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愉:“祝先生,你在你的那個世界,應該已經過了成家的年齡了吧?”“阮小姐,我還未婚!弊R脸峭难劬β曇羟宄。阮愉眨眨眼睛,又問:“你長得這么好看,等著嫁給你的女孩應該不少吧?”“在來這里之前,我并未有中意對象!薄澳恰闳舫苫,會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阮小姐,我一貫不喜繁文縟節(jié),所以在那里,我是異端,常被批判。”阮愉的眉眼漾了開來,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可你看上去溫文儒雅,并不像是異類!薄叭瞬豢擅蚕唷!薄翱晌揖椭豢茨!币粓鰞礆,讓1935年的民國畫家祝伊城意外來到現代,邂逅身為私家偵探的粉絲阮愉,兩個時代莫名交叉,兩段迷霧重重的家族恩怨抽絲剝繭,當一切塵埃落定,橫亙在她和他之間的時光界限,又該如何逾越…… Chapter1 好似故人來 夜晚將近十一點的工夫,窗外的雨漸漸停了,連日來陰雨綿綿的涼城總算正式入了秋,老舊的工業(yè)式裝修將二樓的辦公室呈現得別有一番復古風味。從窗口縫隙穿堂而過的冷風將頂上的燈泡晃得燈光搖曳,雨停了后的夜里,靜得仿佛只剩下墻壁上大鐘的奔走聲。 辦公桌前的女人對著手里的照片久久失神,突然,像是終于不耐煩了,啪地將一沓照片重新扔回桌上,緊接著抱緊雙臂,滿足地把自己蜷縮進寬大的皮質軟椅內。 遠處的男人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鏡,思忖片刻,也不擔心是否會驚動到她,懶懶地放下手里的工作第一百零一次地揶揄她:“你說你一個藝術史畢業(yè)的高才生做什么不好,非跑來當什么私家偵探,你怎么想的?” 阮愉閉著眼睛含混不清地說:“你每天都問這些千篇一律的問題,你問得不累我聽著都累! “阮愉,我是為你好,你每天盡做這些昧著良心的事兒早晚會出事。”顧南皺著眉頭,這架勢,頗有幾分說教之道。 阮愉聽了卻有些嗤之以鼻。她和顧南是通過某次相親認識的,當時顧南不知哪根筋出了問題,一眼就看上了阮愉,阮愉對他倒也算不上排斥,兩人一來二往也就熟稔了起來,但跟所謂的愛情沒有一星半點的關系。 她從軟椅里坐起來,順手抄起外套往自己肩上一搭,對他下了逐客令:“下班時間到了,工作室要關門了! “我說的話你究竟聽進去沒有?” “顧南,你明明這么看不慣我的職業(yè),干嗎還對我死纏爛打不放?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咱倆不是同道中人,走不到一塊兒,做朋友可以,愛情免談! 顧南有片刻愣怔,這話怎么聽怎么熟悉,阮愉對他一貫都是鐵石心腸不留情面的,認識將近一年時間,他依舊走不進她心里去。都說水能穿石,但他忽然開始懷疑自己了。 在他出神的空當,阮愉已經走到了門口,啪嗒一下關了電源,房間內忽然一片漆黑,她就站在門口等著他離開。 “這么晚了你一個女孩子回家不安全,我送你! “不用了,我家離得近,走走就到了! 阮愉幾乎不留任何余地,或者說想盡辦法不讓顧南對她產生一絲絲希望,這個世界有很多東西可以勉強,但唯有愛情是強扭不來的。 晚風吹過二樓掛著的那塊寫有“阮氏私家偵探”六個字的招牌,顧南望著她漸漸走遠的身影,一股巨大又熟悉的沮喪感隨之而來。 腕間手表的指針指向十二點,阮愉走到家門口,忽然有些不想上樓,于是找了個可以靠的地方,從包里摸出煙來,可翻遍了整個包包和大衣口袋都沒能翻到打火機,她頓時有些心煩意亂,扭頭四下張望。她所在的這棟住宅只有獨棟高層,這個點,周圍寂靜無聲,偶爾有貓叫聲響起,三三兩兩地穿過馬路便不見了蹤影。她細細一看,只有不遠處的臺階上似乎坐著一個人。 阮愉二話不說便朝那人走去,高跟鞋的腳步聲頓時打破夜的寧靜。 