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達謙,對香味天賦異稟的好好先生;章小安,在醫(yī)界年輕有為的毒舌美人。這對外人會用“關(guān)系很好”來形容的“兄妹”,有著相異的姓,也有著相異的背景。她游刃有余的高冷后有著不堪的身世;他自小被母親拋棄,嚴肅的父親給予他的只有苛刻的期許。他們磕磕絆絆,相攜走過了暗藏玄機的青春,埋藏好了過去的秘密,成為面上談笑風(fēng)生的大人。這個遲來的春天,少時故交紛紛出現(xiàn),父輩隱而不宣的糾葛也浮出水面…… 第一章 1 沈達謙原本并不懂美容,也不明白為什么人們會在外貌上一擲千金。至于他為什么進了美容機構(gòu)后一路做到部門經(jīng)理,被本地名媛們愛到發(fā)狂,老板田姐是這么替他解釋的:“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張臉。他有一種天然的讓人信任的氣質(zhì)。” 沈達謙一頭霧水地抬頭,看著周圍一群膚白勝雪、妝容嚴整的芳療師——田姐對旗下Belle Epoque SPA的芳療師有一套微妙的外表挑選標準,首先皮膚必須好,五官對稱悅目,但又不能是絕對意義上的大美女,其次才是聰明、大方,有耐心。 她們與他坦然對視,笑意中滿是心照不宣的慈愛。 “誰能抗拒這張臉呢?真誠,羞怯,沒有攻擊性……就像那種雖然自己有心事,還是愿意無條件對你付出的人! ——什么東西? “也不是‘像’,”田姐想了想,補充道,“他就是那種人。” 沈達謙自小成績穩(wěn)定,和善待人,從不惹事,擅長早睡早起,像一杯絕無刺激成分的綠茶,優(yōu)秀得乏味。除了打籃球時會憑空鉆出一幫女粉絲把球場一側(cè)牢牢圍住,平常可以輕松隱形于人群,乃至化身墻壁,變成毫無戲劇性的背景的一部分。 他就是傳說中從未有過所謂“叛逆期”的男孩子。 這樣的他,只在中學(xué)時在大街上——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打過一次架。 拳腳自然是不行,他那能不經(jīng)大腦處理持球過人上籃的身體,似乎是被暴力傷害另一個人的意圖嚇壞了,茫然又笨拙。 他只造成了一些聲勢上的威嚇,挨過幾下之后,最終被對方一拳撂倒。那一拳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他左側(cè)下頜骨上,造成的劇痛令他一生難忘:仿佛有什么東西直接在他大腦里轟然爆炸了,白光沖天。 摔倒時,他在路沿上磕破了額頭和顴骨,沖擊力又讓牙齒劃傷了自己的臉頰內(nèi)側(cè)。 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嘴里的味道也糟透了。在此之前,沈達謙從沒聽過“人類的頭面部毛細血管密集”這種生物教材上根本不教的冷知識。 見他吐出大口鮮血——其實來源只是口腔壁劃傷——在場所有人都懵了,包括他自己。好好一場荷爾蒙飆升的大戰(zhàn)就這樣,在一種微妙的冷場氣氛中草草結(jié)束。 彼時,同樣年少的章小安冷靜地把他趕回家,在父母發(fā)現(xiàn)之前,把血衣和著成噸洗滌劑扔進洗衣機里。她在洗衣機的轟鳴聲中輕車熟路地幫他處理傷口,白皙潔凈的手指被他的血染成朱紅。 他頭一回見大量原屬自己的寶貴血液流在了身體的容器之外,在紗布和毛巾的清理下變作一文不名的廢棄物。他大受沖擊,語氣不自覺有些哀傷:“好多血啊……” “放心,遠遠死不了。”章小安說。 他藏起羞愧,強裝鎮(zhèn)定:“你怎么……完全不怕?” 他挨了一記眼刀。 “你覺得呢?” 沈達謙怔了怔,忽然明白,臉紅起來:“不、不一樣吧?” 她語氣冷漠:“本質(zhì)一樣。人不過是一臺組合型的機器,零件就只是零件,構(gòu)成相同。” “你們女孩子都這么可怕的嗎?” “我們女孩子有多可怕,你根本猜都猜不到!闭滦“掺尤灰恍Α 那時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章小安的笑容了,他怔怔看著笑意如暖光般在那張臉上漾開去,竟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直到章小安彎下身,親昵地把一手嫣紅擦在他的牛仔褲腿上。 大概就是那時,他模模糊糊地想,小安是個當(dāng)變態(tài)殺人狂或者醫(yī)生的料。 ! 樓層到了,面色凝重的人群從滿載的電梯魚貫而出。沈達謙擠在中間,三心二意地回憶起這些少年往事。和他肩膀相抵的人們手里捏著各種單據(jù),巨大的X光片裝在半人多高的牛皮紙袋里。一個年輕女人緊緊抱著一個很小的孩子走在沈達謙身前,那孩子瑟縮著伏在母親胸前,像是被這座人來人往的大醫(yī)院散發(fā)出的緊張氣氛嚇住了。 沈達謙邊走邊偷偷試著對那個孩子露出怪趣的笑容,孩子只是眼神渙散地望著他,毫無反應(yīng)。一個擦身而過的男人抬頭好奇看了他一眼,他忙收住鬼臉,強裝鎮(zhèn)定地走開了。 雖然事先已經(jīng)打過電話,他還是在門診大樓里繞迷了路,不得不詢問導(dǎo)診臺的小護士骨科的位置。 就在走廊盡頭,再右拐過去。 “哎,”娃娃臉的小護士喊住他,“先生你掛好號了嗎?掛號處在一樓,不在這邊哦! “我是來找人的……骨科剛調(diào)回來的章醫(yī)生! “找章醫(yī)生?你是她什么人?”小護士露出一種半客氣、半警惕的神色,“要不,我?guī)湍闳フ宜伞!?br/> 沈達謙不自在地頓住腳步:“也行。我是她哥,姓沈! 小護士敷衍地笑了笑,臉上依然掛著古怪的神情:“她姓章,你姓沈,表兄妹嗎?” 大廳里鬧哄哄的,不同年齡、風(fēng)格與表情的面孔在他身邊匆匆來去,目的明確地奔向某處。沈達謙的笑容有點僵硬。 從小到大,他最討厭解釋這件事了。它只是生活這塊針法繁復(fù)的鉤花片上一根較顯眼的線頭,只是挑起這一處,便必定需要扯出全部,從頭陳述一遍自己的家庭史。記不起多少次,別人興趣盎然抓住這個話題不放——是嗎?再說一遍,我沒聽太懂?所以你們到底是不是兄妹?你們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 “她是跟我媽姓的!彼卣f。避重就輕。 對方似乎是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這個說法。 沈達謙順著指點找到了地方。長郡市第一醫(yī)院的門診大樓已經(jīng)有些年月,裝修風(fēng)格有一種老派的叫人安心的簡潔感,白墻已有些發(fā)暗,走廊里鱗次櫛比的診室門涂作淺淡的黃油色,像一塊用以儲存生命與秘密的松散的老化蜂巢。 忽然,隔著門,他在一片嘈雜中準確捕捉到小安的聲音。她不知在說什么,語調(diào)又悶又急。 “骨折端到底有沒有滑出過創(chuàng)口?這是必須要問清楚的!” 一個年輕的男聲怯怯地回道:“看傷口的樣子,我覺得沒必要問啊……” “不是你‘覺得’怎樣就怎樣,患者被不專業(yè)的普通人送到醫(yī)院來,跟受傷時的情況相比可能已經(jīng)有變化。如果斷骨當(dāng)時外露,被人為或者碰巧在搬動過程中滑回傷口內(nèi),不經(jīng)過清創(chuàng)是會有可怕的感染后果的。