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雪打燈
農(nóng)歷正月十五是傳統(tǒng)燈節(jié)，東北老家把這個節(jié)日看得很重。人民公社時代，春節(jié)期間每個生產(chǎn)大隊都組織一個秧歌隊，還有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拔母铩焙笃�，宣傳隊宣傳的內(nèi)容就寬松多了，形式也比較活潑多樣。比如快板書、二人轉(zhuǎn)、相聲、三句半、獨唱、小合唱等，陳寶亮的山東快書《好漢武二郎》，“當(dāng)哩格當(dāng)，當(dāng)哩格當(dāng)，閑言碎語不多講，表一表好漢武二郎……”真是在我們上坎、下坎、劉振江屯三屯六小隊家喻戶曉。
這個節(jié)日，我真是很忙。正月十三我就在爸的指導(dǎo)下凍冰燈。所謂的凍冰燈就是用喂得羅，喂得羅是俄語水桶的意思，其實是一種底小口大的小水桶。用喂得羅裝滿水在外面冰天雪地里放大約半個時辰，然后把桶口的冰用鐵錘子砸個小洞，把里面的水倒出來。再把桶放在煮豬食的大鍋里，大約三十秒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把桶扣在木板上，晶明透亮的冰燈罩就神奇般地出來了。
這一天，我都在一個接一個地做這個玩意，一個接一個地把它們疊在陰涼處。
爸幫我做一件技術(shù)比較高的工藝品，就是用白酒瓶子做燈籠。爸用細(xì)麻繩浸滿煤油，然后纏在瓶子的上部一道，纏在瓶子的下部一道，點上火，麻繩燃盡后往洗臉盆的水里一放，瓶底和瓶頸部分炸開，中間一段柱體筒狀玻璃器具展現(xiàn)在眼前，把它罩在一個六棱形或正方形的木頭底座上，底座上固定兩根鐵絲，鐵絲的頂端彎成一個凸形，凸形上配有紅纓穗子等飾物，凸形上再系一根細(xì)繩，繩上拴一個一尺半長的細(xì)木棍，這樣把蠟燭插在底座中間的釘子上，點燃，晚上孩子們提著它，到處招搖。
我們東北農(nóng)村的冬季屬農(nóng)閑叫貓冬。沒事做打打牌、喝喝酒、看看二人轉(zhuǎn)，東家走走西家轉(zhuǎn)轉(zhuǎn)，日子悠悠閑閑地過去了。那一年的冬天真不悠閑。生產(chǎn)隊的工作主要是積肥，牲口和人的糞便都是積肥掙工分的對象。像我這樣10歲左右的大小子，整天拉個爬犁，捧個鐵鍬從早到晚被大人趕著屯里屯外地?fù)靹游锏拇蟊�，�?dāng)然人這動物的大便也要撿。我們最喜歡牛的大便，那可真充數(shù)，撿十塊八塊地爬犁上的筐就滿了，可以到家交差，然后就和已獲準(zhǔn)玩一會兒。社員們用鐵鎬刨糞，刨動物們的圈，所有動物的圈刨完了后，就刨春夏秋積起來的糞山，最后就刨各家各戶的菜園子，口號是：“土換土，一畝頂兩畝！”“窮則思變，大變促大干！”我們邊撿糞邊喊：“大便促大干！大糞促大干！”
縣城里的劇團(tuán)也下來啦，有個節(jié)目叫《新媳婦挑尿積肥》，新媳婦起大早挨家挨戶倒尿盆，這是新生事物，受到了公婆丈夫地阻攔，最后老支書給予了支持和肯定。我還記得兩句歌詞：“輪英她挑尿積肥起大早，我們要學(xué)習(xí)她的好思想……”
那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冬天，各種各樣的糞，邊刨邊送到了田地里，誰也沒貓得住冬。
貓冬的季節(jié)，吃兩頓飯，早晨9點多鐘吃一頓，下午3點多鐘吃一頓，后來城里人把農(nóng)村人叫“吃兩頓飯的”。