她走到那人面前,路燈隔得有些遠,憑借夜色才能看到他,可依舊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先生,不好意思,可否借個火?”她聲音清脆,禮貌地詢問對方。 對方抬頭看了她一眼,也讓阮愉堪堪看清了他的面容。 這人,發(fā)型梳得一絲不茍,穿一件黑緞長衫,手邊放著一個老式的淺棕色公文包,看上去還是嶄新的。他長相清俊,眉宇間卻盡是疲態(tài),面對她突如其來的打擾并未顯出一絲不耐。 阮愉見他在公文包里搗鼓了半晌,最終掏出一盒被壓得有些干癟的火柴,火柴劃下燃起的火花瞬間照亮兩個人的臉,阮愉怔了怔,這年頭居然還有人用火柴這種東西?而眼前這個男人的五官比她以為的要更加好看。 “小姐,火要滅了!蹦腥瞬唤雎曁嵝选K穆曇舨桓卟坏,透著一種溫文,像海水的波紋一般連綿不斷。阮愉猛地回過神來,甩開心里的某種異樣,叼著煙湊近他掌間的火光。 煙圈吐出的一剎那,她瞧見這個男人幾不可見地微微蹙眉,便一屁股坐到了他身邊,邊抽煙邊和他聊天:“這么晚了,等女朋友?” 他側頭看著眼前的女子,長發(fā)及肩,夜色下的側臉弧度有些堅硬,煙霧繚繞之間,女孩唇邊的笑意顯得越發(fā)深刻。 “很少見到有好人家的姑娘抽煙。”半晌,他的聲音仿佛帶著露水,清冷地響起。 阮愉撲哧一笑:“你從哪里看出我是好人家的姑娘?” 他面色如常,只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想說什么,但見阮愉吐出最后一口煙圈,起身拍了拍大衣,約莫是要走了的意思,便也沒再開口。 “謝謝你的火!比钣錄_他眨了眨眼睛,將包包甩到肩上,漸漸地走遠了。 刷卡開了門禁,不知為什么,阮愉又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像是沒借火前的那個樣子。 阮愉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確切地說,往常雖然睡眠也淺,可昨晚卻意外地做了一整夜的亂夢,起來的時候頭疼得天旋地轉。她拍拍自己的腦袋,走到窗邊往下看,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昨夜那個男人所在的位置,只不過此刻那個位置空空如也。 依舊是陰天,烏云黑壓壓的一層懸在空中,好像隨時都能撕破。 阮愉戴上墨鏡,剛要伸手攔車,一輛眼熟的車便停在了自己面前,從車窗里露出顧南的臉,他打開副駕駛的位置示意她上車。 待她落座,顧南才憂心忡忡地說:“阮愉,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我覺得這個喪禮你還是不要出席為好。” “我妹妹的喪禮我怎么能不出席?”阮愉瞥了他一眼,一副你在講笑話嗎的表情。 “我知道你恨你媽媽,你這個妹妹即使是同母異父的,可你們好歹也有血緣關系,這種時候你就不要去給你媽媽的傷口上撒鹽了。” 阮愉懶得再聽顧南說教,解開身上的安全帶作勢就要下車。顧南知道她聽不進去,嘆了口氣,發(fā)動車子。 等他們趕到墓地的時候喪禮已經結束了,墓碑前只余兩人,阮愉遠遠看著,那兩個相互扶持的背影越發(fā)刺眼。 阮愉還記得,那時她同母異父的妹妹陸苑躺在病床上岌岌可危,母親下跪央求她捐獻骨髓的表情,那種絕望和痛苦的情緒真真切切地傳達到了阮愉身體里,然而那個“不”字還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骨髓配對成功的概率未曾發(fā)生在身為親生父母的他們身上,反而降臨到了阮愉。阮愉永遠無法釋懷,當自己得知母親對父親背叛時的那種深惡痛絕,在她十歲那年,母親拋家棄子離開她和父親的時候,她的恨就已經根深蒂固。 她的母親林巧萍顯然傷心過度,雙眼哭得紅腫,在丈夫陸權的攙扶下才能堪堪站穩(wěn),可一轉身,三個人對峙而立,阮愉清清楚楚地從林巧萍的臉上看到了埋怨。 