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蕓齋夢余


作者:孫犁     整理日期:2021-12-26 03:46:45


  在阜平
  ————《白洋淀紀事》重印散記
  中國青年出版社要重印《白洋淀紀事》。這本書是由過去幾本小書合成的,而小書根據(jù)的原件,又多是戰(zhàn)爭年月的油印、石印或抄寫本,不清晰,錯字多。合印時,我在病中,未能親自校對,上次重印,雖說“自校一過”,也只是著重校了書的上半部。
  這本集子最初是由一位老戰(zhàn)友協(xié)同出版社編輯的,采用了倒編年的辦法,即把后寫的排在前,而先寫的列在后;這當然有他們的不可非議的想法,是一種好意。
  這次重校,是從書的最后一篇,倒溯上去。實際上就是順著寫作年月看下去,好像又從原來的出發(fā)點開始,把過去走過的路,重新旅行了一次。不只對路上的一山一水,一石一樹,都感到親切,在行走中間,也時時有所感觸。
  1939年春天,我從冀中平原調(diào)到阜平一帶山地,分配在晉察冀通訊社工作,這是新成立的一個機關(guān),其中的干部,多半是剛剛從抗大畢業(yè)的學生。
  通訊社在城南莊,這是阜平縣的大鎮(zhèn)。周圍除去山,就是河灘沙石,我們住在一家店鋪的大宅院里。我的日常工作是作“通訊指導”,每天給各地新發(fā)展的通訊員寫信,最多可寫到七八十封,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起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此外,我編寫了一本供通訊員學習的材料,堂皇的題目叫做:《論通訊員及通訊寫作諸問題》,可能是東抄西湊吧。不久鉛印出版,是當時晉察冀少有的鉛印書之一,可惜現(xiàn)在找不到了。
  在這一期間,我認識了當代一些英才彥俊,抗日風暴中的眾多歌手。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把祖國各地各個角落的有志有為的青年,召喚到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前線。每天有成千上萬的青年奔向前方,他們是國家一代的精華,蘊藏多年的火種,他們?yōu)榭谷斋I出了青春的才力,無數(shù)人獻出了生命。
  這個通訊社成立時有十幾個人,不到幾年,就犧牲了包括陳輝、倉夷、葉燁在內(nèi)的,好幾位才華洋溢的青年詩人。在暴風雨中,他們的歌聲,他們躍進的步伐,永不磨滅地存在一個時代和我個人的記憶之中。
  機關(guān)不久就轉(zhuǎn)移到平陽附近的三將臺。這是一個建筑在高山坡上,面臨一條河灘的,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到這個村子不久,我被派到雁北地區(qū)作了一次隨軍采訪,回來就過春節(jié)了。這還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過春節(jié),東望硝煙彌漫的冀中平原,心情十分沉重。
  大年三十晚上,我的房東,端了一個黑粗瓷飯碗,拿了一雙荊樹條做的筷子,到我住的屋里,恭恭敬敬地放在炕沿上,說:
  “嘗嘗吧!