小張,這點基本常識……” 沈達謙禮貌地敲了敲門板,室內(nèi)紛雜的對話聲停了停。正被責(zé)備的實習(xí)醫(yī)生,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年輕男孩,臉上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一個裹著白大褂的纖細身影從人群里迅速站起來。 她看上去還好,略有些疲勞,鴉黑的長發(fā)整齊梳在腦后,只墜下一綹粘在瓷白無暇的頰邊,宛若點漆的雙眸中投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隱約柔軟了下來。 沈達謙朝屋里或站或坐的幾個人略略點頭,代為問好!昂诳蜓坨R”正站在章小安背后的視線盲區(qū),苦著臉輕拍自己心口。 “愣著干嗎?”章小安回頭道,“快去跟家屬重新確認! “學(xué)姐你好兇哦!一點也不溫柔!”“黑框眼鏡”崩潰假哭起來。 “再裝可憐就把你們都交給秦主任,給你們機會體驗下到底誰兇誰溫柔。我都要犯心臟病了! 另一個女孩嘻嘻哈哈地道:“別擔(dān)心,章醫(yī)生要是倒下了,咱至少能給你直接送隔壁心臟科搶救的。” “別了,”章小安嘆氣,“要是我倒下了,你們就放我一直躺進墳?zāi)拱伞N依鄣脤幵溉ニ!?br/> 沈達謙不自覺地想笑,又強自收住。 “你回來了?”章小安停步在他一米之外,不遠不近的距離,臉上的怒意未消?吹剿成系男欣畋嘲恼Z氣里有了些埋怨,“怎么沒回家好好休息,直接跑來這里了?” “想著反正也順路,就先來看看你,也好給阿姨報個平安。”沈達謙有點不好意思。 他想過要不要先回家一趟,直接跑來醫(yī)院顯得太心急。但小安這兩年隨科室主任外調(diào)北方的津門市,隔了半個中國,很少回長郡市,這會兒他已經(jīng)將近半年沒見過她了……管他呢。 章小安低聲嘀咕:“我隔三差五就打電話給她報平安啊……” “沒用,阿姨只信我的話! 章小安翻了個白眼,沒反駁:“這次是去韓國做培訓(xùn)吧?感覺怎么樣?” “公司組織的活動嘛,天天都是開會,學(xué)習(xí)這個客戶經(jīng)驗,交流那個技術(shù)理念,沒多少機會出去走,感覺就是換了個聽不懂服務(wù)員口音的賓館住著而已! 章小安一笑,微微搖頭,嘴角是熟悉的淡淡弧度:“你這搞美容行業(yè)的,怎么聽上去跟我們做醫(yī)生的開會差不多?” “就是現(xiàn)場香水味重一點,”沈達謙也笑了,“尤其是參會的西方人……啊,說起來,前幾天還借您的光助人為樂了一回。” 第一天的交流活動尚未開始,會場就出了一點事故。一個留著短短的金發(fā)的年輕西方男子踩到地上的纜線滑了一跤。原本只是個尷尬的場面,大家都禮貌地移開目光。沈達謙離他不遠,敏銳地發(fā)現(xiàn)那個年輕人表情痛苦,身體蜷曲,似乎無法爬起身——可能是下意識伸手撐地時,下墜的沖擊力傷到了手臂。他聽章小安說過,這是手臂骨折最常見的原因。 他快步走上前,小心地扶著那個年輕人坐起身。 “Are you feel alright? Any pain in the arm?(你還好嗎?胳膊疼嗎?)” 年輕人盤坐在地毯上,抱著胳膊,說了一堆他聽不懂的彈舌音。沈達謙尷尬地聽他講完,無奈喊了房間另一邊的活動組織者來。待酒店員工打過醫(yī)院電話,與會者們手足無措地圍著傷者,還是沈達謙拿一本厚雜志裹住傷處,做了簡易包扎。 傷患被抬走時,一名組織者疑惑地看了看他胸前印著“Belle Epoque SPA”的參會卡,猶疑不定地問:“So,are you a doctor?(你是醫(yī)生?)” 他笑笑,因胸中忽然涌起的驕傲與柔情而略有羞怯:“No,but my sister is a amazing one。(不,但我的妹妹是。)” “國際友人們紛紛投來贊許的目光……”沈達謙一本正經(jīng)地說。忽然,他意識到周圍還有眾多努力保持著距離的好奇視線,忙把背包取下來,打開,“對了,給你帶了手信。” “香水?你知道我不用香水。”章小安驚訝地說。她是那種不化妝的女生,何況醫(yī)院的工作幾乎如同修羅場,完全不用費心思在打扮上,戴口罩也不方便。 “這支你會喜歡的!鄙蜻_謙猶豫了一下,“拿去噴衣服也行,你不是抱怨過身上總有消毒藥水的氣味嗎?” “你還記著那種小事?” “還有些小零食,我也弄不懂是什么,看包裝上的圖片隨便買的,給各位同事們分一分吧。來來,大家都辛苦了! 旁邊的年輕實習(xí)醫(yī)生和護士呼啦貼上來,眼睛閃亮。 “章醫(yī)生的哥哥真貼心!” “還又高又帥!” 章小安把裝香水的精巧禮盒攏在手心:“行行行,吃人嘴軟,稍微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再夸就過分了。” 沈達謙忽然想起什么來:“剛才那個護士妹子盤問了我好久,一副怕我來找你尋仇的樣子……你沒有遇上醫(yī)鬧什么的吧?” “瞎操心什么呢,我才轉(zhuǎn)回醫(yī)院幾天?哪能有仇人?” “那可說不定,”沈達謙長長哼了一聲,“我最了解你,你這張不饒人的嘴巴,缺什么都不會缺仇人! “學(xué)姐啊,唯一問題是太受歡迎啦!”戴黑框眼鏡的實習(xí)醫(yī)生笑嘻嘻地喊,嘴里還叼著薯片。 “別胡說!你們呀,平常都少開點玩笑,自己家里人容易亂想的!”章小安斥住他的話頭,轉(zhuǎn)回頭對沈達謙說,“你放心,什么事也沒有。” “黑框眼鏡”心虛地閉上了嘴,屋子里幾個人面面相覷,欲言又止,只剩薯片咔嚓咔嚓被咬碎的聲音。 沈達謙收拾齊整了準備離開時,章小安忽然追出門來,猶豫再三,最后放棄地做了個鬼臉:“等下陪我一起去個飯局吧?” “去哪兒吃?” “呃,人民路那邊。” “跑那么遠?” 章小安忽然換了哭臉,毫不吝惜地把五官皺做一團:“哥!救我啊,我的親哥!” 沈達謙嚇了一跳:“什么情況?” “我被主任強行布置了相親任務(wù)!”她一手扶住走廊墻壁,哧溜哧溜順墻下滑,演技浮夸,“說是朋友的兒子,也是醫(yī)生,在附二的內(nèi)分泌科上班……親人救我!” 沈達謙長長嘆了口氣:“那不是挺好嗎?秦主任那么器重你,給介紹的對象說不定是個絕世好男人呢?” “不行!我是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和醫(yī)生結(jié)婚的! “你自己不也是醫(yī)生?” “醫(yī)生工作太忙了,兩個醫(yī)生結(jié)婚只有一個結(jié)果:要求女方放棄自己的工作。”她激動地做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語氣堅定,“我!一路拼殺,別人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至少是用托馬斯回旋加空中轉(zhuǎn)體三周半過了八千米獨木橋的好嗎?現(xiàn)在還能喘氣就是奇跡了,最后卻為了那個附二的傻逼回家煮飯洗衣帶孩子?” 沈達謙站在走廊里,面對蹲在自己腳尖前的章小安。她像小貓般縮著身子,兩肘蜷在曲起的膝蓋上,那頹喪的姿態(tài)里帶著一股他自小再熟悉不過的決心,如果不答應(yīng)她,她今天是不會從地上起來繼續(xù)懸壺救世的了。 “學(xué)姐!我電話問過了,沒有滑出……”“黑框眼鏡”興沖沖從門口冒出頭。他低頭看了看正沮喪地蹲在走廊的章小安,又抬頭看了看沈達謙,猛地瞪大眼睛,閉上了嘴,一臉凜然地把身子縮回了屋內(nèi)。 ——喂,我沒有欺負你們學(xué)姐……我沒那個本事…… 沈達謙閉上雙眼,深呼吸。一次,兩次。 “你這個敵對情緒,很強烈啊。” 章小安敏銳捕捉到了沈達謙聲音里的妥協(xié),揚起頭來:“嗯!我光是想象了一下,就怒氣騰騰恨不得立刻去打爆那個內(nèi)分泌男的狗頭! 2 沈達謙在候診區(qū)等章小安下班,幸好,他帶在飛機上的書還沒讀完。 他先給阿姨打了個電話,告知自己已經(jīng)平安到達。她噓寒問暖,將旅途種種細細過問一遍。沈達謙好容易才找到機會,問:“上次跟我說起的靜脈曲張痛好些了嗎?” “啊!那個,用你帶來的復(fù)方精油按摩好多了,小腿皮膚也不癢了,明明之前癢到連睡覺都受影響。你這孩子有時候還挺神奇的! “好歹我也算業(yè)內(nèi)人士啊。冬天干燥,而且衣服穿得多,摩擦多了,許多人會出現(xiàn)小腿皮膚干癢情況,給你的按摩精油里有也能潤膚的油質(zhì)! 教師那種常年久站的職業(yè),多會產(chǎn)生下肢靜脈曲張的問題。高地杜松、檸檬香茅、茶樹、葡萄柚和甜杏仁油,配合施力適度的按摩,正是對癥。 阿姨竊竊地笑起來:“你爸也被你說中了。他那個人頑固得很,不肯涂‘女人用的東西’,我依你的計策跟他強調(diào)那是藥油——好在氣味也有說服力。在你爸的概念里啊,既然是‘用藥’,不會損害他的男子氣概! 阿姨是生性樸素的人,和大部分同齡人一樣,青春年華時少有學(xué)習(xí)如何養(yǎng)護自己的渠道。沈達謙做了這一行之后,跟同事和客人們接觸多了,常會成套買了有口碑的日常護膚品孝敬阿姨。 一般來說,這是女兒的角色,但他的家庭組成不比常人。章小安在生活方面粗枝大葉,她用的護膚品乃至洗發(fā)水、沐浴液,都是沈達謙針對她的膚質(zhì)和四季變化給定期補充的。 阿姨猶豫了一會兒:“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沈達謙一怔,如實回答:“呃,我在醫(yī)院。順道給小安送點東西再回去! “小安工作很忙吧?” 沈達謙馬上明白了,一定是章小安最近很少和家人聯(lián)系。他暗自苦笑。早前,她隨科室主任遠調(diào)異地,顯得疏遠還說得過去,現(xiàn)在工作地離家不過兩個多小時車程,還是不愛回家也不愛打電話的老樣子,就難免叫阿姨擔(dān)憂了。 阿姨本就是心細如發(fā)的人,她和爸爸婚后自己一直沒有生孩子,全心照顧兩兄妹,卻依然擔(dān)憂是否親厚有別,導(dǎo)致了某些看不見的隔閡。 “她一切還好,放心。我剛看到她,忙得都沒時間招呼我。不過這也是好事,她是年輕醫(yī)生,工作忙代表被領(lǐng)導(dǎo)重視嘛。不犧牲一點個人時間,也沒辦法進步! “你叫她小心身體,不要把自己逼太狠!卑⒁搪犐先ナ媪丝跉,“她從小做事專注,但往往過頭。你知道這個孩子脾氣倔,也只聽得進你的話。” “她在長郡市有我就近照看,你們不要擔(dān)心她!彼磸(fù)安慰。 放下電話,沈達謙發(fā)現(xiàn)先前的導(dǎo)診小護士站在不遠處,似乎在偷看他。他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果然,小護士有些靦腆地走近前來。 “謝謝你哦,”小護士舉起手里的糖果,“聽說這是你帶來的手信。嗯……剛才真不好意思! “一點小禮物,我還要謝謝你幫我指路!鄙蜻_謙客氣回道。 小護士看上去才十七八歲,臉頰肉肉的,胸前工作卡上寫著她的名字,“周莉莉”。 她不好意思地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知道章醫(yī)生剛分配到郡雅醫(yī)院時的事情嗎?在跟著秦主任外調(diào)之前……” “怎么了?”沈達謙有些緊張。難道小安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難? “也不算什么壞事啦。她還是實習(xí)醫(yī)生時就引起過轟動?赡,我們醫(yī)院系統(tǒng)的人工作生活都太無聊了吧。你知道我們醫(yī)院經(jīng)常辦學(xué)習(xí)活動吧?” 這個沈達謙知道,公立醫(yī)院常常舉辦緊跟大形勢內(nèi)容的活動,然后出個中規(guī)中矩的新聞總結(jié),登在網(wǎng)站或是宣傳公號。 “章醫(yī)生來實習(xí)不久,科教科安排公開課,新聞配的現(xiàn)場學(xué)員照片里拍到了章醫(yī)生,結(jié)果被很多人問那是誰……還有分院的人不服氣,特地跑來我們院看是不是‘照騙’! “真的?” “所以看到有年輕男人特地來找她,我就會有點……你懂嘛,怕是什么怪胎啦。” 沈達謙忍俊不禁。周莉莉的臉更紅了:“不要誤會,不是說你長得像怪胎!只是、只是你和章醫(yī)生長得又完全不像……沈先生你頭發(fā)是燙染過的嗎?” 沈達謙看著她突然綻開的笑容,一時無言。這個小女孩的情緒和注意力轉(zhuǎn)變得還真快。 “呃,天生的!彼念^發(fā)是自然卷,顏色偏棕,和純黑直發(fā)的章小安全然不同。 “這樣啊,很適合你,有點混血的感覺!敝芾蚶蚋吒吲d興地說。她看了看導(dǎo)診臺的方向,“不好意思啊,下次聊! “你先忙,是我打擾到你工作了! “總之,嗯,麻煩注意著點章醫(yī)生吧。她是容易引起話題性的人物,所以處事謹慎,她不是那種高傲的人,但……肯定也有些事不好意思跟家人講。” 不等沈達謙詳細詢問,小護士就把糖果塞回口袋,急急忙忙離開了。他只好撿起那本書,心不在焉地讀起來。 讀到臨近結(jié)局,章小安換好了便服來找他,黑亮水滑的長發(fā)隨意拂在肩頭。她在穿著上依舊不肯多費心思,牛仔褲,毛衣,款式簡單的深灰色呢料大衣還是多年前的舊物,但這樣的打扮卻異常適合她。 去掉了工作狀態(tài)時的嚴肅和成熟,這樣的她,恍然變回了以前那個女孩。 兩人一起下樓。伸手按下樓層時,與章小安靠得近了些,沈達謙忽然聞到她身上有香水味。是他剛送的那款,苦橙、苦橙葉和橙花的氣味,明亮,冷冽,苦澀而溫柔。 他的嘴角偷偷揚起來。 四月未至,南方潮濕陰冷的冬天余威猶在,沈達謙身上的連帽衛(wèi)衣抵不住濕氣侵入,猛地打了個寒噤。章小安把圍在自己大衣上的圍巾取下來,遞給他。 “不了吧?女款圍巾!” “這種駝色羊絨圍巾屬于男女同款啦。少啰唆! 沈達謙把圍巾在脖子上緊緊堆成一大圈。他抽了抽鼻子,冰冷的空氣裹挾著那股清淺的香水味,苦橙的青澀之下,綿延出微微的辛辣和樹木質(zhì)感。 設(shè)計者為了便民,把公交車站直接放在了這家人流量數(shù)一數(shù)二的醫(yī)院大門口,事與愿違,只增加了這段路的混亂。一輛輛體量龐大的公交車來了又去,吞吐人群。許多人擠在這一站下車,而更多人涌上車去。私家車排隊艱難地蠕動進出,行人不斷橫穿馬路,出租車以穿越火線的靈活與決心,在人車間來去。 這場景有種催眠般的效果,他們遠眺著十字路口的商業(yè)廣場大屏幕上浮華變幻的廣告,一句話也沒說。 