她假裝沒注意,走上前彎腰將手里的花放到墓碑前,然而花還沒落地,就被林巧萍一把攔下:“你沒有資格來看望她! 林巧萍平時是個十分溫婉的女人,可此時此刻卻異常強勢。阮愉想,林巧萍的強勢大概只會用在她和父親身上,畢竟對外,林巧萍一直都是溫柔賢淑的陸太太。 阮愉彎著腰,手僵硬在空中,聽到林巧萍這么說,也沒太大的情緒波動,繼而把花隨手擺放在了旁邊的墓碑前,灑脫地聳了聳肩,墨鏡遮住了她大半張臉,使人看不真切。 遠處的烏云黑壓壓一片壓過來,山巒間盡是看不透徹的霧氣,起風了,阮愉抬了抬鼻梁上的墨鏡,轉身欲走。 “阮愉,你這樣跟殺人兇手有什么分別?” 阮愉的步子突兀地頓住,扭頭看向林巧萍,這個世界的顏色就像阮愉透過墨鏡所看到的顏色,灰暗一片,沒有彩虹。她嘴角溢出一抹涼薄的笑,輕悠悠地反問:“你當初親手把我爸爸送進監(jiān)獄,害他莫名其妙死在里面,那你和殺人兇手又有什么分別?” 林巧萍氣得渾身發(fā)抖,肩膀一上一下地顫著:“他是咎由自取! “陸太太。”阮愉淡漠的聲音冷得沒有絲毫溫度,“總有一天我會還我爸爸的清白。在此之前,你和陸先生可要好好地過日子,這樣摔下來才會痛! 這下連一旁沉默著的陸權都變了臉,阮愉覺得自己仿佛出了一口惡氣,從未有過的舒爽。為了不讓這種舒爽消失得太快,下山的時候她刻意避開了顧南等著的正門,轉而從邊上的小道穿了出去。 回到市區(qū)時,陰沉沉的天空像是終于憋不住了,淅淅瀝瀝地又開始下起雨,阮愉穿過人行橫道路過某條巷子,手腕驀地被人一拽,緊接著一股力量將她往巷子里一拉。她一頭撞到那個人身上,緊張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她反手就想掙脫,誰知那人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反應迅速地在她耳邊輕聲呢喃:“別動,有人跟蹤你! 這聲音……她手上的動作狠狠一收,視線所及之處,果然是昨晚那個無論怎么看都顯得十分復古的男人。 阮愉錯愕之余迅速理清思路,手腕上傳來他掌心的熱度,他的長袍上盡是雨水留下的痕跡,眉眼間有一股阮愉從未見過的內斂和桀驁。 她輕聲笑笑,仰頭望進他的眼里:“這位先生,跟蹤我的人是你吧?” 他靜默不語,視線從她身上移至巷口。阮愉也跟著看過去,等看到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時,身體猛然間僵住。興許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變化,他終于放開她退了一步,與她保持了些許距離:“從你的反應來看,你應當認識那兩個人?” 阮愉迅速恢復如常,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只是同行而已! 阮愉整理好身上的套裝,雙手抱胸像審視犯人一般打量他。 白天看得更清楚些,所以阮愉的目光在觸及他的臉后便有些移不開了。她得承認自己的確是個標準的顏控,更可恥的是,眼前人的這張顏,正是她喜歡的類型。 “實不相瞞,從小姐出門以后我就緊隨其后,還請小姐見諒。我其實……想去一趟小姐家里,看一幅畫! 阮愉眉心一蹙,那種本能的防備突然間筑起,這個男人是怎么知道她家里有一幅畫的? 她戒備地盯著他,街上的車水馬龍仿佛成了背景,雨漸漸大了,從一旁經過的摩托車碾過路上的水花,濺了阮愉一腳。這人是誰?想干什么?小偷?還是別有居心? 他在雨里耐著性子同阮愉解釋:“小姐千萬不要誤會,我并非別有企圖,小姐家里那幅畫可是舊時北平胡同里的四合庭院?畫于民國十六年,落款人可是祝伊城?” 阮愉聞言,瞳孔慢慢放大,若不是對畫極有興趣之人,很少會對一幅畫記得這么仔細。她家中那幅油畫的確如他所說,一字不差,那年她在巴黎花重金買下這幅畫,后來想再珍藏這位畫家的其他作品,卻被告知這位畫家產量極少,得虧他并非名家,所以畫作的價錢也沒高到阮愉無法接受的地步。 