笑，隨即揚鞭打馬，很快便于山間林蔭道的盡頭消失了蹤影。
樊寧回身跨過門檻，回到觀中。古槐樹下，李淳風(fēng)套好了車駕，捋須望著東方若有似無的積雨云，對樊寧道：“住在觀里恐怕耽擱明日一早面圣，為師現(xiàn)下就出發(fā)往長安去了。今夜有雨，往后天氣怕是要轉(zhuǎn)寒，你多穿些，莫要仗著年少貪涼”
李淳風(fēng)說的不錯，此地雖在京畿，但山路難行，怕是三五個時辰不得入宮，樊寧點頭答允，一甩紅纓，一把攬住了李淳風(fēng)的臂彎，語氣里帶了幾分威脅的意味：“進城后，師父就找個客棧速速睡了罷，就算要去看望紅蓮姐姐，也莫要在平康坊逗留，若是再去吃酒，莫怪我……”
樊寧說著，攬著李淳風(fēng)的手加力兩分，令這小老頭吃痛不已：“哎，哎，你這丫頭可莫混說……快快松手，莫耽誤了時辰，為師這便得出發(fā)了！”
樊寧這才接過他手里的包袱，麻利地放進車廂中，李淳風(fēng)坐上車橫抓穩(wěn)馬韁，又叮囑了樊寧幾句，駕車向山下趕去。
夜半時分，果然如李淳風(fēng)所料，下起了淋漓的雨，樊寧守著渾天儀，少不得想起白日里薛訥所說讓她去赴宴之事。作為從小到大的摯友，按理說她是當(dāng)去的，可這兩年薛家愈發(fā)顯赫，有她這樣的江湖混子朋友，于他而言毫無裨益，還會添人笑柄。全天下怕是只有薛訥這樣的實心眼，才會不去努力結(jié)交權(quán)貴，只守著她這樣撒尿和泥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樊寧為薛訥好，自覺應(yīng)當(dāng)主動與他疏遠才對。
翌日清晨微光，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歇。是日休沐，幾名生員候補結(jié)伴回長安探望親友，偌大的道觀里只剩下樊寧一人，她惦記著傍晚仍要去弘文館別院取《推 背 圖》的抄本，守在院里盯著日晷算時辰，閑來無事在槐樹下練起劍來。
昨日令守衛(wèi)長等人見之心驚的那一對細劍，名為“易劍”，平時各自插于竹鞘中負在背后，看起來就像是用來擔(dān)行囊的竹棍。如是的好處，便是不至于在過關(guān)進城或遇到巡邏武侯時被以“私藏利器”抓捕，但一旦出鞘，這尋常的竹棍就會顯露出一對既細且堅的雙刃劍鋒。一柄銀白色，由百煉精鋼打造，鋒利無比，另一柄玄漆色，由北冥玄鐵鑄成，硬度奇高。左右兩手各執(zhí)一柄，一黑一白，雙劍四鋒，正合《易經(jīng)》里“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之意。而樊寧亦以自身對太極劍的領(lǐng)悟，精進出一套最適合這對細劍的劍法，取名“兩儀劍法”，自她練成這套劍法以來，還未嘗在白刃戰(zhàn)中落于下風(fēng)過。
此時此刻她雙手執(zhí)劍，揮舞如飛，劍鋒寒光所到之處，霜葉皆被一斬為二，隨著劍刃帶動氣流飛舞，時上時下，越聚越多，如彩練般縈繞在樊寧身側(cè)，又隨著雙劍向天一指，訇然四散，飄然墜落，掩沒在滿地落紅之中。
霜花與紅葉映在黑白雙劍上，惹得樊寧一時有些眼暈，她霍地收劍，轉(zhuǎn)身欲回觀里，絳紅色的束發(fā)帶隨風(fēng)飛舞。不遠處，忽傳來一陣拊掌聲，樊寧回首抬眼，只見落日秋色里，薛訥坐在房頂上，笑意十分溫暖。
樊寧見這小子又來，走上前兩步，瞇眼叉腰望著他，諷道：“你是想做道士了嗎？怎的天天來我們這里�！�
“李，李師父呢？”薛訥最近武功進益了不少，想在樊寧露一手，縱身一躍，跳下了一丈半高的屋頂，震得兩腳發(fā)麻，踉蹌兩步才站住，嘴也瓢了一下。
好在樊寧沒留意，只顧記掛著李淳風(fēng)：“昨晚不是你說，圣人與天后召見師父嗎？他昨晚就出發(fā)去長安了啊�！�
“這便奇了”，薛訥撓撓頭，神色迷蒙，慢慢說道，“原是李師父沒有按時入宮，太子殿下才命我來問問。”
李淳風(fēng)竟然沒有奉詔入宮去？樊寧眉心微蹙，暗想自家?guī)煾鸽m然懶散慣了，但總不至于連命也不要，連圣人的征召也敢耽擱。難道是遭人綁架？可以自己師父的身手，一般的惡霸根本不是對手，總不成是去平康坊喝酒醉死在桌案上了罷？