在無數(shù)個混雜無序的閃念之間,沈達謙忽然想起章小安曾說,她喜歡他這種不愛議論的天性。該問她工作是否遇到了問題嗎?她會如實回答嗎? “醫(yī)院門口的人太多了,我們?nèi)ヅ赃叴蜍嚢。?br/> 他“嗯”了一聲,由她帶路。 她擠出門口聚集的人群,邊走邊感慨:“要不是當(dāng)年腦抽在醫(yī)院背后買了那個小二手房,每天上下班通勤還是個大問題! 沈達謙在她身后不聲不響地跟上去。離開醫(yī)院的范圍,街道一下子仿佛空闊了許多。 “你呢?還沒看好房子?房價這幾年可是每月在漲! “挑房子又不是挑豬肉,要慎重嘛。”他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而且,首付壓力也不輕! “你們美容不是暴利行業(yè)嗎,”她嬉笑,“老板對你那么摳?要么我借你嘛! “你一個公立醫(yī)院的基層小醫(yī)生就不要裝闊了,全世界最累最窮就是你。當(dāng)年要不是爸爸拿了十多萬出來,你現(xiàn)在還被房東欺負得每天以淚洗面呢! 章小安哼了一聲,鼻梁上皙白的皮膚微微皺起。 “其實爸爸應(yīng)該先考慮你!彼÷曊f。 “那時我工作不穩(wěn)定,買什么房?說起來,你還記得爸爸的四十八歲生日嗎,阿姨今天在電話里說,要我們下周六調(diào)休回家一趟,全家人一起吃個飯。” “啊,差點忘了……” “所以啊,這次的相親,還是先別在看到人之前就下定論了,”沈達謙轉(zhuǎn)開話題,努力帶上笑意,“說不定你下周回家還能帶個男朋友! “不行,他是干內(nèi)分泌的,不行,絕對不行,這表示我們連朋友也沒得做! “內(nèi)分泌怎么了,不也是為人民服務(wù)?” “內(nèi)分泌科醫(yī)生就是寫病例的,不是治病的。絕對不行,這是一個涉及行業(yè)鄙視鏈的重大問題。” “你呀,要是能把毒舌的精力拿去解決個人問題,秦主任也就不用親自出馬當(dāng)紅娘了! “他居然也好意思跟我提個人問題!我們秦大老板使喚人比以前的奴隸主還狠! “當(dāng)初非跟秦老師不可的人是誰呀?” 郡雅醫(yī)院骨科的秦偉東主任出身軍醫(yī),以脊柱外科見長,做過好幾項赫赫有名的國家級突破,還曾參加醫(yī)療援非,在加納住過兩年。他看重年輕醫(yī)生的扎實、縝密,眼里容不得沙子,帶查房的時候遇到心不在焉的學(xué)生,會一路追問到人回答不上來為止。別的實習(xí)醫(yī)生恨不得繞著他走,只怕又被抓住什么毛病,只有章小安心大,一聽他說“還有什么問題”就兩眼發(fā)光。 “是理想主義蒙蔽了我天真的雙眼!闭滦“厕D(zhuǎn)身,大力拍了拍沈達謙的胸口,“總之,您這回就是我的娘家保鏢了。主任是我學(xué)術(shù)上的指路明燈,不代表他當(dāng)紅娘的水平也會令人信服。幫我把那個內(nèi)分泌男往死里羞辱,拿出點氣勢來,最好當(dāng)場讓他擱下筷子跑步逃走,從此聽到我們的名字就淚流不止! 吃飯的地方是對方訂的,在熙熙攘攘的商業(yè)街上的一家二層小樓,臨街是大幅的落地玻璃,再以綠植隔絕出私密感,環(huán)境頗不錯。 “看來,至少我可以幫你把他吃到大出血!鄙蜻_謙期待地搓手。 章小安看了他一眼,皺起眉:“你先把圍巾取下來! “干嗎?” “有點娘,氣勢不夠。”她冷靜地評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是你自己讓我系上的!”沈達謙手忙腳亂地把圍巾摘下來,一股腦塞進包里。摘了圍巾還真有點冷,他抖了抖肩膀,推開餐館門。 真相令人失望。 章小安的人生假想敵長著一張普普通通、斯斯文文的臉,甚至還有點友善。 沈達謙立刻就對自己的預(yù)設(shè)目標羞愧了起來:“你好,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正在脫大衣的章小安用恐怖片級別的兇惡氣勢瞪了他一眼。 沈達謙尷尬地垂下目光,假裝放背包。幸好,對方視線落到章小安身上立即兩眼發(fā)光的討厭模樣,又讓他重新惡向膽邊生。 “沒有的事。有個昨天出院的糖尿病人,剛回家就不遵醫(yī)囑偷吃糖醋排骨,突發(fā)急性酸中毒今天又送回來手術(shù),叫我們都哭笑不得。我還生怕趕不上時間呢!睂Ψ蕉Y貌地請他們坐下,“請問這位是?” “我是小安的哥哥。剛才去醫(yī)院看小安,順道就過來了!鄙蜻_謙面上笑得云淡風(fēng)輕,看對面的人一臉發(fā)懵,心里升起一絲快感。 “原來是哥哥啊。幸會幸會! ——誰他媽是你哥哥啊? 章小安心照不宣地給他使了個眼色:看到了吧?還不幫忙? 沈達謙擺出營業(yè)用笑容:“我們小安呢,從小單純又坦誠,心地善良,愛為別人著想。相親這種事,需要雙方都開誠布公嘛,對吧。” “好說,好說,誠意為先嘛,不然大家只會浪費時間! “那就好,我阿姨養(yǎng)育她這么多年不容易,我們都希望她能找一個真心相待的好人家! 對方糊涂了:“‘阿姨’?你們是表兄妹?” “這是我們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有時管媽媽也叫‘阿姨’!鄙蜻_謙面不改色撒謊道,他才懶得跟這個命中注定只見一面的男人解釋來龍去脈。 章小安忙拿起杯子假裝喝水,擋住自己的臉,偷偷朝他挑起眉——不是吧? “不知道醫(yī)生你平常都有什么愛好呢?”沈達謙努力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樣。他姓什么來著?唉,不管了。 “也沒有什么業(yè)余時間,看看電影,還有上健身房跑跑步吧,我們做醫(yī)生的都是體力活嘛,哈哈。” 沈達謙和章小安又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現(xiàn)代社交法則第一條:說自己興趣愛好是看電影的人,百分百沒有任何愛好;說自己喜歡旅行和健身的人,百分之九十八都是撒謊的沙發(fā)土豆。 “哎呀,那可不是好習(xí)慣啊,我們小安是骨科醫(yī)生,總是叮囑我們不要上健身房跑步,這種固定頻率的運動,會大大損傷下肢關(guān)節(jié)的軟骨! “呵呵,是嗎……”對方望向章小安。 她聳聳肩,給了個肯定的微笑。 “那,章醫(yī)生有什么對健身的建議嗎?” “小安建議我們緩步走,”沈達謙一字一頓,“緩步,走。” “那不是成了老年人的運動嗎?” “總比還沒變成老年人就廢掉膝蓋的好,你的未來妻子就要勞神費力了。” 章小安又端起了水杯。她始終只是微笑,沒有說一句話。 這就是他們的戰(zhàn)略第一步,全權(quán)由沈達謙發(fā)言,掌握主動權(quán),讓對方無處發(fā)力,知難而退。 “女孩子嘛,有些擔(dān)心不好說出口,只能由我這個當(dāng)哥哥的來代她說了,比如,你們男醫(yī)生是不是都比較看重自己,”他故意頓了頓,“……的事業(yè)啊,比較沒有生活自理能力啊,都要求‘賢妻良母’?她自己工作也忙,恐怕不能照顧家庭! 章小安也露出了與他不無二致的微笑。他們倆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一旦同仇敵愾,就像一對雙胞胎。 “不會不會,”對方坐直了身體,“秦伯說過,章醫(yī)生是他的得意門生,科研和臨床能力都難得一遇,萬不可影響她的前途。