正月十四這天吃完兩頓飯，爸帶著我和哥提著燈籠向我們家的墳塋地進(jìn)發(fā)。我們牛氏是當(dāng)?shù)氐拇髴簦孑吿眯值?人，父輩堂兄弟12人，到我這輩堂兄弟30多人，大家不約而同，呼啦啦燈火搖曳，問候聲玩笑聲不絕于耳。到墳塋地大家齊刷刷地跪在祖宗的墳前磕頭，然后，冰燈就派上用場了，太爺太奶的墳頭每家給點一盞，燈是用藥瓶或鋼筆水瓶做的，里面灌上煤油，插上棉花做的燈繩就成了。蠟燭是不能用的，用蠟燭送燈后輩子出光棍，就是后輩子男人娶不到老婆。把煤油燈點著放在冰罩里，冰罩的上部來之前就用錘子打了小洞，這樣冰罩里的燈點亮后就有了氧氣。太爺太奶的，爺爺奶奶的都點著了，牛家墳地?zé)艋鹜鳎褚粋�小村莊伏臥在松嫩平原上，講述著世世代代漂泊流浪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傳奇故事，激勵后人自強(qiáng)不息，奮發(fā)有為，吃苦耐勞。
墳地的燈光一直跟在我們身后，那是一種安慰，是生者對死者的懷念，是后人對前輩的孝敬。子日：“慎終追遠(yuǎn)�！弊匪记叭�，勉勵后人，是可以奮發(fā)斗志，努力作為的。在國家，現(xiàn)在叫愛國主義教育；在家庭，也可以叫愛家主義教育，做得好有利于家庭家族的和諧團(tuán)結(jié)，對和諧社會的建設(shè)是有積極意義的。
前面的燈光是活人的燈光，那群燈光里有一個窗口是我的溫暖，家里炕頭上坐著母親，姐姐妹妹們圍著母親和母親圓圓的火盆，聊著家常，或許她們正憧憬著哥哥的婚事姐姐的嫁妝，或許她們正在講一個瞎話，從前的從前，有一個狼媽媽……“嚇人的，嚇人的，我不要聽！不要聽！”是妹妹在喊�！安恢v了，不講了，我老姑娘不聽，不要講了！”妹妹順勢就爬到了媽的懷里。
這是人間的溫暖，是一盞燈，一盞漁火，一條小船載滿人生的快樂和酸苦，只要你把它看做幸福，就一生也享受不盡。
正月十五、十六兩天晚上都要來墳地加油點燈，我或者哥來一個就行了。
正月十五這天，我真的很忙。早飯前無論如何我要撿回一爬犁動物的大便。然后洗臉，洗完臉要和哥哥到外面放鞭炮，放完鞭炮吃餃子，吃完餃子后，哥哥姐姐們?nèi)ヅぱ砀�，鑼鼓聲把我的心都敲碎了，喇叭聲把我的魂都勾走了，“老兒子，去給媽把柴禾背回來！”這時，媽吩咐了，怎敢不做，一百個不愿意還是拿繩子到柴垛，用四齒鈀子刨了一捆柴禾，交了差，踩著鑼鼓聲飛也似地跑去。
鼻涕爬出來又吸了回去，腳凍得直癢，就在原地跺跺，手抄在袖管里，跟著秧歌隊上坎、下坎、劉振江屯跑來跑去。終于太陽紅了西天，跑回了家，豬肉酸菜燉粉條子，大米飯，吃圓了肚皮，就往墳地跑，裝了油點亮了燈，再跑回來，雞窩上豬圈上倉子上園子里醬缸上都擺了冰燈，房前屋后燈火通明。然后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節(jié)目就該開始了，孩子們嘴里就開始當(dāng)哩格當(dāng)、當(dāng)哩格當(dāng)，閑言碎語不多講，表一表好漢武二郎……
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舞臺設(shè)在生產(chǎn)隊的炕上，地下塞得滿滿的，連外屋磨房都站滿了人，鄉(xiāng)親們有個比喻像裝豆包似的，豆包一個擠一個碼在屜上，出鍋后一個挨一個連縫兒都沒有。原來生產(chǎn)隊沒火爐只靠炕火取暖，由于人太擁擠，屋子里熱得大家把棉襖都脫了下來，還汗流滿面，連玻璃上厚厚的霜都化了。
那天我表哥白孩兒演三句半，他是第三個，第二個說“大變促大干”，“積肥爭模范”是他說，他就怎么也想不起詞兒啦，左臂彎著向前跨一步的姿勢，他跨了好幾次就是沒把詞兒跨出來，下面就哄堂大笑，他的臉漲得通紅，我在為白孩兒哥暗使勁，最后還是后臺的陳寶亮憋不住喊了出來。白孩兒哥的這一步，終于跨了出來，正好第四位打鑼的半句是“流汗！”全場已經(jīng)大汗淋漓，白孩兒哥更是，我滿手攥得都是汗。陳寶亮終于上場了，全場上下又響起了當(dāng)哩格當(dāng)、當(dāng)哩格當(dāng)……