薛訥看出樊寧心思，寬慰道：“李師父一向瀟灑，雖然貪酒，但從未誤事，或許是在何處看到了新鮮事，就敢連進宮面圣也忘了……”
薛訥這么說并非毫無依據(jù)，幼時他在觀里清修，為父親贖業(yè)，某次李淳風(fēng)出門去十七八日方回，餓得薛樊兩人差點扒樹皮，若非薛母柳夫人前來探望，只怕早已沒命。
提起從前的事，樊寧松了口氣，忍不住低聲嗔道：“從前貪新鮮也罷，今日這是連命也不要了！天皇天后若是惱了師父瀆職，這小老兒豈不要去刑部吃牢飯……”
“這點你放心，除了李師父外，太子殿下還請了法門寺的高僧，已為圣人答疑解惑。只是此事事關(guān)朝廷命官的行蹤，雖說李師父一向閑云野鶴，但無來由地行蹤不明，總是讓太子殿下掛心……”
“怎的連法門寺的僧人都叫來了？宮里出了什么事嗎？”樊寧好奇地問道。
薛訥雙手一攤，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太子待你如把兄弟一般，你竟連點事也打聽不出來？”樊寧抬手給了薛訥兩下頭槌，心煩地擺擺手，“你快回去吧，我還要去藍田的弘文館別院，幫師父再去取《推 背 圖》抄本。待師父回來，我即刻遣書童去你家送信，他日再向太子殿下請罪�！�
樊寧說著，抬腳往馬棚處走，薛訥臉上露出幾分局促，似是想關(guān)心樊寧，又不知如何說出口：“這里往藍田還要一個時辰的馬程……”
“師父不在，若真過了宵禁時分，我就只能說自己是薛大官人府上的人了，你來交贖金領(lǐng)我罷”，樊寧明白薛訥的所指，笑得淘氣乖張，利落地從馬棚里牽出坐騎，翻身而上，飛一般打馬向弘文館別院方向駛?cè)ァ?br/> 聽樊寧說是自己府上之人，薛訥怔忡片刻，偏頭一笑道：“那樣我可是要被罰俸的！”語氣中卻絲毫聽不出責(zé)怪之意，反而帶著幾分欣喜和赧然，清澈明亮的雙眼毫不避忌地鎖定著樊寧漸行漸遠的身影，直到消失。自從八歲起，他在父親薛仁貴的安排下來李淳風(fēng)處修道贖業(yè)，認識樊寧已有十載，她一直是這樣的膽大無畏，好似天塌下來都只是稀松平常的事一般，這與一向克己謹(jǐn)慎的薛訥正相反，足以令出身高門宅地的他無限向往。
薛訥嘴角的笑意漸漸漫散開，干凈澄澈，仿佛初生不染一絲塵埃，待樊寧紅衣的身影漸漸融入了一片楓林中，看不真切了，他方斂回目光，揚鞭馳馬，向反方向的長安城駛?cè)ァ?br/> 樊寧馳騁在終南山深澗中，滿山的紅葉呼嘯飛過，她無心觀景，腦海中憶起前兩日一清早，李淳風(fēng)宿醉初醒，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推 背 圖》有一處要緊疏漏需重新修訂，鬧著讓她去向太子匯報。太子李弘請示了圣人與武后之后，答應(yīng)將弘文館別院里的那一套《推 背 圖》拓出一份交與李淳風(fēng)，以供參考，昨日取抄本不成推遲至今日，誰知李淳風(fēng)又不知哪里去了，樊寧把牙咬得咯吱作響，心想一會子拿到抄本，她就即刻進城去找?guī)煾�，若是他又去平康坊吃酒看歌舞，今日她便一定要擰掉這臭老頭的耳朵。
一騎絕塵間，樊寧再度來到弘文館別院大門處，見六個僧人擁著一輛載著若干木箱的馬車方駛出院門，樊寧頗為好奇，問守衛(wèi)道：“這是誰家的車馬，箱子里裝的是什么？”
“是法門寺的馬車，來運經(jīng)書的�！�
樊寧癟了癟嘴道：“什么經(jīng)這么長？竟要這么多箱子來裝？這些大光頭背得下來嗎？”
守衛(wèi)尷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正當(dāng)這時，昨日那守衛(wèi)長走了過來。樊寧頓起捉弄的心思，忽然將手中的竹劍橫過，嚇唬道：“時辰到了，是交出抄本，還是隨我去東宮受罰？”
守衛(wèi)長愣了一瞬，立刻抱頭懦懦道：“抄本都備好了，就在藏寶閣二樓……”
樊寧這才收了竹劍，輕笑道一聲“多謝”，欲往樓上去，誰知那守衛(wèi)長忽而拉住樊寧的衣袖，幾分央求低語道：“女俠呀，你莫要再提我側(cè)室之事，若是這話再通過館內(nèi)人傳到我夫人耳朵里，她定會要了我的小命了……”