  那碗里是一方白豆腐,上面是一撮爛酸菜,再上面是一個窩窩頭,還在冒熱氣。我以極其感動的心情,接受了他的饋送。
  房東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單身漢,他那干黑的臉,遲滯的眼神,帶些愁苦的笑容以及暴露粗筋的大手,這在冀中我是見慣了的,一些窮苦的中年人,大都如此。這里的生活,比起冀中來就更苦,他們成年累月地吃糠咽菜,每家院子里放著幾只高與人齊的大缸,里面泡滿了幾乎所有可以摘到手的樹葉。在我們家鄉(xiāng),荒年時只吃榆樹、柳樹的嫩葉,他們這里是連杏樹、楊樹甚至蓖麻的大葉子,都拿回來泡在缸里。上面壓上幾塊大石頭,風吹日曬雨淋,夏天,蛆蟲順著缸沿到處爬。吃的時候,切成碎塊,拿到河里去淘洗,回來放上一點鹽。
  今天的酸菜是白蘿卜的纓子,這是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肯吃的。
  我們在這村里,編輯一種油印的刊物《文藝通訊》。一位梁同志管刻寫。印刷、折疊、裝訂、發(fā)行,我們倆共同做。他是一個中年人,曲陽口音,好像是從區(qū)里調(diào)來的。那時,雖說是五湖四海,卻很少互問郡望。他很少說話,沒事就拿起煙斗,坐在炕上抽煙。他的鋪蓋很整齊,離家近的緣故吧,除去被子,還有褥子枕頭之類。后來,他要調(diào)到別處去,為了紀念我們這一段共事,他把一塊鋪在身下的油布送給了我,這對我當然是很需要的,因為我只有一條被,一直睡在沒有席子的炕上。但也享受了不久,一次行軍,中午躺在路邊大石頭上休息,把油布鋪在下面,一覺醒來,爬起來就趕路,把油布丟了。
  晚上,我還幫助一位姓李的女同志辦識字班。她是一位熱情、美麗、善良的青年,經(jīng)過她的努力,把新的革命的文化,帶給了這個偏僻落后的小村莊,并且因為我們的機關(guān)住在這里,它不久就成為邊區(qū)文化的一個中心。
  阜平一帶,號稱窮山惡水。在這片炮火連天的大地上,隨時可以看到:一家農(nóng)民,住在高高的向陽山坡上,他把房前房后,房左房右,高高低低的,大大小小的,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因地制宜,栽上莊稼。到秋天,各處有各處的收獲。于是,在他的房頂上面,屋檐下面,門框和窗欞上,掛滿了紅的、黃的糧穗和瓜果。當時,黨領(lǐng)導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工作的情形,就是如此。
  山下的河灘不廣,周圍的蘆葦不高。泉水不深,但很清澈,冬夏不竭,魚兒們歡暢地游著,追逐著。山頂上,禿光光的,樹枯草白,但也有秋蟲繁響,很多石雞、鷓鴣飛動著,孕育著,自得其樂地唱和著,山兔狍獐,忽然出現(xiàn)又忽然消失。
  當時,我們在這里工作,天地雖小,但團結(jié)一致,情緒高漲;生活雖說艱苦,但工作效率很高。
  我非常懷念經(jīng)歷過的那一個時代,生活過的那些村莊,作為伙伴的那些戰(zhàn)士和人民。我非常懷念那時走過的路,踏過的石塊,越過的小溪。記得那些風雪、泥濘、饑寒、驚擾和勝利的歡樂,同志們兄弟一般的感情。
  在這一地區(qū),隨著征戰(zhàn)的路,開始了我的文學的路。我寫了一些短小的文章,發(fā)表在那時在艱難條件下出版的報紙期刊上。它們都是時代的倉促的記錄,有些近于原始材料。有所聞見,有所感觸,立刻就表現(xiàn)出來,是璞不是玉。生活就像那時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隨手可以拾到的碎小石塊,隨便向哪里一碰,都可以進射出火花來。
  “四人幫”當路的年代,我的書的遭遇如同我的本身。有人也曾勸我把《白洋淀紀事》改一改,我?guī)缀鯖]加思考地拒絕了。如果按照“四人幫”的立場、觀點、方法,還有他們那一套語言,去篡改抗日戰(zhàn)爭,那不只有背于歷史,也有昧于天良。我寧可沉默。
  真正的歷史,是血寫的書,抗日戰(zhàn)爭也是如此。真誠的回憶,將是明月的照臨,清風的吹拂,它不容有迷霧和塵沙的干擾。面對祖國的偉大河山,循跡我們漫長的征途:我們無愧于黨的原則和黨的教導嗎?無愧于這一帶的土地和人民對我們的支援嗎?無愧于同志、朋友和伙伴們在戰(zhàn)斗中形成的情誼嗎?
   P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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