演出結(jié)束后，出了門天空正在飄雪，雪花不大，漫漫悠悠，飄飄灑灑�？醇业陌终诘任胰鰺�，所謂的撒燈就是把谷糠攪拌了煤油，然后在自家院子里過路上一小堆一小堆撒上，然后點上火，房前屋后的路上通明一片，意寓著新一年前途光明，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地上已落滿薄薄一層雪，天上的月亮沒有了，雪光清亮清亮地，滿世界一片潔凈，我都舍不得把一雙臟腳踏在無辜的雪地上，“房前屋后的路掃干凈，馬上撒燈，秧歌隊一會兒就到！”爸吩咐了。
生產(chǎn)大隊的秧歌隊每人舉一盞燈挨家挨戶扭，我們?nèi)鐾隉�，秧歌隊就到了。院子不大容不�?00多人的秧歌隊，秧歌隊就分成三個小隊，就是自己在自己屯子里扭，年三十晚上挨家挨戶扭一次，十五晚上再挨家挨戶扭一次，扭到誰家誰家就放鞭炮，敬香煙。慢慢悠悠，飄飄灑灑的小雪花，與秧歌隊共舞；秧歌隊五顏六色的燈光，在鑼鼓點的歡快中，把天空攪得紛紛揚揚，小雪花們俏皮地與燈共舞。
秧歌隊去了下一家，撒的燈全熄了，雞窩上豬圈上倉子上園子里醬缸上的冰燈還在雪花中堅強(qiáng)地亮著，小雪花撫摸在冰燈上，那光亮浸透了生命的愛撫，透得晶瑩，透著潔凈，羞羞答答地看著不眠的長夜。就要發(fā)紙送灶王爺了，點一堆篝火，放一陣鞭炮，父親開始叨咕：一年來多虧灶王爺照應(yīng)，鍋灶興旺，人畜平安，新的一年還要勞駕灶王爺老人家繼續(xù)為我們家操勞，保佑我們鍋灶興旺，人畜太平，人強(qiáng)畜壯，到頭來還要多供您老人家好吃好喝。叨咕完后，哥挖來幾鍬雪，把火熄滅。雪還在漫漫悠悠地下，“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今年是個好年頭�。』匚菟�！”爸說。
在雪中，小屯睡了！
2007年冬
P5－7
這本散文集是從我200多篇散文、雜文和評論中選出的60多篇半生的創(chuàng)作。
這本名曰《漂泊的那朵美麗憂傷》的散文集分五輯。第一輯《往事陳釀》是回憶過去的散文，主要是對鄉(xiāng)村記憶的追述�！逗龎Α贰冻缘毓稀贰独油炼沟淖涛丁返葥诫s了許多對貧苦生活刻骨銘心地追憶，折射了對眼前生活安樂知足的心態(tài)�！都o(jì)念》《黃金歲月》等寫的是“十年動亂”，這是通過一個孩子的視角，寫“文革”對人性的摧殘。這里也有對逝去貧困而美好快樂的鄉(xiāng)村記憶的懷念，比如《被雨淋濕的歲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思鄉(xiāng)的餃子》等，這是很有感染力的，這里可以看到有滋有味的安于貧困苦中之樂的人文情懷。
第二輯叫《詩意棲居》。寫季節(jié)里對大自然的熱愛，對生態(tài)生活的關(guān)注和向往。從《有太陽的冬天并不惡劣》《春天的誘惑》《春風(fēng)剪落葉》《成都的秋》《春到成都》等文中，可以感受到只要有一個良好的心態(tài)，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它的動人之處，這是對生態(tài)人生的詩意追求。再就是寫那些讓心靈能適意的地方，《臨安的向往》這篇文章在追求岳飛之死這個歷史的遺案中。也寄寓了我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家入寧波》以一個過客的心態(tài)寫漂泊的一個驛站，《桐鄉(xiāng)把酒就菊花》《春來桐鄉(xiāng)訪蠶花》《蠶韻菊香滿八月》等是鄉(xiāng)村記憶的江南移植。