我也不是那種要求女孩子相夫教子的直男癌。做飯,整理打掃,我都會做的! 沈達謙一時愣怔,眨了眨眼,氣勢也軟下來:“呃,我也覺得,小安對男醫(yī)生的這種看法太刻板了……” 章小安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下手太重了,沈達謙難以置信地瞪了回去。 內(nèi)分泌男絲毫沒有注意到桌子對面的爭斗:“哈哈,我日后絕不會虧待妻子的,哥哥你放心! ——誰他媽是你哥哥! 沈達謙身體一僵,殺氣回升:“咱互相不熟悉,喊哥哥太折殺了。我叫沈達謙,還是叫名字吧! “欸?怎么姓沈?” 來了來了,又來了。 “這個,說來話長,”他清清嗓子,“我們是隨父母兩方姓的……” “我是親戚收養(yǎng)的孤兒。”章小安忽然說。 餐桌上的空氣一時凝滯了。 章小安指了指沈達謙,語速堪比說唱歌手:“他的后媽,是我親生爸爸的妹妹。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都去世了,后來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我就跟著阿姨過,‘阿姨’是我們家鄉(xiāng)對姑姑的叫法,我阿姨是他爸爸的二婚妻子,我是他的后媽的侄女,我管他叫哥哥。” ——騙人,章小安從來不叫他哥哥。 “所以,你現(xiàn)在清楚我的情況了,我不打算騙人——我父母雙亡,家庭情況復(fù)雜!闭滦“采埔饪偨Y(jié)。 對方顯然沒見過這樣直率的相親對象。他將一大堆突如其來的信息消化了半天,喃喃道:“那,是說……你們兩個不是親兄妹?” 這也是沈達謙不喜歡提起這個話題的原因。 每當(dāng)有人聽說他們并沒有血緣上的牽系,眼神中就會流露出別的什么東西,有的是質(zhì)疑,有的是輕視,也有的是曖昧的揶揄。 讓他煩躁不已。 章小安循循善誘:“總之,我的家庭關(guān)系和普通人不一樣。你的任何決定,我都會表示理解! 完了,他們還沒點單呢,這頓飯是不是吃不成了?沈達謙暗暗叫苦,他是真餓了,上一頓還是飛機餐呢。 “啊……”對方轉(zhuǎn)了轉(zhuǎn)呆滯的眼珠,“要么,我們先點單吧。” 太好了。 沈達謙打算自己結(jié)賬,被內(nèi)分泌男奮力攔截下來。大家客客氣氣道了別。 章小安在旁邊找了家商場里的進口超市鉆進去,興致勃勃翻起了食品區(qū):“太少出門,醫(yī)院周圍的外賣和零食來來回回都快吃吐了! 沈達謙跟在她身后,見到貨架上有趣的包裝,也往她推著的購物籃里扔。 “這是什么?”她拿起他剛?cè)舆M去的一盒東西,“巧克力派?你不是不愛吃這些東西嗎?” “給你挑的,我買單! 章小安低下頭,把那盒零食穩(wěn)當(dāng)?shù)胤藕。垂在肩頭的頭發(fā)落下,擋住了側(cè)臉。但他看得到,她在笑,微瞇起來的墨黑色眸子盈盈有光——那是她真正的笑容,不是做鬼臉的苦笑,不是別有用意的假笑,是他熟知的,她真實的樣子。 走向收銀臺時,沈達謙突然說:“我覺得你在飯桌上那段話……是不是不太合適! “‘我是孤兒’?那是實話! “你不是‘孤兒’,你……”你有家,你有我們。沈達謙搖搖頭,笑了下,“而且,我們的原定目標不是羞辱敵人嗎,怎么變成滅自己威風(fēng)了?” 章小安哼了一聲:“你效率太低了,聽著心急。” “也不用把自己說得那么不堪吧?” “效,率!闭滦“惨蛔忠活D,“這可是我在生活中總結(jié)出的寶貴經(jīng)驗。男人這種東西,見色起意,個個嘴上能說出天花亂墜,心底里呢,現(xiàn)實得要死! “有個男人正站在這里聽你血口噴人!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你知道大學(xué)男生吧,最喜歡追‘好上手’的大一學(xué)妹?醫(yī)學(xué)院本身女生就少,我進大學(xué)的時候遇到不少。碰到特別纏人的,我就會打匿名電話給他父母,告訴他們兒子不思進取,在學(xué)校追求一個家庭條件不好的女生! 沈達謙皺起眉:“這樣有用?” “百發(fā)百中。不管自詡多么風(fēng)流倜儻,到頭來都是被媽咪一罵就縮卵的寶寶! “等下……你的電話號碼哪里來的?” “嘿嘿,查學(xué)生檔案上的緊急聯(lián)系人就行了! “你又是怎么查得到學(xué)生檔案的?” “不告訴你!闭滦“参赝浦徫镘嚳觳阶哌h。 沈達謙在她身后不滿地喊:“我要去跟阿姨打小報告! “哎,話說你啊,為什么還在叫‘阿姨’?我以為你很快就會改口的,爸爸對你那么兇! 沈達謙一怔:“認識之后一直叫阿姨,突然要改口叫媽媽,怎么說呢,感覺太別扭了!⒁獭玫! 按說章菁阿姨和他爸沈致林結(jié)婚時他還小,改口叫“媽媽”也不難,但他害羞得要命,叫慣了的“阿姨”總改不過來,為此沈致林責(zé)罵過他許多次,說得兇了,章菁本人也只好出來勸和。最后,這件事不了了之。 兩個孩子都叫她“阿姨”,巧合一般。 “你呀,小時候長得跟個香菇成精似的,又矮又黑,腦袋還又傻又倔! “你就知道對我兇。” “哪有,我對誰都兇,不然怎么成功單身到現(xiàn)在。” “說起來,今天那個內(nèi)分泌男,我看他對你還沒死心。” “怎么說?”章小安興趣缺缺。 “被他搶走付賬的時候,我偷看到了賬單上的數(shù)字! 章小安翻了個白眼,依然心情輕松的樣子:“一頓飯收賣不了我,大不了托主任把錢轉(zhuǎn)給他。” “那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 “嗯?” 他們正走過玩具區(qū),無數(shù)面帶笑容的熊寶寶、羊?qū)殞、牛寶寶、說不出是什么生物的寶寶,圓圓軟軟,圍繞著他們,讓一切現(xiàn)實問題都遙遠起來。 “你喜歡的類型……我就好奇問問。好像一直沒見過你對哪個男孩子感興趣。” 章小安停住腳步,靜靜盯了他一會兒,讀不出表情。 就在沈達謙開始后悔自己的問題時,她高聲嘆了口氣,拉過旁邊籃筐里一只牛寶寶玩具,舉起,用力把那兩只長著圓圓黑蹄子的手扯成一個“大”字:“像這樣的。” 那只牛寶寶沖沈達謙齜牙咧嘴地痛苦微笑著。 他疑惑地皺起眉頭:“愛笑的?脾氣溫和無害的?還是……頭上長兩個角的?” 章小安嗤了一聲,揚起手,把牛寶寶遠遠扔回大籃筐:“不會來煩我的! 3 沈達謙睡了近九個小時。 第二天,他從自己租屋的躍層臥室的床上爬起時,感覺自己舟車勞頓的身體終于又活了過來。全身的肌肉被一種懶洋洋的舒適感揉散,只剩輕微的隱隱酸脹。 一切都宣示著復(fù)活。從四面八方傳來細微的聲音,脆弱得薄如片紙:鳥叫聲——它們總是在天色還沒變化時就急不可耐地歡呼起來;從近處建筑中零星滴落的清脆人聲;街面上的發(fā)動機的沉沉嗡鳴。 他在這片嘈切之聲的漲潮中起身,機械地穿上拖鞋。站起來,走下躍層的樓梯。他睜開著眼睛,卻似乎什么也看不見。熟悉的房間里,每一樣熟悉的物品都在熟悉的地方,籠在慵懶晨光里,仿佛只是大腦于一片空茫中塑造的虛無概念,而非現(xiàn)實。 他拖拉著步子踱到浴室,打開鏡燈。突然,蒼白色的燈管照亮了鏡中人的臉。 一個面容天真而不安的少年,從劉海下方望著他。 沈達謙全身一凜,完全清醒過來。 人的臉上,會寫著多少自身的歷史?