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過塘行的女掌柜


作者:蘇揚     整理日期:2022-12-31 08:34:01

  因為父親死后沒有留下子嗣,呂嘉怡當(dāng)上了興順號過塘行的女掌柜,為了保住祖產(chǎn),不得不立下終生不嫁的誓言,警備司令部副官蘇同甫告訴呂嘉怡,她的母親正背著她參與了走私偷稅一系列非法勾當(dāng),請求她協(xié)助調(diào)查,這使得呂嘉怡陷入了矛盾之中。
  一、瘋女人
  劉長林剛來到南星橋的時候,是在一個初春薄霧的早晨,他提著一卷破破爛爛的被褥,不等船停好,就從小舢板一躍上了岸,艄公一下子沒撐住,小船向外滑開了幾尺,在大運河上留下兩道淺淺的縠紋。劉長林從懷里掏出幾個小錢,估摸著差不多,蹲下來將它們拋在船艙里,抱歉地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轉(zhuǎn)身走過一座北宋年間修的石橋,還饒有興致地將橋上的石欄柱挨個兒摸了一遍,當(dāng)他摸到第十二根的時候,雙腳正好踏在了小鎮(zhèn)的青石板路上。
  路邊有一個小面攤,支著一口大鍋,燒著熱氣騰騰的濃湯,劉長林咽下一口唾沫,徑直走了過去,將懷里的余錢攤開在手掌上,來回數(shù)了幾遍,才叫了一碗熱湯面,外加一個白膜。
  老板把面盛好,連膜一起拿到他面前,取下搭在肩頭的毛巾在桌面上擦了擦,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起話來:“客人,我看你是來找工的吧,這年頭,各個商號都在往外開人,沒見過幾個是往里領(lǐng)人的,可是不好找。 笨粗魢R豢跉夂攘税胪朊鏈,就又給他續(xù)了半勺,嘆息道,“再多吃一口吧,到了晚上,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得上嘍!”
  劉長林聽了他的話冷笑,也不答話,吃喝完,面湯是滾熱的,出了一身的汗,在頭上抹了兩把正要走,沿著小街傳來一陣哄笑聲,他也不忙著走了,伸長了脖頸向前張望。
  一個女子沿著河邊笑邊走來,鶉衣百結(jié),頭發(fā)像雜草般亂蓬蓬的,臉上滿是污泥和灰塵,幾個癩頭跣足的混混跟了她一路戲謔調(diào)笑、動手動腳。一個瘦子突地跳出來,將她身上那件破棉衣一把撩起到腋下,里面卻是什么都沒穿,露出光溜溜的脊背,那個瘋女人兀自不知不覺,順從地抬高手臂,冷得瑟瑟發(fā)抖,嘻嘻地笑著,任由他們凌辱擺布。
  劉長林嘿的一聲,挽起袖子,就要上前,那個面攤老板丟下勺子一把拉住他,說道:“客人你不知道這些人的來頭,他們都是鄭大管事的人,你是來找事做的,可別把命丟在這兒!”
  劉長林將他推到一邊,瞪了眼睛道:“你還算是個男人?”左右看了看,將一條板凳抄在手里,掂了掂份量正好,大踏步迎了上去。
  那些混混看見一個四方臉的漢子威風(fēng)凜凜地沖上來,手里倒提著一口厚木長條板凳,那個瘦子先自怯了,放了瘋子,一頭鉆進(jìn)人群。其他人仗著人多膽大,捋袖拍掌、罵罵咧咧地圍上來,一個橘皮臉用草棍在豁得很開的牙縫間進(jìn)進(jìn)出出,可嘴里依舊還是不干不凈的,說道:“王八崽子不知死活,既來到南星橋,也不打聽打聽咱爺幾個是干什么的……”劉長林不待他說完,就將手里的條凳掄了起來,橘皮臉沒有防備,正打在臉頰上,立時腫起一塊,紅色紫色在皮膚下直透出來,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坐倒在地,又羞又急,將嘴里的草棍呸的一聲吐出來,一揮手叫道:“兄弟們上,把王八崽子的卵子給我掏出來!”