說完，那守衛(wèi)長彈出三四丈去，似是對樊寧避之唯恐不及，樊寧“嘁”了一聲，大步朝藏寶閣走去。
藏寶閣乃是一個三層閣樓，全由松木打造，寬闊的歇山頂加上方形木柱，外觀雍容典雅，盡顯書香本色，東西兩側(cè)坐落著雙閣，與主閣之間以空中回廊相連接，若不經(jīng)過主閣則無法到達兩側(cè)的閣樓，此地存放的皆是稀世珍寶或孤本古籍，《推 背 圖》也屬其中之一。雖然李淳風(fēng)尚在人世，可像這般預(yù)測后兩千年國祚之巨著，若是落入欲顛覆大唐的歹人手中，后果不堪設(shè)想，故而現(xiàn)存唯有這一部。李淳風(fēng)曾告訴過樊寧，當(dāng)年寫作《推 背 圖》時，兵部尚書英國公李勣親自帶兵監(jiān)察，定稿后的余稿皆放入火中付之一炬，可見此書記載之內(nèi)容非同小可。
樊寧正回想著，那守衛(wèi)長已走進藏寶閣二樓，她跨步跟上去，不知何處忽傳來一縷胡餅的香氣。這是樊寧最喜歡的小吃食，她舔舔薄唇，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少女的紅暈，又不覺猶疑，守衛(wèi)的例餐里沒有胡餅這一樣，此處怎會有胡餅的味道？
樊寧還沒回過神，忽聽得“唰”的一聲，二樓廂房內(nèi)竟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她大喊一聲“糟了”，一個魚躍接前滾翻，沖進了大火熊熊的藏寶閣二樓。
火勢趁著西風(fēng)已經(jīng)迅速蔓延至整個閣樓，一時間火光沖天，直燒的半個天幕都是酡紅色。方才還在說說笑笑的守衛(wèi)們見此情形登時傻在了原地，直到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走水了快救火”才回過神來，爭先恐后地跑向水井，可火勢轉(zhuǎn)眼已成百尺之高，閣中守衛(wèi)忙招呼門口的守兵道：“快！快去通報附近的武侯！讓他們提水來救火！”
二樓的藏寶閣中化作了一片火海，熊熊烈火包圍之中，一雙人影拔劍佇立，試探彼此。其中一人是樊寧，另一人不是別人，竟是守衛(wèi)長，而他身后原本應(yīng)當(dāng)鋪開著《推 背 圖》的木臺上，已空無一物。
這弘文館別院里收藏著不少名作孤本，不少是從高祖太宗時流傳下來的，此人不偷別的，為何偏生偷這《推 背 圖》？樊寧不解，卻未被思考奪去全部注意力，嘴上說道：“你這廝，貓尿水喝多泡腦袋了？身為守衛(wèi)長竟然監(jiān)守自盜，還放火燒閣，你可知我大唐《永徽律》的嚴(yán)苛？”
守衛(wèi)長未理樊寧，而是雙手持劍，擺好了進攻的架勢。樊寧失笑道：“當(dāng)真皮癢了？看來今日不交手是不行了��！”
話音未落，兩人同時箭步?jīng)_向?qū)Ψ�。樊寧身輕如燕，劍亦極快，但見她以黑劍如流水般化解掉對方揮劍的力道，白劍猛地刺向了守衛(wèi)長。誰知守衛(wèi)長突然將劍立起，劍身一擋，隨著鏗鏘一聲巨響，一股極強的震力順著樊寧的劍鋒傳至劍柄，將她震得退后三兩步，右手麻得直顫，險些握劍不住。
樊寧重新審視著眼前之人，突然有一種十分陌生之感。她自小常與薛訥往薛仁貴軍營里看練兵，大唐虎狼之師中，都難見有如此臂力之人，這守衛(wèi)長怎會如此厲害呢？自己與他相識多年，平素里自己只要稍稍用強他便怕的要死，今日怎會有如此武功？難道一直以來的唯唯諾諾都是裝出來的，一切都只為了這一天作案？
樊寧顧不得深思，她十分清楚，自家?guī)煾覆恢睦镩e逛去了，本就誤了入宮的事，若再在自己面前丟了《推 背 圖》，天皇天后勢必震怒�？墒匦l(wèi)長身高九尺，體型健碩，今日又像是吃錯藥似的反應(yīng)極其機敏，強攻必然無用，樊寧橫劍與他僵持，腦中飛速思忖著破敵之法。
炎炎烈焰將兩人面前的光影扭曲，如同墮入阿鼻地獄，而白刃相交的兩人，似乎忘記了自己正身處火海，如修羅般廝殺不止。樊寧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同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對方憑借著高大的身軀和強健的臂膀，一招一式都讓樊寧用盡全力招架，可她絲毫沒有退縮，揮劍越來越快，意圖依靠速度將對手壓制。