每一張曾經(jīng)的面容都藏在現(xiàn)在的這張臉之下,有如考古地層,它們彼此相似,又截然不同。 許多人把對少年時代的懷舊之情掛在嘴邊,甚至流行跟風(fēng)過兒童節(jié),可對沈達謙而言,成年之后的這張面孔,每根從皮膚下凸現(xiàn)的線條,都是把那個優(yōu)柔、不自信的孩子拋在身后的勝利之歌。 也許那個孩子并不甘心被埋藏,偶爾,他還是會在自己臉上,瞥見那個孩子仿佛時刻忍耐著什么的猶疑模樣。 他俯身打開水龍頭,把水潑在臉上,似乎這樣就能洗去昨日的影子。他把濡濕的雙手插進頭發(fā),粗暴地擼動了幾下。鏡子里的那個人已是青年,雙肩寬直,肌肉薄而結(jié)實。自然栗色的微卷頭發(fā)打濕后變成了純黑,成束直直滑向腦后,露出額頭。自頭頂灑下的燈光在他眉骨下方和臉頰兩側(cè)打出冷厲的陰影。 這樣就好多了。 他摸了把粗糲硌手的臉,決定今天還是不刮胡子了。 門口沙發(fā)上擺著那條駝色圍巾,疊得齊齊整整。他昨晚回家整理行李才發(fā)現(xiàn)忘了還給章小安。早上的氣溫更低,他想了想,把它圍上了。圍巾散發(fā)出從昨天停留至今的香水味,苦橙,廣藿香與胡椒,淡得幾不可聞。 沈達謙租住的房子特意選在離SPA館不遠的地方,通勤只需步行。 走進Belle Epoque,他便被聚在大廳準備晨會的顧問、芳療師呼啦圍上來,陰陽怪氣的一頓夸獎。 “好gay的打扮啊沈總!” “普普通通的帽衫搭配上這種超大圍巾,立刻心機起來了哦。沈總這一趟西游,是在韓國取到了時尚真經(jīng)嗎?” “這么軟萌,終于準備出柜了?我知道很有些人一直期待著這一天吶。” 并非相關(guān)技術(shù)專業(yè),直接跑來女士SPA館美容部門做咨客崗位的男人,只有沈達謙一人,因為這個,他一直被同事和顧客調(diào)侃。 沈達謙摸了摸自己兩天分量的胡茬:“軟萌?我沒刮臉,不是應(yīng)該男子氣概爆棚嗎?” 一陣幽幽嘆息。 “沈大哥哥,我跟你說實話,你這樣子,更gay啊。” Belle Epoque這個滿滿懷舊之情的單詞,在法語中特指世界大戰(zhàn)之前的“美好時代”。它共有兩層,一樓臨街是美發(fā)部門,二樓是沈達謙所在的水療部門。美發(fā)部門看似是臺面,四面落地玻璃隔出架空的透明宮殿,推開門便是身著深灰色襯衫與黑色圍裙的俊男美女來往穿梭,實際上,比起氣氛安安靜靜的二樓,各方面規(guī)模都要小得多。 前臺小哥埋頭查看交接本時,左右看了看:“田姐今天會不會來?她前天在這里時,說會找沈總你有點事。” “大概不會來了吧,”一個做美容顧問的女孩說,“田姐的兒子不是一直在國外上學(xué)嗎,剛剛回來了,這些日子她都忙著給他打點生活上的事情。” 老板田姐保養(yǎng)得當(dāng),面上看不出什么年齡痕跡。沈達謙這才恍然想起,她兒子并不比自己小多少,正是初初自立的時候。 “也許是想嘉獎你在韓國救人的英雄事跡呢?”另一個顧問笑起來。 沈達謙詫異地抬起頭:“你們從哪聽到的?” 顧問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把‘身在異國救助帥哥’和‘突然變化了的打扮’進行了一些邏輯上的聯(lián)系! 沈達謙不禁也失笑。他搖了搖手:“感謝你們這樣熱切地關(guān)心我。至于田姐那邊,我回頭跟她確認一下! 也許是這周例會做知識分享的事吧。田姐一般不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完全交由經(jīng)理自行決定,但這回畢竟是赴韓培訓(xùn)了,她想劃些重點也未嘗不可能。 田姐名下不止這一家SPA館。據(jù)說喪夫和離婚是女強人冒險創(chuàng)業(yè)的動力,田姐便是如此,聽說她年輕時,小地方上離婚還是丑事,但她頭腦靈活,長袖善舞,早早離開家鄉(xiāng)來大城市做開了事業(yè)。現(xiàn)在長郡市內(nèi)到處是她的產(chǎn)業(yè)。她從來是勤勉的女子,依然會定期到各家店里親自視察指點。 那時沈達謙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經(jīng)人介紹在一個學(xué)長的室內(nèi)設(shè)計工作室打工,做了一年。他并不畏懼加班,也不嫌棄工錢少,只是隱約覺得這不是自己想做的。 工作室和田姐談一筆業(yè)務(wù),沈達謙替公司前輩來Belle Epoque SPA跑腿送資料,恰巧撞到一位女客人跟美容顧問發(fā)脾氣?床贿^那個女孩子被罵得眼淚直流,他上前安撫了下來。這一幕被現(xiàn)場的田姐看在眼里,一手收下資料,一手遞上了名片。 之后,沈達謙在這里一直工作到現(xiàn)在。 低緩的樂音繚繞,芳療師們將公共空間的香薰點起,煙水裊裊——檀香,平和之香,將人身心內(nèi)的紛雜煩擾,溫柔地清去,也將這個塵世的普通空間超越自我,化作更為深遠也更為玄秘的安撫之所。 零星的客人上門了。她們在休息區(qū)的水晶吊燈下安坐喝茶,指尖上做著閃亮的美甲,等咨詢師呈上專為個人定制或調(diào)整的芳療處方箋。噴泉水光粼粼,設(shè)置復(fù)雜的燈光系統(tǒng)將她們籠在茶色調(diào)的溫柔光暈、檀木的融融香氣和精心調(diào)教過的服務(wù)性笑容里。她們此時不太像是真實的人類,而是某種有待人工呵護的柔弱和順的植物。 她們會對沈達謙綻放笑容,像花朵,一瓣一瓣柔和地打開。 也許正是這樣全然不同于他生長環(huán)境的柔和氛圍,這琥珀迷宮般的光線和香味,讓沈達謙留了下來。 剛做這份工作時,沈達謙產(chǎn)生了一絲畏懼,不知該如何調(diào)整面對客人咨詢時的尷尬心態(tài)。他未撐過一周便已有放棄之意。那時章小安尚未畢業(yè),在她的實習(xí)單位郡雅醫(yī)院旁租著一間小小的屋子。房東規(guī)矩多,每次沈達謙造訪時都需要事先跟房東表明身份:這是親屬走動,不是搞什么不三不四的男女關(guān)系。 休息日,他提了一堆蘿卜、土豆、豆腐、娃娃菜和羊肉卷給章小安涮火鍋。她實習(xí)工作辛苦,而他知道她一累反而睡不好,飲食質(zhì)量也受影響。他是章小安在長郡市唯一的親人,除了他,沒人可以照顧她。 她不客氣地吃掉了大部分肉,他像只食草動物,安靜吃著青菜,猶豫地說起自己心底里的那一點別扭。 章小安不以為意地說:“別懷疑了,你老板就是想利用你這張小白臉! 被這么直接懟過來,沈達謙一口蘿卜片堵在嘴里,回不出話了。 “但怎么說呢,你做的工作和醫(yī)生差不多! “這……差遠了吧?” “每個人都是一臺機器,”章小安繼續(xù)在火鍋里打撈羊肉,“出廠狀態(tài)就不完美,而且會逐漸遲緩,繡爛,最終‘噗——’停轉(zhuǎn)。” “嗯,而你是修機器的師傅! “你也是,我們的區(qū)別只是修補的部位不同。芳療也是一種在常規(guī)西醫(yī)體系外的古老替代療法。人嘛,大家都是壞掉了的機器,小修小補,勉強繼續(xù)運轉(zhuǎn)。我們做醫(yī)生的,也很容易懷疑人生、懷疑自己,因為你再努力也沒法把病人修復(fù)成全新無暇的樣子——任何修補,都沒有辦法可以停止機器的滑落曲線。吃藥,按摩,換個發(fā)型,最終大家還是會徹底壞掉! 沈達謙掉了筷子:“我怎么覺得你像個哲學(xué)家?