  劉長林自然不干,飛起一腳,將最前面的一個一腳踹到了河里,水花四濺,等到他濕漉漉地爬上岸來,冷風(fēng)一吹,牙齒禁不住咯咯咯地直響。其他人懾于他的氣勢,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劉長林沖進(jìn)人群中,一頓拳打腳踢,條凳打在他們身上呯呯作響,這才將橘皮臉?biāo)麄冓s得跑了。那個瘋了的婆娘仍是高舉著雙手,呵呵地笑著,無知無覺,劉長林紅著臉走過去,將她的衣服放下,推著她走開,瘋子走過長林身前,斜睨了他一眼,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悠遠(yuǎn)噌吰,倒還頗有些動聽之處。
  南星橋正位于錢塘江和大運河之間,江道滄桑變化,錢塘江水位遠(yuǎn)低于杭州內(nèi)河水面,由錢塘江進(jìn)入大運河的貨物,都需翻過塘堤,另外裝船,也就是“過塘”,因此本地尤以“過塘行”為最多,屋宇鱗比,有百余家之多,從早到晚,商船貨物絡(luò)繹而來,碼頭和街巷各處,車聲轔轔,各類肩挑的擔(dān)子,背負(fù)的背子,挨擠不開,十分鬧熱?墒蔷退氵@般,到了晚間,直至夜色沉黑如墨,劉長林也還沒找著一份工,有時連過塘行的大門都沒進(jìn)就被轟了出來,不知道看過了多少的白眼,偏偏今夜月落星沉,不見一點光亮,長林又餓又累,拖著腳步,腳底磨出了血泡,走起路來一顛一躓,那痛仿佛能鉆到心里去似的,只好在一家房舍高敞的大門前停了下來,就在臺基下打開被褥,衣服也不脫,就一頭鉆了進(jìn)去。
  這臺基足有三尺高,正好可以擋住夜間的寒風(fēng),劉長林除了日間吃過的熱湯面和白膜外,算一算一天下來只有東南西北的風(fēng)著實喝了不少,腹里空得有轟轟的響聲,原想睡著了可以抵抗一切餓,可偏生又睡不著,翻來覆去地只想著明天最多再過一天,再找不著東家后天無論如何都捱不過去。想到凄涼處,心中一陣酸楚,模模糊糊地望去,那座大門兩邊各掛著一盞碧紗燈籠,照見門楣上的匾額上寫著“興順運輸過塘行”幾個大大的黑字,他看著看著,匾額和燈籠便有些看不分明,左右晃動著,忽然之間,像挨了一記悶棍,一下子就睡了過去,連夢都來不及做。
  迷迷糊糊睡到中夜,有幾個黑影偷偷摸到興順號門前,盯住了在臺基下熟睡中的劉長林,有數(shù)人將手輕輕地搭在他的那床破被子之上,對望了一眼,猛地一下掀開。長林倏然驚醒,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幾道粗索就已經(jīng)扔到他的身上,用力一收,把他捆成了一只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粽子,他正要問:“你們是誰?要干什么?”就已被摜倒在地,棉被也被扔到了運河中順?biāo)h去,拳腳更是如雨點般落在他的頭臉身上,他知道定是日中的那些流氓來找他尋釁報仇,苦于手腳身子不能動彈,好在還有一張嘴在,便即破口大罵,深夜人家均閉、城靜如墟,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了開去,鄰近人家中的狗也跟著狂吠了起來。
  那伙流氓中有一人罵道:“娘個批,小子原來是屬狗的,快把他的嘴給老子堵上!”劉長林聽得真切,正是那個橘皮臉的聲音,他心痛連最后一件行李都失去了,急得紅了眼,“龜兒子、王八蛋”地亂罵,有人從地里挖了一塊濕泥糊在他的嘴巴上,長林頓時覺得嘴里塞滿了又濕又臭的泥,果然叫不出來了,直欲嘔吐出來,難受之極。