可祝伊城既非名家,而且在歷史上并沒有留下太多痕跡,知道他的人恐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這個人又怎么知道? “你是誰?”阮愉問道,卻看見他的臉色越凝越深,滿是倦意的臉上又格外認真。 他似乎在思忖什么,沉默了片刻,終于看向阮愉,溫文的聲音透著儒雅,沙沙地傳進阮愉耳里:“也許說出來小姐會覺得十分荒唐,就連我自己都甚覺荒唐,可我的確就是祝伊城,小姐家中那幅畫,是在我的那個時代,我在巴黎求學時因思家深切所作! 阮愉腦袋里轟的一下,她聽到了什么?他說他是祝伊城?以祝伊城的年齡推斷,即使他如今尚且還在世,也已經是個一百多歲的老頭子了,怎么可能是眼前這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 “我知道這讓小姐覺得匪夷所思,可現如今我沒有別的辦法了,能否請小姐帶路?” 阮愉看到他緊蹙的眉心,那雙透亮的眼睛隱隱顯現出焦急,雨水打濕他的發(fā),他原本被梳得一絲不茍的發(fā)絲此刻也垂了下來掛在額前,很奇怪,明明該是狼狽的樣子,可他看上去卻仍舊氣宇軒昂、玉樹臨風。 這是一個聽上去太過荒唐的故事,阮愉一點都不想相信他,可當視線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正擋在她頭上,雖然這樣的行為對于越來越大的雨來說遮擋能力微乎其微,但他還是紳士地為她擋著雨。 驀地,她深吸一口氣,閉眼思索了片刻,再睜眼,換成她抓住他的手腕,跑到街上攔下一輛出租車,朝家的方向駛去。 沒有人會用這樣荒唐的事情去欺騙人,即使他是一個再高明的騙子。 他在阮愉家門口的地毯下取出自己的公文包。阮愉記得這個公文包,當時因為他在包里掏了好一會兒的火柴,所以她也多看了幾眼。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 祝伊城側目望著她,眼里有海水一般的清冷,光輝在剎那間隱去,他拍了拍公文包,側過身請她開門。 門開了,他徑自走到臥室里的那幅畫前,阮愉跟在他后頭,從進門時開始心頭的那股怪異更加濃重,他好像對她家里的格局非常熟悉,難道在她不在家的時候他曾悄悄潛入過她家? “上個月的十八號,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出現在小姐的房間里,當時小姐家中無人,為避免冒昧打擾到小姐,故我先行離開了。這一個月來我總想不通為何我會來到這里,思來想去,這個世界與我唯一有些許聯系的,可能就只有小姐家中這幅畫了! 阮愉的眉頭越皺越深。 上個月十八號,阮愉和林巧萍因捐獻骨髓一事大吵一架,她眼睜睜看著自己所謂的妹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腦海里浮現的全是父親死去時最后一刻的那張臉。有些恨仿佛深入骨髓,連理智都能被吞噬。她的親生母親哭著哀求,那一刻阮愉覺得自己的心冰冷得可怕。 上個月十八號,祝伊城在北平最有格調的茶館天香館內與人喝茶談畫,不料誤闖入三樓某間雅閣,里面血流成河,一個人躺在血泊之中。他被指認為殺人兇手,百口莫辯,巡捕房的人來時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所在的雅間,苦口婆心地勸說他認罪,千鈞一發(fā)之際他身體一沉,不省人事。 “你說……這幅畫是你在民國十六年時所畫?”阮愉遲疑地問。 “不錯! “那現在是幾幾年?” 祝伊城仿佛被問到了,一時間竟無法回答。這個世界與他的世界有著某種相連的熟悉感,卻又有著天翻地覆的變化。這一個月來,他努力讓自己適應這里,賣掉身上唯一值錢的手表才勉強能去酒店洗漱休息,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回到這里,想方設法地讓自己能夠回去。 