說話一套一套的,嚇死人了,可是又似乎很有道理。” “我了解你。物傷其類,上醫(yī)院的人和上養(yǎng)生美容院的人都會顯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而你這種菩薩心腸的人是看不得別人的脆弱的,幫不到百分百,就會陷入自責(zé)! “你的意思是說,要我接受自己的無能?” 沈達謙從小就有這樣的自虐傾向。章小安脾氣古怪,她的認同極為稀有,所以他最看重她的想法。只要她認可,其他人對他來說便無所謂了。 “不要羞愧,大家都是壞掉的機器,你不是唯一不完美的那個。”章小安說,“不要羞愧! 直到打烊,田姐都沒有出現(xiàn)。離店幾天,需要重新對接和確認的工作比較多,關(guān)店前沈達謙多對了一次庫存,比其他同事留得都久了點。 “沈總還在?辛苦啦。”芳療師小優(yōu)正準備下班,站在落地玻璃門前,見沈達謙又冒出來,驚訝地說。小優(yōu)在店里工作的時間有兩年了,和他關(guān)系還不錯。 “沒你辛苦,”沈達謙開玩笑,“我粗看過這些天的記錄,你這個月大概又是業(yè)績冠軍了。” 服務(wù)業(yè)除了技術(shù),更是個拼眼緣的行業(yè),小優(yōu)就是一例,活潑和親切的程度都剛剛好,客人都喜歡她。 小優(yōu)一手推著門,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今天跟一個女客人在做護理的時候聊天,她說你好像是她中學(xué)同學(xué)哦! “是辦過卡的熟客嗎?” “第一次來的!毙(yōu)說,“她說你還是跟以前長得一模一樣,把她嚇了一跳。” “我中學(xué)時,可不是什么會讓女同學(xué)記憶深刻的男生啊!鄙蜻_謙苦笑。 “沈總記性不是很好嗎?沒認出來?” 他思索回憶了一遍今天見過的所有客人:“也許變化太大了吧! “哪會有人變化大得那么夸張?我先走啦,沈總注意休息! 小優(yōu)輕松地搖了搖手,推門離去。 玻璃門沉重地晃了晃,又關(guān)上了,門外的世界仿佛一片晶瑩的直立著的黑色水面。 會的吧。 就比如章小安,她的變化一直是沈達謙人生的不解之謎。 上大學(xué)后,章小安在長郡讀醫(yī)科,而他之前在離家遙遠的北方讀書,兩人學(xué)習(xí)都忙,加上總錯過彼此的探家時間,幾乎有兩年不曾見面。這兩年的時間,竟在原本熟悉的二人之間再次劃出緘默的鴻溝。他們就像初遇,小心翼翼,再度重設(shè)相處模式。 算來這已經(jīng)是他們?nèi)松牡谌纬跤觥?br/> 第一次是他十二歲時。 第二次,小安從寄宿制初中畢業(yè),他們進同一個高中讀書。 都第三次了,磨合起來應(yīng)該沒有多難才是。 可這次初遇時他們都已是大人了,他們都變了——又或者,是上大學(xué)后的小安變了太多,以一己之力補上了兩人份的量。 如果少年時代的沈達謙,聽說章小安將來會變成一個愿意說笑、愿意交朋友、愿意和家人聊天交流的“普通”女生,兩人會變成電視廣告片般坐在一起邊涮火鍋邊貧嘴的“普通”兄妹,一定會高興得做夢都要笑醒吧。 一定是因為不習(xí)慣,如今夢想成真的他,才會感到那么強烈的失落。 4 站在醫(yī)院大廳人群中央的周莉莉遠遠看到了沈達謙。雖然這會兒導(dǎo)診臺周圍并沒有多少病人和病屬,更沒有見到意在咨詢的人,她沒迎上來寒暄,只是無聲地朝大廳一旁灰色的消防門指了指。沈達謙心里詫異,依然順從地朝門口拐過去。 沉重的消防門后,采光微弱的消防樓道里只亮著幾只瓦數(shù)吝嗇的頂燈,四壁反射著霧蒙蒙的紙白的光。 章小安身上的白大褂也是一樣。 她側(cè)對他站在角落灰黑色的大號垃圾桶邊,一手插在口袋,一手從白大褂下掏出一束包著奶白和淺藍色紙的花束,將千嬌百媚的鮮花組合扔進垃圾桶。 也許是燈光的原因吧,她的面容也是紙白,粉色的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她的整個身影像勉強安插在這片場景前的一層單薄的剪貼畫,若稍加施力,便會彎折、毀壞了。 “小安?” 章小安表情驚懼地轉(zhuǎn)過頭,見是他,似乎松了口氣,又似乎更緊張了:“你怎么在這里?” 沈達謙這才想起握在手里的紙袋——里面裝著章小安的圍巾。他本是來還東西,順帶叫她一起吃個飯的,但現(xiàn)在,這不重要了。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小安,你剛才扔掉的是什么東西?” “沒什么,”她露出笑容,但那個笑容只浮在表面。她兩手緊緊插在口袋里,纖瘦的肩膀固執(zhí)地不肯泄露分毫,“病人送的花啦,感謝我再世華佗的功績……” 沈達謙移步,不動聲色地將章小安的去路擋住。 “到底怎么回事?” 他們彼此間隔不過半米,章小安望著他的腳尖,半晌,把頭抬起來,與他視線相交。沈達謙執(zhí)拗地直視那雙寫滿挑戰(zhàn)的眼睛,寸步不讓。 極遠的什么地方有人開門,砰的一聲,在樓道里悶悶回蕩。 章小安放棄地嘆了口氣,又埋下頭去。 “舊事重演,”她低聲說,“你還記得高中時嗎?和那時候一樣,不知道什么傻逼覺得匿名送東西是‘浪漫’的事!彼选袄寺眱蓚字念得特別重,翻了個白眼。 “有人匿名往醫(yī)院送花?” “好幾次了。一般都放在我辦公室里,還有一次扔在走廊門口,是被秦主任順道發(fā)現(xiàn)的!彼龂@了口氣,“閑話就這樣傳開了……影響很壞! 沈達謙一下子怒了:“又不是你的錯。如果不是匿名,你能由著那個傻逼這么干擾你的正常工作嗎?這不叫追求,叫跟蹤狂! 沈達謙還記得高中時的那件事。 他比章小安高一年級,聽到流言,才發(fā)覺章小安被外校男生跟蹤了。 “高一七班那個女的仗著自己長得漂亮,一邊裝高冷一邊到處勾引男生,大收禮物!钡谝淮温牭竭@樣無理的中傷,沈達謙都快氣瘋了。 “能不能找醫(yī)院保安部調(diào)一下監(jiān)控?” “就因為收到了幾束花?這種理由,他們是不會同意的,我們以前也碰過這種釘子不是嗎?而且,”章小安的語氣焦躁起來,“不能再鬧大了。主任就是因為丟在門口的那束花不高興,才叫我去相親,說什么‘解決好個人問題方便專心工作’……可笑,就因為我單身,就成了我的罪過了嗎?成了需要我單方面去努力、去修正的問題了嗎?” “不是你的錯!鄙蜻_謙小心翼翼地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章小安身體一凜,抬起頭來。 他逼迫自己對她露出寬慰的微笑:“你放心,我會幫你,有我呢,你不是一個人! 章小安繃緊的肩頭在他的手下漸漸放松下來。沈達謙心中升起一種他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熱切的溫柔,臉上強裝的笑容不自覺已經(jīng)變成了真實表情。 “遇到這種事,要跟我說,”他柔聲勸誘,“我是你哥哥。不要像高中時一樣瞞著我,一個人扛著。” 就在那轉(zhuǎn)瞬即逝的一秒,章小安臉上即將成型的微笑消失了——又一件他尚未擁有、便已失去的東西。 “我那時不是一個人,”她低聲說,“我那時身邊有韓璽! 這個名字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狹窄的空間里,像一縷濃墨沁入干凈無暇的水,沉默隨之轟然而至,將兩個人席卷。 