趁著雙方三劍相抵角力之際，樊寧厲聲問道：“你這是哪練的功夫？去歲被你婆姨追著在朱雀大街亂跑，也不見你敢還手啊！”
守衛(wèi)長明顯一愣，樊寧怎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她雙足蹬地翻騰而起，將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對方的劍身上，趁著守衛(wèi)長手中的劍被壓下去的一瞬，抬起白劍重重刺向守衛(wèi)長的心口。守衛(wèi)長不得不偏身一躲，撤開力道，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立劍擋住了樊寧意料之外的突擊。誰知樊寧還有后手，但見她頭墜向地面之際將黑劍刺向地面撐住，隨后借反彈之力，飛身一腳踢向守衛(wèi)長，令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樊寧瞅準(zhǔn)時機，趁守衛(wèi)長無法躲閃的這一刻，右手將白劍拋起，緊跟著袖籠一揮，“嗖嗖”兩聲飛出袖里劍來，直飛向守衛(wèi)長的頭部。守衛(wèi)長心下一驚，雖偏頭躲閃，卻還是被袖劍擦中耳根，滴下血來。他反應(yīng)奇快，在后退站穩(wěn)后立即揮劍砍向屋旁著火的書架，書架轟然倒地，騰起巨大的煙，將他包圍，四下里頓時濃煙與灰塵密布，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樊寧趕忙抬手掩住口鼻欲追，卻被濃煙嗆得咳個不住，只能待在原地。待濃煙稍稍散去，她隱約看到那人正站在窗邊回頭看著她。
這廝要跳窗而逃！樊寧心下大叫糟糕，果然見那守衛(wèi)長朝她揮了揮手，隨即頭也不回地撐窗跳下。樊寧快步去追，誰知頭頂卻發(fā)出一聲瘆人的巨響，三樓的樓板承受不住壓力率先垮塌，青銅鼎伴隨著燃燒的木片傾瀉而下，如同天降火流般砸向樊寧。樊寧閃身躲過，誰料地板被落下來的青銅鼎砸了個大窟窿，直摔到了一樓，地面砸出了個一丈見方的大坑來。樊寧一抬頭，這全木質(zhì)的藏寶閣屋頂已經(jīng)搖搖欲墜，與此同時，整棟建筑隨著低沉的吱吱聲如摧枯拉朽般開始傾斜垮塌，無數(shù)的火球呼嘯著從天頂飛落。樊寧顧不得渾身已被灼熱的氣流灼傷，大喝一聲，用盡最后的力氣從地板上被砸開的大窟窿上奮力躍了過去……
長安城里，時至宵禁，數(shù)名門仆將長安城十二道城門的鎖鑰送回城門局，當(dāng)值的薛訥檢查罷收起，準(zhǔn)備打道回府。
所謂的“城門郎”即是城門局的頭領(lǐng)，隸屬門下省，雖有門仆八百，且能夠出入皇城宮禁要地，日常最主要的工作卻只不過是管理各宮城門的鑰匙不遺失罷了。故而薛訥平日里需要打起精神的時間只有早上開城門和晚上關(guān)城門這兩個時刻，其他時候大可高枕無憂。
現(xiàn)下他正在手拿一本名為《括地志》的地理書卷，坐在城門局大堂的梨花木長凳上看得出神。忽有人飛奔入大堂來，乃是太子李弘手下的侍衛(wèi)張順。
“薛郎！”張順氣還沒喘勻，便大聲高喊著。
薛訥卻已沉入書籍中，像是全瞎全聾了一樣，根本聽不見張順的話。張順無法，也顧不得什么尊卑之序，上前沖著薛訥的耳朵大喊道：“薛郎！出事了！弘文館別院大火，太子命你快前去查看一番！”
薛訥嚇得一激靈，差點從凳子上出溜下來，他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忽然回轉(zhuǎn)過來，像變了個人似的，溫潤如水的眼眸里利光陡聚，雙手抓住張順的衣領(lǐng)：“你說哪里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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