阮愉的腦袋里一團亂麻,她知道這些對話有多荒謬,可潛意識里居然已經相信了他的話。她微微往前踱了一步,突然,原本安靜的房間里響起電子鐘的報時聲。 ——十二點整。 阮愉下意識地看向床頭柜,再回過頭去的時候,心里狠狠一顫。 眼前一片空白,整個房間除了自己之外,再無他人。 手腳剎那間冰冷,她的瞳孔猛地放大,房間里靜謐得可怕,她顫抖著雙腳走到方才他站著的位置,努力抑制住發(fā)顫的身體,觸手什么都沒有。 那個人就這樣在她面前憑空消失了。 祝伊城的身體不過只有一瞬間的懸空,而后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便從耳邊刮過,他捏緊手里的公文包環(huán)顧四周,正是一個月前天香館出事的那間雅間里,地上用筆畫了個大概的人形,想必是當時死者的位置,房門外隱約有路過的人影,但這個雅間卻自始至終未曾有人進來。待到天黑,茶館已然關門打烊,趁著夜深人靜,祝伊城才暗自離開了天香館。 已是深秋,蕭瑟的道路上只余祝伊城一人,他穿過大半個城市,在即將踏入祝公館的那一刻,有人在身后輕輕一拍他的肩,他扭頭旋即瞧見了姐姐的貼身丫頭香蘭。香蘭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查看四下無人,將祝伊城帶到了離祝公館不遠的另一處別院。 這別院是當初姐姐祝天媛生日時祝老爺子買下來贈予她的,這些年她只偶爾過來,大多數時間都是空著的。 香蘭來得快去得也快,安頓好祝伊城后不一會兒工夫便沒了蹤影。 紅棕桌上橘黃的燈光搖曳,他忽然想起那個世界,聲色犬馬,仿佛永遠沒有白天黑夜之分,以及那個在深夜里獨自抽煙的女人。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祝天媛便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祝伊城一夜未合眼,見到姐姐心下松了口氣,在祝家,若說除了母親之外還有誰是真心待自己的,那便只有姐姐了。 祝天媛見到他,心里又急又喜,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戳戳他的腦袋:“你還知道回來?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居然一走了之?你不知道這叫畏罪潛逃嗎?說吧,你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祝伊城面上始終帶著笑意,心里卻在想該作何解釋。說他去了另一個世界嗎?祝天媛八成會以為他瘋了。 “大姐,你還不知道我嗎?我膽子小,當時看到現場亂成那樣,哪還顧得了那么多,何況人又不是我殺的,我留在那兒做什么?正巧有友人約我出游我就去了唄,我以為這陣風頭過了就好了,誰想這事兒竟然能鬧得這么大!弊R脸悄樕下冻鲆唤z慣常的紈绔笑意,語氣里竟是全然的不在意。 祝天媛深吸一口氣,她這個弟弟的性子她是知曉的,從來覺得天塌不下來,沒有錢解決不了的事情,往常仗著祝家還能到處游戲,可這回這事卻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擺平的。 “你大哥對你已經相當不滿,伊城,這回是死了人,可不是你平常那些花花柳柳的事兒,你可知死在天香館里的人是誰?” 祝伊城手里掂著一個橘子,搖頭。 “是你大嫂的堂兄,林清平! 祝伊城手上一頓,眉梢?guī)撞豢梢姷匚⑽⒁焕,身上依舊是那件許久未換的黑緞長袍,整個人上下仿佛沾著露水,一身的風塵仆仆。 “大哥聽說你身在案發(fā)現場卻落荒而逃,氣得大發(fā)雷霆,你總該回去同他解釋清楚吧?”祝天媛為這個弟弟真是操碎了心。 “人又不是我殺的,我自當去跟大哥說清楚!弊R脸腔舻仄鹕恚f著便要出門。 