這個輯有三篇寫春節(jié)的散文，三篇就近三萬字，要說《崇福的年味兒》是江南年俗的鄉(xiāng)村表現(xiàn)，那《美麗的過年》和（2015年的春節(jié)》就是信息化及物質(zhì)富余的現(xiàn)代化過年，是鄉(xiāng)村記憶里的《正月十五雪打燈》時的過節(jié)和《思鄉(xiāng)的餃子》里的“過年吃餃子”的一種比較，但就是因這信息化的過年卻在富裕中透出那么點點的憂傷，那是沒有鄉(xiāng)村記憶中盼年盼節(jié)和過年過節(jié)快樂的憂傷�？创和戆l(fā)短信缺少的是鄉(xiāng)村老家東北冰天雪地里過年和江南崇福過年的那種淳樸、簡單的生活樂趣，最重要的是傳統(tǒng)文化民風(fēng)民俗離我們漸行漸遠(yuǎn)。
第三輯叫《心動的幸�！贰懹H情是連心的走心的動心的。每次喝酒時說到母親的話題，我都會不知不覺地流出眼淚，我總覺得我沒盡到我這個兒子的本分。我寫《我媽》是把我媽定格為鄉(xiāng)村哲人的身份來描寫的，《夕照里的父親》是寫父親，父愛如山，每一個疼愛壓在心頭，點點滴滴都是心痛的回憶�！段业募珙^落下了一千金》和《長發(fā)女兒》《想念女兒》，寫生兒的歡喜和育兒的快樂和憂傷，到如今女兒已近而立之年，叫一聲“爸”或一聲“爹”還能把我所有的煩憂都趕跑，讓我心動和快樂，這是親情的力量。
第四輯是《書生意氣》，寫我這個讀書人對世態(tài)人生的一些淺見，如《說“閑”》和《塵埃落定道個“閑”》，本來這后一篇叫《道“閑”》了，是想塵埃落定能說明人生這場熱鬧算是過去了，自己以一個退休人的心態(tài)如何觀照自己的人生。這輯還標(biāo)榜了家國情懷，如《六十華誕賦》《韓國的體會》《強(qiáng)國憂思頌華誕》等。這部分還寫了我這個教書的對學(xué)生的關(guān)注，是一種憂傷的情調(diào)關(guān)注的，《做陽光女孩寫陽光詩歌》《原來生活是有滋味的》《追夢女孩饒佳》，對學(xué)生文學(xué)成就的肯定中贊美中又傾注了許多擔(dān)憂。
最后的這輯《文學(xué)情懷》是我對文學(xué)對中國高等教育的一種熱愛和關(guān)注，其實我這一生都在為這兩件事忙活著，個中酸甜苦辣贊美抱怨橫挑鼻子豎挑眼……很難說清楚，對自己是越來越不滿意，唯有面對夕陽負(fù)犁耕耘直至夜闌更深。才會有所心安。在關(guān)于文學(xué)與人文“亂彈”的文章中選出這么幾篇語言散文化，篇幅也比較短小，大多是從文本出發(fā)對文學(xué)中人的命運的關(guān)注，又比較唯美，又觀點比較尖銳。后面還有幾篇關(guān)于大學(xué)以及大學(xué)人文精神的言論，我對中國教育身在其中很多年，真的有很多牢騷要發(fā)，中國教育真不該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應(yīng)該搶官當(dāng)，不應(yīng)該急功近利，不應(yīng)該行政化……
總之，這篇命名為《漂泊的那朵美麗憂傷》的散文集，是我半生生命歷程的影跡，一心向善一心唯美，或許藝術(shù)表現(xiàn)技藝還很平庸有待提高，或許還有這樣和那樣的不足和錯誤，但這畢竟是實實在在的真實情感和率性思想的集合。
最后，付梓在即，十分感謝我供職的單位寧波城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對這本著作的出版資助，十分感謝吳向鵬院長、胡堅達(dá)處長，感謝朋友張濤幫我洽談出版事宜，感謝學(xué)生湯琴在清明節(jié)加班為我打字。
牛殿慶
2015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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