  橘皮臉見已經(jīng)驚動了人家,要是被警察廳巡邏隊的人聞聲尋來,自己大抵還可以脫身,就是不免生出許多麻煩事,于是打了個手勢,幾人合力,將劉長林捆結(jié)實了,從河堤上直垂下去,直至大半個身子浸沒在河水中,將繩子的一頭拴好了,唿哨一聲,分頭鉆入了夜色之中,就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河水嚴(yán)凈而清冷,流速甚緩,因此不曾把他像破棉被一樣帶走,要是能帶走倒也好,像這般掛著,夜間水里的寒氣深入骨髓,再過上一二個時辰,就算那時再將他撈起來,也已經(jīng)沒什么作用了。劉長林不想把命丟在了這大運河里,拼命掙扎,繩子捆得甚是結(jié)實,掙脫不開,弄了半天,只把嘴里的濕泥吐了出來,大聲地叫喚,心里想著只要有一二個人經(jīng)過,便可以將他拉上來。
  晨光熹微,朝暾漸出,第一縷微弱的陽光就照在了興順號過塘行寬大的匾額之上,依呀一聲,大門緩緩打開,幾個人跨過高高的門檻走了出來,一直走到了河邊。領(lǐng)頭的是一個面作油光的中年漢子,頭發(fā)溜光由中間向兩邊分開,上唇一撇髭須,穿著體面的對襟兒長褂,青緞背心,把手里的小紫砂壺對著嘴啜了幾口,卻不咽下,在嘴里涮了一涮,全都滋在了運河里,旁邊一個老者指著劉長林對他說道:“大管事的,昨兒打麻臉兒的就是他!
  管事的鄭瀉斜著眼睛瞧了長林一眼,見他一動不動的,便把小紫砂壺里的茶水淋了一些在他頭上。劉長林還在河水里泡著,頭歪倒在一邊,叫聲越來越微弱,被熱茶一淋,嗯的一聲醒過來,瞇著眼睛向上看了看,陽光直射進(jìn)他的眼睛里去,耀眼生纈,晃得厲害,也看不清那幾人的樣子,喃喃地道:“救……救救我……”
  鄭瀉越看越覺得有趣,干脆蹲下來,問他道:“喂,小子!你是死了還是活著呢?”劉長林說道:“活……活……活著呢!”
  鄭瀉嘿嘿兩聲,一拍大腿,樂道:“嘿,還真喘著氣呢!”站起身,對老者韓三島道:“三爺,你看怎樣?”興順號的老帳房韓三島推了推鼻梁上的圓鏡片,打著躬笑道:“管事的客氣了,我還有什么可說的,一切都只聽掌柜和鄭爺吩咐的辦就是了!
  這個老狐貍!鄭瀉看著韓三島順從的臉,心里頭不由得生出一股厭惡來,說道:“您可是咱們興順號的老伙計了,自從有了這爿過塘行,您就在這兒了,還在鄭爺長鄭爺短的叫,就不怕折我的壽嗎?”韓三島忙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鄭瀉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頭,說道:“掌柜的雖然年輕,但她畢竟是掌柜的,既是她吩咐了,我還能說什么呢,您說是吧。只是我看這個蠻子結(jié)實著呢,不如再泡他半個時辰再撈起來見掌柜的就是了。”說罷不待他答話,將手里的小紫砂壺晃了晃,里面的水已被他倒了個干凈,說了聲可惜,交給別人拿著,背著手順著長街用早點去了。
  韓三島一俟他的背影轉(zhuǎn)過街角,便急招手叫了一個伙計過來,說道:“快去拿些熱水熱茶到這里來,萬一這人死在咱們興順號門前,嚴(yán)司令面前須不好交待!”伙計聽了一個“死”字,也是嚇了一跳,急忙一溜煙兒地去拿熱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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