祝伊城年少時雖然有些不服管教,離經叛道,但為人一貫光明磊落,祝天媛年長他幾歲,幾乎和他一起長大,自己的弟弟是什么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可他再心胸坦蕩,也敵不過旁人的惡意揣測。 他一下就看出祝天媛的擔憂,總算是收起了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樣,反倒寬慰起祝天媛:“大姐放心,我沒殺人,我坦坦蕩蕩的,不怕巡捕房的調查! 只是祝伊城沒有想到,形勢仿佛一張巨大的網,在他毫無察覺的時候,早已密密地織上。 這天祝家的大門敞開,里頭顯得格外熱鬧。祝家姐弟一進廳堂,才發(fā)現巡捕房的人早已候在了那里,祝伊城眼睛一瞇,幾乎在一瞬間就明白了大哥祝天齊站在了哪一邊。 “看來大哥一早就知道我已經回來了,這下正好,趁著巡捕房的人也在,我把話和大家說說清楚,省得背上這不明不白的罪名!弊R脸菑街弊叩綇d內離祝天齊最近的位置坐下,轉手端起一杯茶。 祝天齊冷冷地瞧著他:“你平時沒有規(guī)矩也就算了,竟然給我惹上了命案,你當真認為祝家這個招牌能護你一世胡作非為?” “大哥這是認定了命案與我有關?” “伊城,這世上女人多的是,為兄我也料想不到,你居然會因為一個風塵女子惹下命案,你知道現在外頭是如何傳你的嗎?說你為人師表竟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我祝家的顏面都要被你丟盡了。”祝天齊冷哼一聲,他對這個弟弟是半點都看不上,祝伊城雖是二房所出,但自小受到父親喜愛,因此養(yǎng)成了無法無天的性格,年少的時候從巴黎留學歸來,更是風流不羈,沒有一點規(guī)矩可言。 祝伊城對大哥的冷臉視若無睹,似笑非笑:“大哥口中所說之人可是柳絮?若我沒記錯,這柳絮和大哥可有些交情,大哥用風塵女子這樣的詞恐怕不妥吧?” 祝天齊雙眸一緊。 “半個月前,天香館內,你為了柳絮同林清平大打出手,為兄我可是印象深刻!闭Z氣里盡是諷刺,聽來已經不想和祝伊城多說廢話。 “林清平當眾羞辱柳絮,我打得還算輕了!弊R脸欠畔虏璞毖圆恢M。 “是嗎?你要充當大英雄替人打抱不平,可人家領你的情嗎?巡捕房一問,人家就把你給招了! 祝伊城心里一沉,總算收起了笑意:“這是什么意思?” 巡捕房的人這時大概總算有了那么一點點存在感,上前一步,道:“那柳絮說,前些日子你醉酒時曾大罵林清平,雖然她與你關系深厚,可思來想去,仍覺得你嫌疑最大。祝小少爺,話不多說,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該不是你們對她用了刑吧?” “有什么話,我們去巡捕房說!蹦侨苏f著就要上來抓祝伊城,可見早就經了祝天齊的同意,否則誰敢在這祝公館造次。 祝伊城揚手拂開了那人,站起來,一身氣場。那人猛地一愣,早聽說祝家這少爺平日里風流倜儻少有正經,真真的一個富家公子哥,沒想到這一下竟把在場的人都唬住了。 “沒有真憑實據就敢來抓本少爺?這日后若是查出真兇并非本少爺,你們是不是準備在我祝公館門口跪地謝罪?”聲音分明不大,甚至還透著幾許調侃,卻擲地有聲、不容置疑,一時間竟真的沒人敢上前動他一下。 “祝大少,這……”巡捕房的人一看形勢不對,立刻為難地轉頭向祝天齊求助。 沒想到祝伊城卻率先搶了話:“看我大哥做什么?我大哥跟我頂的可是同一個姓,難道我被認定為殺人兇手被帶出祝公館他臉上有光?我大哥總不能和你們這幫吃著空餉的人同流合污吧?” 一旁的祝天媛狠狠為祝伊城捏了一把冷汗,再去看祝天齊,臉色已經鐵青。她深知祝伊城只是想將祝天齊一軍,可這種做法未免有些冒險,若祝天齊真不顧兄弟之情,祝伊城也只能就范。 “難道大哥希望祝家不明不白地出一個替死鬼?”祝伊城遂又將話鋒轉向了祝天齊,身上褪去了方才那股戾氣,反倒多了幾分無害。 兩人對峙,這種時候一個不慎就能使兩兄弟從此反目。半晌,祝天齊突然冷冷一笑,眼睛盯著祝伊城,話卻是對巡捕房的人說的:“是啊,萬一抓錯了人,我祝家以后顏面何存?