良久,章小安直起脊背,朝沈達謙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其實也還好啦,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至少這次我不會被一群中學(xué)生欺負了,對吧?” 沈達謙凝望著她的笑臉,他想說點什么,卻似乎有看不見的千斤重負壓在舌尖。最終,他清了清嗓子:“這次……我會幫你,別擔(dān)心! 他放開她的身體,向后挪了一步。 客氣而禮貌的距離又出現(xiàn)在他們倆中間,涂抹著紙白色的朦朦微光。 那條圍巾完全被忘記了,又被他原樣提回家里。 既然要把花送到醫(yī)院,跟蹤狂本人也一定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ぱ裴t(yī)院的人流量是大了些,只要一定的耐心,沒有等不到的犯人。 沈達謙決定把自己的整個休息日都花在醫(yī)院,門診剛開門就來了,差點被一大早來排隊掛號的人潮吞掉半條命。 他帶了本書,坐在骨科外的走廊上讀。這里的照明不怎么樣,成排沿墻固定的淡藍色的金屬座椅也談不上舒服,幾個鐘頭過去,他的視線模糊,腰背也疼起來。 偶爾,章小安會從診室探出來,對他比個表示情況平靜的手勢,嗖的又縮回去看病。 他也低調(diào)地比了個拇指,然后閉上眼睛。 ——這里安裝的節(jié)能燈是不是太節(jié)能了?下次還是帶電子閱…… 有人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 周莉莉站在他面前,蒼白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她唯恐會驚擾了誰,低聲說:“有個怪怪的人,也不掛號,也不看病,一個人在候診區(qū)繞了快一個鐘頭了!” 沈達謙顧不上回答,站起身向候診區(qū)跑去。 就在他意識到自己忘了問那個人的外形特征時,有個站在候診大廳邊緣的男人,一看到他出現(xiàn),轉(zhuǎn)身拔腿就跑。 沈達謙腦子轟的一聲響,條件反射地跟了上去。 “請不要在這里奔跑……”有人在說,聲音隨即被他甩在身后。 他在擠擠挨挨的人群中艱難前進,還要小心不能推擠可能的病弱者,跑得倉皇又狼狽。 有人驚嚇到猛吸一口氣的聲音。 有人揚聲怒罵的聲音。 沈達謙拼命將自己的目光鎖定在前方的可疑男子身上——從背影看不出什么特征,普通的黑色短發(fā),普通的卡其色帆布夾克和牛仔褲,普通的運動鞋,蒙塵發(fā)黃,個子可能比他稍微矮一點,也可能差不多。 就在那個人跑進樓梯間之前,沈達謙一發(fā)狠,把自己整個身體彈出去。多年打球練就的彈跳力在這時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他幾乎是飛撲到對方身上,兩人緊貼撞上了防火門。 被當(dāng)作了肉墊的對方吃痛,驚呼一聲。沈達謙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一直無意識地緊抓著一本書,他松開用力到疼痛發(fā)白的手指,任書“啪”的一聲砸在地上。隨即,他用空出的雙手緊抓住那人的后領(lǐng)。 那人的聲音,有點耳熟……沈達謙皺起眉頭。 “抓到了嗎?抓到了嗎?”周莉莉又驚又喜的低聲尖叫在身后響起,“對,章醫(yī)生你看看,就是這個怪人! 沈達謙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章小安也站在不遠處,雙臂不安地環(huán)抱著自己。她大睜的雙眼是如此驚惶,他沒見過她這么失措的表情。 她的視線,正牢牢盯著正被沈達謙壓制的人…… 沈達謙緩緩轉(zhuǎn)回頭,狠狠扯了一把手里的衣料,無聲地要求一個解釋。 對方無奈地嘖了一聲:“小謙謙,再不放開可就有傷風(fēng)化了! 沈達謙像碰到烙鐵一般,猛地放開了他。 那人齜牙咧嘴地站直身體,看了看沈達謙,又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那本書,沒話找話地說:“喲,富恩特斯,品味不錯嘛?磥砟惆迅咧袝r的閱讀習(xí)慣堅持下來了,我很欣慰! 沈達謙怔怔盯著對方忽然露出笑容的臉,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沉默無盡的拉長。 這對他來說,竟是一種熟悉到可笑的沉默。今天早些時候,他已經(jīng)在那間消防樓道里,和章小安一起體會過這種沉默。這種沉默自過去而來,潛伏在拐角,就在你以為已經(jīng)將過去甩在身后時,扯住帷幕四角,從天而降,將你的聲音兜頭窒息在它的懷抱里。 “韓璽?” “啊,”他笑了一聲,“好久不見! 一句寒暄,那樣輕松,仿佛真是見了老友?缮蜻_謙還記得,當(dāng)年韓璽對他咄咄逼人地說“你笑得太多了,我看著煩”時的模樣。 “你們……認識?”周莉莉奇怪地問。 “我們?nèi)齻人是最好的朋友呢!表n璽聳了聳肩,“真巧啊,我陪家里人復(fù)診,沒想到會巧遇高中老同學(xué)。你們瞧——緣,妙不可言。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沒想到真是你們倆! 沈達謙瞠目結(jié)舌:“你……你為什么要跑?” 第一句話問出的居然是這種沒氣勢的問題,他想給自己一巴掌。 “你不知道你兇巴巴的樣子多嚇人,我心里一個怕怕,下意識就跑了。我都不知道你為什么一臉要殺人的冒出來——嘿,你是怎么啦?婦聯(lián)頒發(fā)的‘陽光小甜心’獎杯被人搶啦?” “你住嘴!”這家伙,嘴還跟以前一樣賤。沈達謙平復(fù)了半天,才再度開口,“這些天在騷擾小安的跟蹤狂,是不是你?” “跟蹤狂?”韓璽的眉高高挑起來,“又有跟蹤狂?”他望向一直未有移動的章小安,“小安,又有變態(tài)糾纏你嗎?” 沈達謙氣呼呼地再次抓住他的衣領(lǐng):“看著我!是我在跟你說話!” 章小安搖了搖頭:“放他走吧。” “小安?我們還沒問清楚……” “韓璽不會做這種事!彼卣f,再不看他們,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周莉莉全程莫名其妙,這時也只好干笑了一聲跟上去。 剩兩個男人被丟在現(xiàn)場,相對無言。半晌,韓璽說:“你看,這就是我不敢相認的原因。我們小安變了好多啊……” 沈達謙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沒資格叫‘小安’!” 那幾乎是一聲低吼,聽在他自己的耳中,都陌生得嚇人。 “嗯……”韓璽長長地拖了一聲,拍拍自己的衣服,又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被他扯皺的外套領(lǐng)子,“沈達謙啊,你——一定是你,你對我們小安做了什么?你怎么把她變成了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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