小少爺要真憑實據,你們就給小少爺找出來,可別隨意誣陷了他! 祝伊城看著祝天齊,挑眉笑道:“還是大哥明察秋毫! 祝天齊最終拂袖而去。 祝公館里的熱鬧一下便散了,祝天媛忍不住上前埋怨:“你跟你大哥這樣說話,這梁子可是越結越深,你難道不明白,這個節(jié)骨眼只有你大哥才幫得上你嗎?你呀,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什么時候能收一收?” “大姐還看不出來,大哥是鐵了心要把我往牢里送?否則巡捕房的人怎么進得了祝家的門?我看啊誰都幫不上我,還是我自個兒去探個究竟。大姐不用憂心,我自有分寸。”祝伊城說著拍了拍祝天媛的手,扭頭就出了祝公館。 這兩兄弟從小就不對盤,明著暗著斗了不少回,只不過兩人都未捅破這層紙,祝伊城表面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骨子里卻十分尊敬自己這個大哥,渴望得到祝天齊的肯定。祝天媛暗暗地想,祝伊城這一去,可千萬別再惹出更多的事端才好。 夜深,天香館迎客滿堂。 祝伊城找了一圈,終于在后院的柴房找到了柳絮。柳絮見到祝伊城,下意識地慌了,臉上露出片刻的失措,但好歹是看盡了人間百態(tài)之人,很快便恢復如常。 祝伊城雙手抱胸,輕松地斜靠在柴房外粗糲的墻壁上,玩笑似的說:“柳姑娘,我跟你可是無冤無仇,只不過平時閑暇聽你唱幾首曲的情分,你何至于把我往火坑里推?” 柳絮立刻聽出他話里的意思,面露為難:“祝少爺,你也知道巡捕房那些人的做事風格,我要是不說這些話,這會兒還被關在暗房里呢。你有祝家這塊護身牌,我可沒有! “所以你就同他們說,我看著像是兇手?” 柳絮一臉歉意,伸手想去扯一扯祝伊城,卻被祝伊城輕巧地躲開:“柳姑娘,你的那些事我可是全當不知道,誰都沒說,怎么反而到頭來被你咬了一口?你這做人不厚道啊! 柳絮聞言臉色一變,眼里千變萬化之間被祝伊城盡收眼底。 “祝少爺,你今兒來應當是想知道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吧?你看這也不是說話的地兒,你隨我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祝伊城立刻跟上了她。柳絮乃是天香館的頭牌,唱得一手好曲,所謂賣藝不賣身,在這圈子里有些名頭,待遇自然不比那些富家小姐差,只不過歌姬終究是歌姬,出身就輸了旁人一大截。 兩人甫一進門,柳絮就關嚴實了房門,這個時候祝伊城還有心思開玩笑:“這要是讓別人看了去,又該說我祝伊城沖冠一怒為紅顏了,傳到我大哥耳朵里,可不好聽。” “你用不著總拿你大哥來威脅我! “柳姑娘,雖然我平日里懶得多管閑事,可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林清平如何會死在天香館,我想你應當清楚一二,我生平從不相信任何巧合,能威脅得了你的人也不止一個我。這件命案,我怎么看都像是一個一石二鳥的高明之計,以柳姑娘的心性怕是想不出來,難道是背后有高人相助?”祝伊城一步步逼近,因高出柳絮一個半頭,迫得柳絮越發(fā)緊張。 “祝少爺這愛瞎說的毛病也該改改了! “林清平可是我大嫂娘家的人,他你也敢動?如果沒有人點頭,我不信柳姑娘你有這個膽子!弊R脸亲肿忠娧,眼看柳絮就要招架不住,驀地,柳絮伸手抓住了祝伊城的手臂,換上與剛才截然不同的笑臉。 “祝少爺,沒有人告訴過你,知道得太多會出事嗎?” 祝伊城心里一凜,突感身后異樣,一個轉身,柳絮死死地拽著他的手臂拖住了他,一道白光在他眼前閃過,腹部猛地一痛。 模糊之間,他仿佛看到柳絮由扭曲到震驚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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